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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哭的孩子 Ⅳ

不哭的孩子

儘管緊盯著看不太禮貌,但我竟然忘記了原本打算到便利店去付公共管理費用的,茫然地看得入神。道路對面那盛期已過的梔子花,白色的花瓣邊緣已經泛黃,散發著甜蜜濃郁的香味。
「行啦,用不著勉強來吃的。」
父親這麼說著,邀請我們。把「去不去」說成「去——不——去」,大概是想激發我們的興奮吧,平時說話心平氣和的父親也語調高揚起來。
我興奮地連聲問道。從前祖父祖母住在清水,那時候有這種特別的點心不足為奇,但是自從祖父祖母去世以後,追分羊羹就難得——真的是難得——一見了。

刷過頭啦

站員提醒道。但我覺得已經沒有退路,而且也沒當一回事,心想附近必定有酒店或者家庭旅館。
所謂那個,是距離我家約莫十五分鐘車程的一家拉麵店。這家店口碑很好,任何時候去都得排隊。那裡的規矩是,客人可以根據自己的口味要求追加澆頭、要求麵條的軟硬程度、決定是否要有油脂漂在湯上面。
從早晨開始我便有點不對勁,說不上是悲傷,也說不上是憂鬱,只覺得百感交集。
我要編造格言:逃吧,只要需要。
「不過,現在去的話,沒有回來的列車嘍。」
突然,麻雀改變了方法,不是停在鐵絲網上,而是增加了助跑(也許該說是助飛),筆直地沖向那菱形空格。
「哦,小孩子沒有油脂啊。」
讀小學的時候,我便是走過這座天橋去學校的。因為個頭小,每逢強風暴雨,連人帶傘彷彿都要被吹走似的,非常害怕。儘管如此,我依然喜歡這座人行天橋,經常停下來眺望遠方,眺望道路、天空和臭水溝,還能看到小小的葡萄園。車輛經過橋下時,瞄準時機聳身跳起,落地時天橋在搖晃。鑽過橋下的車越大,搖晃得越厲害,這是孩子們之間的定論,不過可能是胡說八道。
一鑽過入口,興奮便達到了極點。人山人海。那商店色彩各異、拱廊鱗次櫛比,到處都是氣球、裝飾物和音樂,還有多得幾乎舉步維艱的人。我們心頭狂跳,都深感對方隨時可能歡呼出聲、邁出雀躍般的步子來。如此的「心頭狂跳」,已經久遠得記不清何時有過了。我們緊緊地手挽手,默默地快步前行。我想,我們倆一準是滿面生輝。只有和妹妹在一起時,我才有這種孩子般的感覺。
十幾年前,牙醫診所重新裝修了一番。診所在商住樓的五樓,裝修后內部煥然一新,非常整潔漂亮。晚餐席上我說了這事,於是父親說:
在我家附近,有個匪夷所思的運動場,圍著綠色的鐵絲網,還有夜間比賽用的照明設施,卻雜草叢生,不知是用於哪種比賽的,總是空無一人。有一次,我看見麻雀在那裡練習鑽鐵絲網。大家都不相信,不過我真的看到過。
「有追分羊羹哦。」
和妹妹一起去了一趟迪士尼樂園。竟然兩年不曾去過了。說「竟然」,是因為我們都喜歡這個遊樂園,從前常去那兒玩。但是,這兩年又是找工作又是結婚,彼此都「日日是混亂」,哪裡還顧得上這個。

到靜岡買羊羹去

拉麵、味噌拉麵等等,幾乎沒有人這麼簡潔地點單,人們差不多都加了些什麼,比如說:「叉燒面,麵條要硬一點,加一些豆芽。」「拉麵,大碗。加雞蛋。湯里不要放油。」諸如此類。

黎明的逃亡

導播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我還是喜歡輕鬆自在。與往常一樣的鏡子,與往常一樣的剪子,與往常相同氣味的洗髮香波。時間靜靜地流淌。
吃著並非心儀的拉麵,我總是暗暗下定決心:過幾天再來這裏,到時候一定要點自己想吃的拉麵。可是細細想來,這裏的拉麵,不管是什麼拉麵,並沒有好吃到值得我如此反覆光顧。
妹妹十分認真地提議道。
「那可不行。她非哭著吵著要來不可。」
「你看,爸爸還有哦。」
無論何時,散步總是愉快的。呼吸了外面的空氣便能緩過神來。我邁著大步,緩緩地走去。
「那你去看一下不就得了?」我說。可嫌麻煩的丈夫卻穩坐泰山。

鬱悶的心情

要知道,追分羊羹可非同一般,有妙不可言的風味,咀嚼時的韌勁、味道之好,令人每吃一口都忍不住連聲讚歎。
妹妹和朋友在附近吃飯,說順便來看看我是怎麼回事。她腳上穿著一雙新靴子。
父親邊說邊將額頭、鼻子擦拭了一遍,立即讓紙變得透明起來。
小學和中學定期健康檢查,三位穿白大褂的牙醫並排坐著,無論在哪位醫生前排隊等候,結果都一樣:「C1,C2,C4,Karies,C1。」
「我來啦!」
門鈴響了。
「好棒哦,太棒了。」
這草也真夠茂盛的。我透過鐵絲網,注視著長得高高的野草。好些日子沒走這條路了,這裏沒人管理嗎?野草長得幾乎高及我的腰部,玩命似的穿出鐵絲網,伸向路邊搖搖擺擺。綠色煥發著生機,在夜色中狂妄得令人心煩。
結婚後讓我感到悲哀的事情之一,便是再也不能與丈夫一起到那樣的咖啡館去了,雖然這麼說只怕要遭到朋友那位未婚夫的毆打。
在深夜的書房裡,使用著「最高級的化妝紙」,我想起了父親說罷「爸爸還有哦」,取下眼鏡后那愉快的笑臉。
這個嘛,是姐姐小傻瓜哩。
我從超市的白塑料袋中拿麵包吃。每次掰一點兒,慢慢地吃。我喜歡在外面吃東西,不在乎遛狗的老爺爺、老太太對我側目而視。麵包略有些甜味,麵粉香噴噴的,好吃極了。
即便如此,我依然刷我的。因為我能為預防蟲牙做的事,也只有這個了。
過了一會兒,電話鈴聲響起。
我愣了一會兒,因為大吃一驚。追分羊羹是扁平狀的,用竹葉包裹后蒸制而成,是我的最愛,但非得到靜岡去才能買得到。
那是個星期天,徹夜工作之後外出散步,太陽已經高照,所以我想大概是七點左右。經過運動場時,發現一隻麻雀停在鐵絲網上。鐵絲網的格子是四個角有點圓圓的菱形,麻雀將半個身體鑽進這格子里。起初我以為是不小心被卡住了,以前在其他地方,曾經看到過松鼠被卡在破損的鐵絲網上動彈不得。人一湊近,松鼠便因恐懼而掙扎,鐵絲就在松鼠身上越卡越深無法解救,結果那一次是通知警察前來幫忙解救的。
咔噠咔噠,傳來旱冰鞋撞擊瀝青路面的聲音。男孩子一言不發。
「該說是一成不變呢,還是長不大?」
最後,我們散一會兒步,再吃上一個至愛的冰激凌就完美無缺了,可是不知道哪裡有賣的。我們面面相覷,已經來過好多次了,可還是這副德行。這都是因為總和小K一起來的緣故。小K是我的高中同學,長著一副奇特的容貌:分明已經三十二歲了,看上去卻只有二十歲上下。她簡直就是迪士尼的活字典,和她在一起,這片遊樂園如同自家院子一般。
夜間的列九-九-藏-書車太棒了。
「太開心啦!」咬著西瓜味的豆豆軟糖,我們滿懷幸福。
今天是妹妹的生日。
於是,坐上了即將發車的京葉線。差一點就趕不上了。十一點零四分發車的那趟,上車地點距離山手線站台非常遠。這個距離激發了要去遠行、要到陌生之地的激|情和不安。
由此,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
我心想,這和那個是一樣的。
可能是覺得點菜越快越好吧。我以前就不擅長速戰速決。此外恐怕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店員們全靠腦子記。他們從不用筆寫,而是飛速地用腦子逐一記住。他們神情嚴肅地請客人點單,我擔心多嘴會打亂了店員的節奏,只得從頭再來。
約莫過了一個小時,妹妹回去了。當妹妹揮手道別、乘坐的電梯門關上后,我一個人孤單單地留在了走廊上。
「這做什麼用的?」我問。
昨天去了牙科診所。大後天還要去。我的牙齒很糟糕,齲齒從未斷絕過,所以看牙醫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幾個月下來治療結束時,醫生也絕不說「治好了」,而是說這次暫且這樣吧。這次暫且這樣吧,過兩三個月再來看看。
下車后,我久久佇立在那裡,沉浸在喜悅之中。這裡是水泥和沙灘和諧組合的海濱,有很多帆船,林立的桅杆魅力無窮,是個美麗的地方。我在附近來回走了兩圈,還在伸向大海的細細的水泥路上走了一走,站在道路的盡頭,心情無比愉悅。
「天氣真不錯啊。」
「就算像,畢竟不是真的嘛。」
關於咖啡館,我有一些記憶。
你在那種地方幹什麼?對方帶著怒氣問道。
母親苦笑了。
我心想,結婚真是殘酷的東西。要說結婚是怎麼回事,其實就是在最愛的人面前變成了最不願成為的女人。真讓人討厭。
「練習倒地?在那種草地上?老爺爺們?」
二十五歲啦。我深有感觸。像洋娃娃那麼小的人竟然二十五了。
「你冷靜點啊!」
賓館隔壁的隔壁有家可愛的雜貨店,櫥窗里展示著帽子、文具、首飾、餐具等。這類商店與冬天的傍晚十分相稱。被這妙曼地泄露出的溫馨光亮吸引,我總是鬼使神差地推開店門。不知怎的,這一類的小店總讓我感到是在旅行。我在那裡買了黑色的小手套。
透過窗帘縫隙看到的羅森,整夜人來人往。
「這個嗎?是這麼用的。」
姐姐小傻瓜哩,小傻瓜哩哩。
「算了吧。」父親苦笑著說道,「到時候就肯定會冒油的。」
因為那是去充當旅人的地方,不能把日常帶進去。一起前往的人也如同故事中的人物一般就好了,是內心相距很近,但外在相距很遠的人。
車門開了,到達車站時已經感受到大海流動的氣息,而現在,與黑暗的氣息兩相交混,變得越發濃郁了。
但是,麻雀似乎不是被卡住的。它以驚人的柔軟把身體縮到一邊掙脫而出,在附近飛翔盤旋了一會兒后,又停在鐵絲網上,把半個身體鑽了過去,直到再無法動彈的時候,又機靈地將身子縮回來。我呆立在那裡,看著麻雀再三重複這一動作。
然後,這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夜晚,走在運動場的旁邊,噼噼啪啪地傳來了巨大的響聲,我吃了一驚,停下腳步。響聲多次重複。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花了好幾秒鐘,我才發現似乎是飛蟲撞擊在照明燈上發出的響聲。照明燈發出泛著紫色的白光,位置非常高,睜大眼睛也看不到飛蟲的影子。響聲好大。
母親用說不清是愕然還是慰藉的口氣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坐在助手席上,先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斷下來的牙齒,再悄悄地對著反光鏡咧了一下嘴,嚇得渾身哆嗦。不折不扣,一張傻乎乎的臉。
我順道去了一趟便利店,待情緒恢復到現實之後再回家。公寓的燈光,停在門廊里的令人懷念的車子。客廳里,丈夫任憑電視屏幕上一片沙塵暴,對刺耳的噪音毫不介意,照樣呼呼大睡。
或許就是這麼一回事:置身於另外的時間之中。在那裡工作的人們,不知為何總感覺是故事中登場的人物。

並非幻覺

雖說哪支曲子都行,但那只是開場白,其實我希望播放《告別的雨聲》,自然,這種場合還要來什麼「開場白」,是我的過錯。
儘管如此,還是稍微裝扮一番出門,稍微多花上一點時間,稍微多花上一點錢請人「修理」一番。需要這樣做的人,無論如何還是存在的。
最鍾愛的點心變樣了(或者說消失了)的例子並不少見。中間夾有純正濃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奶油糖霜(那滑潤涼爽的口感!)的「魯布朗」西餅屋從前那種千層酥,口味淡雅一連能吃好多個的「摩洛索夫」西點店的君度酒風味迷你泡芙,還有「銀葡萄」那虛幻縹緲的杏肉大福……地處祐天寺的那家名叫蒙特羅的蛋糕店,所有的糕點味道都那麼美妙,卻竟然連店鋪一起消失了。資生堂小食店那漂亮的粉色蘇打水,還有千疋屋的桃子冰激凌(僅限夏天,加了很多成熟的新鮮白桃),現在都已無蹤無影了。
「喲,這裏也生蟲牙了,這裏也是。哎呀呀,這是從旁邊長出來的。你真了不起。」
「您帶什麼樂曲來了嗎?」寒暄后,年輕的導播問我。據說在這檔節目中,每期都在對話之間播放嘉賓喜歡的四五首曲目,因此在電話中事先提醒我帶上中意的CD或者磁帶。
把長谷川町子的漫畫《海螺小姐》全部通讀了一遍,也是關於牙醫診所的記憶之一。配給是什麼?煤球是什麼?當年就是這樣邊不停追問坐在旁邊的母親,邊讀完的。
那一瞬間真是爽快透頂。麻雀幾乎以直角沖向天空,在運動場內歡悅地翱翔盤旋。我也懷著暢快的心情回了家。
「真的?可是,怎麼回事?是人家送的嗎?」
腦子裡回想著這些往事,從人行天橋上茫然地注視著牆上的塗鴉。這公園牆上的塗鴉不是某某某到此一游之類,而是一長串圖案考究、色彩鮮艷的巨大繪畫。廉價然而有力,十分有趣,類似美國的漫畫雜誌。
那,就得去千葉了。
不全盤接受這一切,是去不了新的美容室的。
我面向前方一動不動,在黃昏的空氣中,將注意力集中在背後。
坐計程車來到離家最近的JR線目黑站。乘山手線去東京站,心想只要到了東京站,一定會有合適的列車,不管是去哪裡的列車。
孩子們沿著散步道從右面筆直走來,經過我後面,又向著左邊徑直離去。咔噠咔噠,旱冰鞋發出響聲。
似乎是因為牙齒不好,反倒命中注定總能碰上好牙醫,那次的牙科診所也衛生舒適,還有一位熱情的女醫生,高明地為我進行了緊急處理。
安德麗店堂明亮,具有西洋風格。我和妹妹之所以高興,與其說是有東西可吃,不如說是因為能到那裡去。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後來安德麗破產了,如今那裡成了做咖喱的中村屋。
「是的。」我充滿信心地回答,從包中拿出五六張CD。我喜歡音樂,還考慮到了季節因素,各種各樣摻和著挑選了幾張帶來。
輕鬆漂亮地鑽了過九-九-藏-書去。
雖然無論如何也不喜歡美容室這個詞,但理髮店明擺著是不同的地方,燙髮店則懷古情懷過濃,有點難為情,何況我又從不燙髮。還有叫髮廊、美容沙龍的,總感覺十分怪異。剩下的就只有美容室或美容院了,然而「院」多少有點誇大其詞,所以就用「室」了。
真是的,要說我對於點心的熱情,簡直到了連自己都有點擔心的程度。一旦想吃,再遠都會去買。比如「鶴屋八幡」的贈品和雞蛋素麵、「比埃德奧爾」杏仁豆腐風味的扇形黃油蛋糕。令人懷念的風味絕佳口感淡雅的「鳳尾船」的磅蛋糕就不用提了,有時像岡山的大手饅頭、山形「山田家」的富貴豆之類,去買一趟的話,也算是一次郊遊。
在甲州大道邊寬敞的咖啡館里,第一次被男朋友甩了(還是打電話把我喊出來再甩的)。走出店外,男朋友跨上剛剛買來的花哨的橙色摩托車,從我的人生中消失了。
我掛掉電話后,便請服務台不要再把電話接進來。不過,打電話的人發火是有原因的,我因為內疚而坐立不安,不停地在房間里來回走動。重新回到桌子前,打算冷靜地分析事態,卻心煩意亂不知所措,手拿著鉛筆,只是茫然地看著窗外。傍晚淡淡的暮色中,可以看到羅森藍色的招牌,透過玻璃還能看到明晃晃的店鋪內部。
大雷山太棒了。風、天空、速度、暮色中街區閃爍的燈光、山谷間的月亮,簡直太令人驚嘆了,我們坐在車上始終不停地歡呼,再次確認這是我們最愛的過山車。很想再乘坐一次,但是強忍住,去了飛濺山。這也是今天的目的之一。我們倆都還沒坐過呢。排隊排了一小時零十五分鐘。不過我們吉星高照,一下子坐在最前排,水濺得滿臉都是,而且是在冬天冰冷的夜晚。

月光下的幸福

父親說。我從內心深處感到失望。看著沮喪的我,父親得意地又說道:
我和他們的距離極其緩慢地在縮短。我手拿麵包,起先注視著地面,接著看看周圍的樹木和天空,然後又眺望附近的民居和稍遠處的消防署大樓。不知為何突然煩躁起來,但又不願離開。
因為某種緣由,隨著黎明的到來,我離開了那家賓館。至今為止,這是平生第三次黎明時分乘坐計程車逃亡。第一次(在華盛頓)和第二次(在上野)的記憶悄然蘇醒。真是無所不有啊。
這下子……我站在房間中央思索。這下子可是走投無路了。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換下外出時穿的褲子套上牛仔褲,穿上拖鞋。暫且沖一杯速溶咖啡喝著。總之,必須得工作,我坐在桌子前,努力要把稿紙的格子填滿。
這一帶的民宅並不大,但很有古風,屋前都種植了很多盆栽。玫瑰、牡丹、日本毛女貞花、鐵線蓮、鳶尾花、蝴蝶花,還有各種不知其名的植物。
因為每張都是集錦,我解釋了希望從中播放哪首曲子。
一位朋友馬上就要結婚,未婚夫要求她:「婚後希望不要單獨一人進咖啡館。」她大吃一驚。聽了這話,我自然也大吃一驚。據說這個男人的說法是:「在鄉下,結了婚的女人單獨到咖啡館去是很怪的。」暫且不論此事的真偽,那將要結婚的朋友無比喜愛咖啡店,而且宗旨就是獨自一人去——可能並非如此,但總而言之,是喜歡獨自一人去的。因此如何是好?她十分困惑。這種婚不結也罷,我雖然心裏這麼想,但沒有說出口。因為我早已知道,結婚,不管是怎樣的結婚,原本就是一種瘋狂的行為。
實際使用時,果然滑潤柔和,油脂吸附力強,質量上乘。我非常高興。而我高興時的習慣,便是在並不需要的時候也拿出來用。放在書桌的抽屜里,工作四五個小時便用一次。因為恰好是各類文稿的截稿時期,常常通宵達旦地工作,深夜一想起來便拿來擦臉。
真好玩啊、真好玩啊。我說了一遍又一遍。
幾支小號傷感粗暴的聲音在夜空中擴散、消失。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聲音,各種各樣的氣味。我喜歡這樣在夜間閑逛。丈夫叫我別這樣,但我做不到。因為即便在夜晚,城市也在運作,人也在活動。看到這些我便安心。結婚前,與丈夫常在夜晚見面,周末還玩個通宵,即便在平時,為了一兩個小時的見面,也每夜外出。現在再也沒有這種事了。
近處傳來了孩子們的聲音。一看,是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和似乎是他妹妹的女孩向這邊走來,男孩腳蹬一雙旱冰鞋。
修理完畢,推開店門走到外面時,那種昂揚的舒適感是在其他地方享受不到的。甚至因為工作及種種緣由憔悴不堪的時候,在美容室里都可以暫時忘卻一切——不如說,那好比是其他國度的事情,遙不可及。一走出店外便變得精力充沛,恢復效果簡直立竿見影。似乎總是這樣。想一想,這不得不說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任憑怎樣擺弄頭髮,也不可能發生驚人的巨變,我說的恢復自信絕不是指感覺自己變漂亮了。
在暖意洋洋、軟風輕拂、無限悲涼的黃昏,我連妝也沒化,步履蹣跚地走著,覺得自己的內心與這黃昏的質感完全相同。要說是怎樣的質感,那便是朦朦朧朧、無依無靠、渾渾沌沌。去超市買好東西后(購物也缺乏熱情,只買了一盒烤鰻魚和土豆沙拉,算是丈夫的晚餐),在老地方——散步道的欄杆處坐下,抬頭仰望長出嫩葉的櫻花樹。
我在大排檔買了章魚小丸子,來到人行天橋上,邊吃邊俯瞰著橋下的車流。
我不明白究竟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齲齒,自然,牙齒是拼著命在刷的,十幾歲的時候就在學校里放了把牙刷刷牙。我的父親只在早晨刷一次牙,還是敷衍了事地糊弄一下就完事,他的詭辯是:「像香織那樣死命地刷,不還是刷出那麼多蟲牙來,豈不是越刷越不合算。」
「去不去安德麗?」
我硬把丈夫拉扯過去,然而運動場上空無一人,只有燈光照射下的野草。
聯想起稱心的幾家咖啡館,店內的模樣、咖啡的味道自然不必說,印象主要由店內的通風程度左右。這裏說的不是換氣和窗子之類,該怎麼說呢,是一種感覺,一種好比緣分的東西。也許該說得看是否投緣。通風良好的咖啡館讓人如魚得水。
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在新宿那家狹窄的咖啡館,被紅筆改得面目全非的原稿遭退,告訴我全都是垃圾。只要一去那裡,明明知道太甜,但總是無意間就點了杏子果汁。
「啊呀,香織,牙齦萎縮了,刷牙有點用力過猛啦。」
遇到大麻煩啦。我可憐兮兮地向妹妹述說。為了重振士氣,我們決定唱歌。唱起了《白雪公主之歌》(這是兒童唱片中的歌,妹妹小時候愛聽)和《繚亂人生》(這是鼓舞勇氣的好歌)。
他彷彿是在安慰我。
更何況,在美容室內,客人彼此之間也有那麼點兒緊張感。瞥一眼鄰座的客人時,女人的眼神真是可怖。
母親報了一家地處新宿的百貨店名字。我對羊羹的反應如此之大,似乎讓她大感意外。
散步道橫穿住宅區,非常安靜,除了遛read.99csw.com狗的人以外,難得有人經過那裡。
「真好玩啊,爸爸有那麼多油。」
從前,父親帶著我和妹妹常常散步去那裡。安德麗是當時我們家那一帶火車站前的一家咖啡館的名字,正確的名字應該是安德禮。牆紙是白底粉紅色的條紋,有雪白的桌子,是一家老派風格的蛋糕店,還有冰激凌外賣。
我反駁道。人家小K正身懷六甲呢。
前些日子因為工作去了趟金澤,在等候歸程列車時,我在車站大樓的禮品店裡買了除油麵紙。「古時,將軍內府、加賀藩府邸的上房女傭呵護雪膚冰肌,自幼愛用」的「最高級化妝紙」,「金箔打紙採用加賀的傳統技法抄制,使紙張更為柔和滑潤,是同類產品無法比擬的最佳和紙。」這是釘成書冊狀的小型除油麵紙封面背後的說明。
這是聽妹妹說的。她在讀賣樂園觀看水中芭蕾秀。天氣寒冷,場內人很少,三三兩兩的非常閑散。在觀眾席上剛一坐定,一位頭髮超短的中年女子首先出場,以悲壯得近乎嚴肅的表情和語氣,痛切地敘述了這家芭蕾舞團的苦境。舞蹈演員們多麼辛苦、經營又是何等艱難,甚至還談到了那支撐水槽玻璃的粗壯支柱:「大家常常問為什麼不把這柱子挪開。可是,如果拿掉這柱子,玻璃會因為水壓過高破碎,水就會泄漏出來。」說這番話時,她的神情痛苦到了極點。接著音樂響起大幕拉開,妹妹說她難受得差點想逃離現場回家。妹妹說來既有趣又好笑,我聽得忍俊不禁,邊笑邊感到內心充滿凄涼。
母親立馬退縮了。我當然緊追不捨,「這是什麼意思?是追分羊羹變樣了嗎?」
我向車站員工打聽情況。坐在計程車里,我想起了安西水丸先生的小說中出現的千倉的大海確實是在千葉,便對站員說想去千倉的海邊。結果了解到千倉不光非常遙遠,而且也沒有前去的列車了。只要有沙灘的海,什麼地方都行,我再次說。結果站員推薦我乘坐京葉線,說是幕張、檢見川還有稻毛都有海濱。
這樣的事已經許久沒有了。結婚前,我還經常衝動地外出旅遊。結婚之後,最近變得安分守己了。列車筆直前行(本是理所當然),我覺得自己正以相同的速度、相同的力量,一點點地得到解放。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並不太喜歡海。我討厭那陰霾沉沉的空氣、黏附在腳趾間的沙子,還有那濕漉漉的風。所以,對小說和電影中登場人物動輒就想往海邊跑,我總是心存疑慮。
這一天,兩人手忙腳亂徹夜未眠,許久沒去遊樂園了,都很興奮。好開心啊好開心啊,一見面就說了無數遍。
「不用擔心,不是那麼回事啦。」
與妹妹在前一天見過面。因為是星期天,便和丈夫一起去看望她,買了鮮花、巧克力,還有各種各樣的禮物送給她,還一起喝了香檳。
男人心血來潮時,可以趿拉著拖鞋悠然來到附近的理髮店,不到一個小時便颯爽地回家。無需預約,無需緊張,時間短,花錢少。我時常羡慕不已,對「理髮店」這個簡潔的詞兒也十分憧憬。
於是,父親撕下一張,然後取下眼鏡。
相反的情況當然也存在。作為客人,既然事關今後幾個月內自己的形象,對美容師自然是極端懷疑和深度觀察的態度,這視線其實也十分失禮。土頭土腦的不喜歡,太前衛的又會感到為難,話太少了覺得不安,太熱情了又覺得難以信任且太聒噪。
第二天,我與其說興奮,不如說懷著些許緊張的心情來到書房。這次能否讓那張紙變得透明呢?當然,我還沒洗臉。
高中剛畢業非常無聊的那段日子,喜歡咖啡館里的大理石櫃檯。大熱天把手臂放在上面,冰涼冰涼的。那是八十年代初期,點的自然是「艾米茶」。這家位於坡道中段地下的咖啡館,從窗戶能看到夏日街頭的綠色和行人的雙腳。
結果三個月過去了,醫生看了我的牙齒后十分驚訝。
「這張要第六首《走向西方》,曲子非常好,很雄壯。」
計程車在空曠的公路上颯爽飛馳,我從車窗望著漸漸泛白的天空。
導播只是聽我說,絕不插嘴說「噢,是《走向西方》啊」,也不做任何標記。我突然感到似乎多嘴了,很不好意思。
還有安德麗。
一直到孩子們遠遠離去,我依然孤單地坐在那裡。下次見到妹妹,得把這兩個孩子的事情告訴她。我站起身,朝著家的方向邊走邊想。

對媽媽保密

我邊付錢邊問。說是十四號國道沿線有,但得走很遠,還說可以在這裏等我。我雖然感到過意不去,但拒絕的話未免太不明智,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沒有確鑿的根據,只是如此感覺。於是打電話向居住在千葉的兩位朋友請教,可兩人都不在家。說到千葉也是非常之大,坐哪輛列車在什麼車站下車,然後怎麼走,不了解這些就哪兒也去不成。更何況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點。
事後我才知道,斷掉的牙齒是顆假牙,所以斷下來也不疼。你不知道這是假牙嗎?大家都大吃一驚。我的牙醫是名醫,這便是證據。
我不知所措。可是,想到海邊去,而且夜晚的大海更好,無論如何希望吸入滿腔的海風,這願望異常強烈,而太晚的話夜更深,又讓人害怕,這種心情也在推波助瀾,於是我先喊了計程車再說。
海!
「哦,起碼有一根樑柱是我造的吧。」
對於牙醫診所,我有許多回憶,當初,是現在這位醫生的父親「大先生」給我診治。當時年近八十的大先生是個熱愛中國、很有個性的倔老頭,治療技術雖然了得,卻不注意細微之處,為了把我的嘴巴張大,拿著帶柄的鏡子使勁拉扯嘴角,結果弄得嘴巴裂開(真的有一道裂痕),這類事情也時有發生。儘管如此,我和醫生的關係還是很不錯,我對護士調製的填充劑很感興趣,也想試試。大先生就把用水調和的黃色粉末和玻璃板給了我。而我有時也給他寫信,最先斷言我將來會成為作家的人,便是他。
「下次一定是四個人來啦。」妹妹微微一笑,說道。
如此寫來很容易,但緊要關頭我便不知所措。比如,想好了今天一定要吃麵條硬一點的擔擔麵,湯里沒有油浮在上面(出門時反覆思考過),可是事到臨頭,為現場氣勢所迫,勉強才說出:「湯麵。」

海!

母親大概是一邊撫摸著狗一邊在打電話。
「不是的,是買的,昨天在百貨店買的。」
「要不,再來一次郊遊?」
那倒也是。我也苦笑。客廳在陽光的照射下暖洋洋的,角落裡的塵絮看得一清二楚。聽著母親說話,我回想起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一人乘坐新幹線的情景。九-九-藏-書那是對誰都保密的一次悄悄的斷然遠行。中學三年級時,我逃學跑到靜岡買追分羊羹去了。時值春天,那天也是陽光燦爛,我從車窗屏息靜氣地注視著遠去的東京站月台,心裏充滿擔憂、緊張和期待,還有以為自己已長大成人的認真、滑稽而又甜蜜的錯覺。
還有這樣一件事情。
章魚小丸子的味道很怪。人行天橋上很冷,握著欄杆往下張望時,手變得冰涼。
父親慷慨地讓我也試了一下,但是不管怎麼擦,只見紙越來越皺,絲毫不見有透明的跡象。
「試一下?」
大學附近公寓一樓的風格怪誕的咖啡館,只有一個男人獨自在經營,供應當時還非常少見的「茶意」,味道好極了。
我對自己的失禮張皇失措,於是,其他的CD也都是這般:哦,這張也哪首都行,每首曲子都很喜歡。簡直就像在討好似的不斷讓步,有氣無力地滿臉堆笑。
我目瞪口呆。
非但如此,其實更多時候只會說:「拉麵。」
真的,我們特別喜愛遊樂園。無論是工作、結婚還是生孩子,都無法阻擋我們。
拍攝中止,全體工作人員一同打道回府,四輪驅動車原路下山。大家一言不發。
然而事與願違。就在前兩天,牙醫看了看我的口腔后說:
「是啊。」
打那以來,二十幾年過去,這次輪到我苦笑了。真是的,竟然會羡慕這等無聊的事情。那一天,我做夢也不可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不光使用除油麵紙,甚至還要使用那些宣稱「乾爽清涼」的化妝水、粉底霜以及一切能想到的護膚品,努力使自己的皮膚接近無油的狀態。
男孩的動作與其說是滑行,不如說步行更恰當,那跌跌撞撞的步法遠遠看著就感覺危險,但女孩還是在旁邊不斷地讚揚他。
因為電視台的工作去了英國。四輪驅動的麵包車花了半天時間來到了荒野(去採訪「呼嘯山莊」)。決定在車內吃完午飯就開始拍攝的時候,我一個門牙從牙根處斷下來了,就因為咬了一口柔軟的三明治。
「這張嘛,是哪個曲子來著?反正每支曲子都很好聽,都可以。」
「倒也不是原來那樣的。」
因為某種緣由,我在東京市內的某個賓館住了一夜。這地方寂靜而不顯眼,一樓的咖啡店很閑靜,是一家舒適的賓館。房間並不大,但如同我要求的,有鋪好床單的超大雙人床,有最大規格的寫字檯。一張大桌子緊靠著窗,寬敞的浴室也相當不錯。
到靜岡去!內心一旦想好,便回憶起那追分羊羹的口感來。不知什麼時候,我一個人露出了微笑。
說這話的是妹妹。迫不及待地等我取下門鎖鏈,連門都來不及關上,我們便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還唧唧呱呱地說個不停。
母親這句話,我可不能充耳不聞。
除油麵紙也放在父親的抽屜里。
「好棒哦,越滑越好啦。」
「哎呀,快點。明明是真事,居然被你懷疑,人家委屈不委屈呀。」
我在一個叫稻毛海岸的車站下了車,從東京站到這兒票價是六百一十日元。十二點之前我已經坐上了計程車。
夜晚,去老地方散步了。所謂的老地方,就是那種滿眼望不到盡頭的櫻花樹、稱作公園的細長小道或曰漫步道。晚點去的話連個人影都沒有,是個愜意的好地方。潮濕的土地和櫻樹葉的氣息十分強烈,簡直就是櫻葉餅的氣味。我張大鼻孔嗅聞香味,靠在欄杆上抽了兩支煙。抬頭望去,蔓延的樹枝上茂密的樹葉在夜空下呈現出濃淡各異的墨色。如此一來,我便平靜下來,而一旦平靜下來,刻骨銘心的悲哀便襲上心頭(因為剛與丈夫吵完架)。
說罷又取下眼鏡,毫不費勁地讓第二張除油麵紙又變得透明起來。
賣章魚小丸子的是位一頭金色長發的老兄,不過,我從未看到過他烤制的場面。在掛著燈籠的小卡車裡,老兄在聽廣播。雖然有排列著圓形凹陷的鐵板烤具,但那裡總是空空如也,客人來買時,他便從後面的保溫箱里取出早已包裝好的,遞給顧客。這位老兄是附近玩耍的少年們不錯的諮詢顧問(我目睹過多次諮詢的場景)。所以,少年們買章魚小丸子時,明明是顧客卻非常客氣,離去時總要低頭道聲「對不起」。
「教你一個好辦法吧。」父親說,「今晚洗澡時不洗臉,明天天亮了也不洗,然後再到書房來。」
去美容室了。
我覺得這與旅行一樣。
在這野草叢生的運動場上,有人在玩橄欖球。是三個人,還穿著運動服,紅色基調的條紋上衣和短褲。體型強健,但是不年輕(即便客氣,也不得不說是老年)的男人們,抱著球彎著腰拚命疾奔,再抱著球倒地。倒地時那勇猛的勁頭簡直令人擔心會不會出事。然後站起來,再跑,再倒地,三個人你推我搡。
我心中滿懷期待,呼吸急促,認真地點了點頭。我記得父親看著走出書房的我,叮囑道:
一幅奇妙而異樣的光景。三人中有兩人留著鬍子。這裏不光有飛蟲撞擊的白中泛紫的照明,周邊緊挨著幾盞路燈,再加上又是滿月之夜,運動場非常明亮,猶如舞台一般。
回家彙報情況后,丈夫眼睛瞪得滾圓說:又是幻覺吧。麻雀的事情他也全然不信。
總而言之是人山人海,店外列著長隊,店內也得排隊。在店內排隊,就是站在櫃檯前吃拉麵的人後面,像忘記寫作業被罰站的小學生那樣一字排開等著,這時店員上來挨個兒請客人點餐。
我當真羡慕不已。
「打個電話問她一下吧,從這裏往哪裡走可以找到冰激凌店。」
因為不願回家,便繞道向著大公園走走。公園的周圍有各種各樣的人。大路上有許多違章停車,人行天橋下有些人在練小號(很好聽),有少年對著牆在默默地踢球,有人在玩街頭籃球,還有幾對情侶坐在石階上。
「這張請播放第六首《有摩天輪的街市》。」
受到廣播節目的邀請,作為嘉賓來到了橫濱的廣播電台。這裡能看到大海、大橋和摩天輪,是個嶄新漂亮的演播廳。雖然天陰欲雨,空氣卻不可思議地格外清澄。從大廳的窗子可以極目眺望房總半島。
轉眼間到了海邊。
特別是像我這樣的人,幾乎從不改變髮型,哪怕去過了美容室,周圍的人也看不出來。儘管如此,精心地洗完發后,接著塗上一種名稱古怪、叫crazy color(其實並不會染上顏色)的護髮素(效果極佳,頭髮變得滋潤光滑),邊喝咖啡邊看雜誌,發梢修剪整齊后再細心地吹乾,這期間身心便已經完全得到休養,自信得以恢復。而且頭腦也變得清晰,感覺被修整得神清氣爽。假若這是在晴朗的午間,實在是無法形容的幸福,真想雀躍歡跳。
我感到憋得慌。
除油麵紙似乎改變了那麼一點點顏色。我使勁地擦著臉,一次又一次地,咯吱咯吱地。
不僅是我,父母也同樣如此,家裡人還習慣把妹妹看作一個小小孩。對我們來說,妹妹是家裡有最正確的九九藏書判斷力的人,心算最快,有一個可靠的職業,這種事與她是個小小孩沒有絲毫矛盾。正因如此,父親才在每天早晨送妹妹出門時由衷地讚歎:「今天還去公司嗎?真了不起啊。」母親看著妹妹背著背包的背影,嚷嚷著真可愛啊,還打算像參加開學典禮的小孩子一樣,要在門口拍照留念。
我去了海邊。
C表示齲齒的程度,似乎數字越小程度越輕。雖不知道Karies意味著什麼,但時常這麼說我。
據母親說,那是與追分羊羹十分相似的羊羹,而並非追分羊羹發生了變化。我同時品嘗了放心和失望的滋味。前者是針對追分羊羹並沒有改變,後者則是針對母親買的羊羹不是真正的追分羊羹。

拉麵而已

我對自己的無能一籌莫展。若是小說或者電影,在自語著要去海邊后的一瞬間,不是已經站在海邊,至少也是在駛向大海的車子里了。
我去同一家美容室已經有十幾年。試著換過幾家,結果還是返回了原處。這與店家的氛圍和技術不無關係,但說實話,我是懶得去別的店。沒有比去新的美容室更耗費精力的事了。真的很費力氣。
即便討厭海,我還是突發奇想,無論如何也想看海去。因為是第一次,我很是困惑。首先不知道該去哪裡才好,朦朦朧朧地略有所知,去成田機場的途中,好像有一處拐彎道路的右面可以看到海,還聽說銀座的前面也有海,只是還沒去過。若是橫濱,倒是去過好多次,也知道海在哪裡。不過,我想看的海不是從高處(或者從巨大的摩天輪上)遠眺,而是有沙灘可以散步的大海,是夏季到來時並排林立著臨時更衣室的大海。

獨自品茶

「工作。」
我語無倫次地說罷,導播乾脆地回答,噢,是嗎,就把這張CD疊在了前兩張上面。
那是常去父親書房玩耍時的情景。父親書桌的抽屜里有好多各種各樣的東西——似乎不管什麼傷都能立馬治好的中國葯、能把厚厚一摞紙立馬變成「書」的錐子和細紙捻、一倒過來金髮美女便唰地脫去泳衣的開瓶器等等。小時候我相信,不管遇到什麼麻煩事,只消跑到書房去,就萬事大吉了。
於是,去了那家美容室。所謂美容室可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充其量一兩個小時而已,但是進門時和出門時判若兩人。這與髮型無關,而是事關精神狀態。簡直一個是使用前一個是使用后。每次去美容室,我總聯想起玩具醫院,對損壞破舊的娃娃做些簡單修理的工場。
在羅森買了炒烏冬面和布丁,算是回到賓館后稍早一點的晚飯。邊吃邊看大相撲,漸漸地害怕看時鐘了,似乎一不小心就會萌生反省之意。我對自己說:現在可不是反省的時候。一旦反省後悔,儘管是自作自受,最後也明擺著要陷入無盡的憂慮。人生有時只得拚命向前。
白天變得相當長,我望著已經過了六點卻依舊又藍又亮的天,心裏想道。
「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家庭餐館嗎?」
我大為滿足,心想,到了十四號國道沿線的家庭餐館要喝杯咖啡。回首望去,看見黑暗中計程車停在那裡等我。

夜幕中的人行天橋

我絞盡腦汁挖掘記憶,搜尋線索。記憶中的海是在靜岡縣三保的松原,小時候祖父母和父母常帶我去(可要現在去,未免太遠了)。四五年前,人家約我去吃上好的金槍魚,去的那家店就在海邊(但是究竟在哪裡,我忘得一乾二淨)。
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房間,喝著速溶煎茶,工作了將近六個小時。
了不起,這話也未免太那個了吧。
後來,散步時順便經過好多次,都沒有再看見過那隻麻雀和老橄欖球員。散發著甜蜜香味的梔子花也凋謝了。
這附近有可以住宿的地方嗎?我順便諮詢道。司機稍一停頓,回答說:沒有啊。我一驚,一家也沒有?沒有酒店也沒有家庭旅館?到幕張去的話有很多,可是要住店得事先預約。他說。
首先是美容師的視線。美容師對初次登門的客人毫無顧慮地審視,包括臉型、發質的狀態、服裝、興趣愛好。的確,不掌握每個人的個性和生活等信息,也許無法找到最適合客人的髮型。雖然問這問那是接待客人的方式或職業的需要,但是對於客人來說,當然有一種被「估價」的感覺。
我邊往陽台走邊回答。春天即將來臨,空氣中瀰漫著清香。
二十五啦。這個數字與妹妹完全不般配。二十五歲不就像個成熟的大人了嘛。打清早起便悶悶不悅,就是因為這個。
「哪家百貨店?是在搞食品展銷嗎?」

往常的鏡子、往常的剪子

陌生地方的計程車也極棒。不過我說去海濱,司機卻反問是去公園吧。我說:不是,是海濱。對方便滿臉怪異的表情,說海濱已經變成公園了。不是從高處看海,我是想看看有沙灘可走的海。我這麼一說明,司機便答道:那樣的話,遊艇碼頭就行了。於是便決定去那裡。
我剛才寫道,與別人同去咖啡館有時也不壞。那當然是說與喜歡的人一同去。這種時候,只要是陌生的咖啡館,不管什麼樣的都不壞。問題在於自己稱心的咖啡館。總是單獨一人前去的稱心的咖啡館,極少有一起去也讓我感到幸福的人。那必須是喜歡的人,同時又必須是即使喜歡,也不能太接近的人。
啊呀呀,真是的。
「太厲害啦!」
他指的是我的治療費。後來我開始自己支付治療費,果不其然,父親所說未必是玩笑,我低嘆道。裝修前的診所有扇窗戶,可以看到外面——其實就是對面大樓的招牌,而現在的房間沒了窗戶,變成一幅畫掛在那裡。
已是臨近傍晚時分,在大雷山前等了一小時零五分鐘。這期間天已經黑了,但我們根本不在乎,像十幾年前在熄燈后的卧房裡那樣,不是說就是笑,眺望那顏色逐漸變深的天空、無聲地漸次開始閃爍的星星、人造石山和燈火通明的樹木,還有突然浮現於這些奇妙風景之上的滾圓的大月亮。
我無言以對。
一個晴朗的下午,母親打來了電話,說:
正是為了品味孤獨才去。在未知的地方,孤零零地一個人待著,很快又從身處的場所中消失。那扇窗戶、桌子、咖啡杯,與我和我的生活毫無關係,始終存在於那裡。那種正當性和安心感令人喜歡。
我也喜歡咖啡館。基本都是一個人去。和誰一起去當然也不壞(何止如此,有時甚至妙不可言),然而,要享受去咖啡館這件事,絕對還是獨自一人好。
總之,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就一直去那個牙醫診所看牙。
散步去吧,我想。於是起身,脫去拖鞋換上鞋子。目的地當然就是羅森,因為與賓館近在咫尺,不必有太多出逃的罪惡感。我把錢包和鑰匙塞進口袋,匆匆出了賓館。
然後,是觀看今年最後一次電光彩車大遊行,吃著小塊比薩餅,邊跳著舞邊看。看到這情景,就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我想這得怪音樂。跳著跳著感覺無上幸福,又一次異口同聲地說道:真開心啊。
「不洗臉的事可要對媽媽保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