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美這句話的刺|激下，日和子腦中浮現出那個曾見過幾面的男人的身影。個頭矮小，偏胖，看上去人還不錯。

「玩得很開心。」

孩子氣。這樣會讓明美為難，對那位男士也是失禮的。

地鐵開動了，裏面極其擁擠。男人女人，還夾雜著身穿校服的高中生。車門開關的聲音、單調的廣播、沒有表情的乘客，還有不知是誰在吃的糖果的味道。車內明亮的光線和悶熱的空氣讓日和子踏實了許多，她自己都感覺可笑。

「夜晚屬於你的時候？」明美半開玩笑地問。

對了，日和子想起來了，地點是婦產醫院的病房。當時千奈|美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大家一起去探望，就是那個時候說出來的新聞。那個嬰兒現在已經上小學二年級或三年級了。

日和子也笑了，心裏想，那自己幹什麼了，在人生中沒有逍三的那個時候？可怎麼也想不起來，她感到不安正慢慢湧出。

「傻瓜，行了，快坐下。」明美笑了，「開玩笑呢。沒關係，那個人總是這樣。只是喜歡請別人喝上一杯。」

明美嘻嘻笑了。她原本就五官端正，通過巧妙的化妝，那雙大眼睛顯得更加鮮明而有魅力。

蟹江（舊姓鈴木）洋子去年發現丈夫出軌，火冒三丈地發誓要離婚，於是帶著孩子回了娘家。聽說起因是有女人打來匿名電話。丈夫最初堅決否認，但發現洋子連他們幽會的具體時間和地點、對方的姓名和離異並有一子的情況都了如指掌，只好承認，還說會和那女人分手，不要牽連她。

明美說著，愉快地笑了。

「如果晚上在外面就會不安，因為不習慣。」

那個老公。

「好羡慕呀。」

「啊，好高興。」

「不。」

「洋子在學生時代曾在DJ競賽上拿過第一名吧。」

「但是，我還是無法相信。」

「今天真好。我一直想和你這樣悠閑地喝喝酒。你時間上沒問題吧？再來一杯吧。」明美說。

「真的那麼想早點回去？」

可笑吧。日和子又重複了一遍。其實是想見到逍三。

回家后，逍三肯定臉色難看地在等自己。也許還會發牢騷，說洗澡受涼了，或者被九-九-藏-書鍋燙著了。

「是不容易。」日和子笑著回答。笑的時候她忽然理解了：聽了蟹江洋子的講述后，無法相信的並非她丈夫出軌，而是她依然決定和丈夫一起生活。

洋子是四人中最早結婚的。第二個結婚的是千奈|美，第三個是日和子。當時流行華麗盛大的婚禮，而洋子只是低調地辦完結婚登記手續，在一家小餐館舉行了聚餐來公布此事。最盛大的是千奈|美的結婚典禮。她當時懷上了第一個孩子，卻不顧已經醒目的體型變化，婚禮上換了四套禮服給大家看。

明美的問題，日和子感覺異常彆扭。

「不會吧。」日和子心裏明白這是玩笑話，大可以一笑了之，稍微喝點再回家。

回答得特別乾脆。不，不是的。阿逍確實不喜歡我外出，但我並非害怕那個。日和子沒有說這些，而是開口說：「因為以前夜晚是屬於我的，也許我是害怕想起那些。我知道能輕而易舉地想起來。」

「之後去了新潮的酒吧。明美和戀人還是那麼熱乎。熱乎這個詞，沒想到自己也會用，我忍不住笑了。」

四個女人熱熱鬧鬧地大吃了一頓美食，有鯛魚的Carpaccio、款冬花莖的意大利麵等。走出飯店，明美邀請日和子：「能再待一會兒嗎？」

她隨後笑起來。

但只要想想家裡的事，她就想回到那裡。

逍三總是把報紙或雜誌帶進浴室讀。從浴缸出來也不好好擦身子，直接裹上浴巾，身上滴著水就上床。他龐大的身體和上面儲存的大量水滴每次都讓日和子驚訝不已。過一會兒，他會猛地坐起身穿上睡衣，濕漉漉的浴巾則直接扔到床單和被子之間。

不要說羡慕，日和子甚至對毫不羞澀地說出這種話的明美感到同情，她很是困惑。帶著一點混沌的甜意的雞尾酒滑入喉嚨，她想，逍三應該洗過澡了吧。

日和子後悔沒有打車回家。那樣的話，ｒead•9９ｃｓw.ｃoｍ至少感覺能直接回家。

「謝謝你帶我去酒吧。」快下車時，日和子怯生生地開口說，「或許你會笑我，但確實很開心。」

日和子只能想到這個合適的應答，其實這是虛偽的謊言。她並不渴望這種男人的存在，當然也不希望和逍三發生此類事情。

明美一臉輕鬆地說。日和子也附和道：「確實。」

她大半天沒在家，估計屋裡已亂成一團了。電視的音量大得刺耳，和去公司時的西裝筆挺截然不同，逍三會邋遢地穿著一套運動衫躺在客廳的地板上或沙發上，也許連毛毯都沒蓋，正在打盹兒。而且是在明晃晃的燈光下。

日和子半開玩笑地問。話一出口，她馬上被自己的措辭驚呆了。

現在明美的談話已經涉及她和戀人的肉體和諧問題了。

只要她這樣說，逍三就會答應：「啊，嗯。」

「你們還是那麼熱乎？」

日和子微笑著對學生時代的朋友佐渡明美說。店內很安靜，她自然而然地壓低了聲音。

「當然好了。」明美微笑著說，「沒準是喜歡上了你。你想呀，他總能看到我和男朋友一起來。」

明美淡淡地說著，衝著被稱為北原先生的男人舉了舉酒杯。日和子的胳膊肘被捅了一下，但她並不想模仿明美，只是點頭致意。

逍三拉著臉沉默的樣子似乎已浮現在眼前。每個房間都開著燈，兩台電視也都開著。西服扔在地上，碗筷全都擺在餐桌上。

為什麼呢？日和子想。為什麼我著急呢？晚飯已經準備好了。逍三隻需要熱熱，應該都吃完了吧。做了關東煮、米飯、芝麻拌菠菜。草莓也洗好了，連蒂都擇乾淨了。在更衣室里放好了乾淨的浴巾和睡衣。

「洗澡的時候把電視關了。」

「下課後，其他人都在娛樂室里休息一會兒，我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原以為是離家近的緣故。與其在那兒休息，還不如回家簡單方便。可笑吧？」

她站起身，從包里拿出了錢包。

明美坐在凳子上，修長的美|腿併攏交叉，望著從小酒杯里捏起的橄欖回答道：「是吧？我最近喜歡上了這裏，時常來。」她把橄欖放入口中，用九*九*藏*書紙巾擦了擦指尖。店內正播放著能烘托氣氛的爵士樂，那音質讓人想起以前的收音機。

剩下的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真好呀，我也想去。」嘴上這樣說，卻急匆匆（還有些喧鬧）地消失在了地鐵口。兩人腳上那擦得鋥亮的高跟鞋給日和子留下了深刻印象。看來是專門為這次久違的夜間聚會準備的。

她看了看手錶，已經過了十點半。這麼晚還在外面會感覺不安。

「挺好的。」

「優雅？行了吧。」

「我要走了。」

明美告訴日和子，過年時兩人去東北旅遊了，還說田村總能冷靜地接受現實，非常可靠，上個月明美的父親病倒時還和她一起去聽醫生的說明，幫了很大的忙。

至少洋子說丈夫和那個女人已經徹底地永遠分手了。她確信這一點，才在丈夫的懇求下回了家。還說對上中學的兒子無法隱瞞實情，丈夫對妻兒都道歉了。

明美用放在吧台上的那隻手托著腮，不好意思地笑了。

「也不能太晚了。如果再喝一杯的話沒問題。」日和子婉轉地說著，又要了一杯同樣的雞尾酒。

「不過，洋子的話真讓人吃驚。」

「還行吧。」

「不好意思，可是，我必須走了。」

「真的結束了嗎？」

這是更遙遠的歲月的記憶。

出現了短暫的沉默。車窗玻璃上映出兩人的身影。不算年輕，也並不老的兩個女人。身穿米色風衣的明美和身穿白色針織夾克衫的日和子。

「哦，我相信。」明美語調輕鬆，「在這個世上呀，這類事情遠比你想象的多。」

「太讓我吃驚了。」日和子說。按她的想法，在外國電影里才會出現被素不相識的人請喝酒之類的事。

「其實一點都不著急，可心裏特別著急。雖然沒有孩子在等我，也不像你那樣處於熱戀中。」

「我在學網球，跟你說過吧。」

「可是，這樣好嗎？」

嘴上答應，卻還是一直開著電視。就算房子再小，在浴室里也聽不清電視的聲音。

「對對，同時加入了播音研究會和花道俱樂部。」

「莫斯科騾子」的酒杯空了，日和子卻不想端起眼前的葡萄酒。

從明美用透著神秘卻無法九*九*藏*書抑制興奮的語調跟大家彙報的那一天算起，已經過了很長時間。六年，也許有七年了吧。

日和子想起了朋友講出一系列經過時滿臉的懊惱，儘管還事先聲明事情已結束，所以才會說出來。她小聲嘀咕著，喝了一口淡綠的雞尾酒。

「還行吧。」

「好羡慕你。」日和子說，「白天努力工作，臨睡前在這種地方喝上一杯。這樣的生活，讓人感覺特別優雅。」

「這店真不錯。」

「佐渡小姐。」

「總覺得無法相信。」

日和子還是有些想不通，又把一顆花生放進嘴裏。她知道世上有出軌的戀情。既然如此，我究竟為什麼覺得無法相信呢？花生軟軟的，有種熟悉的味道。

老朋友笑了，她似乎覺得很可笑。學生時代關係好的四個人中，至今只有佐渡明美依然獨身。和學生時代一樣，她還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在證券公司上班。

調酒師低沉柔和的聲音傳來，他把兩杯紅葡萄酒放到二人面前，示意了一下吧台另一端的男人，說：「北原先生送的。」

日和子忽然開始厭惡自己。明美確實愛把私房事告訴別人，自己竟然同情這樣的朋友，難道是幸福到有資格去同情她？

「這人真不錯。」

「你著急嗎？為什麼？」明美奇怪地問。

如果習慣了，擔心會失去逍三。但她並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你丈夫嚴厲嗎？」

日和子一心想早點回家，但表面上還裝著在看吊環上的廣告。

明美越說越生氣，日和子不知該如何回答。那個時候孩子氣的恐懼，怎樣解釋才能讓朋友理解呢？那究竟是對什麼的恐懼？

「這裏的常客，有時會聊幾句。好像是廣告公司的老闆。」明美小聲解釋。

「對對，什麼都不幹的一派。」

「田村先生好嗎？」

即便如此——日和子抓著吊環，看著明美的側臉想，即便如此，依然不想回到那段自己存在與否都不會對別人有影響的日子。那樣感覺太寂寞。太寂寞，太不安。

「我也不太明白，但看來你也挺不容易的。」明美說。

日和子問，因為除此之外不知該說些什麼。田村是明美的戀人，同樣在證券公司上班，聽說九九藏書比她小一歲，獨身。

「甚至感覺可怕。不僅對他身體里潛藏的熱情，還對我自己身體里的熱情感到驚訝。」

「真的。因為日和子漂亮，而且化著淡妝，看上去年輕。」

「這種事只能對日和子講。」

她又重複了一遍，抓起一顆煮花生。煮花生和干無花果是明美輕車熟路點的下酒小菜。

設計新潮、燈光昏暗的吧台旁，日和子正喝著一種名叫「莫斯科騾子」的淡綠色的清涼雞尾酒，而心裏特別渴望見到逍三。

明美說著，又要了第二杯酒。

明美說出了在飯店時誰都沒說出口的疑問。她沒有給日和子說話的空隙，接著又說道：「她那個老公呀。」

明美微笑著微微歪了歪頭，聲音很柔和。日和子想，看來依然是熱情未減。

佐渡明美微笑著重複了一遍。日和子又想，為什麼呢？這原本是現實中的事，為什麼聽起來像很久以前的往事？

日和子承認也許是這樣，但是……她也不明白「但是」之後想說什麼。

「真不知該怎麼說你。」明美真的有些生氣，「幹嗎非要在那個時候起身離開座位呢？還以為你是身體不舒服，嚇了我一跳。」

日和子的解釋，連自己的耳朵聽起來都感覺唐突。

儘管覺得自己太孩子氣，日和子還是感覺恐懼。在這個世上，竟然有人請素不相識的人喝酒。

「對不起。」日和子道歉時縮了縮脖子。

「千奈|美玩衝浪和高爾夫。我和日和子屬於什麼都不幹的一派。」

「感覺就像早已相識。哪怕有人說我們是一直分離的雙胞胎，我都會相信。」

估計她會這樣說，並告訴他那家餐館感覺非常好。

那時，明美曾這樣說。

日和子盡量控制著不看手錶。她對朋友的戀情並非不感興趣，但覺得那屬於很久以前的事情，打個比方，和洋子是播音研究會成員的事相似。

「麻煩了，我墜入愛河了。」

日和子回答說：「沒問題。」

日和子露出微笑，想起來了，那屬於遙遠歲月的記憶。

「你們明白嗎？所有的一切都那麼融洽。儘管如此，卻改變了所有的一切，真是讓人驚訝。能明白嗎？」

過了一會兒，老朋友無可奈何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