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她對逍三說。逍三煩悶地嘆著氣，一會兒說真麻煩，一會兒說最近的職業棒球沒意思，還說他們自己去就行了。他這種反應讓日和子很詫異。

我是否對阿逍也有過這種感覺呢，哪怕只有一次？可那個時候，我不是對明美也有明確的同情嗎？

變熱鬧了，她想。有各種聲音、各種味道。只要逍三回來，這裏一下子熱鬧了許多。她覺得這值得高興。

「肚子餓了。」傳來逍三悶悶不樂的聲音。

「如果高興，那就顯得高興點。」

確實像童話中出現的熊，她想，默默無語，也不會幹壞事。充當壞蛋的似乎天經地義就該是大灰狼或狐狸。她又回去熨燙衣物，在心中哼唱還留在耳中的莫扎特。

儘管不是自己喝，聞著飄起的熱氣，日和子還是忍不住陶醉般說：「真香。」

「吉野老婆婆，去世了。好像是上個月的事。今天才知道，我還想怎麼最近沒見到她呢。」

沒了。日和子在心中念叨著這個無法稱為詞語的詞。單純地從這個世上消失了。不論是自己，還是逍三，早晚也會有這一天。

日和子抬起頭。沒等她回答，祐一接著說：「木村他們都擔心那些貓該怎麼辦。聽說她已去世一個月了。」

日和子只知道她似乎獨自生活，不知是否還有家人，有的話也不知關係好壞。就連名字，也是看了優惠券才知道的。

她說出了聲。包括人的生命，包括充滿熱情的戀情。

日和子想起，自己今天早晨把香蕉遞給了不情願去看棒球的逍三。

回家后的逍三渾身散發著雨天空氣的味道和烤肉的味道。

日和子戴著膠皮手套往浴室的牆壁上噴去霉劑時想，或許他不擅長玩，或不擅長裝得高興。

「最近沒見來呀。」

是不是想喝焙茶？也有可能是想喝紅茶。儘管日和子不喜歡，逍三九九藏書還喜歡喝蘋果茶。

逍三沒見過她，只是從日和子的話中知道是位喜歡貓的老婆婆。日和子明白逍三不會對她的死感興趣，但還是想告訴他老婆婆已經不在的事實，還有聽到這個消息的種種感受——道路、雨、信號燈，這些全部屬於吉野老婆婆離開后的世界，而自己和逍三就生活在這個世界里。吉野老婆婆已無法做到的事情，自己和逍三還能做到。逍三那富有生命力的溫暖身體就在同一個房間里，所以日和子感到高興。這些感受她都想告訴逍三。

洗完澡后的逍三總會散發出好聞的氣息。那是他從單身時代起就喜歡用的普通沐浴露的香味，和日和子用的不同。最初她覺得那味道太大，不喜歡，但不知不覺中喜歡上了逍三洗完澡后的味道。他不仔細擦乾身子，渾身滴水，還把浴巾隨便扔到被子里。儘管有這些壞毛病，但和日和子怕冷的體質不同，他的身體摸上去有種奇妙的溫暖，日和子喜歡緊緊貼著丈夫的身體睡覺。

「我嚼口香糖了。」

「嗯。」逍三答道。

對話到此為止，會議開始了。她一邊喝著加了植脂末的咖啡，一邊聽工作安排。

「顯得高興點。」

「哦？」日和子應道。她現在並不想說這個，卻也不知道究竟想說什麼，只好說，「我還不知道。」

塑料布的一端固定在屋檐下架著的竹竿上，像帳篷一樣斜著搭好，另一端用繩子捆在樁子上。這工作需要力氣，還得掌握要領。

逍三脫鞋走進客廳，足跡清晰地留在走廊上，日和子又是驚嘆不已。這個人明明穿著鞋，為什麼會把襪子弄濕呢，又不是什麼暴風雨。

祐一回答道：「沒關係。」

「日和子，你知道嗎，吉野婆婆去世了。」祐一說。

她也覺得有些殘酷，但自己還活著的事實讓她九_九_藏_書高興。濕漉漉黑黝黝的馬路、擊打在傘上的雨滴聲、似乎要滲出顏色的綠燈，都是這個事實的見證人。便利店的燈光、正在建造的房子和網球場也是。

「應該有意思吧。」她說。

到了傍晚，快要下班了，雨還在下。天空昏暗，感覺比早晨更冷，日和子卻奇妙地精神抖擻，可以說是高高興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難道我這麼喜歡阿逍？

莫扎特的曲調通過布倫德爾的鋼琴復活，又通過音響充斥著整個房間。低調而沒有間斷。

簡單地吃完了晚飯。有以前冷凍的燒賣、涼拌青椒海帶，還有茶泡飯。日和子並不討厭做飯，但一個人的時候就懶得做了。她往吃到一半的茶泡飯里加白芝麻時就想，今天這幾樣都很好吃，我或許喜歡這樣的飯菜。

沒用五分鐘就洗好了碗筷，打開蓮蓬頭將浴室里的去霉劑沖洗乾淨后，她不知該如何打發剩餘的時間。只要逍三不在，這個家裡真的很安靜。她決定熨衣服，便從儲物間里取出工具，又將莫扎特的CD放進播放機。

見逍三板著臉不說話了，她馬上開始自責。就算對逍三說的話是對的，也總是達不到預期的效果，只會感覺寂寞。

「今天有件傷心的事情。」日和子展開手帕說，「雖說我也許不該傷心。」

逍三沒有回答，卻說：「茶。」

忽然想起一起喝酒的時候，朋友明美（她和同一公司的男人熱戀多年）說過的話。

「吃茶泡飯嗎？」日和子這樣問，算是對他說肚子餓的回答。

日和子忍不住吸了口氣，本來想責備他，聲音中卻充滿了驚訝。

在辦公室里擦了擦濕漉漉的胳膊和頭髮，日和子喝咖啡，祐一吸煙。開張前的會議馬上就要在這裏開始。平時日和子咖啡里什麼都不放，也許因為身上淋濕了，感覺寒冷，想喝點九九藏書甜的，於是加了滿滿一大勺植脂末。

逍三沒有回答。日和子知道他撲通一聲躺在了沙發上。

「茶。」逍三重複了一遍。

吉野婆婆是這家店的顧客，常推著藍色的助步車（確切地說是抓著），一步一挪地慢慢走過來。剪得短短的頭髮亂蓬蓬的，總是一副生氣的表情，但是只要見到日和子，就會露出燦爛的笑容，說：「啊，太好了，你在呀。」

見逍三辯解似的小聲嘟噥，日和子笑著把臉湊過去。

在工作方面，逍三從未抱怨過辛苦或討厭。而宴會、旅行、高爾夫、棒球等娛樂活動，他卻總是特別不情願。

她想起剛結婚時曾對逍三這樣說過，當時他很是為難。

「這個？怎麼了？」

於是，日和子這樣說。站在狹小的門口，逍三顯得那麼高大，明明知道這一點，她卻每次都驚嘆不已。他西服的肩膀濕漉漉的。

死了嗎？

「甚至感覺可怕。不僅對他體內潛藏的熱情，也對我體內的熱情感到驚訝。」

逍三罕見地說晚些回來，要和同事去看棒球。日和子一邊在明晃晃的公寓入口取信件，一邊想，早就想給浴室去霉，今晚終於能幹這活了。她更高興了。

這原本是日和子的工作，於是她向幫忙的祐一道謝。

她會打開助步車的蓋子，先發一通牢騷，比如說天熱了或者天冷了，然後買好貓砂和罐裝貓糧就回去。

日和子喜歡莫扎特，聽著聽著就能情不自禁地哼唱。有力而明快，有力而明快。她覺得音樂的美妙之處就在於無法永駐。音符接二連三地出現，又接二連三地消失。有力而明快，有力而明快。

「我還想怎麼最近沒見到她。」

就在前幾天，日和子還和其他店員聊到她，擔心有什麼事情，說那麼大歲數就算髮生什麼意外也不奇怪，但轉念又覺得人家沒準去海外旅https://read.99csw.com行了呢。

反正也不會得到回答，她又回去熨衣物。連耳朵里都不再有莫扎特了。

水壺裡灌上水放到火上，把玄米茶放進小茶壺。直線形狀的深綠葉子。

浴室的毛巾又硬又涼，門窗大開著，風刮進來很冷。日和子卻覺得這種冷很舒服。

「這個呀。」看到日和子端過來的茶，逍三失望地嘟噥著。

襯衣、T恤、睡衣、手帕。日和子一邊哼唱一邊熨衣服，她的心情逐漸愉悅起來。自己現在就在這裏，作出了這樣的選擇，隨時可以中止。想到這些，就感覺心情舒暢自由，似乎沒有擔心恐懼的事情。

日和子想著，內心充滿了奇特又漫無邊際的不安。怎麼想也找不到肯定或否定的依據。

日和子把洗好的衣服連同筐子一起搬到客廳，想把剛剛湧出的想法驅逐出去。什麼都不了解，竟然企圖憐憫對方，未免太失禮了。

正在下雨。日和子把一大堆盆栽擺到店門口，和日置祐一起罩上塑料布。涼颼颼的日子，空氣里混雜著樹木的味道，但感覺很舒服。

這個人能在瞬間徹底改變房間的氣氛。粗暴地改變。日和子無法判斷對此是恐懼還是期望。那種異樣感就像忽然有頭熊闖了進來，不知是痛苦還是幸福。

啪的一聲熟悉的聲響，電視里傳出了吵鬧的笑聲——人的說話聲——音樂——又是笑聲——歡呼聲。逍三似乎鎖定了發出歡呼聲的節目。

「謝謝。」

日和子打算趕緊把這些衣物收拾了去給浴缸放水。她不想讓穿著濕襪子到處走的逍三就這樣直接睡覺，太不衛生了。

她暫且關掉了音響，說：「雨總也不停。」隨後問道：「棒球有意思嗎？」

「為什麼？你不是吃過飯了嗎？」

隔著熨衣架，她和一臉詫異的逍三四目相對。和那個穿著灰色運動服、身材魁梧、無法用語言溝通卻很九九藏書溫暖的他。

「帶著去嗎？」

儘管什麼都不了解。

可是，為什麼這個人現在會在這裏吃香蕉？在她看來，發黑的香蕉非常難吃，而逍三眨眼間就吃完了，還蠕動著嘴巴喝了口茶。香蕉皮就這麼扔在了地上。

日和子覺得在下雨天，祐一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日更穩重，更悅耳。

日和子忍不住說：「我還在聽音樂。」

她輕輕地笑了，驚奇地發現又發自內心地感到驚訝。看來不論到什麼時候，自己都無法習慣逍三，卻又將這不習慣當作是件愉快的事——愉快而幸福、傷心卻又輕鬆的事。

「阿逍，你真可笑。」

日和子想，獨自生活的人是如何打發夜晚的呢？比如說吉野老婆婆，每天晚上會一個人做飯嗎？她應該養了許多貓，或許是和貓們一起度過。或許給每隻貓起名字，望著它們，還跟它們聊天。

「如果實在不願意去，可以拒絕嘛。」

「無法永駐。」

「烤肉。」

「味道會沾在頭髮和衣服上。」

日和子衝動地繞過熨衣架在逍三的臉頰上親了一下，然後蹲下身，撿起香蕉皮扔進垃圾桶。沒想到逍三的臉頰涼涼的，有一股烤肉、酒和香蕉混雜的味道。

聊完之後，日和子就把這事給忘了，包括今天。她打開紙箱子，一邊對照進貨單據一邊想：今天如果不是碰巧聽祐一說到，根本不會想起吉野婆婆。

然而，這種想法卻執拗地粘在日和子胸口的皮膚下揮之不去。她無法想象自己沒有逍三會是怎樣。

日和子真是有些佩服他了。為什麼呢？這個人究竟為什麼能這樣對話？

「阿逍。」

日和子喜歡用鑰匙打開房門的瞬間。她想，我回來了。逍三不在的房間里空空蕩蕩，毫無情趣，同時又是那麼安靜，讓她倍感親切。

日和子抬起視線，忽然看到逍三正在吃香蕉。他在沙發上翹起上半身，低著頭蠕動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