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進，或者在別人看來正在前進
「這是媽媽送你的。」
關係到名譽的問題，確實如此。但是，彌生並不覺得丈夫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半年前，彌生遇到了一位非常有魅力的男人。那人是她的同事，比她小一歲。兩人一起吃過幾次飯，喝過酒。但僅此而已。兩人在一起時很快活，聊些兒時的往事，還有交往過的男人或女人。彌生感覺這很危險，好像自己對丈夫不貞，所以她提出：
在彌生看來，這個女孩長得不太像凱特。她穿著白色的Polo衫和粉紅毛衣，手中只提著一個小旅行包，嘴裏不停地嚼著口香糖。
接機大廳中一片嘈雜，彌生感覺這裏的氛圍和候機大廳完全不同。有疲憊地伸長脖子東張西望的接機人，有推著行李箱像是忽然從玻璃另一側被吐出來的晒黑的人，還有碩大的行李車、免稅店的袋子、像行李一樣被抱著的孩子，還有許多的手機、再會、擦肩而過……
接到阿曼達母親的信后，彌生把情況告訴丈夫，他說：「為什麼非要留她住在家中？你為她訂旅店不是更好嗎？那孩子肯定覺得住旅店更隨便些。」
挺直腰板，仰起頭快步走路，這是彌生長期以來養成的習慣，可以讓自己看起來是個充滿自信、一切如意的女人。
「你扔到哪兒了？」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丈夫背對著彌生，低聲說，「人的生活比貓更重要吧。」
家中一片靜寂。
昨晚，丈夫把貓扔了。那是一隻胖嘟嘟的雜種母貓，已經上了年紀。彌生埋怨丈夫時，他把臉扭向一邊，那表情好像在說：把貓扔掉，受傷害的其實是他自己。他陰沉著臉轉過身，背對著彌生。
「得出去找找。」
彌生這才發現，阿曼達身旁站著一位身穿黑T恤的高個子青年。
彌生每次這樣問，他總是回答：「蒸蛋羹。」
這是昨晚彌生和丈夫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隻貓原本是婆婆養的，由於婆婆住院，三周前開始寄養在家中。
「你扔到哪兒了？」彌生問。
說實話，現在家裡的情況並不適合留宿外人。彌生嘆了口氣，輕輕揉了揉眼眶，感覺手指冰涼。
彌生站在離人群稍遠的九*九*藏*書地方，電子顯示牌上顯示，阿曼達乘坐的飛機剛剛著陸。
「是啊。」彌生回答道。自己對貓也厭煩了，沒有責備丈夫的資格。她在廚房做了奶茶，為丈夫端過去。
那是一顆碩大的鑽石，丈夫和彌生都認為這種東西肯定越大越好。野心，這正是人不斷向前發展的原動力，根本沒必要不好意思。
貓。
彌生並不討厭丈夫，可以說現在依然深愛著他。丈夫年齡比她整整大出一輪，是位體格健壯、性格爽快的男人，在外面一般穿西服，在家裡喜歡穿夏威夷衫，手背上有長長的汗毛，彌生喜歡觸摸它們。他在只有母親的單親家庭中長大，一直是令母親引以為豪的兒子，也是讓彌生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的男人。
她說著挺起胸脯，把頭髮攏到耳後，和身邊的男人手拉著手，微紅的臉頰上浮現出微笑。她的體型還像個孩子。
「昨晚，我丈夫把貓扔了。」結果，彌生脫口而出，「當然這和你沒有關係。可那是我婆婆的貓。」
最後，彌生甚至說：
現在該到接機大廳了，彌生拿著付款小票站起身。
儘管有些怪異，但她讓彌生想起了以前的自己或是某個朋友。阿曼達身上散發的氣質，正是自己曾經擁有的。
丈夫用堪稱穩重的語氣回答。
「扔到了海里。」丈夫回答。
接著，彌生離開了大廳。太陽從正上方直射下來。她看了一眼皺巴巴的紙袋，裏面放著花草茶。
一想起那個時候的事，彌生仍會又懊惱又悲哀。她惱火的並不是說出那種話的男人，而是被別人那樣說的自己。
當然，彌生當時支付了絕不算便宜的住宿費，而且還是學生的她經常被拜託看家或幫忙看小孩。但她對凱特的委託無法置之不理。
在公司，彌生和丈夫都有相當不錯的地位和報酬，在郊區有房有車，沒有孩子，沒有貓。
彌生再問時，丈夫不快地扔下一句：「哪兒都一樣。」
但是，丈夫把貓扔了。
以前，彌生覺得只要和丈夫在一起，什麼事情都能做到。也確實如此，不論是滑雪還是潛水，甚至包括觀看職業摔跤比賽
九*九*藏*書，這些全都做到了。兩人還參加過市民大學的講座，丈夫聽西洋史，彌生聽東洋史。
十九歲，彌生感覺好像是昨天的事。當時自己是個經濟學專業的學生，正和一位打工時認識的同歲男孩交往。他的姓是小林。小林想早點結婚，時常把彌生邀請到家中，希望她能和老媽一起站在廚房裡。小林是個好孩子，彌生髮自內心地這樣想。走在人群中時，他總是要保護彌生似的，用手摟著她的背。他喜歡的食物是蒸蛋羹。
當丈夫再次問時，彌生不禁尖聲說：「我沒有看你。」
高速公路上車輛稀少，大巴在飛速行駛。
彌生把頭靠在座位上，眼睛盯著車頂想。不也一直這樣過來了嗎？一直在前進，或者在別人看來正在前進。
彌生在玻璃門上打量著自己，白襯衣配藏青短褲，光腳穿著一雙淡褐色鹿皮軟鞋。就一個在工作和生活上都孜孜不倦的四十歲女人來說，這樣已經相當不錯了。塗了略濃的睫毛膏和口紅，自己的笑臉看上去應該很清晰。
此前要接待阿曼達，讓她住在家裡，這樣做至少會得到凱特的感謝。是關係到名譽的問題，彌生這樣對丈夫解釋。
剛結婚的時候，有個姓荷村的女人經常打來電話，哭哭啼啼地說，和他結婚的本應是自己。丈夫的解釋是：「那是以前的女人，已經分手了。」於是彌生對那女人說：「你來家中玩吧，我想見見你。」
爭取四天的帶薪休假並不困難，彌生覺得只要工作業績好，公司會同意的。學生時代的房東的女兒要利用暑假來日本玩，在東京停留的日子，說好了要住在彌生家中。
彌生從膝蓋上的包中取出信封，上面用藍色圓珠筆寫著收信人姓名，字很大，而且頗有特色，後面貼著薔薇花的封緘。她從中取出阿曼達的照片。只見過兩歲左右的阿曼達，這次幾乎和初次見面沒有兩樣，但彌生覺得肯定能馬上認出來。她把信封又放回包中，開始看窗外。
「想吃什麼？」
「我會給媽媽打電話的。」阿曼達乾脆地說，「就是這樣，所以，你明白了嗎？」她不知該如何表達，有點九-九-藏-書含糊。
「真沒想到你會這樣說。當然我無所謂，因為我對你並沒抱什麼企圖。」
彌生差點笑出來。幾乎有種難以抗拒的衝動，她忍不住想笑著對眼前這個曾是嬰兒的女孩說：「嗯，我明白。」然後或許應該跟兩人握手告別，說：「別忘了給你媽媽打電話，祝你假期愉快。」
「聽我說——」阿曼達說，「這位是傑克·米，這位是長坂女士。」
問題是——彌生瞥了一眼手錶想，問題並不在於貓到底在哪裡。如果是從前，自己肯定會認為丈夫在撒謊。這事的確難以置信，丈夫應該不會那樣做，但是……
彌生一眼就認出了阿曼達，和照片上一樣，她是個皮膚白皙、臉頰鼓鼓的可愛女孩。十七年了，彌生搖了搖頭。阿曼達好像也發現了彌生，見彌生張開雙臂，她臉上浮現出羞澀的微笑，把臉貼在彌生的臉上，作為見面的寒暄。
還有成美。成美是高中就認識的好朋友，兩人一起打了耳洞，晚上一起在外面玩，甚至連內衣都一樣。成美不管去哪兒總帶著相機，專門拍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像人們的耳垂或腳腕。她說過想當攝影家，但最後成了化妝品銷售小姐。
阿曼達滿臉驚異，彌生那塗著濃濃的睫毛膏和口紅的臉，沖阿曼達微微一笑。
彌生又問了一遍，可丈夫沒有回答。
從新宿站西口發車的大巴空蕩蕩的，彌生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子上，窗框反射著耀眼的陽光。
其實貓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彌生原本就不喜歡貓之類的動物。那隻婆婆起名為「小銀杏」的貓，對彌生和丈夫毫不親近。它總是在床上或剛洗好的衣服堆上擺出一副懶相，有時會用大得嚇人的沙啞聲音叫上十多分鐘。
「為什麼要全弄懂呢？」
打算讓阿曼達住一層的和室。屋子已經打掃乾淨；被褥也用乾燥器烘乾了，現在特別鬆軟；毛巾和刷牙杯都準備了新的，就像凱特曾經為自己做的一樣。
昨晚，彌生洗完澡后，發現丈夫正開著電腦工作，家中靜悄悄的。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那樣做。」
「麻煩你來接我，真對不起，但是我們已經訂好ｈｔtｐｓ://ｒｅaｄ•９９ｃsw.cｏｍ了旅店。」
阿曼達依然不停地嚼著口香糖。她當場打開放在腳下的旅行包，拿出一個褐色紙袋。
那時彌生曾這樣對丈夫說。
大廳中不停地播放著催促旅客登機的廣播。紅茶不夠熱，嘴裏留著煮蔫的檸檬的酸味。
不用說，丈夫有他自己的人生，有他自己的朋友、親人和女人。
「為什麼用這種表情看我？」
周末必須去看婆婆，丈夫或許又不想去，說「不想見她」，然後讓彌生帶去羊羹、香水、CD機、CD、花、雜誌、休閑服等一大堆東西。
前進，或者在別人看來正在前進。
「到得太早了。」
光線很耀眼。在道路拐彎處，能看到大海對面的摩天輪，彌生把胳膊抬到額頭上遮擋陽光。儘管自己很瘦，卻感覺手臂非常沉。或許舉的是左臂的緣故，她苦笑了一下。她左腕上戴著一塊高級手錶，和丈夫的是一對。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鑲鑽石的結婚戒指。
點的紅茶和蛋糕上來了，彌生想從腦海中把貓的影子驅逐出去，便喝了口紅茶，切了塊蛋糕放到嘴裏，然後放下叉子，把盤子往裡推了推。到底為什麼又要這蛋糕呢？儘管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乾巴巴的不好吃。
但估計在那之前，和丈夫之間就已產生裂隙。吵過很多次，和解過很多次，但沒有一件事情得到解決。現在彌生也明白了，可悲的並不是口角，而是和解。
彌生當時這樣說。可是否真有那個打算，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
沒關係，肯定能撐過去的。
「不就是四天嗎？」彌生毫不讓步，「你只有在晚上才會和她碰面。」
「哪兒的海？」
男人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彌生想，說什麼把貓扔進大海，他肯定在撒謊。丈夫這個人，無論如何也做不出這種事來。可她隨即又失去了自信。貓確實不見了，況且丈夫能做出什麼不能做出什麼，自己真的清楚嗎？
斜前方的座位上，一對情侶手拉著手說。
彌生神清氣爽地離開了機場。
「還是早點睡吧。」彌生嘴上這樣說，卻不敢正視丈夫的眼睛。
「今後我們不要這樣見面了。」
聽說十九歲的阿曼達正在大學攻讀九-九-藏-書物理，上高中的時候，作為交換留學生曾來過岐阜，但好像不太會講日語。
彌生想，或許丈夫是對的，但又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阿曼達的母親凱特毫不懷疑彌生會把女兒請到家中，正像十七年前她為彌生提供了兩年的住處一樣。
大巴比預定時間早到機場一個小時。彌生瞄了一眼拿著行李的人們，一身輕鬆地走進了機場中心大樓。裏面的冷氣開得讓人打哆嗦。彌生繞過擠滿人的登機手續辦理處，走進最先映入眼中的咖啡店。
但在彌生看來，那猶如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後背。貓的毛色很好，腳底涼冰冰的。
大學畢業后，彌生在英國讀了兩年研究生，回國后參加工作，遇到了現在的丈夫。丈夫是個性格爽朗的男人，至少在彌生看來是這樣。他曾用熊一般粗壯的胳膊，緊緊摟抱著彌生。
那時才兩歲的阿曼達，現在已經十九歲了。
「我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娃娃。」
女人沒有接受挑戰，從此再也不打電話了。
那時她開始後退。被丈夫抓住手腕時，她竟然感到丈夫非常恐怖。
這種「不明白」的感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萌芽的？彌生已經想不起來了。
「另外——」
「真搞不懂你。」
母親住院，對丈夫肯定是個沉重打擊。被診斷為老年痴呆症的母親，儼然已成為四人病房裡的頭領。她總是穿著印有黃色向日葵的睡衣，頭戴假髮，坐在床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吃栗子羊羹。
看著莫名其妙的彌生，阿曼達縮了縮脖子，有些過意不去似的，費了好大勁才從嘴裏擠出一句道歉的話：
「這是關係到名譽的問題。」
貓的脖子上系著一個鈴鐺，平時它總是不安地縮在房間的角落裡。沖它喊一聲「小銀杏」，它有時會抬起腦袋瞅一瞅，鈴鐺微微作響。那隻貓，現在真的在海里？
好久沒有坐機場大巴了，長坂彌生兩天前打電話預約了座位。工作人員告訴她：「到機場一般需要一個半小時，不過有可能堵車，所以最好提前兩小時或兩個半小時出發。」彌生便預約了上午七點十五分的大巴。阿曼達乘坐的飛機是十點五分到，她覺得這個時間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