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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醫學系的吧？」
剛開始和詩史單獨見面的時候，有一天，母親忽然問透：
聽完音樂會，去了酒吧。兩人並肩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透的腦海中一直迴響著鋼琴聲。雖然不知道樂曲的名字，但每一個音符都在他體內清晰飽滿地跳躍著，優美至極。
「聽說你在和詩史約會？」
「還是學生？」
這時，觀音像進入了透的視線。平日放在顯眼位置的觀音像，今天卻埋沒在人群里。看到那四隻華麗的手臂與深褐色的身姿，透頓時感覺很親切。
「新年快樂！」
淺野在對眾人說「感謝光臨」之類的客套話。不知何時，詩史又回到淺野身旁，一臉彷彿自始至終都站在那裡的表情。
「聽說你是陽子的兒子？」
「還在想著鋼琴曲？」詩史問道。
他這樣想著，走向放著大碟子的吧台。
「是除夕夜嗎？」
透記得清清楚楚，那一瞬間，他忌妒的不是兩人的關係和肢體接觸，而是那個男人的年齡。那個男人了解自己不知道，可能也永遠不會知道的詩史。一想到這些，他就感到氣惱。
兩人在檢票口道別。
來的賓客裏面，透只認識詩史店裡的兩個女孩。母親拿著紅酒杯，正在和一個他不認識的女人談笑。
透回答，是啊。
「那今天就不放音樂了。」
「你們經常見面嗎？」
寒冷的夜裡，透呼出白色的氣息。向坡上走的時候，一回頭就能看見東京塔。無論何時都能看到它在正前方。夜色中，柔和的燈光勾勒出東京塔的輪廓，看上去就像它自身在發著光，筆直而靜默地聳立在夜空下。
「哦，經濟系啊。」
「對不起。」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不僅熟悉，而且神秘。倒計時開始了。
「明天還得回杉並家看看。」
話是這麼說，但詩史越是解釋，透的無奈之感就越深。
耕二的父親是開診所的醫生。家中的長子比耕二大八歲，已經從醫學系畢業了。
「輕鬆的聚會」已經開始了。詩史喜歡間接照九_九_藏_書明，房間里略顯昏暗，加上人又多，有種悶熱的感覺。
透的朋友中，父親只記得住兩個人的名字。另一個是上小學時住在同一棟公寓的「小太」。只不過關於小太，透的記憶並不比父親的多。
透說，好吧。
父親每次都問這樣的問題。
「偶爾見一見。」
「還好。」
聚會怎麼也說不上舒適。半個小時后，透吃飽喝足了，靠在冰冷的玻璃窗邊。但他並沒有覺得無聊，也沒有無聊的閒情逸緻。
現在的話，詩史大概不會再一件件向陽子彙報了吧。難道她會告訴對方，我常常和你兒子見面，還常常上床？
祝福聲此起彼伏，到處是碰杯的聲響。音樂重新響起，有人高聲尖叫。
這四本攝影集，詩史的書架上也有。他甚至知道擺在書架上的哪個位置。
「是的。」他答道。
「演奏得真不錯。」詩史說。
「你能來我真高興。」
「你媽媽還好嗎？」
「怎麼？你直接回家嗎？」
「好，請隨便吃點什麼吧。」
透和父親很少見面。就算見面，也不像以前那樣談到畢業后的去向，更不會涉及個人問題，比如是否有戀人和新朋友。透沒有向他要過錢，也沒有和他喝酒喝到深夜。即便如此，只要父親說想見他，透就去父親說的地方和他見面。這次父親說，去吃關東煮吧。
父親饒有興緻地追問，他喝乾了酒，又斟滿一杯。
上周和詩史去聽了音樂會。詩史朋友的女兒穿著天藍色長裙，彈奏了肖邦、舒曼和李斯特的鋼琴曲。
詩史做過的事情，只有這一件讓透生氣了。
但是現在呢？透思索著。他從神谷町站下了地鐵，走在徐緩的坡道上。
除夕夜，母親在做出門前的準備，透在自己的房間無所事事地等待，聽著蘇珊·薇格的歌，翻看一本名叫「混沌大地」的攝影集。攝影集拍攝的是中國的街景和市民。
透想，父親現在的新太太也喝酒嗎？聽說她在圖書館工作，和父親同歲，也許九*九*藏*書是個好妻子吧。
那天從酒吧出來，他們去了詩史的公寓。
「該走了。要遲到了。」
「知道了。」透回答道。
「耕二好嗎？」父親問。
回到家，母親還沒有回來。他洗了澡，然後喝了牛奶。透喜歡牛奶，喜歡那種即使不放糖也能品味出的深層的甘甜。
母親走過來，微微舉起酒杯，透也向母親舉杯祝福，方才的幸福感已悄然逝去。
淺野是詩史老公的姓氏。當然，詩史也姓淺野。
幸福與否本來就不那麼重要。當時透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但現在好像懂了。只要是詩史給予自己的，哪怕是不幸，也要比幸福有價值得多。
淺野中等身材，藍襯衣外面罩著墨藍夾克，下身是牛仔褲，看上去頗有風度。據說從事廣告業。
透略微遲疑了一下，問道。
「對，我邀請了十五個要好的朋友，是很輕鬆的聚會。以前每年都組織這樣的聚會，這些年我和淺野都太忙，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辦了。」
「我們時不時見面這樣的事，還是告訴陽子吧。」
下了計程車，透緊跟在母親身後，手裡捧著沉甸甸的深紅色花束。
「目標？是什麼？」
「但是應該不會留級。」
透繼續補充道，媽媽還是老樣子，前不久又酩酊大醉了。父親露出苦笑。
時鐘指向了十一點三十分。透決定先寫一篇寒假中要寫的論文。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杉並家是母親的娘家。
詩史的聲音清澈而平靜。
詩史招呼透的母親進去，然後向他微微一笑。
這種邀請方式多少有點讓人不滿，但考慮到實際情況，可能也是無奈之舉。與別的東西相比，能見面才是最重要的。
「一點也不優秀。」
「那怎麼跟我媽媽說呢？」
透知道，詩史晚上也不拉窗帘，當然卧室還是拉上的。
「我給陽子寄了請柬，她已經答應要來。我還寫了『請一定和透一起來』，陽子沒告訴你嗎？」
在走向車站的路上，父親從自動售貨機九*九*藏*書買了煙。十二月的銀座。
詩史看上去很開心。
詩史今晚第一次和透碰杯。那真的只有一瞬間，但不容置疑。幸福突如其來，透甚至忘了喝手中的香檳。兩人之間又多了一個秘密。雖然是小小的秘密，卻無盡甘美。
那個被陽光晒黑、頭髮斑白的瘦男人。
透很快就認出了淺野。以前他看過照片，而且詩史對那個人的態度明顯與對待旁人不一樣，一會兒和他輕聲低語，一會兒又讓他幫自己拿著酒杯。
那微笑淡然到近乎冷漠，在這一瞬間，透覺得這個人似乎不是詩史。她接過花，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他在打很多份工，為自己的目標奮鬥。」
「謝謝。」
十一點五十五分。每個人都拿著一杯香檳。新年即將來臨。人們關掉音樂，打開收音機聽報時聲。他們都已經醉醺醺的。透用目光搜尋著母親，希望她沒有喝醉。
房間里很安靜，窗外是廣袤的夜景。東京的街頭華燈無數。
「我對我的人生很滿意。」
和問到母親時的回答一樣。
「新年快樂！」
「小透。」
「好像挺忙。還常常出差。」
「問你媽媽好。」
是的。透說完，喝了一口紅酒。
「就說你是聽我說的。我邀請了你。」
因為母親沒有告訴他這件事。
透沉默了。他找不到繼續責怪詩史的理由，只是覺得無奈。
「可是，如果瞞著，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詩史正說著，透已經吻上了她的唇。
一瞬間，透驟然醒悟了：這不是由於演奏者的力量，而是由於詩史的力量。自己因為詩史而迷失。
今晚透卻一點也不煩躁。他當然不會和父親說詩史的事，但不可否認詩史的存在讓他變得從容。從容而平等地面對父親。
到頂層，兩人下了電梯。
不知是誰給自己遞過酒杯來。
如果放在從前，透在這樣的時刻會有些煩躁。他一口吞下雞蛋，慢慢啜飲啤酒。他的朋友不多，小時候常常有人暗示朋友有多麼重要，讓他惱火。
比如吃義https://read.99csw.com大利菜時，透會從頭頂到足尖，甚至連每一根毛髮都沉浸在義大利菜中。這不是數量的問題，而是純度的問題。
她似乎曾經說過這樣的話，還說：「雖然不覺得非常幸福，但幸福與否本來就不那麼重要。」
「是透吧？」
四天前，詩史打來電話，希望他們去參加除夕夜的跨年酒會。
有人和他打招呼，回頭一看，淺野站在那兒。透暗暗吃了一驚，但內心沒有慌亂，不知自己為何出奇地冷靜。
詩史喜歡攝影。她說攝影比繪畫更有現實感。
「我是淺野。」
吃點乳酪吧。
透沒有反駁的理由。
「詩史經常和我提起你。聽說你常陪她一起玩。」
詩史仍然站在遠處，彷彿透並不在這裏一樣。
對方並不期待他的回答，所以透沉默不語。
有一次，透被詩史約去看某位攝影家的攝影展。那是一家位於大廈中的小畫廊，除了透和詩史，裏面只有一位客人。詩史好像和那位攝影家很熟。她把雙手搭在那人的肩上，像外國人那樣貼貼臉頰問候對方。攝影家猶豫了一下，沒有拒絕，也把手放到了詩史的肩上。
「我邀請你了呀。」
「還好。」
再比如聽音樂時，音樂會完全浸潤透的身心，讓他無暇思考其他的事情。
老實說，透認為這都和自己沒關係，也不想和這些事有什麼關係，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屬於自己的生活。他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個世界上或許還有另一個自己，與父母面前的自己，甚至耕二面前的自己都不一樣。這大概是因為他發現了全新的時間，那不同於在家的時間，也不同於在學校的時間，就是和詩史在一起的時間。
再見面的時候，詩史為自己的過錯道歉了。
「在這種地方很無聊吧？」
和詩史在一起，總是這樣。
詩史開心地說。
男人報上名字。
「請。」
「嗯，我會的。」
「經濟系。」
「陽子！」
透回答道。他用一次性筷子劃開蘿蔔，冒出一股木魚花味道的熱氣。
很奇read.99csw.com怪的問法。
「詩史說我有個氣質很好的兒子。她也是個很有趣的人吧？」
透有四本攝影集。一本是詩史送的，另外三本是自己買的。其中兩本來自詩史的店，餘下的一本是和詩史一起在外文書店發現的。
透把雞蛋放進嘴裏。他父親喜歡交朋友，有學生時代的朋友、釣魚的朋友，就連現在的公司都是和朋友一起開的，是個很珍視朋友的人。
「嗯。」
聆聽樂曲的時候，就在身旁的詩史不斷地影響他，讓他渾身發燙，幾近融化。在約定的音樂廳見面時，還被她稱讚西裝很合適。
結完賬，透和父親走出店門。
客廳足夠大了，但還是因為人多而顯得狹小。這個家沒有餐桌這類傢具，吧台上擺著幾瓶紅酒、乳酪、開胃三明治、熏三文魚和水果。透露出一抹笑意。詩史不喜歡做飯，何況已經過了晚餐的時間。
「我可以去嗎？」
透第一次發現了完全不屬於任何地方的自己，很喜歡那個或許該稱作「本我」，自然、自由而且幸福的自己。那樣的自己，是被詩史喚醒的。
淺野的聲音低沉渾厚。
「在大學里也很優秀吧？」
「瞞著的話，總感覺好像做了什麼壞事，不是嗎？」
「想叫計程車的時候，說一聲哦。」
父親穿著格子襯衫，外面套著毛衣，下穿燈芯絨長褲。
透每次都這樣回答。
小時候，無論在家還是在學校都鼓勵喝牛奶，說是喝牛奶才會又高又壯。但長大以後，就沒有人再那樣鼓勵他了。是因為自己足夠強大了，不再需要牛奶了？透多少有點不理解。
「我想早點回家。」坐電梯的時候，母親說，「你也差不多就走吧。」
走廊上傳來母親催促的聲音。
這個房間的味道……透努力辨別著，卻發現那味道早已被人們的氣息、酒氣和大花瓶中的百合香氣淹沒了。
「還好嗎？」
透順手接過。遞給他酒杯的女子莞爾一笑。
母親完全掌握了「約會」的內容，例如兩人在哪兒碰頭，在哪兒吃飯，連透在哪兒上的計程車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