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泡菜、辣白菜、牛肝。看到端上桌的盤子，逍三不禁皺起了眉頭。大河原明問隨便點行不行，就全權委託他了，結果桌上擺的全是逍三不愛吃的東西。他覺得所謂的烤肉只包括五花肉和鹽腌牛舌。

「真好？你家裡不是也沒有嗎？」大河原明插嘴道。這碰巧也是逍三想說的。

「阿逍。」

逍三知道雨曾經停過片刻，但沒有說出口。

「為什麼？」日和子的聲音，「你吃過飯了吧？」

「不過呀，」大河原明點上香煙說，「還是沒有屋頂的球場好，那樣有天空。」

「你們多好呀。我可是整天在外面吃飯。」大河原明以離婚後漸成習慣的牢騷口氣回答。

「為什麼？不是三個人去嗎？難道你一個人吃？」

「阿逍，你太可笑了。」

儘管不明白原因（後來又回想起當晚的事，可仍舊想不明白），卻感覺步履輕盈，連肺部都呼吸到了清新空氣，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因此逍三脫口說道：「真好啊。」

「哎？」

「哦，哦。」

「好嗎？」真由美說，她似乎覺得很可笑。

「不，我不要了。」

那時經常和朋友去烤肉店。在逍三的記憶中，大家都是默默地吃。只有啤酒和肉，不停地吃。即便在寒冬，吃到一半時他們好像都覺得熱了，一件件脫掉身上的衣服。怕冷的逍三卻一直穿著毛衣，曾被滿頭大汗的朋友嘲笑過。

「阿逍真是不會打傘。」

逍三回答著，露出了苦笑。因為話音未落，他忽然對操場的綠色有些不舍。

有一個似乎是戀人的女人。記著是同一個系的同學，留著短髮，非常瘦。她和逍三所有的朋友關係都很好。她還說過，跟男孩子似乎比跟女孩子更合得來。

「我還在聽音樂。」日和子嘟囔著關掉音響說，「雨總也不停。」

這個時候，令逍三吃驚的東西進入了視線。那是三碗盛得滿滿的米飯。服務員將米飯和各種盛肉的盤子一起放到餐桌上。

逍三喝著第三杯啤酒，在煙熏火燎中想起了學生時代的往事。自己比現在的大河原明和真由美都年輕的時候，和日和子以及公司都沒有關係的時候。

「ｒeａd•9９ｃｓｗ•ｃom部長呢？」

「回來了。」

那裡是一家光憑外表就能讓日和子避而遠之的店。逍三已經做好了請客的準備，見這家店看上去價格便宜，也就放心了。這兒的屋頂和牆壁都布滿油煙。

基本沒吃什麼東西，但和「外星人」的晚餐依然讓逍三很快樂。那兩個人都飽餐了一頓，讓他想起學生時代和那時的感覺。從棒球場出來時舒暢輕鬆的心情，或許就是這種感覺——日和子不在場時忽然降臨的自由。

簡直像在和外星人吃飯。而且是沒有惡意的、和人類外表一樣的外星人。

大河原明說弄到了三張棒球票，在他的邀請下，逍三來到后樂園球場。他、大河原明還有林真由美三個人，都拿著裝在紙杯里的啤酒，縮著身子坐在狹小的硬邦邦的座位上。不管在誰看來，都是剛下班的關係並不親密的三個人。

香蕉黏黏的，甜甜的，熟悉的味道。逍三隻咬了三口就吃完了。不是因為變軟了，他總能三四口就幹掉一根香蕉。他又開始喝茶，黃色的茶味道也不錯。他還是覺得香蕉好吃。

「在外面吃真幸福，光不用收拾這一點就讓我很高興。」真由美滿臉笑容地說。

他把店裡給的口香糖塞進嘴裏。褲腿開始濕了。

逍三並沒有打算吃包里的香蕉，只是用腿肚確認一下放在座位下的提包。發現那東西還在那裡，他莫名其妙地一陣高興。

真由美說著，不停地上下揮動折好的雨傘。

「多謝款待。」

「那不一樣呀。我們剛結婚，沒有孩子是理所當然的。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說像部長這樣結婚多年，沒有孩子，只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日日相對，我覺得很了不起。」

逍三隻是抬起胳膊，不停地換電視頻道。屋內暖洋洋的感覺和室外的細雨聲引起了他的困意，包括熨斗在衣物上滑過的聲音。

「棒球有意思嗎？」

「一開始下手攻擊就好了。」大河原明接著說，「連續四次壞球之後，三個擊球手迅速出局，會讓投手得意忘形，這絕對不好。」

林真由美正盯著他的臉。

「巨人也會失敗。read.99csw.com」

嘴上泛著油光的真由美還在說什麼。網子上已經烤焦的肉片中，逍三已分不清哪些是五花肉了，不知該將筷子伸向何方。沒有辦法，只好夾了第三片鹽腌牛舌。他只吃了鹽腌牛舌和烤海苔。

「巨人真的敗了嗎？」

夜晚的空氣濕漉漉的。淅淅瀝瀝下到傍晚的雨已經停了。

「可以。」

逍三明白了，去年秋天剛結婚的真由美正在談論那個已成為丈夫的男人。他慎重地開口說：「啊，人各有不同。」

「嗯？」逍三反問了一句，這才明白被問的是什麼。他的語言總會慢一拍。

換完衣服后，逍三感覺疲憊不堪，真的是又累又餓，因此說道：

「無聊。」

「這比賽好沒勁呀。」大河原明說，「本來應該能打上呀。速度並不快，曲線球也沒有歪。」

「行了，喝酒吧。」逍三苦笑著說。依然有種解放的心情。

記不清兩人是怎樣開始交往的了。那女孩喜歡照顧人，經常來到他的住處，幫著做飯，收拾積攢的衣服，後來就成了那種關係。兩人開始交往後，她的態度沒有變化，依然和其他男孩子保持親密關係，依然喜歡照顧人。比起兩人單獨相處，她更喜歡和大夥在一起。和大夥在一起經常笑，也經常發火。

傳來了真由美的聲音。他用眼神質疑，真由美重複道：「是說飯後甜點。」

包里的香蕉開始提醒它的存在。逍三沿著通往檢票口的台階向下走，越走越鬱悶，接著開始生氣。原本就不該讓我帶上這東西。日和子到底怎麼想的？簡直像小孩子的郊遊，簡直……簡直像是腳鐐。

還沒剝皮，那東西就散發出強烈的甜味。

日和子滿臉的詫異，但三個成人怎麼可能在這樣的場合一起吃香蕉呢？

逍三忽然感覺心情舒暢。舒暢又愉快。他覺得出乎意料，或許是因為剛從人群中脫離出來，或許是從想集中精力也無法集中的棒球中解放出來，或許只是因為雨停后夜晚的清爽。

逍三說這句話是想表明自己一直在聽。沒有孩子的林真由美說沒有孩子的夫妻了不起，他感覺這話不合邏輯。確實不合邏輯，當然也無httpｓ://rｅad•99cｓw.coｍ關緊要。

「啊，嗯，可以呀。」

到了現在，逍三已經不清楚自己被那個女人的什麼地方吸引（甚至想，或許從未被吸引過），只是清楚地記著和她分手那一天的情形。

聽到這樣的反問，逍三沉默了。肉片不斷地擺到火盆上。他忽然一下子沒了食慾。

逍三回答時心裏想，還要吃呀？同時他覺出自己還是肚子空空。三片鹽腌牛舌、烤海苔，再就是蔬菜色拉，在這家店裡只吃了這點東西。

「大河原說，咱們看到第七回，如果巨人還沒有逆轉，就趁出口那兒人少的時候出去，然後去吃點什麼。」

「這就要吃飯了？」逍三忍不住問道。連第一杯啤酒還沒喝完，我連筷子都沒掰開呢。

他嘟噥著喝了一口。日和子又回去熨衣服。他從放在旁邊的手提包里，拿出那根外皮已黑糊糊的快被擠爛的香蕉。

「這個呀。」

房間里暖洋洋的，充滿現實的味道。熨衣架搬了出來。日和子身穿深藍色的像是牛仔質地的連衣裙，外套淡藍開衫，這身打扮看上去很隨意。儘管一起生活了這麼久，每次從外面回來，日和子都在家裡，令逍三感到些許的滿足。他脫掉西服，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肚子餓了。」

她是這樣說的。

逍三含糊地附和著，喝了一口軟軟的紙杯里的啤酒。

車站內燈光明亮，不算擁擠，乘客也不少。逍三無論如何都沒法扔掉香蕉。覺得自己愚蠢，可就是無法扔掉，感覺包里那個東西現在是日和子的化身。

「茶。」

不大卻明顯帶有驚異的喊聲傳來。他抬起頭，正好和熨衣架另一側的日和子四目相對。

「我嚼口香糖了。」

「吉野老婆婆，去世了。好像是上個月的事。今天才知道，我還想怎麼最近沒見到她呢。」

「又要買？」

「帶著去嗎？」

提出要求后，日和子去了廚房。還是家裡舒服，逍三甚至覺得像在外面受了什麼委屈。比如說人多得喘不過氣來的棒球場，比如說難吃的烤肉店。

「味道會沾在頭髮和衣服上。」

剛一回家，出來迎接的日和子馬上微笑著說：「烤肉。」

逍三從小就喜歡職九_九_藏_書業棒球，但好久沒去現場看比賽了，覺得去一次也不錯。但從剛才開始（儘管才到前半局的第四場），他就盼著比賽能早點結束。總是這個樣子。不管什麼事情，開始前盼著早點開始，一旦開始又盼著快點結束。他搓著雙手，似乎在忍受嚴寒。

「部長呢？吃烤肉可以嗎？」真由美問道。

逍三辯解似的小聲嘟囔著，日和子笑著把臉湊過來聞。

大河原明不死心地小聲嘟囔，拿出手機查看體育新聞。

逍三沒有聽進去，但見大河原明對如此單調的比賽依然能評論一番，還是有些羡慕。羡慕他那份堅定或者說那份無聊。

日和子的表情靜止了，看上去既像驚訝，又像膽怯。但她很快開始笑起來，哧哧笑著說：

雨又開始下了。黑黝黝濕漉漉的馬路映出街燈的燈光。

「那倒也是，不過……」

忽然有些內疚。

「今天有件傷心的事情。」日和子說，「雖說我也許不該傷心。」

真由美和大河原明帶著奇怪的表情望著他。

逍三包里放著一根香蕉，是今天早晨妻子日和子拿給他的。他喜歡吃香蕉，如果夫妻倆去超市，還會自己往購物車裡放。

真由美和大河原明熱熱鬧鬧地聊著，喝著，吃著。啤酒、肉與米飯不知是同時入口還是按照一定順序。

「嗯，這個不好說呀。」

大河原明則身穿白襯衫，外搭皺巴巴的西服配深紅領帶，腳穿後跟磨掉一大塊的黑皮鞋。如果讓日和子來評價，這兩個人都「不講究」。想到這裏，逍三偷偷笑了。他的心情更加輕鬆舒暢。

傳來大河原明的聲音。逍三推斷真由美說完了。

逍三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加快腳步。雖然不想用語言表達出來，但和真由美和大河明原這兩個既不特別喜歡也不特別討厭的人走在一起，感覺還是很奇妙。同時還莫名地心生愉悅，就像被解放了一樣。在公司之外的場所，逍三沒有和二十多歲的人接觸的機會。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的朦朧天空，在三人頭頂上方無限伸展。

坐在餐桌旁，大河原明邊用服務員拿上來的毛巾擦手，邊說：「不過，那很正常。」

「部長？」

兩人分別向ｒeａｄ•９9ｃsｗ.ｃoｍ逍三低頭道謝。他們要坐JR回家，逍三和兩人分手后朝地鐵站走去。雨點時強時弱地敲打著雨傘。

即便是現在——大河原明噴出的香煙讓逍三很不舒服，但同時心想，即便是現在，同樣沒有辦法。

以前曾被日和子說過。她還說：「從沒見過像你一樣，把西服肩膀濕成這樣的人。」似乎覺得可笑又奇怪。

大二那個夏天結束的時候，她一屁股坐到逍三房間的榻榻米上責備他，還皺著天真可愛的臉，哭得一塌糊塗。

「感覺真舒服。」

妻子遞過來的茶是黃色的，逍三有點失望。他想喝褐色的茶。

每次日和子都覺得可笑。她不喜歡吃香蕉，曾經說過香蕉一點不像水果，軟軟的，吃下去堵得心裏難受。

回答之後，逍三又高興起來。日和子不喜歡吃烤肉，他好幾年沒吃過烤肉了。

真由美用筷子夾起黏糊糊的牛肝，泡在像是香油的東西裏面，笑著說：「部長家裡沒有小孩吧？真好。」

「和阿逍在一起感覺無聊。」

逍三總是不擅長跟人聊天，在這樣心情極佳的夜晚也沒有改變。最主要的是，和大河原明及林真由美究竟能談些什麼呢？他有時想，自己是否過於擅長抓住要點了。即便沒聽對方說話，只要能抓住要點，恰當地隨聲附和也不難。

作為現在的女孩子，林真由美少有地留著一頭富有光澤的濃密黑髮，隨意束在腦後。五官端正，只化著淡妝，米色套裝款式簡樸。逍三覺得很適合她。

只見真由美和大河原明一起盯著他的臉，看來冒出這句話的時機不太對。

真由美在一旁不滿地說：「哎？那正常嗎？部長在家裡也做那種事嗎？」

真由美把牛肝塞進嘴裏。逍三不禁移開了目光。日和子能吃下牛肝嗎？她連烤肉都不喜歡，估計夠嗆。得出這樣的結論，不知為什麼，他感覺放心了。

他看出日和子的臉色微微一沉。

「是啊。你不餓嗎？」

沙發隨著他身體的形狀沉了下去。

「無聊」這個詞，似乎包含了某種其他的意思。她確實想表達某種言外之意，那並非單純地指無聊或有趣。然而，逍三沒有辦法。

妻子遞過三根香蕉，逍三隻拿了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