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眠
五
一天早晨睜開眼睛，我在疲憊的深淵里想。抬起精疲力竭的身體，下床換好衣服，刷牙洗臉，僅僅這些動作我都覺得好麻煩。
阿徹的聲音透著朦朧睡意，我無言以對。
我說完，冬彥瞪大了眼睛。
那天還是黎明上的床，但我久違地睡了個好覺。什麼夢都沒做，睡得很熟、很舒服。
好悲哀啊，我想。
我給阿徹打了電話。
我又走起來。踩著麥秸帽子的影子快步走著，如同要擊碎無聊的想象。好熱，好熱，太熱了！
我無計可施，隊員們全穿著滿是泥的隊服，一個不落地曬得黝黑，一個不落地全剃著寸頭，看起來都像冬彥。我的守護天使有那麼多！
「我總覺得今天的雛子小姐很有魄力啊。」
到了九月夏天也沒逝去。我特別討厭秋老虎，彷彿夏天仍在痛苦掙扎。
「雛子小姐？」
感覺就像去了海邊的晚上，鑽進被窩也覺得身體還漂浮在海浪里；感覺就像躺在太陽最毒的沙灘上，閉上眼睛也能看到太陽。耕介就這樣一直都在我的身體里。那不是悲傷，不是寂寞，而是更需要體力的某種東西。無論去哪兒都要拖著耕介，所以生活極其消耗體力。
「沒關係。」
找不到該說的話，我默默聽著雨聲。
「對不起。」
那天晚上，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打了騷擾電話。一晚上共打了十一次那種無言的電話。
「是啊。」
「啊，啊！」
我雙手捧著咖啡杯抽著鼻子，冬彥爽朗地笑了。
「哇，雛子小姐，你瘦了啊！」冬彥很震驚。
咖啡不是速溶的，而是精心煮的。
「雛子？」
「幫你看看……」
買了兩份薄荷果凍和白蘭瓜蛋糕，我去找冬彥。
也許不是夢。
「瘋子的魄力哦。」
回答讓人不明所以，在有些害羞的冬彥身旁，女孩浮現的表情混雜著自信、好奇和些許敵意。
稍稍沉默后，我又說了一次。
我又喊ｈｔｔｐｓ://ｒeaｄ.９9cｓｗ•ｃｏｍ了一遍。蒼白的葡萄在床單里翻了好幾次身。如同別人的事一般，我清楚地感受到這顆空空蕩蕩的心想找個男人去愛。我們為什麼分手了呢？
他們陪我等到公交車來，我說完「再見啊」就上了公交車，但一定再也不會見面了。
夏天結束了。
「問一下我哥不就馬上知道了，他還在送報紙呢。」
我一放下話筒，馬上又打過去，而耕介馬上就會接。我微笑著，我知道電話那端的耕介也再次笑了。
「歡迎光臨！」
「晚安。」說著我掛了電話，愈加悲傷。我知道再過三十分鐘阿徹就會來。在雨中騎著摩托車飛馳而來。而且一定整晚都陪在我身邊。
「女朋友？」
冬彥似乎搞不清狀況，點了點頭，但是仍然笑了，說：「我去換衣服，你等我一會兒吧。」
「啊，啊！」
冬彥說。很難想象這男孩的清爽屬於人類，簡直就是天使。
「謝謝您了！」
結果，直到在音像店二樓變色的榻榻米上伸開腿，喝了人家送的熱咖啡為止，我一直在哭。當然，蔬菜三明治和意大利麵都沒吃。
這要比之前的親吻和擁抱都更加誘惑。真是幾乎讓人瘋狂的誘惑。
好想變成一隻貓啊。想變成貓，讓耕介養著，我想這是個特別棒的主意。說和男人一起住，父母一定會勃然大怒，但我要是變成貓，他們也只能放棄吧，一定會祈禱有個好主人疼愛我。再怎麼樣我也不能對耕介的夫人說：「耕介愛著我和你兩個人，所以咱們三個人一起生活吧。」但要是變成貓的話，三個人一定能過得很開心。
公交車上，我像個大姑姐一樣想，戀愛只有開始最開心哦，之後便會泥濘不堪、一塌糊塗，讓人疲憊不已。能微笑的也只有現在吧。
我道著謝把蛋糕盒從櫃檯上推過去。他笑了，很禮貌地說：「您別放在心九-九-藏-書上。」
「我只想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而已……是木島的太太。」
說著我漸漸絕望起來。這些不都無所謂嗎？
「哎？啊，好。」
我說完聲音哽咽起來，自己也嚇了一跳。本想說不要緊，誰知這麼一來哭得更厲害了。我就像孩子般嗚嗚哭泣。
我揮了揮手，冬彥和他的女朋友也都揮了揮手。我十分開心。公交車在黑下來的國道上飛馳，車裡的熒光燈璀璨地照著下班回家的工薪族。
「怎麼了？」
「參觀。」
是啊，都已經九月了。
我不會鑽進他的被窩，也不會給他把被子重新掖到肩頭，只是作為單純的天花板、單純的床，還有單純的空啤酒罐而存在。無機物般站在那裡，無機物般從頭到章節附註視著一切，只是一個被詛咒的靈魂。
我去車站前的音像店找冬彥。
我到底在幹什麼啊？在這種地方纏著一個高中生。
院牆上躺著只胖胖的野貓，茶色的條紋貓。那裡正好是一棵大七葉樹的樹蔭，貓咪似乎很涼爽地睡著午覺。
我故意撲通一聲倒在床上。
冬彥很為難似的閉上了嘴。
這種可怕的想法甚至讓我眩暈。心裏說了上百次「怎麼會」，但當然沒有效果。那不是夢，是現實。我的靈魂遊離出肉體，在黑暗中徘徊，偷偷潛入耕介的卧室。那不是夢，是現實。
天使們撲向教練打出的球，似乎在練習防守。教練喊著「哦呀」、「喂呀」，而天使們連氣都喘不上來。哐哐的金屬聲被吸進了晚霞里。
「可是……」
「還沒吃午飯吧？」我說，「一起吃吧。」
晚上要為蛇煩惱，早晨怎麼都無法從混沌又混濁的睡眠里逃脫。我每天早晨照鏡子時都會一驚，自己面頰消瘦，眼睛空洞，簡直如同病人。更讓我煩惱的是，每當有什麼事就很想見阿徹，可是每次見面卻又悲傷得幾乎無法喘息。
冬彥的表情比起震驚來更read.99csw.com像恐懼。我的面孔一定陰森可怖。
我變成天花板，變成床，變成啤酒的空罐，如此每晚都去拜訪耕介的房間。耕介有時安靜地睡著，有時在看書，有時會打鼾，有時是抱著夫人。
「哎？哈，嗯。」
深夜閃爍著愈加深邃，一日一日更讓我痛苦。我想這也許是夢遊症的一種。這或許是神經衰弱。總之夢很真實，過於真實，所以在夢裡消耗了太多能量，睜開眼睛后疲憊不堪。
再這樣下去我會瘋。
彷彿雪碧廣告里的鏡頭。
說著冬彥給我放了唱片，有個聲音無盡溫柔地唱道：「Alone again, naturally.」
我覺得過了很長時間。他們可真厲害，竟然能毫不厭煩地撲球，同時我也毫不厭煩地眺望。
出店門走了兩三步，我站住了。心中悸動不安，或許再也見不到冬彥了。這麼一想，心中的悸動愈加劇烈。那個時候我沒從懸崖上摔下去，就是因為有他。米色的圍裙，音像店二樓的榻榻米，硬邦邦的語氣，黝黑的笑臉，還有剃著寸頭的腦袋。就是他把我的靈魂從那個瘋癲的國度好容易拽回這個世界。那時冬彥確實是我的守護天使。
「怎麼了？」
女孩身上的藏青色西裝夾克也透著純真的氣息。他們倆是多麼純潔又討人喜歡的一對。
冬彥說「我送你吧」。我謝絕了他的好意，獨自來到外面。手錶指著三點，我吧嗒吧嗒地走著，不一會兒就出了汗，好熱，好熱，太熱了！出汗的額頭被麥秸帽子扎得很不舒服。
「很簡單的，你只要去看一下就行。是不是頭髮褐色、特別短？是不是很明顯的雙眼皮，左眼下面有顆痣？是不是個子小巧玲瓏，戴著耳環，感覺很溫順？」
到公交車站的十分鐘，我們三人並排走著，但幾乎都默默無語，根本沒有話題。就在不久前我也是個高中生，然而不知何時起，我和九_九_藏_書他們之間卻飄蕩著如此清晰的陌生。那沉默滑稽而悲哀。
「開門見山吧，」我喝了一口水，下定決心開口說，「希望你去幫我看看某個人。」
「啊，不，沒事。」我莫名地慌張起來，「前幾天實在給您添麻煩了。」
「嗯……」
足足等了三十分鐘。我本以為男孩子換衣服就五分鐘，但看到出現在面前的冬彥，我明白了。他穿著筆挺的制服白襯衫、褐色褲子，散發著不知是香體露還是洗髮水的柑橘香氣，旁邊竟然還跟著個女孩。
冬彥已不再是天使，而是遍地都是的普通高中生。已經是秋天了，我想。
開始三次是耕介的太太接的，接下來的兩次是耕介。之後的六次對方也默不作聲。但我馬上就知道是耕介了，還明白耕介也知道我是誰。我們沉默著，確認了好幾次對方的情形。我們珍惜那沉默，相互感受那令人懷念的空氣。
冬彥嘭地拍破濕巾的塑料袋。
我說，但並不是很好的玩笑，太過真實，所以兩個人都沒笑。
每一個都是討厭的夢。比如昨天，在夢裡我變成了檯燈，耕介床邊那盞小小的檯燈。我照耀著耕介香甜的睡臉。太難過了，淚水湧上來。然而猛地看了一眼相鄰的床上，陌生的女人正背對著我酣睡，短短的頭髮，纖細的脖頸。
「……參觀我？」
「……」
都立星南高中，名字的確適合天使，不過太遠了。我坐了小田急線，換乘了山手線和京濱急行線，又坐了公交車。到達那個響著完全不像棒球部喊聲的「哦呀」、「喂呀」的第二球場時，天空已罩滿晚霞。
抓著綠色的鐵絲網凝神望去，我想起自己是近視眼。
有個詞叫「緩過來」，此時的我正是這種感覺，有種重返人間的心情。
我折迴音像店，向天使的表兄問了學校名，立刻坐上電車。總之，我必須去見冬彥。
「我現在過去吧？」阿徹說。
「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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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這樣，人們仍然會戀愛。我感覺體內有股小小的能量復甦了。
天使們說著一起摘掉帽子，這時已經快七點了。在女子學校長大的我，對汗水和淚水交織的高中青春故事完全沒有免疫力，他們清爽的魅力讓我有些驚慌失措。
小飛蟲停在燈泡上，但就算討厭，我也無法趕走停在身上的小蟲。漸漸地我越來越熱，自己的炙熱烤焦了自己。我一邊詛咒著身為檯燈的自己，一邊火辣辣地痛苦地站立在他床邊。
「我不想告訴阿徹。」
練習一結束，天使中的一個徑直跑過來，是冬彥。
在水果店二樓的咖啡店，我點了蔬菜三明治，冬彥點了意大利麵。
耕介也許會抱起我說「是啊」，然後親親我。我便蹲在耕介的腳邊打盹。
也許我不會吃耕介夫人盛給我的干鰹魚飯，一直等著耕介喂我。夫人一定會說：「這隻貓可真喜歡你啊。」
笑臉相迎的人卻不是冬彥。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冬彥的表哥，也就是那家店的主人悠然地說：「那傢伙上周做滿就不再做了，學校開學了。」
「夏天也結束了啊。」
入夜下起的雨滴答滴答浸濕了屋頂，我無法入睡。雨夜裡五官異常敏銳，似乎能聽見遙遠的耕介的鼾聲。我坐在床邊。光著的腳尖在地板上如同凍住一般冰冷，我的觸覺和嗅覺都那麼敏銳、敏銳，似乎一公裡外的樹葉聲都能讓我起一身雞皮疙瘩。我屏住呼吸，讓神經愈加敏銳，試圖用全身去感受耕介。我儼然是寒冷的夜風中瑟瑟發抖的葡萄，暴風雨夜的葡萄田在腦海中蔓延開來。
「對不起。」
「拜託！」我不由得抬高了聲音。
「這是我表哥的舊唱片，但我很喜歡。吉爾伯特·奧沙利文。」
太荒唐了！
「你有事嗎？」
「……雛子小姐？」冬彥詫異地看著我。
「真是的，太不好意思了。」
「不用。」我回答。不用，我沒事，什麼事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