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和子說話時已經慢了好幾拍，而且聲音很小。

「我去沏茶。」

「什麼算了？」

「我剛才說，阿澪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逍三回答時，發現日和子正直直地注視著自己。

聽到妻子的反問，逍三有些支支吾吾。日和子身穿深灰色套裝，頭髮緊緊梳起，如果沒有口紅，看上去簡直可以直接參加葬禮。

「晚安。」

聽她這樣說，逍三沒有辦法，只好說：「晚安。」

「你看，領子歪了。」

「那她是不是太可憐了，是不是瘦了些？」

「你知道……嗎？」

暖氣關掉了，房間里透心涼。逍三裹著被子，眼睛盯著雜誌嗯了一聲。在這個家裡聽日和子抱怨，感覺很奇怪。就算聽她沒完沒了牢騷，自己似乎也不會不高興。總之，自己喜歡日和子的一切，包括她不習慣這個家裡的做法，包括父母和妹妹擔心的事情。

日和子回來了，拉開椅子靜靜地坐下。雖然明知道她會馬上回來，逍三心裏還是一下踏實了許多，他不由得對這踏實感到困惑。

傳來了日和子的聲音。

「媽媽總是衝著你和爸爸說話。」日和子繼續說，「比如她說『阿澪真是不錯』，由對阿澪一無所知的我來回答是不是很奇怪？」

在黑暗中，日和子的聲音聽上去柔和而寂寞。被子給掀開了，沒等逍三說冷，她已經鑽了進來。

「喂，讓阿逍陪你玩玩。」

「好精神的新娘。」

「是哥斯拉，爺爺給我買的。」小男孩回答道。逍三忽然感覺很幸福。對於澪的結婚典禮，他心中並未湧出任何感慨，卻對在座的人感到親切。在這裡能遇到緊握爺爺送的哥斯拉、戴著蝶形領結的小男孩（堂兄的兒子），他很高興。就算只見過寥寥數次，也無疑是有血緣關係的親屬。

她身穿睡衣，剛塗上化妝水，臉上發亮。

「不過，這樣可以嗎？」日和子說。

「已經二月份了。」

手上拿的周刊雜誌被日和子拿走了。其實他並沒有看。

她壓低聲音，緊鎖眉頭簡短地說，滿臉的不悅。

會場再次明亮起來，餐桌上又恢復了喧鬧。日和子說馬上就回來，起身去了洗手間。在同一張桌子上，逍三之外的男人差不多都醉了。

聽母親這樣問，逍三點點頭。

咱們倆的被褥九*九*藏*書為什麼離這麼遠？

終於進了客廳，日和子看上去很高興，坐在了緊靠門口一側的沒有坐墊的地方。父親已經睡了。陳舊的掛鐘、擺在茶柜上的木偶、牆上掛的鑲框的逍三的大學畢業證。

「你知道《阿澪，我的阿澪》嗎？喂，我在問你呢。」

隔膜，逍三想。即便在自己生長的故土，和熟知的人在一起，隔膜依然存在。話說回來，這無聊的談話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逍三想，剛說了上班的日和子可憐，又說自己脾氣好，真是跟不上她們的跳躍性思維。但她們說話有跳躍性也不是現在才開始的。

會場變暗了，金色屏風前被聚光燈照亮。新郎新娘的父母並排站在那裡。音樂的音量驟然變大，原來是在獻花。

「不要一個勁兒晃腿。」

嘗試。只有這個陌生的詞進了逍三的耳朵。

每次開口說話，呵出的白氣都飄到逍三的胸口。她清楚自己正努力將心情調整到高度興奮的狀態。否則的話，只住兩天也無法忍受。

「她能好好給你做飯嗎？」

母親也表示同意：「是啊。」

逍三坐在客廳里調換電視頻道。日和子寒暄完之前絕不會脫鞋子，似乎在堅持說「這裏不是我的家」。

「不適合我嗎？」

「星星好漂亮呀。」

她低著頭小聲說。見逍三沒有應聲，她不停地說下去：

逍三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日和子說這些，一邊看當地的報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母親心裏當然明白。明知他們吃過了還想往外拿，那就只能由她去了。這個家裡的做法，日和子根本學不來。

「算了，真是的。」日和子說。

就好比撿到一條狗，自己無論如何也想養，在回家的路上不停地練習該怎麼跟家人說，和這種感覺相似。母親會笑著說：「真拿你沒辦法。」父親會說：「自己要好好照顧它。」父母都不生氣。但從那一刻起，狗成了逍三沉重的負擔。

之後兩人做|愛了。和現在一樣，在這個日式房間里。九-九-藏-書

逍三想起遙遠的往事，露出微笑。那個時候日和子憤然把被褥拉到一起，然後才躺下，還說，這樣就行了。

母親回答說燒好了，逍三便起身，拿著報紙向偏房的浴室走去。

「跟我說晚安。」

「阿逍，你在聽嗎？」日和子一屁股坐在被子上，滿臉困惑地看著逍三，簡直就像被撿來的小狗，「包括在婚宴上，阿逍你什麼都不說，顯得光我一個人在說話。」

母親發牢騷似的說個沒完。

「晚上好。」

「我關燈了。」

「全國高中運動會」這個詞傳入耳中，隨之而來的還有「照片」一詞。

小房間的門一直開著，人們步履匆匆地進進出出，全都是逍三久未謀面的親戚。

「逍三，你看，是阿佐的伯父。」

「她原來是愛運動的女孩。」

對了，逍三想起來了。那個時候也是日和子主動鑽進被窩的。母親笑著說：「真拿你沒辦法。」父親說：「你自己要好好照顧她。」父母都沒有生氣。他們一直以來都尊重逍三的選擇。

因為哥哥脾氣好。逍三想起妹妹的話，不禁露出苦笑。

「喂，逍三，快過來，好久沒見過佳子了吧？」

日和子說著，抓住逍三的胳膊向前走。

逍三想，那你替我回答不就行了嘛。

傍晚時分，天已經黑了，和父母一起回家后逍三才明白是哪裡不同。和住在廂房裡的妹妹一家告別，只剩下四個人時，他發現日和子塗上了鮮艷的口紅。

「因為哥哥脾氣太好了。」妹妹奈奈插嘴道。

每次都要被母親拽著整理一下西裝。

「什麼？」

「確實是。」

在寫著「新娘休息室」的小房間里，逍三無所事事地嘟噥著，一邊用白色的圓茶杯喝櫻花茶。

主持人的寒暄、新郎新娘入場、喝彩聲和喝倒彩聲。主賓的祝辭、乾杯、誇張的音樂。香檳和橙汁、啤酒和日本酒，偶爾響起的笑聲。

「日和子還出去上班？」

「喲，她說一點也不會做手工活，倒是會做飯。」

聽到了「土地」這個詞。父親對逍三說：「還是那個時候合適。」

「還有九-九-藏-書些熱。」聽到母親在說話。也聽到日和子在說：「好羡慕呀。」這次想不到她們在聊些什麼。日和子正在大聲笑。

逍三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以前在這裏到底是怎樣和日和子做|愛的，他總也想不起來。是我主動提出的，還是忽然壓在了她身上？

另外一個叔父笑著說，然後從另一側伸出胳膊，炫耀似的在逍三肩上拍了一下。

飯菜不停地端上餐桌，逍三在日和子身旁不停地吃著這些並不太好吃的飯菜。他忽然發現剛才實實在在感覺到的幸福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隻不過是常見的鄉下婚禮。

母親一邊咕嚕嚕地倒綠茶，一邊說：「阿澪真是不錯。」日和子沒有回答，出現了沉默。當然，母親並不在意。這類並非針對某人的話語，逍三和父親經常不接茬。

妹妹不緊不慢地吃著盤子里的冰激凌和蛋糕。

「洗澡水燒好了嗎？」逍三問。

然而日和子說的卻是這件事。被褥鋪在房間的兩端，離得老遠，這在逍三看來也很怪異。

過年時回來過，和這個小鎮只分別了一個月。再上一次是五月的小長假，再往前是去年過年。不論一起回家多少次，日和子都無法融入婆家。但逍三感覺奇妙的並非這一點，而是不論一起回家多少次，他依然不習慣帶著妻子回來。

日和子身子緊緊貼著逍三的後背，聲音中帶有困意，他僵硬著一動也沒動。

新幹線上有座嗎？日和子的父母身體還好吧？母親提著諸如此類的問題，先擺上點心盤和鹹菜盤，順便把像是晚飯吃剩的燉菜和涼拌菜也擺到矮飯桌上。

見叔父徵求同意，逍三曖昧地笑了笑。「嗯，是的。」

「哦。」逍三答道。

「某某人很時髦，總是很時髦，這樣重複兩次。我想這也是媽媽想用自言自語來收尾的嘗試。」

忽然，日和子的手放在了逍三的大腿上。

中途離席換衣服的新娘回來了，現在婚宴已呈現出文藝演出的景象。逍三好不容易吃完牛排，本以為完成了任務，沒想到眼前又端上一盤抹茶蕎麥麵。

逍三嗯了一聲，但他完全不理解。結婚典禮剛結束，不論了解還是不了解新娘，一般都會覺得「不錯」吧。

一個叔父輕輕推了推孫子的後背。孩子如同扔過來的皮球，猛九-九-藏-書地撞到坐在椅子上的逍三的膝蓋上。

「是嗎？」

「啊，嗯。」逍三答道。

逍三發自內心地喜歡孩子，覺得孩子是美麗的生物。

「好熱呀，是不是暖氣開得太足了？」

身穿婚紗的高大女孩羞澀地嘻嘻笑，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擺了一個「勝利」的姿勢。

「差點摔倒，好嚇人呀。」

「好暖和。」

日和子說著，視線落在了黏在逍三腿上的孩子身上，微笑著跟他打招呼：「你好。」孩子離開逍三，逃跑似的回到父母身邊。

「阿逍太高了，都夠不著肩膀。」

和去洗手間之前相比，逍三總感覺日和子身上散發出異樣的氣息。要問哪裡異樣，他也很難一下回答出來，但感覺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負責引導的工作人員進來催促說會場已經準備完畢，逍三被兩位叔父夾著走了出去。他只在一瞬間扭頭看了看日和子在哪裡。日和子正和母親、新娘的母親佳子站在那裡談笑風生。

那個女孩名字叫澪，逍三此前頂多見過七八次。要說交談的次數，那就更少了。不過，澪出生的時候，逍三曾被母親帶去醫院探望，澪是他第一次近距離看到的嬰兒。那已是將近三十年前的事了。

看到三人中說笑的妻子，逍三想，幸虧讓她把口紅擦掉了。當然最好避免遭到不必要的非難。

昨晚，逍三帶著妻子回到了這個小鎮。道路兩側前幾天下的雪已經凍得硬邦邦了。

「那是因為正夫太矮了。」

啪的一聲，熒光燈的燈繩拉了一下。

見逍三沒有應聲，她又把剛放入包中的化妝品拿出來，當場擦著口紅，還小聲說：「要多用點時間，紅色不容易掉。」

和往常一樣，在這種場合，母親光江總是顯得異常活躍，不管碰上誰，馬上會叫兒子：

「阿逍，快看，這個串珠的手提包，是奈奈親手做的。」

晚飯吃的是婚禮回贈的糯米赤豆飯和鯛魚。吃完飯，洗完澡回到卧室后，日和子說：

「我覺得你應該多應答幾句。」

聽到說話聲，才發現日和子已坐在了身邊。

日和子的聲音歡快響亮。

拉開拉門，日和子唱歌似的說道。母親沖了出來，此時逍三已經進屋了。

「阿逍，你注意到了嗎？媽媽的話全都帶有完整的結尾。」

「澪竟然成新娘了。」

九_九_藏_書逍三一邊反問，一邊久違地想和妻子做那件事。此時此刻，心中湧起了那種難以抑制的慾望。

早晨，逍三對日和子說。她塗上了平時從來不用的鮮紅的口紅。在逍三的印象里，鄉下人不喜歡艷麗的顏色。

每次逍三都要走過去，擠出笑臉，勉強地簡短應酬上幾句：「啊。好久不見了。」

「哦，過來吧。」

「看你，阿逍。」

「是吧，逍三？」

「工作怎麼樣？聽說是部長了？」

「蝶形領結好帥呀。噢，拿的是什麼？怪獸嗎？」

「什麼？」逍三又反問了一次。臉都感覺冷，只好把鼻尖埋在毛毯里，並弓起後背，把雙手夾在膝蓋之間。聞到了和壁櫥一樣的味道。

「真讓我吃驚，阿逍，心情不錯呀。」

逍三打開電視，翻著報紙。母親一個人在說話，某某人穿的和服怎麼樣，新郎父親的講話怎麼樣，等等。在這令他倍感親切安心的客廳里，陳舊的掛鐘上時間在一點點逝去，茶柜上擺著木偶，鑲框的畢業證掛在牆上。

「是喜事，我還以為艷麗些好。」日和子辯解似的說，「而且，塗上后感覺腰板都變直了。」

「我們已經吃晚飯了，別麻煩了，不用再往外拿了。」

婚宴會場小巧雅緻，有金色屏風、圓桌、鮮花和蠟燭，播放著老調的音樂。

很早以前，逍三所在的高中射箭隊曾參加過全國高中運動會，看來剛才有人提到那件事。當時上一年級的他並沒有參賽，但一起拍了照片。

叔父還沒有喝酒，卻像喝醉了一樣滿面赤紅，他嘭地拍了一下逍三的後背。

「嗯。」逍三苦笑著答道。當母親的，無論何時都把兒子當成孩子。

第一次帶日和子來這個家的時候，走進這個充當卧室的房間，她滿臉都是不安的神情。房間里有佛壇，掛著祖父母放大的照片，門框上還掛著幾個燈籠，逍三覺得她害怕這些東西。

母親已脫掉了和服，穿著緊身毛衣，外面套了毛開衫，下面穿著褲子。日和子和逍三也換好了平時穿的衣服，但她並沒有卸妝。

「口紅是不是太艷了？」

「也許阿澪有一天也要去參加她丈夫親戚的婚禮。」

逍三明白了，他們又在重提幾年前找他商量買土地的事。當時父母問要不要買下來，他說還是別買了。

「冷得皮膚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