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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沒有頭腦的世界 小人物

第二部 沒有頭腦的世界

小人物

「我是象棋大師西格弗利德·費舍爾博士。您一定在報紙上看到了。我現在需要一套按照我的尺碼做好的制服,今天晚上就來取。我願意付最高價格的錢。現在就可以先付一半作定金,還有一半取衣服時一次付清。我今天要乘夜車去巴黎,人們等著我去紐約參加一次象棋比賽。我的衣服在旅館被人偷了。您懂得我的時間是多麼寶貴。當我醒來時,我的一切行李都被偷了。小偷是夜裡闖進來的。您可以想象旅館老闆害怕到什麼程度!可是我怎麼出得了門呢?我身材長得不正常,有什麼辦法呢?爺娘給的嘛。到哪裡可以買到我合身的衣服呢?沒有襯衫,沒有襪子,沒有鞋,像我這樣一位很講究穿著的人怎麼辦呢?請您現在就給我量尺碼,我不想佔用您更多的時間。他們幸虧在一個賭窟里找到個駝背,這樣的人您大概從來沒有見到過,這個駝背決定幫助我,把他最好的衣服借給我。可是您想他的最好的衣服是個啥樣子呢?您看,我這身上穿的就是他最好的衣服。我的背還沒有駝到他那種程度。我要是穿上我的英國式樣的制服,人家就看不出來我是個駝背了。我個子矮小,毫無辦法。但英國裁縫師傅一個個都是天才。我不|穿制服,就看出有駝背。於是我去找英國人開的成衣鋪子,穿上他做的衣服,駝背不見了。一位天才使駝背變小了,一個了不起的神手把駝背裁掉了。很可惜,這位英國人給我做的衣服全部被偷了!這些衣服我當然在保險公司作了保險。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又得感謝那個小偷,他把我昨天辦的護照放在床頭柜上了。其他的一切,小偷都拿走了。您瞧——您大概會懷疑我跟這護照上的照片是不是同一個人。您知道,穿上那套制服后我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我希望一次訂做三套衣服,但我知道,您趕製不出來。秋天我還要回到歐洲,如果您的衣服做得好,我想請您再做幾套。我會在全美國給您大做廣告!希望您給一個公道的價錢,作為一個好兆頭吧。您應該明白,我將會獲得象棋世界冠軍!您會下象棋嗎?」
費舍勒對下水道工人的點頭同意表示滿意,並說:「我們大家都破產了。你們失去了工作,我的心都碎了。我是念著你們的。我的錢都完了,我因從事被禁止的買賣而被通緝。幾天後通緝令就要來了,你們將會看到的。這是可靠的消息。我要躲一躲。天知道我到哪兒去?也許去美國。如果我有這筆旅費該多好啊!我是一定要設法跑掉的。天無絕人之路,像我這樣的棋手是有辦法的,我只是為你們擔憂。警察會把你們吞了。對於同案犯也要判處兩年徒刑,同案犯幫助了主犯,只是因為他們是主犯的好朋友,就一下子也得坐兩年班房。為什麼?因為他們不能守口如瓶!你們知道嗎?如果你們聰明一點,什麼也不說,你們就用不著坐班房!『費舍勒在哪裡?』如果警察這樣問。『我們不知道。』你們要這樣回答。『你們是費舍勒的僱員嗎?』『哪兒的話!』你們說。『我們聽到謠傳了!』『對不起,謠傳是經不起推敲的。』『你們最後見到費舍勒是什麼時候?』『自從他離開天國以後,我們就沒有見過他,什麼時候離開天國的呢?也許他老婆知道。』如果你們說一個確切的日子,那麼給人的印象就不好,如果你們說一個不確切的日子,那麼他們就要去問我老婆,她也會為男人擔一點風險,這不會損害她。『西格弗里德·費舍爾公司做的是什麼買賣?』『老總,我們怎麼知道呢?』你們這樣一否認,他們就會把你們釋放了。等一等,我現在有一條錦囊妙計!你們一定還沒有聽說過!你們根本就不要理睬警察,根本不予理睬!警察就拿你們沒有辦法了。他們對你們不感興趣,不想聽你們叨叨。你們又不是為了警察而生活在世界上的。我該怎樣給你們解釋呢?為什麼?很簡單,因為你們一問三不知。你們隻字不漏,對任何人都不透露一個字,在整個『天國』里不對任何人講!現在我問你們,一個人怎麼可能有這種荒謬的想法,認為你們跟我有關係呢?我說,根本不可能。這樣你們也就得救了。你們照常工作,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你就去沿街叫賣你的雜貨,你照常睡不著覺,你把你的工資的四分之三給你老婆,把垃圾掃掉。我說,即使一個下水道工人也是有事可做的。一個百萬人的大城市沒有下水道工人,那麼多垃圾和污水怎麼辦?而你還是去當乞丐,牽一條狗,戴上眼鏡。如果有人給你投一枚紐扣,你就往別處瞧,如果人家給你投的不是一枚紐扣,那麼你就往前看,紐扣是你的不幸,注意。你們應該這樣做,我個人沒有關係,只想給你們出出主意!我出的主意是有價值的,我願意把這些主意獻給你們,因為我關心你們!」
「我也會英語!」一個小妞兒在他旁邊說。她大約十三四歲,梳著兩條小辮子。他不想受別人的干擾,便大聲地念起那些奇聞來。她等著。兩個多小時以後他便合上書。然後她把書拿起來,好像她認識他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她居然盤問起他來,領退休金的女人為什麼就沒有這樣的天才來盤問人呢?他記住了每一個字。「您學了幾年啦?」那個小妞問道,「我們還沒有學到這程度,我們才學第二年。」費舍勒站起來,把他的書要回來,生氣而又蔑視地看了她一眼,抗議地大叫道:「我不想認識您!您知道,我什麼時候才開始學的嗎?兩個小時以前!」他說著便離開了那個小姑娘。
突然有人在她旁邊叫道:「侏儒!」接著那人便向她的駝背打來。其他的人也在叫,也在打。人群向她襲來。這裏的人正愁撈不到機會打呢,所以就打得更賣力氣。「費舍爾太太」被打倒在地了。她趴在地上一聲不吭。她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夠慘的。大家一說到駝背就打她。對面的人群也跑到這邊來打。至於這是不是他們真正要打的駝背,他們從來就沒有懷疑過。那邊的人群走了,費舍勒這才脫了身。只要她還能思維和動彈,她就為費舍勒的命運擔憂,她呻|吟道:「他是我世界上唯一的人。」她終於失去知覺了。
費舍勒抽出他帶方格子的皮夾說:「就像這樣帶方格子的料子。這種顏色很適合象棋比賽的氣氛。黑白相間的方格我最喜歡,像一個棋盤。但恐怕你們沒有這種料子。今天就做一套制服吧!如果我喜歡,我就從紐約給你們打電報,請你們再做一套。我說話算數!一個名人說一不二。這種襯衣我現在不得不耐著性子穿,也是那個駝背的,髒得要命,請您說說看,為什麼那個駝背竟懶得不肯洗洗衣服呢?難道洗洗衣服有什麼損失嗎?難道捨不得肥皂?我可不是這種人!」
一個警察——當費舍勒從他旁邊經過時——怒氣沖沖地盯著費舍勒。當費舍勒甩開警察相當一段時間以後,他便毫無顧忌地發泄對那個警察的恨。現在就差這些警察小偷不讓他到美國去了。他決定,對警察——在他去美國之前——侵吞私款的不法行為進行報復。他恨不得把他們一個個都掐得哇哇叫。他確信這些警察老爺把錢私分了。假如說他們一共是兩千個警察,那麼每人就可得一個先令。沒有一個人會說:「不!這是偷來的錢,我不要!」那本來是警察應有的態度。正因為如此,每個警察才都有責任,所以費舍勒對每個警察都不能寬恕,必得掐一下方解心頭之恨。
「我知道。這跟快車沒有什麼關係。在我們美國首先是做生意,business,如果您會英語的話。」他的引人注目的說話方式,以及他把鼓鼓囊囊帶方格的皮夾伸向售票員的舉動,使售票員相信這位長得矮小的先生是一位美國人,於是對他非常崇敬。「我對這個國家沒有好感!」費舍勒付了錢拿到車票並裝進皮夾以後說,「人們欺騙了我,把我當殘廢人,而不當美國人對待。由於我的豐富的語言知識才使我成功地挫敗了敵人的企圖。您知道嗎?我還被拉到罪惡的巢穴里去了。你們有好的象棋運動員,這是我承認的唯一東西。世界著名的巴黎精神病專家,格奧爾格·基恩教授,是我的好朋友,他同意我的看法。人們在一張床底下抓到了我,硬說我謀殺人,並以此相威脅向我榨取大筆的贖金。我付了錢,但你們的警察局將會還給我三倍於此的錢。這將通過外交途徑來解決。你們這個文化中心!」他連招呼也沒有打,轉頭就走,邁著堅定有力的步子離開了大廳,嘴角蔑視地抽|動著。對他來說這是什麼文化中心!他,是生長在這個城市而從未離開過這個城市的人,他對各種有關棋類的消息了如指掌,在「天國」里第一個看每期畫報的人並且在一個下午學會英語的人!自從他取得這個成就以來,他認為他能很容易地學會所有語言,他的職業是到美國去通過競賽當一名世界冠軍,他想利用他的業餘時間每周學兩種語言。一年中能學會六十六種語言也就可以了,多了也沒有用,方言他不學,人們反正都會說方言。
當他通觀現場,看到他穿過的衚衕、扒竊的口袋,想到在人們大腿之間逃脫的情景時,他的熱情就達到了危險的程度。人人都想從搶劫珍珠項鏈的強盜身上得到自己的一份,即使最平靜的人也失去了控制。他竟敢放肆地跑到人群中去!男人們要把他碾成齏粉,女人們要先把他舉上天,然後再撕裂他。大家要把他消滅掉,直至他只剩下一點殘跡為止。但事先人們必須看看他。因為即使有上千人嚷著「侏儒出來了」,真正看到他的也只有十幾個人。通向三寸丁的路是由許多人當石子鋪成的。大家都渴望看到他,熱切地盼望抓到他。焦慮的父親們把孩子舉過頭頂,否則孩子們可能被踩爛,他們這樣做可一舉兩得。站在他們旁邊的人就生氣了,因為此時他們不應該還想到孩子。母親們乾脆把孩子放在外面,由他們哭叫,對於孩子們的叫聲充耳不聞,她們耳朵里聽到的只是「侏儒出來了!」
費舍勒沒有睡著。他想起了他的錢,在角落裡看了看錢在跳舞時滑到哪裡去了,結果發現錢還在老地方。他誇獎了他的胳肢窩,因為它的結構很適於放錢,要是其他的人,這錢沒準兒早就掉到褲子里去了,或者地板早就把這錢吞下去了。他根本就不累,相反,他仍在傾聽著別人說話。當這些笨蛋在談論國家、沙漠和眼鏡蛇時,他就想到美國和他的價值百萬的離宮別墅。
有幾個人請他告訴他們這個大夫在哪裡。他們也許是半信半疑吧。費舍勒把鼻子伸進背心口袋說:「我今天沒有帶他來。通常我是把他放在這裏的!這可怎麼辦呢?」
中午時分已經過去,他竟氣得沒有吃飯。這時他在一幢房子旁邊發現兩塊大牌子。一塊寫道:婦科大夫恩斯特·弗林克博士。另一塊寫道:神經科大夫馬克西米里安·波希爾博士。「要是有一個神經病女人到這裏來,她就可以同時請這兩個大夫治病。」他想。這時他又想到基恩在巴黎的弟弟,他當婦科大夫時置了一大筆財產,後來又成了精神科醫生。於是他便開始尋找那張抄有這位名教授地址的字條,並果然在上衣口袋裡找到了。還有那封介紹信也在裏面。為此他得先去一趟巴黎。太遠了,去一趟要花不少時間,這麼長時間警察們還不把那筆錢喝酒喝掉嗎?如果他親自給這位弟弟寫封信並簽上自己的名字,那位高貴的先生接到這封信會問:「費舍勒?誰是費舍勒?」他不會那麼熱情,因為他非常有錢,非常傲慢。他是教授,又有錢,人們要懂得如何跟這種人打交道。這不是在生活上碰到的一般問題,而是像下棋那樣複雜。如果此人是象棋教授,那他就可以簽上自己的大名:「費舍勒,象棋世界冠軍。」不過這種人哪能輕易相信一個人呢。等著吧,兩個月後,當他打敗了卡帕布蘭卡,他就給全世界所有的名人發一封電報:「我榮幸地通知閣下:我是新的象棋世界冠軍西格弗里德·費舍爾。」那時誰也不會懷疑了,大家都知道了。人們見到他會點頭哈腰,即使有錢的教授也不例外。誰要是不相信,誰就會因誹謗罪而受到法庭審判。發這樣一封真正的電報是他一生中早就盼望的。
費舍勒踮起腳爬上樓梯。這個女人這麼久還沒有出去,那她一定是睡在一個客人的下面。他在第四層她那房間的門口站住了,他聽到裏面有說話聲,可是門縫裡並沒有透出亮光來。因為他很蔑視這個女人,所以他不懂得她說的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他脫下新鞋,放在第一級樓梯上,把新帽子放在鞋子上面,欣賞了一番,這帽子比黑夜還要黑。他沒有把英語教科書拿出來,而是放在大衣口袋裡。他輕輕地把門打開,他對裏面非常熟悉。裏面的人還在說話,聲音很大,而且是侮辱人的話,只見兩個人坐在床上。他把門敞開著,就爬到那個塞小年曆本的裂縫邊。他的鼻子剛剛伸進去,發現小年曆本就在裏面,小本子上有煤油味,這是因為它幾個月前泡在煤油裡頭了。「非常榮幸!」費舍勒想道,並且在這麼多象棋大師的面前深深鞠了一躬。然後他就用右手的食指把記事本向裂縫的一端推去,並舉起來,他終於拿到記事本了。他用左手捂住嘴巴,因為他很想笑。床上客人的說話聲聽起來很像紐扣漢斯。費舍勒知道得很清楚,記事本是怎樣放著的,哪兒是前面,哪兒是後面,根據手摸的感覺可以把要記的事情記在最後的空頁上。現在往記事本上寫那麼細的字比以前困難多了。所以在一頁上寫上「費舍爾」,在另一頁上寫上「博士」,在第三頁上寫上「紐」,第四頁上寫上「約」。詳細地址等他知道未婚妻的「狒狒之宮」設在什麼地方以後再寫。現在他還沒有顧得上結婚的事。為了籌辦資金、護照、衣服、車票等等,他花了很多寶貴的時間。他的鼻子上還有煤油味。「Darling!」他的百萬富翁小姐說著就向他蹦蹦跳跳地走來。她喜歡他的長鼻子,短鼻子的人她不喜歡。這些人的鼻子呢?她問道。當他們一起在街上散步的時候,她覺得所有人的鼻子都太短。她非常漂亮,而且是美國式的姑娘,金黃的頭髮,像電影明星,她身材高大,藍眼睛。她只坐自家的汽車,害怕乘有軌電車。因為在有軌電車裡有流氓和小偷,他們會從人的口袋裡偷走百萬美元。很遺憾,她興許不知道他費舍勒從前在歐洲的偷竊行徑吧?
男人們不安起來,他們勸他不必害怕。博士頭銜對他來說是不可能的,他們吵吵嚷嚷地說,因為一個殘廢人是不能當博士的。既是殘廢人又是博士,世界上沒有這樣的人。要是有這種人就好了!一個博士需要好名聲,而殘廢人是和壞名聲連在一起的。這一點他不得不承認。他聽說有哪個殘廢人是博士嗎?
費舍勒沒有花錢就得到了這份護照。他將使用這個護照,並把護照給日本人看。在日本他要把他——魯道夫·阿姆塞爾,又稱護照魔術師,鼓吹為當代最偉大的畫家。他每天都要向別人講護照魔術師的故事,經常就護照魔術師的藝術生涯舉行記者招待會:這位大師于某年某月某日誕生,他在藝術研究院實在待不下去了,他要獨創一家,獨樹一幟,他說到做到,自強不息,才成為今天這樣的藝術家。
「我認識一個人,」三寸丁撲哧一笑說,「我認識一個人,他十分仇恨紐扣,他恨不得把所有的紐扣都吞下肚子,使世界上的紐扣從此絕種。我就想,如果沒有紐扣,那麼裁縫師傅還幹什麼呢?您難道不是這樣想的嗎?」
現在是nine o'clock。車站前大鍾的時針和分針指的數字也是英語中的數字。十點鐘他家的那幢樓大門就關了。應該盡量迴避跟看門人打交道。從這兒到費舍勒度過二十個春秋的一個妓|女的家裡需要走四十分鐘,forty minutes。他腳穿黃皮鞋,不緊不慢地走回家,他不時地停一停,藉助路燈,把腦子裡想的英語單詞再到教科書里查一查,結果想的和查的完全一樣。他能把看到的東西用英語叫出名字來,對著他遇到的人說一聲,但聲音很小,這樣這些人就不會注意他,攔住他。他知道的比他所想象的還要多。當他二十分鐘后沒有看到新東西時,他就放過那些房子、街道、路燈和狗,不再用英語把這些東西一一叫出來了。他在思想上又用英語下了一盤棋,這盤棋他一直下到到達那個骯髒處所為止。到了門前他才贏了這盤棋,走進門廳。他從前老婆的形象使他神經緊張起來。為了不被她抓住,他到樓梯後面,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躲起來,用眼睛透過扶手的空間向外看著。如果他願意,他可以用鼻子來阻塞樓梯。他靜靜地一直等到十點。房東是個可憐的鞋匠,他關上門,用手哆哆嗦嗦地關上樓梯路燈。當他進入他那破破爛爛的住宅時——他的住宅比費舍勒老婆的房間也許大不了兩倍——費舍勒輕輕叫道:「How do you do?」鞋匠聽到一個尖嗓門,還以為是一個女人站在外面請求進來呢。可是側耳細聽又聽不見了。他搞錯了,興許是街上行人的說話聲。他又走進屋子,由於受了這女人聲音的刺|激而激動起來,跟他老婆睡覺去了。read.99csw.com
當費舍勒想到那個小房間和那過於肥胖的老婆,他決定放棄回去取那個小年曆本了。也許他會在家裡碰上她,她非常愛他,因此她很可能會拉他的後腿。如果他拒絕了,她就會大叫起來並攔在大門口不讓他走。那可就毫無辦法了,既不能鑽過,也不能推開,因為她胖得比門還要寬,她攔在門口就嚴嚴實實地把門封死了。她的頭腦也很頑固,如果她在頭腦里認定了一樁事情,就會把什麼東西都忘掉,會忘記接客,夜裡就待在家裡看著他,他就會誤了火車,去不了美國。卡帕布蘭卡的地址他到巴黎后同樣可以找到。如果沒有人知道這個地址,也不妨事,他到美國后同樣可以打聽得到。百萬富翁們什麼都知道。他實在不想回到她老婆那個小房間里去了。他當然也很願意爬到床底下去跟老婆告別,因為他正是在床底下開始他迄今為止的生涯的。在那裡他設了埋伏,把形形色|色的象棋大師打得落花流水;他像閃電一樣從一個棋盤跳到另一個棋盤。任何一個咖啡館也不如那個床底下安靜。下棋的人在那裡玩得很起勁——他自己跟自己對弈。他將來也要在「狒狒之宮」里建造這樣一個小房間,置辦跟那張床一樣的床,只有他可以鑽得進去,在那張床底下他同樣可以下棋。他決定放棄回家跟老婆告別。其他許許多多的想法現在都沒有必要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床就是床,他還可以想得仔細一些。現在他不如買上十一件這樣一色藍的襯衫。誰能把他們區分開來,將會得到獎賞。那個裁縫鋪子的老闆懂得什麼叫性格。他費舍勒對打牌不感興趣,只有笨驢才玩那種紙牌呢。
到裁縫鋪子里他就試穿衣服,衣服一穿上身,這駝背居然收縮進去了。這個三寸丁起先不相信鏡子,就跑去看看鏡子是否平滑。裁縫師傅謹慎地站在一邊。「好啊!」費舍勒叫道,「您一定出生於英國!如果您願意,我敢打賭。您出生於英國!」裁縫師傅起先被弄得莫名其妙,後來也就半推半就地同意了,並說道,他很了解倫敦,他是出生在倫敦的,他旅行結婚時差點兒定居在倫敦,那裡的競爭非常厲害……「這就算試穿吧,晚上我準時來取。」費舍勒說,一邊還摸著自己的駝背。「您看這頂帽子怎麼樣?」裁縫師傅非常高興,他覺得款式新穎但價格貴得令人咋舌,並出自內心地建議費舍勒備制一件合適的大衣。「人生在世也就是一次。」他這樣說。費舍勒同意他的看法。他選擇了一種顏色,這種顏色跟黃皮鞋、黑帽子很相稱,是一種鮮艷的藍色。「此外我的襯衣也是同一種顏色。」裁縫師傅非常讚賞費舍勒的風度,情不自禁地行了一個脫帽禮。「博士先生穿的襯衣顏色和款式都同樣,」他轉身朝著他的幾個僱員解釋這位名人的特點,「通過這種打扮,光彩奪目的金鳳凰就顯露出來了。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啊。依我的愚見,博士先生愛下棋就顯得保守。不管我打牌還是您下棋,都是一樣。商人總是堅信自己,並且表現得非常安詳,他相信自己體現了安詳。下班以後應該好好休息休息。即使最和諧的家庭生活也還是有一定的限度。到酒吧去喝點兒、樂點兒,上帝也會睜半拉眼,閉半拉眼。對於其他的人來說要在我們這裏做大衣就要付訂金,但對於您這樣有風度的人來說,我不願做有損於您尊嚴的事情。」
「狒狒之家」的男人們要求看看這封信。費舍勒只好請他們原諒。他說,這封信在警察局,憑這封信,警察局答應給他辦護照,儘管他以前被判過刑。國內的人們對這種光榮感到驕傲,因為在棋盤上他將在日本大顯身手,獲得榮譽。
「好,好,」費舍勒說,「我的未婚妻在美國。我已經一年沒有見到她了。都是這個該死的職業!我整天忙於下棋,無暇自顧。這樣的象棋比賽使得人都瘋了,還有時出現和棋。而我多半都是贏棋,應該說我總是勝利者,可是我的未婚妻卻想我得了相思病。你們會說,她可以跟您一起遍游天下嘛。你們不知道,說得容易做到難啊。她是百萬富翁家裡的小姐!『要麼結婚,要麼就在家裡待著,』她的父母說,『否則他會不要你,而我們則大丟其人。』其實我倒不反對結婚。她結婚可得到一筆可觀的陪嫁,是一座宮殿,但一定要在我成為世界冠軍以後,在這之前不行。她結婚圖的是我這個名,而我結婚圖的是她的錢。我當然不能輕易拿人家的錢。好吧,我們八點鐘見!」
新的一天開始了,這一天要買東西。博士應該有個皮夾。誰要買衣服時,都得先把皮夾拿出來,否則人家要笑話的。他等商店開門等得頭髮都白了。他想買一個最大的皮夾,帶方格的牛皮皮夾,但皮夾的價錢要標在皮夾的外頭。他可不想讓人家欺騙自己。他走了十幾家商店,把櫥窗里的商品作了比較,買了一個很大的皮夾,這個皮夾他的上衣口袋可以裝得下,因為他的口袋已經撕裂開來了。當他去付錢的時候,他轉過身去,幾個店員懷疑地圍著他,兩個人站在門口裝著呼吸新鮮空氣。他把手伸進胳肢窩取出現款付了錢。
費舍勒把舊衣服包好拿到車站去了。他第三次出現在車站大廳,他穿上新衣服,顯得年輕多了,身份也好像提高了很多。他像國王那樣滿不在乎地用食指和中指夾著行李存單,遞給保管員取他的「新柳條箱」。保管員看到費舍勒這樣的打扮,不禁肅然起敬。他想,這個殘廢人今天下午穿著破舊也許是故意的,現在他穿得這麼闊氣,才是他本來的穿著。他雙手把包裹塞進箱子並說道:「我們把它鎖好吧!現在打開它除非發了瘋。」在外國人買票的窗口他用德語粗暴地問道:「我在這裏可以買一張去巴黎的一等票嗎?」「當然可以!」那個一小時前要把他趕走的人向他保證道。費舍勒有理由而又自豪地認為,人家再也認不出他來了。「先生們,現在你們這裏慢慢也說得過去了!」他埋怨說,他講的是英語,手裡還拿著那本教科書,不過放得很低,又有一隻胳膊遮著。「但願你們的火車開得快些!」售票員問他是否要卧鋪,現在還有空鋪。「請給一張一點零五分的卧鋪票。你們的行車時刻表可靠嗎?」「當然可靠。我們是在一個古老的文化中心。」
這時有些人的膝蓋突然放鬆了,他的駝背算是自由了,他便趁勢倒了下去,終於倒在地上。他翻著白眼,做出將要死去的樣子,他以為,這樣人們就會離開他了。當人們罵他的時候,擁擠的現象緩和下來了,但由教堂那兒傳來的「侏儒」呼聲卻反而增強了。「你們看,」他生氣地說,並站起來看了看還留在他旁邊的一些人,「那兒才是真正搶東西的侏儒呢!」那些人順著他右手指示的教堂方向看去,他的左手很快地把三個口袋都搜查了一遍,只發現了一把梳子,就蔑視地把它扔掉了,接著他便逃之夭夭。
費舍勒永遠也不知道,是誰巧妙地搭救了他。在他的僱員們通常聚會的廣場上只剩下「費舍爾太太」一人在等他,她等待的時間太長了。
然後他便把棋盤收拾起來,小桌子就留在原地。在「狒狒之宮」這些東西他有的是。他走在大街上,不知道還要買些什麼東西。一個包裹包著他的舊衣服,夾在胳膊下看上去像個紙包。坐第一流火車的人應該有行李。於是他買了一個柳條箱,把從前穿的那幾件襯衣放在裏面,那幾件衣服簡直可以在箱子里打滾。在行李存放處他把箱子交給了保管員。保管員說:「這箱子是空的!」費舍勒從下往上看著他,傲慢地說:「您要有這樣的箱子,一定會高興的!」接著他便開始研究行車時刻表。有兩趟開往巴黎的夜車,一趟夜車的時刻他還能看得到,另一趟夜車的時刻印在行車時刻表的上部,對他來說太高了,他看不見。一位太太告訴了他。她的穿著沒有什麼特別。她說:「您小心可不要把脖子伸折了,可憐的小人兒。您想乘哪趟車?」「我叫費舍爾博士。」他擺起架子來回答道。她自己問自己,他怎麼可能是博士呢?「我去巴黎。通常情況下我總是乘一點零五分的車,您看,就是那趟車。我聽說還有一趟早一點的車。」因為她是一個女人,他沒有告訴她,他要去美國,也沒有說自己的職業和參加比賽的事情。「您是說十一點的這趟車吧?您瞧,在這兒!」那位太太說。「謝謝,親愛的太太。」他嚴肅地轉過身子。那個女人是很懂得同情人的,可是今天顯然看錯了對象,因而感到慚愧。而他則以為她所表現的樣子是那樣低聲下氣,因而斷定她是來自一個什麼「天國」的女人。他認出她了,所以真想罵她一句。這時他聽到一陣火車頭開進車站的轟鳴聲,車站大鍾指著十二點整。他跟女人扯淡浪費了寶貴的時間。十三個小時以後他就起程奔赴美國了。因為他仍然不能忘懷那本記載了全部象棋新聞人物消息的小年曆本子,他決定乘一點零五分的車。為了去看一下訂做的衣服,他叫了一輛出租汽車。「我的裁縫師傅等我呢,」行車時他對司機說,「今天夜裡我要去巴黎,明天早晨去日本。您知道,博士的時間是多麼緊張啊!」司機實在不願意跑這一趟車,他感到,這個三寸丁是不會給小費的,所以他現在就先損他幾下。「您哪兒是什麼醫學博士,不過是庸醫罷了!」在「天國」里這樣的司機有的是,他們的棋藝實在不怎麼樣,都是些臭棋簍子。君子不跟小人斗,他連棋都不懂,跟他鬥了有失君子體統。從根本上講他還是高興的,因為他畢竟省下小費了。
三個男人都沉默著。
突然女店主把食指放在嘴邊並輕輕地說:「他睡了,他睡了!」五個男人把他輕輕地放在角落裡的一張椅子上,並且說:「噓——停止音樂!費舍勒起程之前要好好睡一睡!」於是樂器停止了奏樂。大家又都聚攏在一起,討論去日本的旅途中可能會遇到的困難和危險。一個人捶著桌子威脅道:經過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每兩個人中就要有一個人渴死,這個大沙漠就在君士坦丁堡和日本之間。那位從前是教師的人也聽說過,並說道:「情況屬實,確實如此。」看來還是走水路為好。三寸丁會游泳,淹不死,即使不會游泳,他有駝背,駝背裡頭有很多脂肪,所以掉在水裡淹不死。他不需要上岸,只不過途經一下印度罷了。眼鏡蛇潛伏在岸上呢,上岸很危險。他只要被眼鏡蛇咬上半口就完了,因為他只好算半個人。
費舍勒帶著買的東西又到車站去了。他首先把柳條箱取了出來,把襯衫一件一件放進去。行李存放處的保管員本來是很蔑視他的,現在突然變得尊敬他了。「還有這麼一打東西呢,」費舍勒想,「他一定昏頭了。」當費舍勒關好箱子把它拎在手上時,一列快要停下來的火車把他弄糊塗了,他鬧不清楚是車走呢,還是他所在的行李保管處在走動。保管員幫他定了定方向,他這才醒悟過來。在國際旅遊局開設的特別窗口前,費舍勒說著磕磕巴巴的德語要購買一張去巴黎的一等車票。售票員趕他走。他捏起了拳頭,呱呱地叫道:「好吧,那就買一張二等票吧,不過鐵路可要受損失了!你們等著吧,看我穿上新衣服再來!」其實他並沒有發怒。他的穿著打扮根本就不像個外國人。在車站前他很快吃了幾根熱的小香腸。「我完全可以到設有雅座的飯館去吃飯,」他對賣香腸的人說,「我的皮夾里有的是錢,」他把皮夾放在那個不相信他的話的人的鼻子下面晃了一下,「但是我不是講究吃的人,我是講究知識和學問的人!」「有著這樣一個腦袋的人,我相信是有學問的!」那人回答說,此人偌大的個子卻只有一個像孩子一樣的頭,因此他羡慕任何一個比他大的頭。「您想想,這裏頭都是些什麼東西呢?」費舍勒一邊付錢,一邊指指自己的頭說,「這裏頭都是知識,各種語言。告訴你吧,六種語言!」
「Wonderful!」費舍勒說,又補充道,「有人不懂英語,我就認識這樣一個人,他想說thank you,但不會,只會說謝謝!」
他站了起來,痛罵了一通卡帕布蘭卡。這個傢伙剛才幹的事情實在不相當。好嘛,在夢中人們固然什麼都可能碰到,但人們同樣可以認清一個人的真正品質。費舍勒讓了他一局棋——他卻用地址來欺騙玩弄費舍勒!那麼他現在從什麼地方搞到那個傢伙的地址呢?
很長時間居然沒有一個人來。雨水從檐溝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到院子里。所有水滴都流進大洋。費舍爾博士將行駛在大洋上奔赴美國。紐約有一千萬居民,居民都處於歡騰狂喜之中。大街上人們相互擁抱接吻,高呼:萬歲!萬歲!萬歲!千千萬萬手帕在空中飄揚以示歡迎。居民們在每一個手指上都繫上一塊手帕。移民局的人已經走了。他們還有什麼必要在這裏說三道四呢?紐約妓|女界代表團向他介紹了他們的「天國」並請他光臨。美國也有這玩意兒。他表示了感謝。他研究過這些問題。飛機在天空中表演,拖著長長的煙霧在天空中畫出了「費舍爾博士」的字樣。人們理所當然地要為他做宣傳,有什麼理由不做宣傳呢?他比照片更值錢,幾千人因為要看他而被擠得掉到水中。人們應該救他們上岸,他命令道,他的心腸很善良。卡帕布蘭卡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請您救救我吧!」他小聲地說。在嘈雜聲中幸虧費舍勒的心能充耳不聞。「滾開!」他叫著就推了一下卡帕布蘭卡。卡帕布蘭卡被憤怒的人群撕得粉碎。從摩天大樓上高放禮炮。美利堅合眾國總統緊握著他的手。他的未婚妻給他清清楚楚介紹了陪嫁清單。他當面接受了這份清單。同時他把籌辦「狒狒之宮」的物資預購清單也開列出來,在所有的摩天大樓上陳列。他已經超額認購公債。為培養新的人才,他開辦了一所學校,如果有誰不聽話,他就把誰趕出去。樓下一層有個鍾正敲十一點,那裡住著一位八十歲的老太太,家裡有一個祖傳的掛鐘。再過兩小時零五分鐘開往巴黎的火車就要出發了。
她悄悄地接近教堂前面的廣場。她早就過了拐角。她沒有加快速度,而是放慢了她本來就跨得很小的步子,而且還機械地轉過她那小小的身軀,回頭看一看。如果小販或者那個紐扣漢斯(即「瞎子」)或下水道工人跟來了,她就突然站住,像軋過費舍勒的汽車急剎車那樣,並且對他們說:「我只是看看。」直到他們返回去,她才起步往前走。有時她也稍停一會兒,她以為在教堂後面看到一條褲子,走近一看又不是,於是又繼續往前走。她已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起了。這麼多的人,要是read.99csw.com他們每人買一份報紙,那她一個星期的賣報生意今天一會兒就可做完了。「天國」那兒有一大捆報紙,但她今天沒工夫賣報,是因為費舍勒今天僱用她了。他每天付給她二十個先令,他願意付這麼多,是因為他的買賣做得大,不在乎。她躲藏起來,以便找到他。她自己縮成了很小的一團。他大概躺在什麼地方吧。她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為什麼她看不到他呢?於是她用手到地上去摸。「他也不至於小到這種程度。」她悄悄地說著並搖了搖頭。她已經插到人群中來了,因為她彎著腰,人們就只看到她的駝背。在這麼多高大身材的人當中她怎麼能找到他呢?大家都擠著她,當然也擠著他,費舍勒已經被軋扁了,他們應該把他放出來。他呼吸困難,他要完蛋了!
在一家最時髦的澡堂子里他包了一間帶鏡子的小浴室。他付了錢,真的去洗澡了,他生來並不是一個浪費者。他在鏡子前面照了足足有一個小時。他戴上帽子,穿上鞋子,把那套舊制服扔在浴室的長凳上,誰還管這些破爛?那襯衣上了漿,是藍色的,是一種令人喜愛的顏色,大小很合身。提到藍色,人們就想到天空,為什麼呢?其實大海也一樣是藍色。襯褲只有白色的,其實他更喜歡粉紅色的。他拉了拉吊襪帶,看看結實不結實。費舍勒也有小腿肚,這小腿肚可一點也不彎曲。吊襪帶是絲織的。在小浴室里有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棕櫚樹盆景,這樣的東西只有第一流的浴室才有,是浴室的陪襯物。這位有錢的包租浴室的人把桌子搬到鏡子前面,從那個被扔在一邊的破爛制服口袋裡拿出棋盤毫無拘束地坐了下來,自己跟自己對弈起來。「如果您就是卡帕布蘭卡的話,」他自己對自己吼叫起來,「我會在同一個時間里把您打敗六次!在我們歐洲,人家管我叫天下無敵的大師!您就拖著您的鼻子去乞討吧!您以為,我害怕嗎?我只要一兩下子您就完了。您這個美國人!您這個麻木不仁的人!您知道我是誰嗎?一個博士!我上過高等學府!下棋是要有智慧的。您這號人還當什麼世界冠軍!」
費舍勒承認,他對「天國」已經膩煩了。對於「狒狒之家」來說,他是個「貴人」。當他一走進「狒狒之家」時,幾個誠惶誠恐的男人向他走來。他們鼓掌歡迎他,對他的難得的來訪感到高興。湊巧女主人此時不在,她在的話也一定會高興的。大家以為他剛從「天國」來。他們這些人是被禁止跨入「天國」那個女人福地的。他們一會兒詢問這個女人,一會兒詢問那個女人,費舍勒則儘可能快地編謊。他不表現出傲慢,而是非常和氣,目的是付儘可能少的錢獲得一份假護照。他先等一等再提出他的要求,否則價錢會抬得很高。當他們確信他是剛從「天國」來的,大家又鼓了一會掌,通過鼓掌他們強調了自己的看法。他們請他坐下來,這樣一位高貴的矮子他們請也請不來,怎麼可以就放他走呢?請問,「天國」的天花板是否倒塌下來啦?沒有人敢再到那個有生命危險的地方去了。警察應該去看看,應該讓他們把屋子重新修繕一下。那裡有許多女人,如果天花板倒塌下來,那些女人可怎麼救得了自己呢?
經理滿臉愁雲,精神恍惚。他的頭耷拉在胸前,睜得大大的眼睛里滿噙著眼淚。他絕望地由一個人看向另一個人,沉默不語。他用右手捶打著自己,沒有打在額頭上,而是打在鼻子上,那羅圈腿就像他的聲音一樣在顫抖。他最後終於說話了:「先生們,」他哭道,「我破產了,我的顧客」——他由於憤慨而產生的痙攣,撼動著他那富於表情的身體——「欺騙了我。你們知道,我的顧客停止了付款,並且帶著我的款子到警察那裡去了!下水道工人是證人!」他等著下水道工人來證實這件事,但幾分鐘以後下水道工人才點了點頭,就在這時「瞎子」的百貨公司倒塌了,埋了九十個僱員。教堂也倒塌了,原來在教堂里的毒品或者剛剛放進去的毒品也都完了。他再也不想睡覺了。清理廢墟時在百貨公司的地下室里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紐扣倉庫。
此時女店主辦完事回來了。她很喜歡上街,多半是出於愛情的緣故吧;如果她要向客人證明她是一個女人,那也可能是為了幾個錢。男人們樂得利用這個機會散散心。他們忘記了他們的目的,獃獃地看著女店主摟著費舍勒的駝背。她向他說了一大堆輕佻的話。她說,她是多麼思念他,思念他那惹人喜愛的鼻子、羅圈細腿以及非常非常高超的棋藝。她說,她這裏缺少一個小矮人。她聽說,他老婆,那個領退休金的女人,比她還要胖,她都吃了些什麼東西才長得那麼胖?確實不確實?費舍勒一個字也沒有回答,而是失望地望著空中。她取來一大堆舊雜誌——她為擁有這些舊雜誌而感到很驕傲,這些舊雜誌都來自「天國」——放在她的可愛的小矮人面前。費舍勒像泥塑木雕一樣無動於衷,根本就沒有把雜誌翻開。什麼東西使他不安呢?她簡直手足無措。
「你現在可別以為你這一掐他們就疼了!」他突然大聲說,「你在這裏,他們在那裡。他們能感覺到你在掐他們嗎?」他沒有如他所想的那樣走路,而是一瘸一拐地在城裡毫無目的地走了幾小時。他生氣地想尋找機會對警察懲罰一下。通常情況下他是想得出好主意的,這次卻毫無主意,所以也就慢慢地放棄了要求。要是他的報復獲得成功,他甚至準備放棄索取那筆錢。這就是說他要犧牲二千先令!他不想再要那錢了,只要有人從警察手裡把那筆錢沒收就行了!
護照偽造者,人們稱他是「護照魔術師」,一頭烏髮像流水,是個失意的畫師,他還保留了他當藝術家時的虛榮心,聽到費舍勒說他不會做到日本的護照,便氣憤地跳了起來,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話:
天黑了,已經很晚了,護照魔術師從他的工作室里走了出來,手裡搖晃著一張護照。男人們都沒有講話,大家都尊重他的勞動,因為他慷慨地給大家錢。他悄悄地向費舍勒走去,把護照放在他前面的桌子上,一個巴掌就把費舍勒打醒了。費舍勒看到他來了,但沒有吭聲。按理他應該付錢,這一點他是知道的。人家並沒有對他搜身,他當然感到高興。「我要求你給我做廣告!」護照魔術師叫道。他踉踉蹌蹌地走著,嘴裏說話也不清楚了。他早已陶醉在他在日本的榮譽中。他把三寸丁抱到桌子上叫他舉起雙手發誓。
「為什麼不行!」費舍勒嚷道,「我給我兄弟打一封電報,讓他來接我,我瘋了!」說話時唾沫飛濺。「喂,喂,先生,請您走開!」
「費舍爾太太」是唯一記掛著費舍勒的人,而且她愈來愈為他擔憂。費舍勒恐怕出事兒了。他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他是守信用的人,他說過五分鐘就回來的。今天早上報上登了一條車禍消息,她馬上就想到他。說是兩個火車頭相撞了,一個火車頭完了,另一個火車頭被撞得破爛不堪,人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它弄走。她現在去看看。如果他不禁止她的話,她早去看了。火車頭把他軋了,因為他是一個大經理,他賺了很多錢,而且把這些錢都帶在身邊。她說,他是一個特殊的人物,他的老婆煽動敵人來反對他,因為他從來都不愛他的老婆,他感到她太老了。他應該離婚,在「天國」里哪一個女人都喜歡他。在教堂前面站了黑壓壓的一群人。費舍勒被軋死了。她決定到那裡去看看。其他的人就在原地待著。他很會罵人,她害怕他的眼睛。他只要盯著她,她就害怕,就要跑,但心裏又不願意。那三個人所相信的就是他是經理。他們也應該怕他。他躺在車輪子底下了。車輪子把他的駝背軋爛了。費舍勒再也下不成棋了。他在苔萊思安儂也想下棋,因為他是象棋世界冠軍。他常常發火,容易激動。如果他生病,她就要去伺候他。她大清早就想過。報紙上登了。他從來不讀報。現在她要去看看。
費舍勒在大街上信步徐行,在這條街上他可以買到制服和大衣。他知道火車準點開出,他非常懂得準時的意義和恪守諾言的重要性。此時到裁縫鋪子去太早了,於是他拐進一條小衚衕,走進一家陌生的小咖啡館,裏面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使他的鄉情油然而生,由於他今天學習英語取得了輝煌的成績,出於得意的心情,他喝了一杯白酒。他說:「Thank you!」說著便把錢扔到堂倌的托盤裡,走到門邊時他才轉過身來,拉著長腔招呼了一聲「Good-bye!」直到大家都聽到了為止。因為耽擱了這麼一下,他此時恰好撞上了護照魔術師,平時費舍勒是迴避他的。「喲,你從哪兒弄來的這頂新帽子呀?」護照魔術師驚訝地問道,與其說他對新帽子表示驚訝,不如說是對費舍勒表示驚訝,這是他在這裏遇到的第三個顧客。「噓——!」費舍勒對他咬著耳朵並把手指放在嘴邊,然後指向後面的咖啡館。為了迴避對方提出更多的問題,費舍勒搶先說道:「我在做旅行的準備工作。」護照魔術師很理解他,所以沒有開口。費舍勒在週遊世界之前,白天還這樣踏實地工作使護照魔術師很佩服。他對這個小矮人感到很遺憾,因為小矮人身邊沒有錢卻要做去日本的旅行。他的腦子裡曾閃過一個念頭,即塞給這個小矮人幾張票面很大的鈔票,他現在的生意很興隆。但護照沒有收他的錢,現在再給他現款,這未免太多了。「如果你到了一個城市沒有什麼辦法的話,」他與其是對小矮人說還不如說是對自己說,「你就直接去找當地的象棋大師。這樣你就會很容易地克服困難。地址你總有吧?沒有地址,一個藝術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就毫無辦法了。你可無論如何別忘了帶地址!」
他的報復行動開始了。他走進附近的郵局向人家要三張電報紙。請快點,我緊急需要。拿到電報紙后,他又不知道怎樣填寫。他常常買一些電報紙——這玩意兒也便宜——在上面寫上幾個大字向當時的象棋世界冠軍提出譏諷的挑戰。那幾個大字常常就是:「我蔑視您。一個殘廢人。」或者:「如果您有膽量的話,敢跟我對弈嗎?一個殘廢人。」他在「天國」把這些念給人們聽,並且埋怨那些世界冠軍都是膽小鬼,居然不敢回答他。大家對他什麼都相信,就是不信他會發電報,因為他沒有那麼多錢,他連一封電報也發不起。人們常常拿他忘記了的地址或寫錯了的地址跟他開玩笑。一位好心腸的天主教徒答應他,當他升到真正的天堂時,就把彼得為他收起的信統統都扔下來。「如果這些人知道我現在發的是一封真正的電報該多好啊!」費舍勒想道,他對那冒失鬼跟他開的玩笑一笑置之。他那時是幹什麼的?他是「理想天國」賭窟里的一名常客。現在他幹什麼?現在他要給一位教授發電報。電報上要說的話都是正確的,但不能簽自己的名字,我們這麼寫吧:「哥哥瘋了。老家的一個朋友。」這第一封電報就這樣填好了。問題是,「瘋了」是否能給精神病專家一個印象呢?他每天都會碰到這類事情,他會自己對自己說,沒有那麼嚴重,等到老家那位朋友再次打電報來以後再說。這樣寫看來不好,第一,費舍勒非常愛惜他的錢;第二,他這錢不是偷來的;第三,他要等的時間太長。於是他把「老家的一個朋友」劃掉了,可這樣念起來又太一般了。他希望語氣加重一點,於是在「瘋了」前面加了「徹底」。第二封電報填寫的是「哥哥徹底瘋了」。可是簽誰的名呢?一個生活富有的人不會對一封沒有署名的電報作出反應。有各種各樣以誹謗、訛詐或者其他什麼為職業的人。一個現在不幹婦科的婦科大夫知道的東西很多。費舍勒還有一張電報紙,他對那兩張寫壞了的電報紙非常生氣,因此心裏就把「我已徹底瘋了」寫在第三張電報紙上。他讀著感到很高興。如果一個人寫的是自己的事,那麼別人就不得不相信了。他簽的名是「你的哥哥」。於是他便拿起寫成的蹩腳電文匆匆地走到電報窗口。
費舍勒欠了欠身子說:「見到大家很高興!」人群一層壓一層。費舍勒還在為自己把那麼多錢重新放回基恩的口袋裡而生氣,希望在這裡能得到補償。他還沒有從先前的危險中恢復過來,所以他不會馬上嗅出新的危險。人們對他那熱烈的呼聲也使他感到高興。這情景簡直跟他在美國時從棋宮裡走出來時一樣。鼓樂齊鳴,人群歡呼,他便可以從他們的口袋裡把美元掏走。警察也只好乾瞪眼,他們只顧看熱鬧了,而費舍勒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個百萬富翁就是一件聖物,上百個警察站在旁邊請求為他效勞。這裏他們對他不太了解。他們沒有美元,只有一些零錢,但他還是什麼都拿了。
費舍勒僥倖地逃了出來后,在苔萊思安儂門前出乎意料地被一群人截住了。不是他的僱員——他為這些人的命運和好閑扯的習慣而擔心——而是一群激動的人,他們正往門裡擠。一位看見他的老人驚叫道:「侏儒出來了!」老人迅速彎下腰——當然是在他那把僵硬的老骨頭允許的情況下彎下了腰。他腰彎得跟費舍勒一樣高。一個女人聽到了老人的細弱聲音,就把老人的話大聲地傳了出去。於是大家都聽到了。將要聽到最新消息的幸福感流遍了他們全身。廣場上頓時響起:「侏儒出來了!侏儒出來了!」
「他在床底下!」那個女人叫道。「什麼!」那個長相跟紐扣漢斯相似的人吼道。他們兩個人把三寸丁從床底下拖出來,扼住他的咽喉和鼻子。「我叫約翰·斯威爾!」在黑暗之中那人自我介紹道,鬆開了他的鼻子,但沒有鬆開咽喉,叫道:「把它吃下去!」費舍勒拿著紐扣往嘴裏塞,使勁往下吞。那人把卡住他喉嚨的手鬆了一下,以便讓他把紐扣吞下去。趁這機會,費舍勒咧開嘴笑了笑,他氣喘吁吁可憐巴巴地說:「這是我的紐扣!」那人的手就又卡住他的喉嚨了。同時,一隻拳頭照著費舍勒的頭顱打來。
於是大家哄堂大笑,他們沉重的胳膊和拳頭在桌子上搖晃著,他們很喜歡笑,但卻很少有機會笑。他們都站了起來,他們忘記了害怕,跺著腳,八個男人一齊奔到護照魔術師的工作室前面,他們這樣做就是為了共同承擔干擾的責任。他們打開了門,齊聲吆喝道:「不要忘了給他一個博士的頭銜!他已經學了十年了!」護照魔術師點點頭,表示同意,好嘞,通行到日本的護照!他今天的情緒很好。
「殘廢人和垃圾是一碼事!」坐在床上的男人說。費舍勒笑了,因為他現在不是殘廢人了,並且還看了看那人穿著褲子的腿。鞋子壓在地板上。如果他不知道紐扣漢斯還有二十個格羅申——不會再多了——他就會發誓,說話人就是紐扣漢斯。長相簡直一模一樣。現在那人在談論紐扣。為什麼呢?他正要這個女人給他縫一個紐扣吧?不,他簡直瘋了。他說:「這兒,把這紐扣吃了!」「給他吃吧。」女人說。那個男人站了起來,走到敞著的門邊。「那個傢伙藏在屋子裡呢,我說!」「好,那就找吧,我有什麼辦法?」那個跟紐扣漢斯長相相似的人把門關上,並踱來踱去地走著。費舍勒不知道什麼是害怕。無論如何他要向門的方向爬去。
「瞎子」把他扔在地上,從屋角的桌子上拿來一把切麵包的刀子。他用刀子把衣服和大衣撕碎,把費舍勒的駝背割下來。他忙得直喘氣,感到刀子太鈍了。但他又不願意開燈。那個領退休金的女人在一旁看著,並把自己的衣服脫|光。她躺到床上,說:「來吧!」但是他還沒有幹完呢。他把駝背卷在撕爛的大衣里,對著上面啐了幾口唾沫,就把那個包放下,把屍體推到床底下。然後他就爬到了女人身上。「神不知,鬼不覺。」他說著笑了起來。他累了,但女人很胖,很稱他的心意。他在她身邊過了一宵。
她每說一九*九*藏*書句話就沉默一下,憂心忡忡地皺起眉頭。她搖晃著她的駝背蹣跚地走著,當她想到有什麼話要說時,便走近同事們並把這些話大聲告訴他們。她感到大家都跟她一樣擔憂。那個「瞎子」一言不發,此人情緒好的時候是非常健談的。她很想單獨去找費舍勒,但又擔心別人會跟著她來。「我馬上就來!」她高聲叫過幾次。她走開得愈遠,就叫得愈響。男人們沒有動。她雖然為費舍勒擔驚受怕,但她是最幸福的。她會找到費舍勒的。對於這可怕的車禍他不該生僱員們的氣,他叫他們等來著。
他已走過幾條衚衕,這時他突然感到一陣傷心,因為他終究損失了一大筆錢,二千先令也不少啊,而這筆錢還在書店分店代理人身邊。警察真討厭,他們只會破壞人家的買賣。這些人拿著一點可憐的工資,沒有資本,只會留意人家做買賣,他們懂得什麼呢?他們懂得一個大公司怎樣做買賣嗎?例如他費舍勒在地上撿錢,就不怕人笑話。他的顧客因為欠了他的錢,怒氣沖沖地把錢扔在地上,他去把錢撿起來有什麼要緊呢?他也許會被別人踢一腳,這也沒有什麼關係。他作為經理要試探一下怎樣把別人的腳推開,不管是一隻腳,兩隻腳,四隻腳,還是許多腳。鈔票已經踩得很臟,而且揉得不成樣子,不像剛印出來那麼新,一個文明人不好意思去摸它——但他去拿了。當然他有僱員,而且一下子就有四個,他也可以雇傭八個,十六個就太多了。他當然可以派他的僱員去,並命令他們:「諸位,請把那些踩髒了的錢撿起來!」但是他不願冒這個險,這些人會把錢偷走,除此以外他們不會有別的想法。他們滿腦子裝的就是偷,他們每個人都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大藝術家,因為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手。經理就是經理,他信賴的就是自己。人們也可以稱這為冒險。他撿起了十八張漂亮的一百先令票面的鈔票,還缺兩張,這些鈔票他差點兒就到手了。他汗流浹背,辛辛苦苦地忙著。他對自己說,我得到什麼啦?這時卻來了警察,來得真不是時候。他害怕極了,他不能容忍警察,他恨不得把他們都吞下去才解氣,這些窮鬼。他只好把這錢放到他的顧客的口袋裡,自己逃之夭夭。警察要幹什麼呢?他們無非是把這些錢據為己有。他們也有可能把錢留在顧客身邊。費舍勒以後還有機會重新拿到這些錢。不過,他們會發現書店代理人有些瘋瘋癲癲,他們會說,像書店代理人這樣的人,身上帶了那麼多錢,頭腦又那麼糊塗,肯定會被人襲擊,被搶劫一空。那就會造成許多麻煩。得了,我們的事情已經夠多的了,這錢我們還是先拿著吧,於是他們真的把錢拿走了。警察也偷錢,別以為他們都是正派人!
他在一座橋底下等候天亮。他還沒有坐下來之前,先搬來一塊乾淨石頭。他設想現在穿上一套新制服,這制服非常適合他這個駝背身材,新制服是黑色的,上面有白方格,是完全按照他的尺碼做的,花了他一筆很可觀的錢。誰要是不懂得珍惜這衣服,那麼他也就不配去美國了。雖然天氣很冷,他還是盡量避免激烈的動作。他伸直腿走路,好像那褲子使他的腿不能彎下來似的。他不時地用手撣一撣衣服上的灰塵。一個擦皮鞋的人跪在他面前的一塊石頭上,給他賣力地擦了幾個小時的皮鞋。費舍勒看也沒有看他一下。跟擦皮鞋的小子不能搭話,最好讓他專心致志地去擦,跟他搭話了,他就分心擦不好了。費舍勒有一頂十分時髦的帽子,它保護他的髮型不受這裏早晨經常刮的海風的影響。在他的對面坐著世界著名象棋大師卡帕布蘭卡,此人戴著手套下棋。「您也許以為我沒有手套吧?」費舍勒說著就從口袋裡抽出一副嶄新的手套,放在他面前,卡帕布蘭卡大驚失色,因為他的手套已經舊了。費舍勒叫道:「您敢跟我較量較量嗎?」「好吧,」卡帕布蘭卡說,他害怕得抖了起來。「但您不是博士,我不跟尋常人下棋。」「我是博士!」費舍勒慢條斯理地說,說著便把他的護照打開給對方看,「您自己看一看,如果您願意的話!」較量的結果卡帕布蘭卡大敗認輸,他甚至哭了起來,感到很絕望。「世界上沒有永恆不變的東西,」費舍勒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您迄今當了幾年的世界冠軍啦?現在也有人要分享分享這世界冠軍的榮譽了。您瞧瞧我的新制服!難道這偌大的世界就只有您一個人嗎?」卡帕布蘭卡確實老朽了,他看上去老態龍鍾,臉上爬滿了皺紋,手套油膩不堪。「您別急,」費舍勒——那個可憐蟲令他遺憾——說,「我讓您一局。」於是那個老頭兒站了起來,搖了搖頭,給了費舍勒一張名片,嘆息道:「您是一位高尚的人,請來我處一敘!」名片上地址寫得很詳細,不過都是外國字,誰能認得呢?費舍勒很苦惱,每一筆、每一劃都是另一個樣子。「您學著念念看!」卡帕布蘭卡叫道,他已經走了,只聽到他在大聲說話。這個搖搖晃晃的老傢伙叫得多麼響,「您學著念念看!」費舍勒想知道地址。「地址嘛,那名片上都寫清楚了!」老傢伙打老遠的地方這麼說道。也許他不會說德語,費舍勒長吁短嘆道,並站在那裡。他在手中擺弄著那張名片,他真想撕爛它,但那上面的照片使他很感興趣,那是他自己,還是穿的原來的衣服,沒有帽子,駝背。這名片原來就是他的護照。他躺在一塊石頭上,上面還是那座橋,清晨並沒有刮什麼海風,此時天色已經微明。
這個勇敢的探險者坐在一張長凳上專心致志地開始學習了。那書里都是些奇聞,如「太陽照耀啦」或「人生苦短啦」等等。這時已是三月末的天氣,太陽照射在人身上並不是火辣辣的。否則費舍勒是要採取預防措施的。他對付太陽沒有什麼經驗,這太陽熱得很呢。在「天國」里沒有太陽。至於下棋,這太陽就更管不了。
「恐怕到我們去見祖宗的時候我們也見不到面了,」裁縫鋪子的老闆補充了一句,就擁抱著這位未來的象棋世界冠軍。當他談到「見祖宗」的時候,真是感觸很深,非常害怕,因為他有好幾個孩子。在這生離死別之際他把三寸丁醫學博士緊緊地擁抱著。此時新大衣上有一個紐扣掉下來了。費舍勒肌肉抽|動了一下,吃了一驚。他想起了他從前的僱員,那個「瞎子」漢斯。裁縫鋪子的老闆感到十分內疚,並要費舍勒馬上給他說明一下。
他在橋下把錢拿出來透透氣。用他曾經躺在上面的石頭把鈔票壓平了以後,沒有疊起來就放到他新買的皮夾中去。還可以放進更多一些錢,要是皮夾買來時就裝滿錢多好,再把這些錢加在一起放進去可就相當厚了。他無論如何要到裁縫鋪里去一趟。他來到一家上等成衣鋪,問鋪子的老闆在不在。老闆走過來一看,吃了一驚,原來光臨的是一個少見的三寸丁,個子雖矮小,長得倒結實,這一切倒也罷了,他那破破爛爛的穿著實在使人吃驚。費舍勒鞠了一躬便自我介紹說:
當他給費舍勒畫護照時,他就想到他畫的護照在日本會引起什麼樣的讚賞。這個國家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他還沒有畫過去這麼遠的國家的護照。他同時製作了兩份護照,第一份護照,也就是原始的護照,他決定贈送給顧客,因為事關一項重要的使命。
一個胖子穿著兩件皮衣,一件是天生的皮衣,還有一件皮衣穿在外面。他站在費舍勒後面,覺得他們二人爭論耽誤了他的時間,感到非常惱火。於是他把侏儒推到一邊,威脅那個職員說要控告他。「您沒有權利拒絕人家打電報,懂嗎?您!」
因為下水道工人根本就不知道經理要出去多長時間。他可以幾個小時地站著什麼都不想,既不覺得有什麼意思,也不感到無聊。其他人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因為這些人不是慢騰騰就是急不可耐。他的生活就是:他老婆喚他起床,送他上班,接他下班。她是他的時鐘,是他的準確的報時人。他在陶醉的飄飄然的氣氛中感到最舒服。
裁縫鋪子的老闆給他仔細量了一個尺寸。這位老闆想:一個英國人能辦到的事情,他也能辦到。他不是象棋運動員,也能結識這位博士先生。時間很倉促,但他有十二位師傅,都是高手,可以為這個駝背博士趕做衣服。他是鋪子的老闆,今天不勝榮幸為這位博士親自裁剪衣服,這是例外,一般他是不輕易為顧客裁剪的。他愛玩紙牌,所以很懂得高度評價棋藝。大師就是大師,不管現在是裁縫還是象棋。他沒有強加於人,而是建議這位博士訂做兩套衣服。中午十二點就可以試穿,晚上八點鐘就交貨。夜車十一點才開,博士先生還可以利用這段時間散散心。不管他現在是不是世界冠軍,對這樣一個顧客人們應該感到驕傲。當這位博士先生坐上火車后,會對他沒有定做第二套制服感到後悔。老闆請博士先生到美國後為他的鋪子多多美言一番,在紐約廣為宣傳他的高級衣服。老闆決定給他開一個低得可憐的價錢,只算成本,他其實在這套制服上沒有賺錢。他這樣干純粹出於對這位顧客的偏愛。那麼這位顧客選什麼料子呢?
為了搞一個假護照,他就到「天國」附近的一個地下室酒吧去。這酒吧叫「狒狒之家」。這酒吧取了個動物的名字,就說明了什麼樣的人才來這裏。來這裏的每個人都是判過刑的人。像下水道工人那樣的人,有工作也有個好名聲,就不去逛「狒狒之家」。他在「天國」跟大家講,如果在他身上聞到「狒狒之家」的氣味,他老婆就要跟他離婚。這裏既沒有「領退休金的女人」,也沒有常勝象棋大師,在這裏下棋的人,一會兒這個贏了,一會兒那個贏了。這些人都缺少下棋必贏的才智。酒吧在一個地下室里,要走下去八級階梯,才能走到門邊。門上有一塊玻璃爛了,用一張紙糊在上面,牆上掛著色情女人的畫片。「天國」的女老闆決不會容許在她的正經八百的咖啡館里掛這種圖片。桌面是木頭做的,原來上面的大理石桌面都漸漸地被人偷走了。那位已去世的老闆曾努力吸引有固定收入的顧客到這裏來。他答應免費供應那些女人一份高級咖啡,只要她們能帶來比較高貴的客人。那時他讓寫了一塊牌子,掛在酒吧的門上,名為「消遣酒吧」。他的老婆說,這牌子上寫的字也適合她,她也要消遣消遣。老闆得了闌尾炎,生意也每況愈下,又因失去妻子的愛情,結果就鬱郁而死。他屍骨未寒,他老婆就宣稱:「我覺得『狒狒之家』更好。」於是她又把老牌子掛了起來,從此她丈夫獲得的一點點好名聲也告吹了。這個女人取消了免費供應上等咖啡的慣例,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女人帶男客來了。那麼誰到這裏來呢?偽造證件者,無家可歸者,被社會遺棄者,通緝在逃的犯人,下等猶太人,還有其他危險分子。警察有時還到「天國」去走走,但這裏他們不敢來。為了逮捕一個謀財害命的殺人犯,他們不得不派出七八個密探來查訪,因為這樣的殺人犯在「狒狒之家」女主人這裏感到很安全。一個普通的靠妓|女收入為生的人在這裏的生活是沒有保障的。這裏的人們只對重罪犯表示尊敬,至於一個殘廢人有沒有知識,這對他們來說無所謂。這些人感覺不到有什麼區別,因為他們自己都是些笨蛋。「天國」就拒絕跟「狒狒之家」來往。如果「天國」允許「狒狒之家」的人進來,那麼最漂亮的大理石桌面便會喪失殆盡。如果「天國」中那些傢伙把畫報畫刊讀完了,那麼它們就到了「狒狒之家」的女主人手中,絕不會更早。
裁縫師傅繪聲繪色地稱讚他的風度,使他感到由衷的高興,為了掩飾自己的內心喜悅,費舍勒就給人家大談其結婚計劃。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男人可以同時有幾件襯衫。他的老婆,那個領退休金的女人,就有三件襯衫,不過不久之前才有這三件襯衫的。那一位每周都要光顧她的先生就不願意看到她總是穿同一件襯衫。某個星期一這位先生對她說,他對這件襯衫已經膩煩了,總是這麼一件紅色的襯衫使他的神經受不了。他說,這個星期不妙,他徹底垮了,買賣非常不景氣,他給她錢,因此有權要求從她這裏得到點正經東西。他的妻子也在家,幹嗎要到她這裏來呢?無非是要得到一點滿足。對他的妻子他沒有什麼要求,她是孩子的母親,只要求她管好孩子。他又重複了一遍:如果他下次來看到的還是這件襯衫,他就不再和她取樂了。誠實的男人還不至於這樣認真,這一次還是取樂了。一個小時以後他感到溫存,臨走的時候,他又罵起來。當費舍勒回來的時候,她的老婆光著身子站在小房間里。那件紅色襯衫被揉成一團扔在角落。他問她出什麼事了。「我哭了,」那個滑稽的女人說,「他不來了。」「他要幹什麼?」費舍勒問道,「我去追他。」「我這件襯衫不合他的心意,」胖女人訴苦道,「他要求我做新襯衫。」「你可不能答應他!」費舍勒尖叫道,「你長了嘴巴不是專門給人許願的!」他說完像瘋子一樣跑下樓梯。「先生!」他在大街上叫道,「先生!」他不知道那人的名字,還算好,他一直撞到一盞路燈上。那位先生正在那裡解手。費舍勒等著他。費舍勒並沒有去一把抱住他,而是對他說:「您每周星期一來都可以看到一件新襯衫。我向您保證!她是我的老婆,我要她怎樣她就怎樣,您放心。請您下星期一再次光臨!」「我考慮考慮該怎麼辦,」那位先生說著打了一個呵欠。那人為了不使人認出自己,就繞了一個大彎走了。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二,領退休金的女人買了兩件襯衫,一件綠的,一件淡紫色的。下個星期一那位先生來了。他一來就查看襯衫。她穿的是綠色襯衫。起先,他生氣地問道,這件襯衫是不是老襯衫染的。人們是騙不了他的,他看得出來,云云。於是她給他看了另一件襯衫,他這才感到滿意。他更喜歡那件淡紫色的,當然他最喜歡紅的,因為紅的襯衫可以使他回憶起他跟她最初在一起的柔情蜜意的日子。費舍勒就這樣費盡心機使他的老婆避免了不幸,否則她會在這不幸的時期餓死。
費舍勒眼睛里噙著淚水。他放下咖啡杯子,開始抽噎起來。「我要殺死這幫傢伙!」大家聽到他這麼說,「把他們統統刺死!」大家都為他感到遺憾。這麼多經驗,這麼多看法都說明警察是靠不住的。一個有名的護照偽造者說,有個人能搭救他,就是他這位護照偽造者。費舍勒只需要交一半錢,因為他只能算半個人。這位護照偽造者開的玩笑中也包含著他對費舍勒的同情。還沒有一個人說過一句同情的話。費舍勒此時雖然眼淚汪汪,但卻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是很有辦法的,」他說,「但你至今還沒有做過去日本的護照,還沒有!」
費舍勒一遍又一遍地宣誓。護照魔術師強迫費舍勒大聲宣誓,他說一句,費舍勒就跟著說一句。最後費舍勒莊重地宣布脫離「天國」,並且保證蔑視「天國」,在他起程之前決不與之來往。「『天國』是個骯髒的地方!」他這樣呱呱地說道,「我要謹防『天國』的痞子們。到日本后我要創立一個『狒狒之家』的分號!如果我賺的錢多了,我就寄給你們。但你們可不要對『天國』的人講我出國了,那些壞傢伙會報告警察把我抓走。為了使你們高興,我接受這份假護照,並聲明是自願接受的。『天國』見鬼去吧!」然後他就在原來的角落裡睡覺了。他從桌子上跳下來,把護照插到口袋裡,緊靠在小棋盤旁邊,這是他藏東西最保險的地方。他先是為了竊聽那些人的話而假裝打呼嚕,後來他真的睡著了,兩隻手臂交叉放在胸脯上,手指尖就插在胳肢窩裡,人們即使極小心地偷他的錢,他也會馬上醒過來。
早晨四點,當警察不時地在窗戶前面隱約掠過的時候,費舍勒醒了。他很快擤了一下鼻子,把睡意從鼻子中擤走了。人們決定授予他「狒狒之家」榮譽成員的稱號,並把這決定告訴他。他表示非常感謝。許多客人都參加了,大家都祝願他一路平安。他們對他的棋藝的歡呼聲越來越大了。許多人好意的鼓掌聲幾乎壓得他喘不read.99csw.com過氣來。他微笑著——以便讓人們知道——向四周圍鞠躬,大聲說道:「希望在東京新開的『狒狒之家』再見到各位!」說完便離開了這個酒吧。
「ox就是牛,milk就是牛奶,」費舍勒接過他的話茬說,「現在我問您,有沒有更容易一點的語言?日語還要難!」
費舍勒等著那個領退休金的女人,看她是出去呢,還是進來。他是個聰明人,會從她划火柴的姿勢上認出她來。她划著火柴總是傾斜著向上舉,好像人們點煙那樣,因為她非常喜歡抽煙,這一點其他妓|女都比不上她。他希望她現在最好不在家,這樣他就可以一溜煙地跑上去,從床底下取出小年曆記事本,告別他從小就在這裏的理想的安身之處,匆匆跑出屋子,叫上一輛出租汽車奔赴車站。在上面房間里他可以找到他的鑰匙。他當時對她的愚蠢的多嘴饒舌感到氣憤,一氣之下就把鑰匙扔在一個角落裡了。那時他太懶,沒有把鑰匙撿起來。如果她不是走,而是來了,那麼勢必要帶一個客人來。但願這個客人不要待得時間太長。在最壞的情況下,費舍爾醫學博士就會像往昔的費舍勒一樣爬到床底下去。即使他的老婆聽見了,也只好不說話,否則她的客人會大發雷霆。等到她可以說話的時候,他早已逃之夭夭了。一個女人活著成天都幹什麼呢?她或者同一個人睡覺,或者獨自躺在床上。她在這個人身上騙了一筆錢又花到另一個人身上。她要麼已經年老,人家不喜歡她並感到膩煩;要麼她還年輕,那麼她就更蠢。如果她要養活一個人,那麼她就得盤剝另一個人;如果她什麼也賺不到,那麼別人就只好去為她偷梳子。見鬼!哪裡不能下棋呢?一個男人堂堂正正,他的事業就是下棋,費舍勒在等待的時候,敞開了懷。因為有誰知道,這新大衣和新制服的背部明天將是什麼樣子呢?那個駝背對新衣服磨損得太厲害了。
當他回來的時候,護照魔術師已經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里了。人們此時不得干擾他。他最可靠的朋友把那張還沒有乾的相片從門縫裡遞給他。他工作起來就像著了魔一樣,汗水從頭髮上滴下來,有可能弄髒護照,他巧妙地把頭往旁邊一偏,才沒有弄髒護照。使他感到快慰的是護照上的簽字,彷彿高級警官都在為他服務似的,他模仿的簽字實在是妙不可言。他上半身興奮地一晃,那簽字的筆鋒便躍然紙上。他配著自己編的詞哼著流行曲調唱著:「多麼奇特!多麼新穎!真是從未有過的新作品!」
費舍勒在家裡有個年曆記事本,每兩頁之間有個空白的地方,每一張空白頁上都記錄了一個象棋大師的生平軼事。只要報紙上登載一個象棋大師,他當天就把這位大師登記下來,從出生年月一直到地址,他都寫在那個本子上。那是個小本子,可是他的字寫得很大,這實在極不相稱,他那領退休金的女人也容忍不了。當他寫的時候她總是問他寫的什麼,他卻隻字不吐。因為他想到萬一跟「天國」鬧翻了,在他這一行的激烈競爭中要留一手。他把他記錄的這個名單保密了二十個年頭,領退休金的女人以為他記的無非是些桃色新聞。他把小年曆本藏在床底下地板的縫隙里,只有他的小指頭才夠得著。有時他自己也嘲笑自己道:「費舍勒,你想從中得到什麼呢?領退休金的女人永遠愛你!」但是只有在棋壇上出現新秀的時候,他才去摸他那個小本子。那裡頭白紙上寫黑字,一一都寫得明白,當然卡帕布蘭卡也不例外。今天夜裡,領退休金的女人去上班的時候,他將去把它取來。
上午還有點時間,費舍勒就去買東西。他買了一雙嶄新的黃皮鞋,一頂黑色的禮帽。嶄新的襯衫閃閃發光。不幸的是,人們很少看一眼他的襯衣。制服也應該透明才好,像女人的衣服那樣透明有什麼不好呢?為什麼一個男子就不能像女人那樣表現表現自己的身份和價值呢?費舍勒在一個公共廁所里換下了襯衣。在門口他給了看門的老太婆一些小費,並問她,她把他看成什麼人。「一個殘廢人。」她笑了笑說,這也許是她的職業造成的。「您以為,因為我有個駝背就是殘廢人,是不是?」費舍勒委屈地說,「這駝背就會消失的。您以為我一生下來就是這樣嗎?這是一個瘤子,一種病,咱們等著瞧,六個月後我就恢複原狀了,或者五個月也行。您看這鞋怎麼樣?」這時來了一個新客,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已經付了錢,人家也懶得跟他答話了。「見鬼,」他自己說道,「跟這個老騷婆有什麼好說的!我還是去洗澡吧!」
費舍勒說,只要他沒有博士頭銜,他就害怕。
那個「瞎子」在等待的時候聊起天來像個國王。昨天得到的一筆高額小費沖昏了他的頭腦。他今天還想獲得更多的小費。他要退出西格弗里德·費舍爾公司,一旦他賺得了那麼多錢,就自己開一家百貨公司。他要親自挑選女僱員,低於九十公斤的女人不會被選中。他是主人,是老闆,他可以隨自己的心愿選擇。他將付最高的工資。他在競爭中把最豐腴的女人奪走了。凡有女人的地方,都會聽到這一傳說(應該說這是真實情況),約翰·斯威爾百貨公司付的報酬高。公司老闆,就是從前的那個「瞎子」,是一個很有眼力的老闆,他對待每一個女僱員就像對待他的妻子一樣,所以女僱員對其他男人都不屑一顧,寧願到他這裏來。在他的百貨公司里什麼都可以買到:香脂、梳子、髮網、毛巾、男人禮帽、狗飼料、墨鏡、小鏡子等等,凡人們所需要的東西,這裏都有,只是紐扣沒有。在櫥窗里掛了塊大牌子:這裏不出售紐扣。
費舍勒既激動又感動地摸著他的褲兜。有關他破產的悲觀情緒已一掃而空了。他越說越火熱,早已把他所碰到的不幸遭遇忘得一乾二淨。他樂於幫助別人,與他自己的命運相比,他更關心朋友的命運。他知道,他們的口袋裡空空如也,他把左邊口袋的裡子向外翻了出來,裏面什麼也沒有,但他卻意外地在右邊口袋裡發現一個先令和一個紐扣。他把兩樣東西都拿出來,善始善終,高高興興地呱呱叫道:「最後一個先令我跟你們分!四個僱員和一個經理,一共五個人,每個人得二十個格羅申,『費舍爾太太』的一份我代為保管,因為這錢是我的,我也許會碰到她。誰找得開?」經過複雜的計算后,誰也沒有一個先令的零錢,只能部分地換開這一個先令。小販收下那一個先令,找出六十個格羅申,因此他欠下水道工人二十個格羅申——這錢不需要交給他老婆,因此沒有這二十個格羅申也沒有關係。瞎子拿了他自己的一份,費舍勒拿了雙份。「你們都輕鬆地笑吧!」費舍勒說,他是唯一笑的人。「我可以把我自己連同這二十個格羅申裝進口袋,你們有你們的工作,都能發財!我卻要追求功名,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希望『天國』的人談到我時常說:費舍勒溜了,但他是個高尚的人!」
然而,他的計劃想出來容易,執行起來就難了。他努力想倒下去,但周圍人的膝蓋妨礙了他,使得他的駝背無法往下倒。他的臉色已經是一副死相,羅圈腿縮起來,嘴太小,由鼻子呼吸,緊閉著的眼睛睜了開來,獃滯而無光。——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做得太早了,因為駝背倒不下來而計劃告吹了。費舍勒聽到人們在譴責他什麼:可憐的男爵真是不幸啊,一條珍珠項鏈引起了這麼大的風波。年輕的男爵夫人嚇呆了,沒有丈夫,她的生活也就混不下去了。她也許會跟另一個男人結婚,但誰也不能強迫她。對侏儒可判二十年徒刑。要恢復死刑。凡殘廢人皆屬消滅之列。所有的罪犯都是殘廢人,不對,所有殘廢人都是罪犯。為什麼他要像個無罪的人那樣傻頭傻腦地看呢?他應該工作,自食其力,不應該搶人家的口中食。他這樣一個殘廢人拿這些珍珠有什麼用呢?他那猶太鼻子應該砍掉。費舍勒很氣憤,這些人談論珍珠項鏈就像瞎子談論顏色一樣!如果他真有這麼一顆也好啊!
他這樣說並沒有使大家感動。「唉,這是另一碼事,」一個人站出來說了大家要說的話,「因為他先成了博士,爾後才缺了腿和胳膊。他對這一點不能負什麼責任。」
費舍勒倒安然無恙。在教堂後面他碰到了他的三個僱員,「費舍爾太太」沒在。「她上哪兒去啦?」他問道,用手在他腹部的高度上比劃了一下,意思是指女侏儒。「她溜了。」小販不假思索地說,他睡眠很少。「當然,女人嘛,」費舍勒說,「她不可能等待,她總是有事可做,她忙,她損失錢啦,她破產啦,所有的女人都是混蛋!」「請您不要罵我的女人,費舍勒先生!」那個「瞎子」威脅地頂撞了他,「我的女人可不是混蛋。請您不要罵!」他差點兒要把他的百貨公司描寫一番。只消看一看競爭就可以證明他是聰明人了。「在我的公司里明令禁止出售紐扣!」他只是提一提就不說了。「說下去。」下水道工人說。這剛剛作出的強有力回答也是針對費舍勒第一個問題的。
小販在教堂里搜尋毒品。教堂安靜得使他昏昏欲睡。他不時地找到秘密的包,但他知道,這不是他真正要的包。他是很聰明的。
「您說得完全正確,」費舍勒說,「我將永遠記著您。因為我乘的火車馬上就要開了,咱們作為朋友就要分離了。」
接著那些男人就聚集起來進行磋商。只有一個人留在門口把門,免得警察把這個三寸丁抓走。他們願意此時去打擾他們的朋友——儘管這是嚴格禁止的——請他在費舍勒的名字之前加一個博士的頭銜。如果人們客客氣氣,並稱他為大師,那麼護照魔術師也不會動輒發怒。大家就這樣商量妥了,但沒有一個人肯去說一聲。因為如果魔術師發怒,他就不會付給干擾者所許諾的獎金,所以在場的人中沒人願意干這種蠢事。
費舍勒說,美國還遠遠不是日本。他可不願自己是一隻用來做實驗的小兔子,有朝一日他會在日本邊界上被抓起來的,而他對日本的監獄並不感到好奇。人們好意地勸說他,他還是不同意。大家提出了有說服力的理由:那位護照魔術師自己常常坐班房,而他的顧客卻沒有人坐過班房,他就是這樣為大家操心的。他為他的藝術作了最大的努力。他工作的時候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讓別人干擾他。他十分緊張地工作,每畫完一張護照都不得不足足地睡一大覺。他的產品是一張一張做出來的,不是批量生產。也就是說,他是一點一滴地把護照畫出來的。誰看他畫,誰就會挨他踢。費舍勒不否認這一點,但他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另外,他說,他也沒有錢了,因此說得再多也無用。護照魔術師聲稱他準備畫一張特別好的護照送給費舍勒,只要他費舍勒保證使用這張護照。他將來到日本后只需廣為宣傳這高超藝術作為酬謝就行了。費舍勒感謝一番。他說,他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經不起人們給他開這麼大的玩笑,他像一個孤老太婆一樣單薄無力。他也想過還是讓別人來做,吃點虧也不要緊,就不必勞魔術師的大駕了。人們又替他要了兩份咖啡。護照魔術師發怒了。費舍勒必須讓他畫護照,要不然他就對費舍勒不客氣了!大家暫時勸住了他,大家都為他抱不平,認為他有理。費舍勒和魔術師之間的談判持續了一個小時,魔術師把他的朋友一個一個地拉到旁邊,答應給他們一筆錢。他們都失去了耐心,並以輕蔑的語氣對費舍勒坦率地說,他費舍勒現在是他們的俘虜,釋放他的唯一條件就是要他接受並使用魔術師給他畫的護照,他不需要付錢,因為他沒有錢。費舍勒只好屈服於壓力。他還抱怨了很久。兩個膀大腰圓的小夥子陪他去照相館,在那裡照了相,錢由護照魔術師付。如果他膽敢反抗,他就要倒霉。他不敢反抗。他的陪同一直等到相片照好洗好為止。
「胡說!」費舍勒叫道,這種謊言使他十分憤慨。「他生來就是這樣!他生下來就缺胳膊少腿。你們都瘋了。我是聰明人,他對自己說,為什麼我就不能當博士?於是他堅持坐在家裡看書、學習、研究。一個正常人需要五年時間學習,而他需要十二年。這是他自己對我說的,他是我的朋友。他三十歲獲得了博士的學位,出了名。我跟他下過棋。他只要對一個人看一下,這個人就健康了。他的候診室里擠滿了人。他坐在一輛小車子上,有兩個女人幫助他。這兩個女人脫下病人的衣服,敲一敲病人的身子,並把病人送到大夫的面前,他只要嗅一嗅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然後他就叫:『下一位!』他賺了一大筆財產,這樣好的大夫世界上恐怕沒有第二個。他非常喜歡我。他說,所有的殘廢人都要團結起來。我在他那裡上課學習。他要把我培養成大夫,這是他對我許諾的。我不應該告訴任何人,人們理解不了這些道理。我認識他已經十年了。還有兩年我的學業就可以結束了。就在這時日本人給我來信了,我只好放棄這門學業。我想去跟他告別,這是應該的,但我不敢去。如果他挽留我,我就失去了去東京工作的機會。我還能到國外去走走呢,像我這樣的殘疾算不得什麼!」
費舍勒此時正忙著在「狒狒之家」東西有限的櫃檯上取他所需要的東西:他拿了兩根粗短的羊肉香腸,一塊發臭的乳酪,硬麵包他可以隨便拿。雖然他不吸煙,還是拿了十根「狒狒」牌香煙,三小瓶普通燒酒,一杯摻了杜松子酒的茶,一瓶杜松子酒。他聽取了大家為他的旅行而出的許多主意。大家說,他要謹防扒手,人們對於他將要得到的護照是非常眼紅的,人們會扒去這樣的護照,撕掉上面的照片,換上另一張照片,從而使自己終身有一份最漂亮的護照。他要當心,不要隨便把護照拿給人家看,火車上到處都是好妒忌的人。他應該給護照魔術師勤寫信,護照魔術師有一個秘密信箱,非常喜歡人家給他寫讚揚信。魔術師像女主人保存求愛信一樣保存人家給他寫的讚揚信,而且不讓別人看。誰能知道寫這封信的人是一個殘廢人呢?
「我就認識一個!」費舍勒說,「我認識一個!他比我個兒還要小。他沒有胳膊,也沒有腿。這是窮苦人的不幸和痛苦。他用嘴寫字,用眼睛看書,是一個有名的博士。」
費舍勒發現太吵了。他們不高呼「象棋世界冠軍萬歲」,而高呼「侏儒出來了!」為什麼冠軍就應該「萬歲」,他弄不清楚。四面八方的人都向他擠來。大家喜歡他喜歡得過分了,這反而害了他,還是多給他一些生存的機會吧。這樣下去他什麼也得不到。用一隻手偷東西太危險了。「諸位!」他說,「你們太喜歡我了!」只有站在他旁邊的人才能聽懂他說了什麼。人們根本就不諒解他,而是你一撞我一碰地教訓他,你一腳我一腿地說服他。他幹了什麼事啦?要是他知道就好了。也許有人想逮住他嗎?他看了看他的手,他的手還從來沒有插到人家的口袋裡。小玩意兒他倒是老扒到,如手帕、梳子、鏡子。他也習以為常地拿來了,但馬上又氣鼓鼓地扔了。現在他兩手空空。那些人怎麼會想到把無辜的他逮起來呢?他還沒有偷東西呢,可是他們已經開始踩他了。他們從上面用手打,從下面用腳踢。女人們當然就掐他的駝背。雖然不疼,可這些笨蛋對打人一竅不通,他們本來可以到「天國」去免費學習學習。他們不可能知道打人還有打人的學問,卻以行家裡手自居,所以費舍勒便慘叫起來,通常他是呱呱叫喚,但如果需要的話,如現在,他的叫聲就像小兒啼哭了。他耐著性子不斷地啼哭著,在他旁邊的一個女人不安地向四周看看。她把孩子放在家裡了,她擔心孩子會跟她跑來並陷到人群之中。她耳朵聽著,眼睛看著,尋找她的孩子,沒有找到,嘴裏不停地發出安慰孩子的聲音,就像在童車前發出的聲音一樣,最後自己也就感到安慰了。其他的人不受這謀財害命兇手的小兒啼哭聲的欺騙。他們擔心被擠走,現在愈來愈擠了,他們要抓緊時間揍他。他們越來越笨手笨腳了,經常都打偏了。但此時又有新人擠進圈子裡面,他們有他們的企圖。一切的一切費舍勒都不滿意。如果他願意的話,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擺脫這幫人。他只要把手伸到自己的胳肢窩裡抽出現鈔向人群撒去,自己就可以趁機溜掉。也許這些人就是這麼打算的。當然,也九-九-藏-書有可能是那個小販,那個自私鬼,那條可惡的蛇,煽動人們來找他的麻煩,他們要他的錢。他緊緊夾住胳膊,對這种放肆行為感到憤慨。老闆們今天太容忍他們的僱員了。但他不能容忍,他要把那可惡的蛇趕走,把他開除。他決定裝死倒下。如果罪犯們檢查他的口袋,他就知道,他們要他的什麼東西。如果他們不檢查他的口袋,他們就會跑走,因為他已經死了。
太陽下山了,跟著他的人也漸漸散了。幾個男孩子聚集起來一直等到所有成年人都走光為止。突然他們圍在費舍勒的凳子邊同聲用英語叫著「yes」,他們的意思是:他是猶太人。費舍勒在起程之前就像害怕瘟疫一樣害怕孩子們。今天有點異常,他把書放在一邊,爬上凳子,揮舞他的長手臂指揮他們合唱。他自己也隨著唱起他剛才學過的東西。孩子們叫喊著,他比他們叫喊得還要響,那一頂新帽子隨著他那晃動的頭在頭頂上跳起舞來。「快一點兒,先生們!」他呱呱叫著,孩子們興奮極了,好像他們都突然變成大人了,他們居然把他抬到肩頭上去了。「先生們,你們要幹什麼?」他又說了幾遍「先生們」,孩子們似乎都成了大人了。他們托著他的鞋,保護著他的駝背,三個人搶一本教科書,僅僅因為這書是他的,一個人脫他的帽子,兩個人歡呼著抬他走到前面。他在孩子們瘦弱的肩頭上搖晃著。他不是猶太人,不是殘廢人,他是一個有知識的人,非常了解印第安人居住的帳篷。這位英雄在公園裡是屬於孩子們的。他很沉,任憑他們搖晃著。到了外頭他們很遺憾地把他放了下來。他們問他明天是否還來。他不想使他們失望。「先生們,」他說,「如果我不去美國,就一定到你們當中來!」孩子們很高興,隨後便匆匆地走散了。到了家裡,孩子們難免挨一頓打。
「這電報不行!」那人說完就把電報還給費舍勒,「一個正常人不會寫這種東西。」因為費舍勒是殘疾人,這使那人更有勇氣說了。
費舍勒對這一切都允諾了。他不會忘記致謝、讚揚、感激,也不會不給人家消息。但他害怕。他就是這麼一個人,如果人家管他叫費舍爾博士多好啊,警察馬上就會對他肅然起敬,另眼看待。
「我們到哪兒才能找到這樣一位象棋大師呢?」小販埋怨道,「現在我是唯一的大師,不過是撲克牌大師。」他口袋裡那沉甸甸的先令輕輕地動了一下。「瞎子」一動不動地站著,他的眼睛出於習慣而閉著,手也自然地向前伸著,那兩枚鎳幣攤在手掌上,動作遲鈍、兩眼獃滯,像他們的新主人。費舍勒笑道:「也是一個大師,撲克牌大師!」他感到很滑稽,一個象棋世界冠軍竟跟這些人交談:一個拉家帶口的下水道工人,一個失眠的小販,一個因為人家給的是紐扣而急得要自殺的人。他看見那伸出的胳膊,很快地把紐扣給了「瞎子」,笑了起來,笑得渾身哆嗦不止。「再見吧,諸位!」他呱呱地叫著,「頭腦要清醒點,諸位!」「瞎子」感到有人給了他什麼東西,但相信不至於是紐扣。但他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紐扣。他目送著費舍勒,嚇得要命。費舍勒轉過身來,大聲說道:「再見了,我到富裕的大洋彼岸去了,親愛的朋友,你們不必挂念我!」然後他就匆匆地走了,人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連玩笑也見怪。在一條小衚衕里他乾脆停下來笑個夠,因為所有的人都是笨蛋。他走進一幢房子的大門,把手放在駝背下,一會兒向左轉,一會兒向右拐,鼻子尖上滲出了汗珠,口袋裡的鎳幣叮噹作響。駝背現在很疼,因為他有生以來還沒有這麼大笑過。他在那裡停留了足有十五分鐘。在離開以前,他先在牆上擦一擦鼻子,然後伸進腋下嗅一嗅,因為那裡夾著他的全部財產。
「我現在可以告訴您,從您跨進大門時的樣子我就知道您是一位無可非議的語言專家。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相信學習日語有著難以排除的困難。有一種謠傳,實在難以置信,據說日語中有一萬個各不相同的漢字。您只要看一眼通行日語地區的報紙就會十分吃驚。廣告事業一開始就不景氣。語言為經濟生活製造了無法想象的『病菌』,我們現在只好眼看著友好國家蓬蓬勃勃地發展造福於人民的經濟。自從遠東無法避免的戰爭創傷開始愈合以來,我們有理由關心這種徒勞的努力。」
下午他要坐下來好好學習美國話。於是他先到書店打聽打聽。書店的人給他推薦英語教科書。「先生們,」他跟人家開玩笑地說,「在你們面前的不是笨蛋,你們有你們的興趣,我有我的興趣。」店員和老闆都對他強調說,在美國都是說英語。「英語我早就會了,我指的是別的玩意。」當他聽到人人都說美國人是說英語時,才相信是真的,於是他就買了一本英語會話手冊。他買這本書只付了書價的一半,因為這家書店主要靠經營卡爾·邁的書賺錢,其他的書只是附帶經營。並且書店老闆對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危險情景喜不自勝,因為費舍勒要橫穿大沙漠而不是乘火車經過西伯利亞,也不是乘船經過新加坡。
裁縫鋪子的老闆告訴他說,他這輩子愛吃ham and eggs。前天他去飯館提出要吃這樣東西,堂倌不懂他的話。
費舍勒感到自己好像喝醉了酒似的。一般情況下他喝了酒就會悶悶不樂,可現在不一樣,他跳了起來。護照和博士頭銜眼看快到手了,他高興得貼在「狒狒之家」女店主的肚子上跳起舞來。他的長胳膊摟著女店主的脖子,他們配合得不錯。他呱呱地叫著,她走起來像鴨子一樣一搖一擺的。一個強盜從口袋裡抽出一把大「梳子」,上面放塊絲棉紙,吹起了柔和的曲調。出於對女店主的愛,有一個人,一個普通的小偷,不合節奏地跺著腳。其他的人便拍著他們肥碩的屁股。從門上破了的地方傳來了一陣細微的聲音。費舍勒的羅圈腿彎得更厲害了。女店主入了迷似的凝視著他的鼻子。「好啦!」她尖叫著,「好啦!」這個最大最可愛的鼻子就要離開她到日本去了!那個強盜繼續吹著,他為她著想,人人都非常了解她,大家都欠了她很多錢。護照魔術師也在裏面低聲哼唱著。他的男高音是大家所喜愛的,他盼望著快點幹完。他已經工作了三個小時,再有一個小時他一定會完成的。所有的男人都唱了起來,他們根本就不知道真正的歌詞內容,各人唱各人一生中最渴望的東西。「中頭彩!」一個人哼唱著。另一個則哼道:「寶藏!」「斗大的金元寶滾進來!」這是第三個人想得到的東西。第四個人拿著一管很長的土耳其煙袋吧嗒吧嗒地抽著。「大家看這兒!」他那小鬍子下面的嘴巴喃喃地說,他在年輕的時候當過教員,如今拿不到退休金了,所以感到很惋惜。費舍勒的頭垂得越來越低了,他所哼唱的詞兒就是:「將!將!」這聲音隱沒在嘈雜聲中。
郵電局職員不說話,只好忍氣吞聲接受費舍勒的電報。費舍勒少給了他一個格羅申。那個胖子先生——他為了原則而不是為趕時間才幫助了費舍勒——提醒費舍勒注意自己是否搞錯了。「您說什麼呀!」費舍勒說著就跑了。在外頭他看到人家因為他少付錢而把電報扣下來了。「因為一個格羅申,費舍勒!」他這樣譴責自己道,「而電報費是這個數字的二百六十七倍!」於是他轉過身來,恭順地向那個胖子道了歉。他說,他把他的話理解錯了,他耳背,右耳全聾了。為了接近對方的皮夾,他還說了一些話。此時他及時地想起了過去跟穿兩件皮衣的人打交道的教訓。他們不會容許別人接近自己,別人還沒有拿到他們什麼東西,他們就把別人送交警察局了。於是他付了他的錢,大大方方地打了個招呼走了。他決定不偷人家的皮夾,因為他的仇還沒有報呢。
一個像朽木雕成的郵電局職員搖了搖頭。這種表現不可能是一種嚴肅的態度,可是他也不會開玩笑。「請您一定給我發出去!」費舍勒逼著他收下電文,「是您為顧客服務還是顧客為您服務?」他突然擔心名聲不好的人不可以打電報。這個職員怎麼會認識他呢?不可能是在「天國」認識的,而電報紙他是從別的地方拿的。
「我做的護照可一直通行到美國!」
當他們勸說費舍勒相信這一事實時,一塊石灰掉到他的咖啡杯里了,這杯咖啡是人家給他端來的。他喝著咖啡,遺憾地對他們說,他沒有多少時間,他來是向他們告別的。東京象棋聯誼會聘請他去東京當教練。「東京在日本,後天我就動身。在那裡要待半年,對我來說時間太長了。我將到每個城市舉行一場表演賽,通過這種辦法把旅費賺回來,我這旅費是要人家付的,但到了東京以後才能得到。日本人是多疑的,他們說,拿到錢,他就會耍賴不來了。我不會耍賴,但他們有自己很壞的經驗,人們不能不承認他們的經驗,他們在信中寫道:『尊敬的大師,我們極其信任您。可是難道我們的錢是偷來的嗎?我們的錢不是偷來的!』」
「你後天就動身嗎?」六個人一齊說,其他的人也是這樣想的。他們對他直呼「你」,雖然他來自「天國」,但他對警察局的輕信使他們感到很遺憾。「從警察那裡你不會得到什麼東西的,我一蹲就是九年班房。」一個人斷言說。「企圖逃跑,也要關起來!」「最後警察局會把你以前判刑的情況寫下來寄到日本去!」
這一及時建議使費舍勒不得不回去一趟,鑽到床底下去把小年曆本子拿出來。另外不辭而別也欠妥,有點忘恩負義吧。那張床對那個笨蛋女人也算不了什麼。一個藝術家身邊不能沒有年曆記事本。八點鐘他到了裁縫鋪子里,那套制服是一套很了不起的服裝。如果穿上制服還能看得出一點駝背的話,穿上大衣就什麼也看不見了。裁縫師傅們互相祝賀,大家都祝賀別人高超的手藝。
此時裁縫師傅也忘記將來要到祖宗墳墓里去跟祖宗做伴了,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他一邊給費舍勒縫紐扣,一邊答應他一定把這個笑話寫下來,寄到幽默雜誌去登載出來供大家欣賞。他喜歡熱鬧,笑著縫當然縫得很慢。即使笑出眼淚來,如果他是一個人待著,這種笑也不會給他帶來樂趣。他對這位醫學博士先生即將離開他去旅行感到十分遺憾。他覺得他失去了一位最好的朋友,他們之間的友誼是可靠的,就像二乘二等於四一樣可靠。他們依依惜別的時候彼此都稱「你」了。裁縫師傅站在門口長久地望著費舍勒,直到小矮人的形象消失為止,此時他彷彿看到,那大衣的輪廓以及這輪廓下面的褲子在他的眼前移動。
傍晚時分他就把那個小薄本兒的內容記熟了。他換了幾次凳子,因為人們對他總是那麼感興趣。什麼原因呢?是從前的那個駝背還是現在他的朗朗讀書聲?駝背反正已處在日薄西山的境遇了,因此他認為可能是朗朗書聲把人引來的。當有人靠近他的凳子時,他老遠就叫道:「我請求您別打擾我!明天我若考試不及格,您也不會得到什麼好處。您是個好人,做做好事吧!」這樣一來人家當然也不好反對他。他坐的凳子附近就沒有人來了。大家在老遠的地方偷聽他讀書,並且祝願他明天通過考試。有一個女教師非常欣賞他這樣用功,老跟著他,一直跟到公園偏僻的地方。她對矮小的東西都非常喜歡,她喜歡狗,但只喜歡矮腳巴兒狗。儘管她已三十六歲了,還沒有結婚,她給學生上法語課,講一口流利的法語。她說她願意跟他學英語,她教他法語。至於愛情她隻字未提。費舍勒一直沒有答話。突然她稱她家的老媽子是什麼賣俏的可憐蟲,並且罵她那塗了口紅的嘴唇、搽了粉的臉。他一聽到這些話就覺得大謬不然,為什麼一個女人就不能塗口紅、搽粉呢?她是怎樣設想那些化妝品商店的呢?「現在您才四十六歲,就說這樣的話,」費舍勒吼道,「您要是五十六歲還會說什麼呢?」女教師氣得走了。她發現他沒有知識,沒有涵養。不是所有的人都受得了別人侮辱的。多數人是滿意的,如果他們在他這裏免費學習的話。一個頗有妒忌心的老頭兒硬要糾正他的發音。一再說:「英語不是那麼念的,應該這樣念。」「您懂什麼?我念的是美語!」費舍勒說著就向他背過駝背,不予理睬。大家都認為他是對的,並且譏笑那位老者:這老頭兒把英語和美語混淆了。大家樂得跟他學點兒美語。當那個不識時務的老頭兒——他大概快八十歲了吧——以報告警察相威脅的時候,費舍勒跳了起來說道:「好吧,我看還是我去叫警察來!」那個老頭兒氣得渾身發抖,一瘸一拐地走了。
如果他成功地模仿出一個簽字,如真的一般,連他自己也辨不出真假,他就把這張護照保存起來留作紀念,並向來訂貨的人表示歉意:「對不起,人人都是先考慮自己。」這樣的傑作他保存了幾十份,放在一個小箱子里。如果生意不景氣,他就帶著他收集的樣品到附近的城市去。他四處展覽他的作品。他這門藝術的老前輩、競爭對手以及學生看到他的作品后,無不面紅耳赤、自慚形穢。難解決的問題人們都拜託他解決,他從來不向人家索取報酬,如果索取人家的報酬,就無異於自殺。他跟最有勢力、最有威望的罪犯們交朋友,這些人都是他們本行中天字第一號人物,他和這些人混在一起,成了「狒狒之家」的基本顧客。這位護照魔術師的馬虎有一個限度:他在他收集的護照里插|進了小長紙條,上面寫著:「持護照副本的人在美國發了大財。」「南非——金剛石之國的大亨們向您致敬!」「採集珍珠的人財運亨通。護照魔術師萬歲!」「您為什麼不跟我一起到麥加來呢?在這個伊斯蘭教的世界里,人們都把錢扔在大街上。真主永在!」這位魔術師從寫給他的無數讚揚信中摘錄了上述的話,這些讚揚信對他來說太寶貴了,乃至他不敢拿出來給大家看,生怕弄丟了,他就是在沉睡之中也總是想著這些信,它們的內容就足夠說明其重要性了。所以他每畫完一張護照,總要痛痛快快喝幾杯杜松子酒,興奮地趴在桌子上,把流水般的頭髮分開,幻想著有關顧客的前途和行蹤,雖然還沒有人給他寫信,但從幻夢中他卻能知道他們會給他寫什麼,並且利用他們的發跡事例來為自己的手藝做宣傳。
在大街上他向幾位警察熱情地打了招呼。他看見他們都是一隊一隊警惕地走來走去。「從今天起,」他對自己說,「我一定有禮貌地對待警察。」他圍繞著附近的「天國」走了一圈。他作為博士決定跟一切不名譽的場所一刀兩斷,而且不想見到它們。現在正是漆黑的夜晚。為了節約,大街上每三盞煤氣燈只點著一盞。在美國都是弧光燈,通宵達旦地照著。美國人亂花錢,簡直像瘋子。有一個人,因為他的老婆是個老妓|女,感到非常慚愧,不想回家。他乾脆去投救世軍。這救世軍所經營的旅館都是白色的床位鋪,每人有兩條亞麻布被單,對猶太人也是同等待遇。人們為什麼不把這光輝的組織引進到歐洲來呢?費舍勒拍拍他的上衣口袋,感到他的象棋和護照都在口袋裡。在「天國」永遠不會有人給他搞一個護照的。那裡的人只想到自己,就像他只想撈錢一樣。「狒狒之家」好,他喜歡「狒狒之家」。「狒狒之家」還吸收他為名譽會員,這可不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那裡都是第一流的罪犯!在「天國」那些狗東西都靠他們的姑娘生活,那些傢伙幹嗎自己不勞動,不自食其力呢?他將報答「狒狒之家」。他將在美國建立一個巨大的棋宮,並取名為「狒狒之宮」。誰也不會想到,一個賭窟會叫這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