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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靴子 箱子

紅靴子

箱子

即便如此,出於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她怎樣也沒辦法扔掉那東西。形狀古典、嶄新又亮晶晶的充滿朝氣的紅靴子,外表過於純真,讓人捨不得扔掉。當真將憎恨發泄到這種東西上,是否太孩子氣了?是否屬於殘酷無情的行為?日和子想,紅靴子就像逍三善意的化身,又像自己愚蠢的化身。
「有時候會覺得你很高雅。」日和子一邊吃飯一邊說,「你絕不會將感情外露,對吧?」
日和子並沒有諷刺的意思,只是覺得這是事實。在逍三家裡,她也從未被問到過用YES或NO無法回答的問題。好吃嗎?不好吃嗎?好嗎?不好嗎?父母身體好嗎?身體不好嗎?如果不小心加上了YES或NO之外的詞語,對他們來說就簡直像外語。
「啊,嗯,因為你比較怕生,我也覺得你話少。」逍三答道。
日和子又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停止了,連呼吸都停止了,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口氣。她拿著一把青菜去了客廳,站在房間正中央,正好是沙發腿旁,而逍三正躺在上面。
「和上周的星期天比,行人的數量大不相同。看來冬天已經結束了。」
到了第二年還是同樣的東西。第二年的第二年還是。有一天,日和子忽然發現看到那個東西時,內心再也沒有暖暖的感覺了。忽然有一天——這感覺令人悲傷,猶如剛剛做了某件無法挽回的事。
那是親戚中一個女孩的結婚典禮。她竭力表現得善於社交,但這種時候的感覺往往不是疲憊,而是悲傷。晚上在逍三的父母家,回到卧室后,她確實親口說過——「你注意到了嗎?媽媽說的話全都帶有完整的結尾。」
日和子想,紅色的長靴點心與自己和逍三的婚姻生活相似。可以說是齟齬的象徵。
這讓她又想到那個箱子。放在壁櫥最裡邊的箱子。今年能否下決心將那箱子處理掉呢?
日和子解釋著,打開冰箱準備做色拉。
令人無法相信的是,逍三依然毫不在意,還微笑著說:「有什麼不好?聖誕節嘛。」最後,日和子只要看到逍三拿著那read•99csw.com東西走進房門,就會笑個不停。
「木蓮到了晚上或傍晚才好看,不過連翹還是中午好看。那種黃色明明熟悉,可還是一驚,讓人不由得停下腳步。」
「什麼呀?」
最終,今年也沒扔掉那東西。站在日光充足的卧室里,日和子帶著畏懼望著剛剛拆封的破舊紙箱。她甚至感覺到,即便被裝在箱子里,裏面的每個東西都確實在呼吸,在不會被人看到的寧靜的地方,栩栩如生地生存。
記不清是第四年還是第五年,她跟逍三這樣說過。
日和子把湯倒到鍋里,又重複了一遍。
「討人嫌,我不喜歡。」
你注意到了嗎?
日和子又笑了。大家都像蟲子一樣來到外面。因為暖和,因為天氣好,因為是星期天。
還記著逍三曾這樣問。
天氣晴朗,像初夏一般暖和。中午休息時,日和子去園藝店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三明治,往回走的時候,決定繞個遠路順便散散步。就算回去稍微晚點,也能馬上吃完三明治,沒有關係。
是以自言自語來收尾的嘗試。那個時候,她曾這樣形容逍三母親的說話方式。
聽日和子這樣說,逍三嗯了一聲。
女人若無其事地回答。
日和子高興地說著,將禮物擺在了卧室的柜子上,一直沒有吃裝在裏面的點心。到了春天,她覺得和季節不相配,又捨不得扔掉,就直接塞進了壁櫥。孤零零的一隻長靴。打開壁櫥就能看到,每次都感覺心裏暖暖的。那是逍三送的充滿孩子氣的禮物。
「哈哈,本來就是嘛。」
「回來得好晚呀。吃什麼?」
心裏涼颼颼的。日和子停下手中的活,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水龍頭。她覺得這是難以接受的事實。但確實和逍三母親那種情況相似。就是一個人講述白天所看到的,加上一句類似結論的話,努力使對話的形式完整。問題是這在現實中竟然能發揮作用。
「是的。吃飯時身子朝前。」
「那點心看上去一點也不好吃,就算當裝飾,我也覺得不好。」
「為什麼?」
九九藏書「那長靴子總讓我感覺壓抑,最近甚至感到厭惡。」
之後又看見五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騎著自行車經過,嘴裏還說著:「這邊行嗎?」「右邊,右邊。」
下班后,日和子慌忙在超市買好東西回家,只見逍三正在沙發上打盹。看來一直開著空調,房間里空氣乾燥。
「嗯。」逍三答道。
「不用語言溝通,有的只是善意。」
「你究竟為什麼要如此執著地買那東西?」
「要麼出去買點,要麼在外面吃。」
「高雅?」逍三不可思議地反問道。很明顯,他似乎今晚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感覺自己成了小孩子。」
「關於這件事,你是怎麼想的?」
「做醬湯的話太費時間了,喝罐裝湯行嗎?」
逍三嗯了一聲。日和子將烤爐預熱,開始擇扁豆。
「什麼?」逍三反問道。
「因為你說臭,你知道我有多介意嗎?」
「可是,阿逍,你在聽嗎?」
逍三聽從了。兩分鐘后,他的椅子再次扭向那邊,日和子笑起來。又要收拾東西又要做飯,又要哭又要笑,和這個人在一起,只有我一個人忙得團團轉,這也是一種幸福吧。在日和子的思維里,和感覺不到任何東西相比,能感覺到什麼更幸福。而且在這個意義上,自己總是比逍三幸福,所以才內疚。
一排排的連翹、繁茂的珍珠花,還有春意盎然的白木蘭。
沒有應答。
男人用近乎恐嚇的低沉聲音說。
逍三並不知道有這個箱子。
「不要什麼東西都往地上扔。」
日和子的話越來越刺耳。
今天早晨逍三心情不好。因為明明是星期天,日和子卻安排了工作。他不高興也沒辦法,這是一個月前就定下來的事情,又不是出去玩。一想就有些鬱悶。
逍三說沒關係。
「我回來了。」
「今年希望你不要再買那個了。」
日和子說的是實話。然而,和逍三無法用語言溝通。
逍三面帶微笑遞過來的這件東西,其實是想讓日和子高興才送的禮物。獃獃看著那娃娃,視線逐漸模糊了,她發現馬上要哭出來了。無聊九九藏書。因為這點事哭太無聊了。她打開烤箱,察看了烤制情況,又舀起醬料和油澆上去。給湯鍋點上火,速炒了一下扁豆。
卧室的日照好,那個用膠帶封好的紙箱子被拽出來,似乎還不適應明亮的光線。儘管清楚裏面裝的是什麼,打開箱子還是需要勇氣。日和子深吸一口氣,用眼角捕捉到了放在柜子上的紅色物體,撕開膠帶紙,發出既像「哧啦哧啦」又像「吱啦吱啦」的聲響。裏面的物體的形狀和顏色(紅色)徑直衝入視野。那是市場上銷售的聖誕節點心。紅色長靴形狀的容器里裝的東西五花八門,有巧克力、煎年糕等。
「在大馬路的十字路口,碰上了秋吉太太的丈夫。讓我很是吃驚,他騎著摩托車卻穿半袖。」
隨著季節變換的筷子架,這幾天是櫻蛤的形狀。
「所以說——」話未說完,日和子閉上了嘴巴,「行了,算了吧。」
「不想再要了。」
「你的家人也是這樣。」
在十字路口等信號燈時,一位騎著摩托車同樣在等信號燈的人忽然摘下頭盔說「你好」。原來是住在同一棟公寓的秋吉太太的丈夫。日和子也說「啊,你好」,然後笑著點頭示意,僅此而已。但她異常驚訝。如果不摘下頭盔,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也不會在意停在那兒的摩托車。他原本也可以不打招呼,卻專門摘下頭盔……在她的思維里,男人這種生物,在必要的時候會表現得彬彬有禮,但毫無必要的時候,絕不會禮貌得體。
日和子忽然想起,在尚有殘雪的逍三的故鄉,自己曾經問過這句話。
日和子清楚,這是逍三獨具特色的寒暄語,相當於「你回來了」。就算強制或者懇求他加上「你回來了」,那又有什麼意義?總之,語言體現人格,即便勉強說出人格中沒有的話,也不過是單純的聲音。
「所以,不希望有無法用YES或NO回答的問題。」
「午飯怎麼辦?」逍三躺在床上責備似的問。
「送你的禮物。」
日和子現在明白為什麼在逍三面前饒舌了。是內疚。因為內疚,才想https://read•99csw.com至少要好好說話。
日和子一邊說著心裏一邊想,為什麼總是不停地跟逍三說話呢,明明知道他沒有聽。
女人說:「哇,好疼呀。」
天空是淡藍色。走進一條小路,日和子見停在路邊的汽車天窗和窗戶都開著,傳來一對男女的談話聲。
「在聽。」逍三答道,「你說的是善意吧?」
用酒和醬油腌上雞肉,切了大量的蔥姜,腌在一起。
「啊,嗯。」
水池後面的窗台上,擺放著腦袋上裝飾著羽毛的娃娃形儲錢罐。這是逍三在附近公園的義賣會上給日和子買的。她不喜歡這個娃娃,又臟又嚇人。
「關於我平時寡言少語這件事,關於我從小就這樣的事。」
每年的聖誕節,逍三都會買那東西。起初日和子還覺得那禮物很可愛。
「從理髮店拐過去的那條路,現在非常漂亮。」
日和子想,也許這是無比美妙的事情。
「嗯。」
「我問你是怎麼想的?」
「給你。」
逍三又嗯了一聲,然後調高了電視音量,問道:
既然逍三沒有惡意,難道有惡意的是自己?
「每樣東西都有它該放的地方。」
淘米,去除雞肉上的油脂。
知道逍三沒有聽。他完全被電視吸引了,連椅子都扭向了那一邊。
從電視聲音的縫隙中,傳來了逍三的應答。
「今天很暖和。」日和子收拾起扔在地上的東西,一邊準備晚飯一邊說,「中午,我出去走了走。」
和紙箱子一樣,裏面的東西忽然暴露在陽光下,似乎也顯得不知所措。十一個長靴點心正在靜悄悄地呼吸。日和子無法移開目光,更不用說動手處理了。
「阿逍。」她一邊收拾餐桌擺餐具,一邊說,「你知道嗎,在沒有你的地方,我屬於少言寡語的那種人。」
日和子想,沒想到人會如此單純地被太陽吸引。她在心裏又加上一句:看來和蟲子一樣。四月,住宅小區空氣柔和,行人明顯比平日多。
秋吉太太的丈夫穿著半袖T恤,這也讓日和子驚訝。他的胳膊很有魅力。
「太礙事了。」
一直開著的暖氣、邊澆油邊用烤箱烤制的雞https://read.99csw.com肉香味、電飯鍋燒飯的聲音。日和子祈禱,不要只「嗯」一聲。儘管只是一瞬間,但在那一霎她總是祈禱,忍不住地想祈禱。然後會笑,因為逍三的回答肯定是「嗯」,正如所期望的。如果將預想說成是期望的話,那確實和她的預想一致。不論這種矛盾的情況反覆多少次,她都感覺新鮮和驚訝。
竟然也有這樣的男人,真是難以置信,竟然有沒必要說話卻主動開口的男人。
「這話剛才聽過了。」她和滿臉詫異的逍三四目相對,「我問你是怎麼想這件事的?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情不自禁地一個人說個沒完,我想問,你怎麼想這件事?」
「你看,在以前的貴族社會裡,如果輕易用語言表露感情,會被認為沒有品位,不是嗎?」
她從柜子上迅速取下第十二個長靴,放入箱子,蓋上蓋子。看不見那堆紅色了,她頓時鬆了口氣,去鞋櫃里取膠帶紙。
洗好蔬菜,空在箅子上。之所以悲傷,是因為感覺自己惡意地做了什麼壞事。「行了,算了吧。」夾著嘆息說這種話,其實是極具惡意的行為。
「吃飯時應該身子朝前。」日和子又重複了一遍,「言辭謹慎或許算是高雅,不聽別人說話就不算高雅了。」
日和子說著,撿起遙控器調低了音量。碗裝方便麵的容器掉在地上,由此可以推斷逍三午飯吃的什麼。塑料袋子也丟在地上,一看就知道他是在哪家便利店買的方便麵。汽車鑰匙也扔在地上,可以斷定他是開車去的。睡衣扔在地上,他肯定是圖舒服出門之前一直穿著睡衣。浴巾也扔在地上,能知道中午他泡澡或者淋浴了。
在日和子工作的園藝店近前,她和一對穿運動服的情侶擦肩而過,男人正起勁地邊比畫邊說:「因為是腦袋先出來,每次骨盆都會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地響。」
第二天也是個好天氣。日和子比平日更細緻地打掃了衛生,清洗了窗帘。春天到了。她想,今天一定要處理掉那個箱子。她先拿出放在前面的衣服箱子和加濕器,趴在地上,從暗處也就是從壁櫥的最裡面把那東西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