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家教啊？那能掙幾個錢啊，你就說今天補課補晚了不就得了？艾哥，艾哥哥，艾爺，算我求您了，耽誤不了你幾分鐘時間的，去看一眼，就看一眼。你難道不想發財？」

可這還不是結束，凄婉的琴音在如訴如泣地低回兩遍之後，一個漫長的斷音，跟著就是列缺霹靂，丘巒崩摧，那彷彿不是琴弦能拉出來的音調，更像鋼琴鍵盤上敲擊出來的音符。

「跟哥哥來就是了嘛，難道你大頭哥哥還會害你，真是的。」

「你真能聽懂我拉的這調子？」拉琴人兀自不信。

那乞丐雖然看不見，但聽力似乎特別好，聽到艾司走過，雙手捧著的破搪瓷杯子上下抖動，有幾枚硬幣在杯子里撞得丁零哐啷直響。

「要什麼身份？不要不要不要，那裡每個人都想方設法把身份藏起來的。」

剛出地鐵口沒走多遠，就看見路邊有一位乞丐，這次可是真乞丐，他裹著條破氈子，好像雙腿自膝下就沒了，匍匐在地，身子顯得很短小，一顆頭奇大，戴著一副盲人墨鏡，看來不僅沒了雙腿，還是個盲人。

艾司這是典型的哪壺不開提哪壺，賽夕詩大怒：「臭小子，你給老娘聽好了，老娘的名字是夕陽的夕，詩歌的詩，賽！夕！詩！你到底有沒有文化啊！」

艾司將拖鞋放在地上，悻悻地離去，在他心裏，雖然這位夕詩姐姐性格古怪了點，脾氣大了些，但能拉出那麼動聽的音樂，肯定是好人啦。走了兩步，艾司覺得不對，艾司聽到了那麼好聽的音樂，卻沒給錢耶，那些路過的人都沒聽到也給錢了。

賽夕詩雖然聽不太清楚，但聽到嫁人什麼的格外敏感，一聽就知道這小子嘴裏絕對沒冒好詞兒，腿一蹬，腳一甩，一隻鱷魚牌拖鞋就飛了出去。

可當他抬頭，卻震驚地發現，那個聽琴的小夥子，竟然早已淚流滿面，那悲慟傷心之情，比自己絕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賽夕詩正胡亂地套上拖鞋，發現那混小子走了沒多遠，又噔噔噔跑回來了，這小子不到黃河不死心是吧，丫的當老娘說話是放屁呢！她雙手握緊琴頸，像握棒球杆那樣正準備來個大力揮擊，卻見艾司明明看到自己手裡的琴，還是壯著膽子靠了過來，從口袋裡捧出一大把零錢，往破布上一放，跟著就像怕被蛇噬一般趕緊縮手跑開了。

可又過了幾天，那艾司還沒蹤影，我們九九藏書的楊爺已經淪落到連泡麵都快吃不上的地步了，一般人見他長得肥頭大耳，不怎麼樂意接濟他。所以楊聰的觀察範圍，就從艾司必經的幾條路段，漸漸轉移到了公交車站或地鐵口這些人流密集的地方，沒想到在這兒都能碰到艾司，看來果然是連老天爺都在幫著自己。

想到這裏，這位夕詩姐姐將手指伸進鼻孔里，嘴角一揚，又發出一聲一聲「切」自嘲似的冷笑。

不知明天，他會不會還從這裏經過啊？哼，是自己想多了，在這個有上千萬人口的沿海城市裡，哪有那麼巧還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

拉琴人歪著嘴角「切」了一聲：「小子，你給老娘聽好了，我賽夕詩是個正宗的娘兒們。你看不出，我有多麼雌性化嗎？」

楊聰顯然已經習慣了艾司的直白，沒臉沒皮地拍著艾司的背讓他跟自己走，臨走前故作大方地將破氈子一腳踢到路邊：「其實我是專門在這兒等你的，這個嘛，反正閑著也沒事兒，俺們不偷不搶，這錢也算掙得正大光明對吧。好啦，咱不說這個，哥哥問你啊，青瓦街龍場聽過嗎？沒聽過是吧，就知道你沒聽過，聽哥哥說，那地方，簡直就是專門為你這種人而修建的，到了那裡，哥哥保證你能賺到一大筆錢，要是打上個十幾二十場，你下半輩子都不用為吃穿發愁了。」

琴聲錚琮，泉水叮咚。

艾司從不掩飾自己內心的情感，聽到傷心處，頓時心酸淚涌。

賽夕詩還不解氣，指著艾司道：「你走，不要出現在老娘面前，信不信我拿琴扁你！」

「哎，你別走啊，那誰，艾哥，艾哥，你聽我說嘛，今天晚上正好就有一場，我先帶你去看看嘛，看看再說嘛是不是。真的能發大財啊！對你來說小菜一碟的！」

這時又一趟地鐵到站，從地鐵里走出來的人群三三兩兩，好幾人從艾司與賽夕詩的中間插過，從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一元、五毛的零錢，扔進賽夕詩的塑料盆里。

艾司退了幾步，心想不是說喜歡音樂的人都會視琴如命嗎，這位姐姐好暴力哦，她的性格肯定和雅欣很合得來，這麼暴力，以後不好嫁人啦。艾司想著，就嘟噥了出來。

「走吧，艾爺，您再等一會兒就散場啦。」

一聽艾司管自己叫「哥哥」，這位拉琴人就豎眉怒視艾司，可聽到艾司後面的分析，彷彿勾起了九_九_藏_書心事，最後的不甘蟄伏，想東山再起也被艾司說了出來，拉琴人頓時對艾司刮目相看。

似那夕陽西下，硝煙彌散，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敗軍固然全亡，勝者也只剩幾名傷兵，杵著染血的戰旗，朝著故土的方向，攙扶前行。落日的餘暉，在滿目蒼夷的大地上，投射下他們被拉長的殘破剪影，孑然，孤獨，無所依從，不知前路在何方……

原本拉琴人還在為艾司的感同身受而備感欣慰，可一聽艾司這聲哥哥，頓時不樂意了，鼻孔一翻，怒斥道：「哥哥？你哪隻眼睛看見老娘是哥哥了？」

艾司的優點就是不撒謊：「像！」

「比這多得多。」

這把皺巴巴的破碎零錢里，居然還有一毛兩毛這種罕見的小鈔，一看那小鬼就不是什麼有錢人，學生？他那個年紀這個點應該還在上晚自習，那麼就只剩另一種可能了，外來務工人員，看樣子，也不是覬覦老娘的美色。

「什麼事情能掙這麼多錢啊？不會是壞事吧？」

見琴聲停下，艾司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哇的一聲大哭道：「哥哥你拉得太慘啦，真是好慘啊，哇……」

大頭楊聰經過深思熟慮，越想越覺得這就是為他量身打造的金光大道，做夢都夢到自己被成堆的鈔票和金幣給掩埋起來，身邊比基尼美女如雲，點煙都是用百元大鈔。

最後曲音漸漸緩和，略有纏綿，蟄伏嗚咽。

啊？艾司也被震住，一時忘記了傷悲，再仔細看看，這位……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類同胞，長著一張頗為中性的臉，稍加修飾，既可以顯得更陽剛霸氣，也可以顯得溫婉可人，不過那唇上兩撇淡淡的青須總不是假的吧。

艾司正邊走邊想，忽然覺得背後有什麼東西高速靠近，完全出於本能的反應，頭一偏，手一探，將那東西拿在手裡，一看，不是夕詩姐姐的拖鞋嗎？

完全看不出來啊，姐姐，艾司不安地攪動手指，小聲嘀咕：「聽恩恩說，西施是個大美人來著？」

「多。」大頭拚命點頭。

「什麼打上個十幾二十場？你究竟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話說這大頭楊聰，自從看見艾司空手搏獅之後，就夜不能寐，經過幾日的冥思苦想，終於想到一條發財大計，那小子人傻好忽悠，力氣又大，身手靈活，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可見老天垂憐，終於給我楊聰read.99csw.com楊爺指明了一條發財大道。

楊聰越想，底氣越足，踮著腳尖大力拍著艾司的背：「哥們兒，閑話少說，哥哥我有一條發財大計，好兄弟，講義氣，特意來通知你。」

艾司聽到了青青的草原上，鶯飛草長，小鹿在跳躍，小鳥在鳴吟，他彷彿回到了蓮花山，回到了和花菜一起坐看星月，且聽風吟的日子。

「沒有閑逛啦，我去給小朋友補課。」

艾司卻覺得這位大哥哥在向自己詢問這曲子究竟好在哪裡，馬上作答道：「這位哥哥你拉的前半部分激|情那個……澎湃，聽得我……全身的血都煮開了，就像大將軍要出征打仗了一樣，只是後面，為什麼和敵人打了個兩敗俱傷呢？後面聽得好凄慘哦，就像贏了的人也一敗……一敗？一敗塗地一樣！雖然還有不甘心，好像想東山再起，但真的好慘。」

琴聲正行進到激烈處，風格再轉，風暴一般的廝殺戛然而止，仿若一根鋼絲被拋向高空，漸行漸遠，餘音消散；几絲微不可察的顫音，從無到有，再將曲風拉回戰場。

艾司停下來歉疚道：「我身上真的沒有錢了，對不起啊。」

艾司停下，思索，問：「能掙很多錢啊？」

艾司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聽到琴聲後會出現這樣的畫面，只覺得花菜孤零零地躺在那裡好可憐，艾司什麼都做不了，也不能幫它，好想摟著花菜再說會兒話……艾司好想花菜，好想好想。

「那你這麼晚在外面閑逛什麼？」

「我真的要回去啦，恩恩她看不見我，要生氣的。」

可是漸漸地陰雲密布，森林枯萎，鳥獸散盡，人蹤絕滅，整個世界都是灰色的，花菜虛弱地躺在枯死的草甸上，只用那雙大而無辜的眼睛看著艾司，眼中滿是歲月沉澱的溫情。

「要不要身份？」

賽夕詩一愣，怒目圓睜：「要你管！你滾！」

艾司看看同胞的上半身，再看看下半身，這位姐姐，你自己不出聲，艾司很難分辨你的性別的。

不過那小子也說得沒錯，什麼街頭藝術，不過是自我貼金，哪有人會停下來認真地聽自己拉的是什麼，這座城市裡的人，都很忙的。

那位大哥扭過頭來，鄙夷地看了艾司一眼，或許是好幾個人從旁經過，都沒往他的塑料盆里投幣，心情正不爽，見艾司戳在面前聽了這麼久，也不給錢，頓時翻了個白眼：「好個屁呀好，你https://read.99csw.com懂個屁，一邊兒玩去。」

這個偽裝乞丐騙人錢財的，不是大頭楊聰又是誰。

拉琴人自是知道這首曲子背後的故事，憶昔思今，不免深有感觸，拉著拉著，就有兩行清淚順著眼角滑至臉頰，後面的曲調由於太過傷悲，沒辦法繼續拉下去了。

艾司試探著問了一句：「對不起，姐姐？」

豈料，那大頭乞丐一聽到艾司說話的聲音，騰的一下就站了起來，那偽裝的斷膝下立刻長出了一雙小腿，跟變魔術似的，跟著將墨鏡一摘，一雙小眼睛賊亮賊亮地熠熠發光。他一把就拽住了艾司的手腕，驚喜叫道：「那誰誰！」

艾司點頭，這位哥哥的嗓音未免也太尖細了些，如果只聽聲音，肯定以為是位姐姐。

大頭差點一窒，乾笑了兩聲，以無比猥瑣的腔調抑揚頓挫地反問道：「靠——，你看哥哥我像靠這點兒小錢過日子的人嗎？」

「我以人格向你保證，這事兒跟壞事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不過，這發財大計有個前提，就是必須先找到艾司，雖說這小子很好忽悠，但找不著他一切都白搭。由於艾司活動的區域被人家劃定了警戒區，楊聰不知道違反規定會有什麼下場，他也不敢去嘗試，只能在警戒區外圍周邊碰碰運氣，接連好幾日都沒什麼斬獲，楊聰楊大爺手裡的資金緊張起來。

天裂缺口，大壩決堤，滔天的洪水席捲了一切，那當真是天崩地陷，無底深淵。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賽夕詩忽然生起這樣的感慨，這小子能聽出自己的掙扎和不甘，也能聽出小惠譜的曲子里的傷悲，遙想當年，子期伯牙相遇，也莫過於此。

賽夕詩姐姐怒罵時，更是毫無形象，指手畫腳，一會兒指天，一會兒指地，唾沫更是呈噴髮狀，噴到艾司臉上，艾司趕緊擦去，這位姐姐口臭好嚴重的。

「好幾千？」

那雙眼瞪得又大又圓，一隻手已經握住了琴頸，作勢要打。

艾司若有所悟，一面感慨：「姐姐也是乞丐啊。」一面替姐姐感到不值，拉琴拉得這麼好，這位夕詩姐姐怎麼會是乞丐呢？

艾司從琴聲中彷彿能看到這樣的畫面，好像鏡頭從戰場轉向高空，一隻獵鷹當空盤旋，畫面迅速拉近，獵鷹發出厲鳴，清遠悠長，跟著鏡頭切換為獵鷹的視角，俯瞰大地，原野在燃燒，戰旗在飛揚，到處都是血與火的碰撞，撕裂文明的瘋狂ｈｔtｐｓ://rｅad.９９csｗ•ｃom，鮮紅在黑色的大地上凝集成觸目驚心的傷。

在毀天滅地的力量面前，一切反抗都是徒勞，只能隨波沉浮，不知是生是死，將漂向何方。這一段音樂起起伏伏，端的是黑夜閃電，風浪滔天，其中暗含的巨大恐懼、不安、彷徨、茫然，無力抗爭，艾司完全體會到了。

最後一段，是洪水散盡，一片狼藉，家園不再，親人離散，父不見子，妻不見夫，哀號慘呼，聲聲泣血。若有若無的斷續琴聲，彷彿神魂迷離，幽思如風，罄南山之竹，難書離別之痛。

賽夕詩火冒三丈，氣得嘴角哆嗦：「乞你老母！老娘這叫街頭藝術，在歐美很流行的，你沒文化就不要裝懂！真是晦氣，還以為找到個知音來著。」

看著人來人往，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楊爺腦筋一轉，就拿出了自個兒行走江湖的必備武器，破毛氈和墨鏡，一面繼續守株待兔搜尋艾司的身影，一面給自己找點外快。

真是可憐，艾司很想接濟一下，一摸口袋卻摸了個空，方想起口袋裡的零錢都給了夕詩姐姐，艾司很不好意思，只能輕輕地從這名大頭乞丐身邊走過去。

見艾司點頭，拉琴人也不質問，只是道：「那你再聽這首。」說罷，他優雅地將長捲髮一甩，用腮托住了琴，弓放琴上，緩緩拉動。

殊不知艾司離開地下通道，心裏想的也是明天從黃大哥家回來，我還從這兒過，看夕詩姐姐是否還在這裏拉琴。

加速，再加速，俯衝，鋼鐵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勢衝進了敵方陣營，刀劍交擊，火光四濺，喊殺聲震天。

這曲終了，艾司也是鼓掌，同時叫道：「好。」

「恩恩她們要放學啦，我要回家去了，改天吧。」

艾司將大頭上下打量了一番，想起了那位在圖書館外面要錢的大叔，神秘問道：「你這樣……能要到很多錢嗎？」

度過初始的雄壯，琴聲愈顯高亢嘹亮，節拍加快，艾司彷彿聽見戰鼓擂響，號角連營，大軍起寨，拔營，萬人萬馬，步調一致；然後是整齊地上馬，拉韁，踢擊馬腹。

艾司也將這大頭乞丐認出來了：「大頭！」

艾司聽得熱血沸騰，就好像地平線上，一位將軍鐵甲鐵馬，緩緩登上山坡，坡下一望無際的平原上，萬千鐵軍陣列在前，旌旗隨風而動，將軍拔劍指天，軍人齊聲呼喝。

艾司噔噔噔又跑了回來，恭恭敬敬地將拖鞋遞上去：「姐姐，你的鞋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