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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場

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場

我們姐妹是被祖母養大的。無法讓隆志和祖母見上一面,我一直覺得遺憾。
我們手拉著手走到公共汽車站,先坐汽車到經堂車站,然後轉乘電車。
夏希讓我拿著小提琴,雙手抱著我的腰,把臉貼到了我的大腿間。她保持著這種姿勢說:
電車中暖氣開得過足,令人燥熱。我獃獃地望著窗外的高樓、樹木、街道和車輛的凄涼顏色,以及經過的站台和站著的人們的大衣。
「很有意思的夢。」
「我竟在這種地方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真不正常。」
「我和別的女人睡覺了。」隆志這樣向我道歉時,或許我該哭泣。隆志只不過比我更誠實,其實我們倆十分相似。可我並沒有哭,反而說:「我早就知道。」
教室門開了,夏希兩頰通紅地走出來。上完課她總是兩頰通紅。我合上書,抱緊夏希,兩人的腿幾乎碰到一起。我越過下一位學生的頭頂和教室里的老師四目相對,點頭示意。
我一邊等夏希下課,一邊想隆志的事。
將來,聽到所愛的男人在電話中說這種話時,希望夏希依然能保持清醒和理智。
這裡有人、有生活,只要有這種氛圍,便讓人感覺充實。
「夢到了沒有樹的燈飾。」
我和隆志是在旅行時相遇的。當時,在英國東部諾福克海邊的小酒吧里,他正用大杯子喝啤酒。
「拜拜,下周見。」
冰激凌很涼,所以她的臉色看上去有點冷。以前我把旅行時吵架的故事,還有在電影院里往那個要把我的手放在他胯間的傢伙臉上吐口水的經歷講給她聽,她總是害怕似的縮起脖子,很欽佩地說這句話。
「我自己用不著錢。」祖母總是這樣說。
教室里當然有隔音設備,但待在客廳里,聲音還是能聽得很清楚,我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是拉得較好的學生,能盡情地抒發感情,可是總在微妙的地方跑調,說實話,聽起來很刺耳。我覺得夏希雖然學小提琴沒多久,卻能拉出更溫暖更有品位的聲音。儘管她現在只能拉出「咕嚕咕嚕」、「吱吱扭扭」、「撲棱撲棱」的簡短樂句,像在用樂器對話似的。
我無法巧妙地應對變化。隆志和我都在變化著,可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我們都有不希望變化的願望。我曾樂觀地相信,我們兩人能一直像沙漠中不停旋轉的洒水器,儘管這裏並不是諾福克。
小提琴輔導班設在九*九*藏*書一套公寓中,完全是一對一的授課方式,夏希按照妹妹教給她的,把脫下的鞋掉換了方向擺好。她對老師家已經很熟悉了,所以直接進客廳,坐到椅子上。我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翻開自帶的小說,我們得在這裏等著前一個學生的課結束。
我的旅行短的只有兩周,長的有八個月。那次是一個月左右的旅行,每天住在小旅館里,從格拉斯哥到倫敦,乘坐列車沿海南下。
或許我應該哭。我喜歡的男人竟然做了這麼一個充滿暗喻的夢,單憑這一點就足以心情鬱悶,可他還用那麼正直溫柔的聲音講給我聽,簡直慘到家了。
「文乃姨,今天來家裡玩嗎?」夏希問。
每次都是每人一萬日元,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小錢袋中。祖母為自己買的東西,只有曼秀雷敦軟膏、潤膚霜和小錢袋。
我們姐妹年齡相近,關於家人的記憶估計沒有太大出入。我們三人都目睹和經歷了相同的事情,比如母親和男人私會的日子,母親的美貌,母親離家出走,她出走後家中的狀況,父親總是挽起襯衣袖子露出胳膊和手錶,祖母打掃衛生時先灑上茶葉渣再清掃門口,祖母房間的味道,祖母梳妝台上的曼秀雷敦軟膏和潤膚霜,祖母做的便當外面的包袱結扣的鬆緊(結扣總是系得死死的,解開要費點力氣),父親的白汽車和後來更換的藍汽車,暑假時經常去的海邊溫泉,我們姐妹三人的入學、畢業、發燒、牙痛、歇斯底里。總之一切的一切,不論是否喜歡,都留在記憶中一直陪伴著我們。
姐姐曾說:「文乃能幹體力活,這不錯。」而妹妹說:「體力活並不能幹一輩子,你也該好好考慮一下將來了。」
把夏希送回家后,為了趕上和隆志約好的時間,我急著趕回公寓,在車站的樓梯跑上跑下。
房間里鋪著藍灰色地毯,掛著深褐色和米色條紋的窗帘,桌子上擺放著裝有熱水的暖瓶、紙杯、茶和速溶咖啡。
我的旅行總是這樣。自己選擇地點,自己攢錢,一個人去旅行,卻常常輕易被擊垮。受夠了嚴寒或酷暑,受夠了孤獨和痛苦,心想再也不來這鬼地方了。
麻煩的是分手后我的心和身體依然在他那裡,即使和其他男人發|生|關|系,也無法找到某種原有的感覺,根本無法取代隆志。
走過的街道上,幾乎都是讓我備感九*九*藏*書寂寞的風情。天氣陰沉寒冷,沙灘上堆著海浪衝上來的海草,到處扔著破舊的漁網。
「就算不登記,也不必擔心。」
「夏希,你愛哭嗎?」我問外甥女。
學完小提琴后的固定節目是去吃蜜桃冰激凌,我們手拉著手走到原宿,進了常去的一家西點屋,要了一份蜜桃冰激凌、一杯熱咖啡。
在門口分手時,夏希沖我揮揮手說:
夏希一隻手拉著我,一隻手抓著銀色扶手,正透過車門往外看。
隆志接著說:「是啊,我原以為是樹,可沒有樹,只有燈飾。我覺得奇怪,於是到處找,原以為那些藍色的小燈飾是纏繞在樹上的,可不論怎麼拽,都只有互相纏繞的燈,沒有發現樹。」
教室門開了,前面的學生出來后,夏希從盒子里拿出嶄新鋥亮、散發著香味的小提琴,抱在胸前,不安地回頭瞧了我一眼,走了進去。
我想什麼時候帶夏希去巴黎。在巴黎,在像今天這樣寒冷的冬夜裡讓她品嘗又濃又熱的魚湯,那魚湯的味道能原原本本地體現海底生物的生命,裏面混雜著各種香辛料,感覺營養能直沁骨髓。這種營養豐富的幸福食品,是隆志之外的一個男人告訴我的。那是很早以前的事,那時我還是一個比現在更粗野的女孩。到時候我或許會對夏希說:「身體吸收了這種魚湯,人會變得堅強。當遇到可悲的、甚至難以置信的事情時,喝過魚湯的人會更堅強,因為你受到了海底動物的保護。」
她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回答道:「有時會哭。」
「我得了一個優。」
我卻非常平靜,甚至用略帶笑意的聲音回答道:
我充滿自豪地回答。
「給我講個故事。」
可是回國沒多長時間,我又想出去旅行了,於是再次開始選擇地點、攢錢,帶些日用品就離開家。
星期六,我得帶著外甥女去代代木。外甥女在那裡學小提琴,而她的母親——我那當牙科護士的妹妹周六一般要上班。
我們最近喜歡鼻子貼鼻子打招呼。夏希白皙低矮的小鼻子與其說在蹭我的鼻子,不如說在哧哧地蹭我的臉頰,她一邊蹭一邊笑。
自從隆志辭掉工作、和其他女人發|生|關|系並離開我們租住的公寓以來,已過了半年時間。
我想起了昨晚做|愛的男人的臉和聲音,還有當時身後播放的鋼琴曲,同時又按捺不住地想見到隆志,差https://read.99csw.com點哭出來。
至今,我仍然一個人生活在這套房子里。
隆志和我一起結束了旅行,我覺得幸運地遇到了同類。我們一起回國,租了套公寓開始一起生活。
隆志無力地笑笑,說:
「果然如此,我猜也是這樣。文乃,你對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外甥女夏希才七歲,可眼睛已經近視了,扁平可愛的小鼻子上架著一副有粉色透明鏡框、顯得過大的眼鏡。
那個時候,我明顯覺得自己的心臟有一部分已經死去,過度的寂寞把它扭斷了。
隆志有個健康的靈魂,我喜歡他健康的靈魂。但是,要想好好地喜歡一個男人,是一項非比尋常的大工程。
我當時沒有工作,沒有錢,卻不能去花祖母的一萬日元。這讓人太悲傷了,或者說感覺太貴重了。祖母的好意一直放在小錢袋中,積攢在我的抽屜里,現在還在那裡。
這是一個老奶奶的故事,她把死神吊在了李子樹上,從而長生不老了。結果那些垂死的病人和想死的人都沒能死掉,只好沒完沒了地受苦。
夏希又開始一本正經地思考了,她歪著脖子,腦袋都快貼到肩膀上。
看來又要挨妹妹的批評了。我看著窗外茫然地想。妹妹不讓我給夏希講恐怖故事,她說孩子聽了會害怕。
「不清楚。」
無論如何搜腸刮肚,也擠不出什麼笑聲和甜言蜜語了。儘管如此,軀體卻依然能輕鬆順暢地、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當兩具殘酷的軀體重疊完畢后,我曾對隆志說:「我們馬上會墜落。」聲音與其說是乾枯冷漠,不如說已變得空空洞洞,但隆志裝作沒有注意到,默默地吸煙。儘管心情寂寞空虛,我卻像很滿足似的深深嘆了一口氣。沒想到嘆完氣后,我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真的感到了滿足,不禁愕然。
她的家(我曾經生活過的家)門口有一棵梅樹。信筒的正下方放著為流浪貓準備的食盒。
諾福克這地方,只有小酒吧還算不錯。在眾多的酒吧中隨便挑一家,裏面都是暖洋洋的,店面不大,待著卻非常舒適,大家都花上很長時間,一點點地喝著大杯子里顏色淡雅的啤酒。有時還會為客人上一盤蒜炒蝦或蘑菇,味道無可挑剔。
沒有任何特長的我,要想短時間內乾脆利落地掙到錢,干體力活是個好辦法。但這個領域中男女差別顯著,我能做的頂多是服務生、工地上九-九-藏-書的車輛疏導、為中餐廳送外賣之類。
祖母生前,每次領到養老金都全部拿出來,當成零花錢分給我們姐妹。
「雪村文乃在此去世,她本是一個堅強女子。」
「不去了,今天我有事,下次吧。」我回答。
「有沒有想過要變得堅強一點?」
我正在寫小說,此前沒有職業。大學肄業后的十幾年中,我的生活中只重複著旅行和打工兩件事。其間曾遇到過幾個喜歡的人,與他們一起生活,後來或是好聚好散,或是自己逃走,或被別人拋棄;也在連自來水都沒有的臭烘烘的屋子裡住過,而且不止一次從那樣的屋子裡被趕出來,整晚流落街頭;被人毆打過,也打過別人。
我們想不玩弄心機,坦誠地相愛,而且相信如果一方變了心,另一方會無條件地原諒,允許對方離開。
夏希上身穿著藏青色大衣,下身穿著連褲|襪,襪子鬆了,在腳踝處堆在了一起,腳上是一雙黑皮鞋。我不管妹妹的囑咐,將黑色的小提琴盒子放到行李架上。
夏希把雙手墊到屁股底下,不停地晃動雙腿,目不轉睛地盯著教室門。
我低頭看著夏希心想,不知這孩子什麼時候會出去旅行。
或許隆志正在和他的女人做|愛。
隆志就在那裡。烏黑濃密的頭髮像用手揉過一樣蓬亂,比起肩膀的寬度,肩背的厚度讓他看起來更幸福而有男人味。他身穿藏青色毛衣和牛仔褲,外面罩著一件休閑大衣。他當時定居在那裡。
我還記著當時身邊的隆志在我腦門上親了一下。姐姐和姐夫目瞪口呆,可我們確實非常幸福,旁若無人,沒什麼可害怕的。或者說,我們只害怕某些可怕的事情。
傍晚,風中飄著死魚的味道。我費勁地走在難走的沙地上,小聲地發牢騷。
當我把隆志介紹給姐姐時,她不解地問。
其實,那個時候真的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場。
不過看她的樣子,好像覺得愛不愛哭都無關緊要。我莫名其妙地覺得很幸福。
我在國外隨意地到處旅行的時候,經常在墓地散步。我喜歡讀碑文,並想象自己墓碑上的碑文:
「文乃姨,你真厲害啊。」
我詛咒隆志的溫柔,詛咒他的誠實,詛咒美麗詛咒特別詛咒軟弱詛咒堅持,而且百倍地詛咒真心愛上隆志的自己的軟弱和堅強。儘管在詛咒,但如果有一天小夏希要談戀愛了,我還是祈禱她能變得無比堅強,祈禱她能四處九-九-藏-書旅行,吃到各方美食,得到別人盡情的愛,身體和精神都健康強壯。
夏希是個體型小巧的孩子,西點屋的四方白桌子高及她的胸部,她還戴著那副有淡粉色鏡框的顯得過大的眼鏡。
她說著,像可愛的小狗一樣甜甜地笑了。
和隆志身體的結合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驚喜。竟然能那麼輕鬆順暢、那麼完美地重疊在一起,能一直那麼快活甜蜜,一邊笑著一邊愛撫,感覺將永無休止,甚至注意不到窗外光線的推移,感覺不到屋內正在慢慢變暗。自己的手、腳、眼睛、嘴唇和身體猶如獨立的生物一樣擅自行動,它們欣喜若狂,想要更多要更多要更多要更多。我渴望隆志的一切,希望被隆志的頭髮、臉頰、脖子、胸膛、腹部、腰、大腿、小腿、腳踝、手指和胳膊碰觸纏繞,渴望隆志肌膚的芳香與體溫,以及他在我身邊的感覺,這好像變成了溫暖的水與和煦的陽光注入我體內。太美妙太美妙太美妙太美妙了,我的狀態和心情簡直可以形容為歡騰雀躍,自己的身體如此亢奮,讓我驚奇不已。忽然注意到一直有個愉悅的笑聲,側耳傾聽,才發現那是從自己喉嚨里發出的聲音,我乾脆放聲笑起來了。總之,我陷入了無限的貪慾,想要更多更多更多更多。不過這也是一種完全滿足的狀態。我和隆志的纏綿就像沙漠中不停轉動的洒水器,豐沛充足,持續不斷,水滴噴洒得到處都是。
但對隆志來說,「文乃是個特殊的女人(文乃是我的名字)」,所以他時常來我這裏,然後又離開。
夏希吃著蜜桃冰激凌,學著大人的口氣又補了一句。
姐姐結婚了,我四處遊逛,祖母去世了,妹妹生了孩子。在我們三姐妹出生長大的家中,夏希正和我們的妹妹——也就是她的母親,以及我們的父親——也就是她的外公,三個人一起生活。
曾經愛得那麼轟轟烈烈,可是似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戀愛感覺忽然悄無聲息了。
說這句話時,夏希抬起了臉,聲調上揚,那樣子好像在說「請吧,可以講了」。我把讀過的《吊在樹上的死神》講給她聽。夏希乖乖地聽著,她像在想事情的時候,臉蛋看上去更鼓了。
早晨,隆志在電話中說夢到了我,在夢中兩人一起去買聖誕樹。他說:「可那聖誕樹很怪,沒有樹,只有燈飾,全是細小漂亮的藍色燈飾。」
「為什麼不登記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