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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帶夜

熱帶夜

秋美想了片刻,說:「無所謂。」隨後又強調了一遍:「就算真是那樣,我也不在乎。」
「虛情假意。」兩人互相指責道。
我們三年前在朋友舉辦的宴會上相遇,一起生活已有一年。或許我對秋美的愛和秋美對我的愛,都超過了對自己的愛。
「可以永遠這樣。」秋美說,然後我們不約而同地笑出來。
秋美忽然沉默了,我猜她或許和我回憶起了同一件事,就是回到飯店后的事。
「不好好吃飯可不行。喂,去吃烤肉怎麼樣?還記得我們是肉食動物嗎?」
還盡情地做|愛。
在學生時代,我曾經和男人有過幾次約會。但是此後,我的信賴和熱情再也沒有向男人敞開過。
我們手拉著手,小聲哼著歌往回走,時不時喝一口啤酒。在悶熱的夜晚,啤酒漸漸變溫,味道濃郁溫和。
「我呢,還是喜歡跟外界接觸。」
「唱歌嗎?」秋美問。
「聽我說。」秋美接著說,「千花,就算你將來上了年紀,不管你的頭髮變成什麼樣,不管你是胖了還是胸部萎縮了,我都依然喜歡你。」
「我喜歡千花的短頭髮。」
「聽我說。」過了片刻,秋美說,「和那個時候相比,現在什麼都沒變。」
「人生是戀愛的敵人。」
我的皮膚卻違反了意志,想去品味秋美的皮膚。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是今晚忍不住想這樣。
我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來,然後絞盡腦汁想說清楚:
「不要動。」
秋美一邊胳膊撐在吧台上,托著下巴。她真是漂亮又特別,甚至讓我懷疑是不是真的。
「人生確實危險,時間在人生中流逝,還會有許多別的人,有男人,有女人,有狗,有孩子。」
「我們吃了許多肉。」
啤酒端了上來,我們輕輕地碰杯。秋美剛沖完澡,完全沒有化妝,臉龐白皙寧靜,像孩子一般,長發還略微有些濕。
「是的,包括我們的兄弟姐妹、朋友、九_九_藏_書陽子、這裏的老闆、那邊坐著的客人、淺井一家。所有的人。」
「沒什麼食慾。」我非常清楚自己這樣說,秋美會擔心。可以說這是一種孩子氣的表現。
最後,我們在家簡單地吃了晚飯,然後去附近的酒吧喝啤酒,這是秋美極力要求的。
「千花,那個時候,和你在一起讓我非常自豪。你和那片土地非常和諧,彷彿是一隻動物,一隻乾淨誠實的動物。」
「比方說,現在發生了大地震,除了我和你,所有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你我兩人。真能這樣就好了。」
最先說出「我愛你」的是秋美。在陽子家見面后的第二天,我們又相見了,隔了一天又見面了,我們就這樣頻繁地會面。當時我有戀人,但還是抑制不住想見秋美的渴望,見到她就非常愉快,覺得自己變得自由了,能夠脫離這個世界。
我們注視著彼此。
或許我應該算是幸福的,遇到了這個人,並和這個人生活在一起。在沖繩撿的貝殼和珊瑚現在還放在我的工作間里。
秋美的故事則截然不同。她說自己已經「沒有性別差異感」,她有過幾年的婚姻經歷,說覺得男人也非常不錯,但是現在最喜歡我。我們擁有的總是「現在」。
「不對。」
「中午吃的什麼?」
秋美自己也騎摩托車,有時讓我坐在後座上,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狂奔。我們有一模一樣的頭盔,白地紅花的那種。
跟店裡人商量,求他們允許我們把第三杯啤酒連杯子一起帶回去。秋美交涉時說好了明天還回來。
「那就邊唱歌邊喝酒吧。」
「回來了。」
「喂。」秋美抓了幾粒下酒的花生,說,「在沖繩時的事,還記著嗎?」
「桃子。」我回答道。
「因為那是背信棄義的行為。」
「好。」
「千花,你真像個孩子。」秋美眉開眼笑地說。
秋美的頭髮垂到我的脖子上,感覺已不read.99csw•com再潮濕,柔軟輕快。
回到公寓后,我們也許會依偎在一起睡覺。也許今晚沒有性|愛,只是緊緊地依偎在一起進入夢鄉。在這個既有男人女人,也有小狗小孩的世界的一角。
「是這樣的。」
「別說了。」
「嗯,熱帶夜。」
在昏暗的店中,只有秋美生機勃勃,美麗動人。我心中滿懷著謝意,感謝秋美的存在,希望能一直這樣看著她。
既然無法引發大地震,把全世界的人都殺光,那麼想也沒有用,只能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乾杯。」
「騙人。」我說。但我很清楚,在一定意義上(在此時此刻),秋美說的是真的,我再次感覺我們是在死胡同里。
我們經常出去吃飯。
「不過,估計你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說著,她從凳子上下來。
為了讓我充分理解這句話,秋美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問:
我搖搖頭,竭盡全力恢復自尊和羞恥,回答說:「沒什麼。」
「千花,開始你還不想去呢。」
秋美剛才一直在給我講淺井一家的故事。淺井是秋美上班的摩托車店的店主。包括女主人和上小學的兒子,這一家據說都是「有趣的、讓人感覺很好的人」。那裡每天總會發生什麼事件,像女主人的誤會、夫婦之間的爭吵、兒子班主任的家訪等,讓秋美覺得很好玩。聽說夫婦倆都痴迷矢澤永吉,店裡收款台的旁邊貼著一張他的大海報。
「該你了。」秋美把凳子轉過來,從正面直視著我,眼神好像很快活,「說說看,對什麼不滿?」
秋美滿足地喝了一口啤酒,仍然從杯子上方注視著我,說:
「我們不是已經這樣如膠似漆了嗎?」
「在飯館、酒吧和夜晚的海濱,都喝了啤酒。」
「更甜蜜的話,你還是留到咱們的紀念日再說吧。」
「還喜歡你那纖細勻稱的身體,喜歡你豐|滿的胸,喜歡你的思維方式,還有工作時的https://read•99csw•com背影。」
「啊,好幸福。」
我依然微笑著說,那時的舉動毫無疑問是背信棄義的行為,但現在甚至能邊笑邊談,這樣的事實讓我十分吃驚。人無法停留在同一個地方,甚至在愛情中也是。這是多麼殘酷啊。
我們的住所兼我的工作間位於老住宅區中。走十分鐘就能到繁華街區,那裡有許多酒吧、二手唱片店、烤肉店。在夜幕初臨還泛著青色的天空下,我和秋美並肩走在澡堂與百元店林立的通向車站的商業街上。
秋美愣住了。
秋美說著,嘴唇貼到了我的頭頂上。她帶來了戶外空氣的味道。
「真是個熱帶夜啊。」
「我們當時脫離了這個世界。」
秋美從喉嚨深處發出了笑聲,說:「千花真是個小傻瓜。」接著又說:「我非常喜歡你,我愛你。」
「或者說對任何事都不滿。因為我們是在死胡同里。」
「在沖繩時,也是個熱帶夜。」
「今天吃什麼?去外面吃?」
「千花,我非常喜歡你,簡直喜歡得要命。」
秋美噘起嘴巴。
「你饒了我吧。」
「當然。」我應聲道。我們互相凝望著,不知為什麼就是想這樣望著,然後輕輕碰了碰杯。
「不唱。」我回答道。忘記是什麼時候了,秋美曾告訴我,她喜歡邊走邊唱。小時候她覺得默默走路像是在修行,非常痛苦,後來發現一邊唱歌一邊走能很快到達目的地,從那以後就喜歡上了邊走路邊唱歌。
「可是什麼?」
「你回來了。」
從浴室里傳來很大的水流聲。我關掉工作時一直習慣開著的CD(今天聽的是里基·李·瓊斯),眼睛望向秋美的手提包。我真的非常喜歡秋美在家的時間,她要是不出去工作就好了。
我和秋美才相識三年,但對彼此的過去知道得相當詳盡。我們交流過一切,像出生的地方、家人、喜歡和討厭的事情、髮型和服裝的改變、每一位朋友以及九_九_藏_書旅行過的地方等。這些事微不足道,卻讓我們像孤獨的磁場般強烈地互相吸引,彷彿我們也到過彼此去過的那些地方。
我說著,忽然高興起來,開心得想要奔跑。
「涼啤酒很好喝,但你不覺得稍微溫些的也很好喝嗎?深夜喝感覺更明顯。」
即使我作出了回答,我們誰也沒有移開視線。愛你、愛你、愛你——秋美用不帶絲毫羞澀的直率的眼神向我傳遞這樣的信息,她在等待我心情轉好笑逐顏開。正如她的期待,我笑了。
我微笑著回答,然後改口說:
我回憶起那種能壓倒一切的自由和幸福,笑著說:
秋美縮了縮脖子,覺得礙事似的把長發撥到背後,然後去沖澡了。
秋美穿著一件大胆的低胸禮服,那個像當地青年的服務生一個勁地來搭話。在沖繩那種地方,露出肌膚的女子絕不止秋美一人,但她那優雅的姿態卻格外顯眼。
「那酒吧是個小屋子。搞不清是茅草還是稻草或香蕉葉子,總之是用植物鋪的房頂。一個看上去像當地人的青年在不停地搖晃調酒器。」
「所有的人?」
我覺得在三年前的那一天,我遇到了五歲的秋美,也遇到了十七歲的秋美。當然,秋美也對七歲和二十歲的我表示了歡迎。估計她會說:「你能來真好。」
「口感和東京夜晚的空氣相似。」
不知什麼時候,我們或許會分手,或許不會分手。在我心中,已經把秋美之外的人全部抹殺了。
「我喜歡邊走路邊唱歌,也喜歡邊走路邊喝酒。」秋美說。
我坐在工作台前打招呼,手依然在動著,用全身去體味秋美的氣息。
她說著,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迅速轉移了身體重心,從正面有力地吻了一下我的嘴唇。她的唇冰涼柔軟。
我們一度站住,深深地親吻,儘管啤酒是溫的,嘴唇卻是冰涼而新鮮的味道。
「因為我們是肉食動物。」
聽到秋美的私語,我毫無緣由地漸漸平靜下來。
九*九*藏*書我注視著她回答:「我知道。」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天空已不再是青色,也沒有變成純黑色。
「心情好點了?」
「還有,」秋美笑著說,「我們不是曾經喜歡危險的東西嗎?你忘了?」
「外面很熱,今天過得好嗎?」
「我明白。」
她站在我的身後,抱緊我的背,臉頰越過肩膀貼在我臉上。
秋美沒有笑,也沒有驚愕。
我扭過身,送上自己的嘴唇,回答道:「還可以。」我那被空調吹得冰涼的皮膚上,沾上了一點秋美的汗水。
秋美下班回來的時候,我和往常一樣正在揉黏土,我的工作是用黏土製作形狀抽象的偶人。
秋美說著,把我後頸的頭髮揉得亂亂的。
「那時我們也喝啤酒了吧。」
「可是——」話一出口,我忽然想哭,慌忙喝乾啤酒,又要了第三杯。
我們挑選了一家狹小昏暗、酒類品種豐富的酒吧,並排坐在吧台前的位子上,各自要了啤酒。我們倆都喜歡喝啤酒,特別是在晚飯後喝。
「愛你,愛你,愛你。」
儘管在吐露心聲,可我的聲音平緩冷靜,甚至像甜蜜的私語。死胡同!實際上,我們就是在死胡同中,無論彼此多麼相愛,都無法再向前邁進一步。比如說不可能結婚也不可能離婚,不會懷孕也不會墮胎。一切願望都已實現,但我想得到更多更多的秋美,不希望任何人看到秋美,希望秋美只關注我一個人。
「不是。」
「好了。」我只能這樣回答。或許我是幸福的,至少在今天晚上是幸福的。
剛才提到的陽子,是促使我們結合的朋友的名字。
「我記著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打斷了她的話。
「不過,僅此而已。」她接著說。
最後,我只向秋美強調了這一句。
我立刻回答,但話一出口馬上感覺茫然若失,於是焦躁地說:
「這樣,你還是不滿?」
「嗯,熱帶夜。」
「沒有任何不滿。」
「如果能永遠這樣該有多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