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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世界在頭腦中 好父親

第三部 世界在頭腦中

好父親

「這對女兒來說根本就不……」「疼。」
「父親有權要求……」「得到他的孩子的愛。」她就像在學校里那樣尖聲而機械地把父親要說的話說完,但她的聲音畢竟很輕。
父親跪在他的窺視孔前,他隨時都把她抓來,拽她蹲下,按住她的頭,讓她看著窺視孔外面,問她是否看到什麼東西。由於長時間處於這樣的緊張狀態,她從精神到體力已經完全垮了。她看到樓道走廊里到處都冒著金星。但她無論如何也得回答:「看見了。」「看見什麼?」父親大吼道,他還活得好好的。等著吧,今天夜裡馬車就要來了,他會措手不及的。「看見了,看見了,」他學著女兒的腔調,並譏笑她,「你總不會是瞎了眼吧?我的女兒眼睛瞎了嗎?現在我問你:你看見什麼啦?」她已經在那裡跪了很長時間了,她終於看到她父親所指的東西。他指的是對面牆上的一塊斑點。
「我有一個後代,這個後代是誰呢?女囚!」
她作為她父親的婢女和女人又活了幾年。父親的身體很好,他的肌肉比以前更結實了。但他沒有得到真正的幸福,他每天都是這樣想的,甚至他在吃飯的時候也這樣想。她得了癆病死了,金絲鳥失去她也感到絕望,因為是她每天喂它們。但它們還是克服了這個巨大的不幸。貝納狄克特·巴甫賣掉了全部炊具,並把後面那個房間用磚頭砌成牆堵起來了,在新刷的石灰牆前放了一個箱子。從此以後他就沒有在家吃過飯。他在小房間里繼續執行他的任務,極力避免回想那旁邊的空房間,因為在灶的前面他失去了女兒的感情,他至今還不知道,這到底為什麼。
她真是嘗到這個味道了。她期望著美好的未來。他不再會把她關在家裡了,他成天待在家裡,時時刻刻都看見她。出去買東西她可以在外面多待一些時候,四十分鐘、五十分鐘不等,一個小時行不行?不行,太長了。她到合作商店去,她要感謝那位給她香煙的人,三個月零四天之前,他給了她香煙,那時她很激動,可是後來屋子裡總是有很多人,她沒有找到機會向他表示感謝。他對她會怎麼想呢?如果他問香煙的味兒怎麼樣?那麼她就回答:很好,父親差點兒從她手中奪走香煙。他說這是高級香煙,他很想抽一抽。
她的新頭銜要求她更嚴了。她成天就坐在或跪在他旁邊的地板上,隨時準備代表他執行任務。他去解手的那會兒,她就必須代行他的職責。如果她看到一個小販或乞丐,那麼她的職責就是想方設法堵住這種人,直到她父親來收拾這種人。他幹得很利落,他願意一個人解決所有的問題,如果她在一旁看著,他就感到滿意了。他的生活方式把他的時間安排得越來越滿。他連吃飯也不那麼關心了,他也不那麼容易餓了。幾個月以後,他的活動只限於監視少數新來的人。凡乞討的人都敬鬼神而遠之,就像避開地獄那樣避開他這幢樓。他們知道為什麼要這樣。他本來食量很大的胃也滿足於目前的狀況。他把女兒做飯的時間規定為一個小時。她在後面廚房裡只允許待這麼長的時間。她在他身邊削好土豆皮,揀好菜,當她為他準備中飯的肉時,他就嬉戲地在她身上到處敲著。他的眼睛不知道他的手在幹什麼,因為他的眼睛盯著外面進進出出的人。
「我叫安娜。」她冷冷地嚴肅地說。
「一個男子漢怎樣對待這個……」「傻孩子呢?」
貝納狄克特·巴甫慢慢地把女兒教育得可以代表他執行任務了。從此時起他就稱她為「珀麗」。這當然是個榮譽稱號。他使女兒的才幹在自己所干過的職業中表現了出來。她本來的名字叫安娜,但這個名字對他來說什麼也沒有表達出來,所以他從來不叫女兒的這個名字,他反對名字。頭銜和職稱他覺得聽起來要好多了。對於他授予人家的頭銜和職稱,他自己也希望聽到。隨著她母親的去世,安娜這個名字也消逝了。半年來這姑娘就叫做「你」,或者「乖女兒」。自從他授予她「珀麗」的稱號以來,他對她感到很驕傲。女人也可能變成好樣兒的,男人應該懂得把女人培養成純粹的警察。
她突然一躍而起,向他撞去,這一下要是別人非得撞倒不可,她父親也被撞得晃了幾晃,跑到小房間里去了(因為廚房的門已經被父親https://read.99csw.com打破了,否則她會把他關在廚房裡的)。她穿著鞋跳上床,這樣就比她父親還高了。她叫道:「現在要你的頭!珀麗來自警察局!母親要你的頭償命!」
「她已學會說……」「從爸爸那裡聽來的話。」
看門人貝納狄克特·巴甫的家就挨在門廳走廊旁邊,人們一走進門廳就可以看到,他家有一間中等大小的、陰暗的廚房和一個小小的、粉刷得很白的房間。一家五口就住在這裏,哪五口人呢?妻子、女兒,他本人應該算三個人:警察、丈夫、父親。那兩張床常常引起他的憤怒,因為它們居然一樣大。他強迫女兒和妻子睡一張床,他自己則獨睡一張。他在自己那張床上墊上馬鬃墊子,這是出於原則的考慮,不是為了睡得舒服,他反對睡懶覺的人,仇視女人。他把賺的錢統統都拿回家,妻子負責全部樓梯的打掃,女兒自十歲以後就負責夜裡開關樓門,如果夜裡有人進出按鈴的話,這樣就可以使女兒從小養成不害怕的習慣。她們母女二人的勞動所得,一律都歸他所有,因為他是看門人。有時他允許她們到外面去賺一點零錢,比如替人家洗洗衣服或打掃歸置等等,這樣也可以使她們親自體驗到,他作為一家之長需要付出多麼艱苦的勞動才能養家糊口。吃飯的時候,他自稱是家庭生活的支持者,夜裡他嘲笑已經老朽的妻子。下班回來后,他就要行使他的體罰權。他的長著紅毛的拳頭非常柔情地在女兒身上搓揉。他對妻子的興趣愈來愈少。他的錢全部放在家裡,絕對不會少一個子兒,用不著檢查,因為一旦錢不對數,那麼老婆和女兒就要被打得溜到大街上過夜。總而言之,他是幸福的。
「緊張的警察工作已使這個人……」「累了。」
他只給「珀麗」一刻鐘買東西的時間,因為他現在只有過去一半的食量。她在父親的管教下也變得聰明了,她常常隔一天去買一次東西,這樣去一次就是兩個一刻鐘。她從來沒有單獨碰到過那位騎士。她偷偷地就那支香煙向他表示了感謝,她說得含含糊糊、磕磕巴巴。他也許懂得她的意思了,他非常小心地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夜裡當她父親早就睡著的時候,她還醒著,但那位騎士始終沒有來拉過門鈴,準備工作持續的時間太長了。唉,她要是真的用煙頭燙了他的手該多好啊,那他就會著急來了。小商店裡的女人越來越多。當他給她開票的時候,她就很快地咬著他的耳朵說:「謝謝啦,不一定非得要駕馬車到我那裡去,但您不要忘了帶寶刀!」
這樣的蜜月持續了半年。一天父親退休了,不再上班了。現在他要對付的是那些乞丐。離地平面五十厘米高的窺視孔是他思考好幾天的成果。女兒參与了這項小小「工程」的試驗,她從樓的大門到樓梯口來回跑了無數次。「慢點兒!」他吼道,或者叫道:「快跑!」接著他就強迫她穿上他的男褲,讓女兒裝扮一個男人。他想要給這樣的男人一個耳光,她得首先嘗一嘗。他剛剛從窺視孔中看到他自己的褲子,便憤怒地跳了起來,打開大門,狠狠幾下就把女兒揍倒在地。「因為,」事後他向他女兒道歉道,「我不得不這樣辦,因為你裝扮的是一個壞分子,一切壞傢伙要統統予以懲罰。斬盡殺絕就更好了,這些人是社會的負擔,他們即使在監獄里也活得不耐煩。國家花了很多錢!我要消滅這些臭蟲!現在貓待在家裡,老鼠統統跑到洞里去了!我是紅雄貓,我要把這些耗子咬死!凡是壞分子就要嘗嘗我這鐵拳的味道!」
有一天,女人們站在商店裡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弗蘭茨逃跑了!」「孬種!」「帶著全部現款逃了。」「他還有臉見人!」「六十八先令!」「要恢復死刑!」「我丈夫叨叨了好幾年了。」她渾身發抖地衝進商店,而商店經理正在說:「警察正在追捕他。」經理要承擔全部損失,因為他讓弗蘭茨一人經營了。這個壞小子已經在這商店幹了四年了,誰能想到他這麼壞呢?誰也沒有覺察到他的意圖,賬目一直很有條理,四年了。警察剛才打來電話說,最晚六點鐘他們就把他捉拿歸案了。
「這不是真的!」珀麗叫道,並哭了起來,「我父親就是警察!」
「珀麗!」他吼道,「珀麗,錢還在這裏呢!」
「父親知道為什麼……」「打她。」
他通過這一發明,學會了重新觀察周圍世界。她被迫參与了他的行動。她學得太少了,什麼也https://read•99csw.com不知道。到他死了以後,也許四十年以後——他總是要死的——她就成了國家的負擔了。他不能容忍她這樣一無所知,他認為這是一種犯罪。她應該懂得警察這一行是幹什麼的,所以他向她講解這幢房子里住戶們的特徵,提醒她注意各種各樣的服裝及其與刑事犯罪的關係。他非常積極地給她上課,有時故意讓一個乞丐通過,然後抓住這個活的事例對她進行教育。他說房客們都是好人,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也都是些壞傢伙。為什麼呢?他這樣操勞,保衛了他們生命財產的安全,可是他們給了他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他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汗水為他們換來的果實,他們不但不感謝,反而背後說他的壞話,好像他把什麼人殺害了似的。那麼他為什麼要這樣無報酬地勞動呢?他退休了,可以吃吃,喝喝,玩玩,嫖嫖女人,他工作了一輩子,現在有權享享福了。但他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他不願這樣生活下去。第一,他對自己說,他有個女兒,他要照料和撫養她,他不能忍心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他們父女要相依為命。好爸爸總是時刻把孩子放在心上的。自她母親死後,半年來她一直是一個人待在家裡,他當時要上班,在警察局的生活是極緊張的。第二,國家付給他退休金,國家應該付這筆退休金,這沒有問題,即使一切都不景氣,國家也得付退休金。一種人會對自己說,我幹了那麼多工作,現在退休了,該享享福了。另一種人領了退休金知道感恩,所以還自願做一些工作,這種人是優秀分子!只要可能,他們就抓人,但只能半公開,公開逮人對他們來說是禁止的,因為他們畢竟不是在職的警察。這樣做的結果使國家減少了一些麻煩,這叫減輕了國家的負擔。警察要團結一致,退休警察也要團結一致,良心是不能退休的,無法代替的,如果良心泯滅了就是出了無法彌補的漏洞。
「珀麗應該給爸爸做飯吃呀!」
他不敢冒犯上帝。他對他自己所從事的至高無上的職業是十分尊重的。上帝遠遠勝過警察局長,他連警察局長都不敢冒犯,當然就更不敢冒犯上帝了。正因為如此,他更加為上帝擔憂,上帝的地位處於十分危險的動搖之中。他把他的養女從床上拉下來,打得她頭破血流。但是真正打人的興趣他卻沒有了。他機械地打著,嘴裏說的話是那樣傷感、那樣悲哀。他舉手打人,但發不出打人的吼叫聲,他再也吼不出來了。他有時還錯誤地喊一聲珀麗,但他嘴角的肌肉馬上糾正了這個錯誤。他所懲罰的這個女人的名字叫安娜,不叫珀麗。她自認是他的女兒,但他不相信。她的頭髮被扯掉了許多,因為她反抗,兩個指頭折了。她罵他是劊子手,她詛咒警察。人們看到,對這樣十惡不赦的女人即使進行最好的教育也無濟於事。她的母親也不是個東西,她病病歪歪害怕勞動。他現在可以讓女兒做她母親的事了。這也是她應該做的,但是他沒有這樣要求,而是到飯館去吃飯。
那時還在那個粉刷得很白的房間里燒飯,那個房間就是廚房。由於他工作十分辛苦,白天不停頓地消耗體力,夜裡在夢中度過,所以貝納狄克特·巴甫需要吃營養豐富的食物,並要老婆精心地照料。在這方面他十分認真,絕不開玩笑。如果老婆照顧不周,招致挨打,那是咎由自取,但他不要求女兒做到這一點。隨著年歲的增長,他的食量越來越大。他覺得那個小房間對於做這麼豐富的食物顯得太小了,所以他就命令把廚房遷到後面的房間里去。他例外地遭到了反對,但是他的意志是不可逆轉的。從此以後他們三個人就住在那個小房間里,在這間房裡只夠放一張床。那個大一點的房間就成了廚房、飯堂、刑房(打老婆和女兒的地方)和會客室。他的同事很少拜訪他,儘管他日子過得不錯,同事還是懷疑他。發生這種變化以後不久,他的老婆就死了,她太累了,無法勝任新的燒飯任務,她每天要燒三倍於過去的食物。她一天一天瘦下來,看上去很老,人們都以為她是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婆。這裏的房客們都害怕並且很恨這個看門人,但有一點很惋惜,覺得這位渾身是力的男人卻跟一個老太婆在一起過日子,未免有點太不相稱了。實際上她比他年輕八歲,但誰也不知道。有時她要烹調許多食物,以致他回到家,她還遠遠沒有做完。他經常要等上五分鐘才能吃上飯。他還沒有吃飽,就急不可耐九-九-藏-書地打老婆。她是死在他的拳頭之下的,即使她沒有當場被揍死,過不了幾天她也會死去的。他說不上是一個殺人犯。他把她的屍體停在大房間里,她躺在靈床上,看上去死得很慘,以致他在弔唁者面前也感到慚愧。
他一把抓住她,把她抱到大腿上,用右手掐住後頸,用左手摸著自己的嗓子,使自己順順噹噹地打著嗝兒。摟著女兒,打著嗝兒,都使他感到痛快。女兒儘其所有的很少一點理解力來補充說完她父親想說的話,並且小心提防不要哭出來。他跟她親熱了幾個小時。他自己發明了一套拳術,並用來教他的女兒。他把她推來推去,並告訴她,怎樣朝胃部輕輕一拳就能制服任何一個罪犯,因為誰都會因為胃部受到打擊而噁心昏厥過去。
「安娜!安娜!我叫安娜!」姑娘叫道。
他明白了,她威脅要去告發他。他的女兒要污衊他。他還為誰而活著呢?他到底為誰做一個正派誠實的人呢?他用胸口的溫暖救活了一條凍僵的蛇,如今它不知感恩,卻要反咬一口,這樣的東西應該送到絞刑架上絞死。他搞了一個窺視孔,訓練她,為的是使她能學到一點本領。現在,他退休了,世界對他是開放的,逛逛花街柳巷也無不可,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留在她身邊,為什麼呢?因為他可憐她,因為他是一個好心腸的人。可是她卻硬說父親幹了壞事!這不是他的女兒!她母親,那個老東西欺騙了他。他不笨,已經把她拉扯成人,他的嗅覺並不遲鈍。這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他白養了她十六年,這些錢都付之東流了,蓋一幢房子也花不了這麼多錢。世道一年比一年壞。人們或許要取消警察,那就要壞人當道了。國家會說:我不再支付退休金了,世道變壞了!人心叵測,壞人橫行無忌,上帝也只好白瞪眼!
「現在父親把她……」「捉住了。」
她想從他旁邊悄悄地、巧妙而又輕快地溜進廚房。她想到合作商店有一個體弱的售貨員,他總是以比對別的女人更輕的聲音向她問一聲「你好」,並且迴避她的膽怯的目光。為了能跟他在一起多待一會兒,她常常使站在後面的女人不引人注目地排到她前面去。他有一頭烏髮,在商店裡沒別人的時候,他就送她一根香煙。她便在香煙上卷一層紅色薄紙,上面還用幾乎看不出來的字母記上他贈送香煙的日期和時間,並把這香煙放在他父親不會關心的靠心口處。她害怕挨踢,但更害怕挨打。挨打的時候她堅持趴著,這樣香煙就不會出問題,否則她父親的手到處都可能接觸到,她的心臟在香煙下面顫抖著。如果他把香煙揉碎了,她就自殺。她喜歡這香煙,以致這香煙早就變成一撮像塵土一樣的東西了,因為她白天被關在家裡的時候就把香煙打開來,又是看,又是摸,又是聞,又是吻,這樣香煙就勢必成了一撮煙葉末了。
「撫養女兒的……」「是好爸爸。」
這時他不是用手指頭而是用緊握的拳頭指著她。她的嘴唇可笑地咧開來,似乎跟著他說「女囚」似的。她往後退得遠遠的。他的沉重的皮靴子已經朝著她慢慢地移來了。
「小夥子根本就不想……」「娶她。」
「在爸爸大腿上坐著的是……」「聽話的女兒。」
「什麼也沒有。」
他還是一個勁兒喊著「珀麗」,她的聲音使他感動,攤開的巴掌又捏成了拳頭,一股溫情觸動了他。「好爸爸今天吃什麼呢?」他埋怨道。
人們根本沒有注意她,因為人們都在抱怨錢丟了。她拿著空袋子匆匆跑回家,沒有向父親招呼一聲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父親正在忙著,等了她一刻鐘。然後他就站起來,叫她出來。她沉默不語。「珀麗!」他吼道,「珀麗!」還是沒有動靜。他答應不懲罰她,實際上他想把她打得半死,如果她表示反抗,他也可能把她打死。此時他不再聽她是否回答了,而是認為這是一件案子。他暴跳如雷,無法遏止,跳起來把自家的門也打破了。「我以法律的名義……」他吼道,他逮捕人的時候通常都是這樣開頭的。姑娘躺在灶前一聲不響,一動也不動。他動手打之前把她的身子翻轉了幾遍。她已失去了知覺。他害怕了,她還年輕,應該容忍她。他喊了幾聲想把她喊醒,但她毫無反應,這使他大發雷霆。他想在不太敏感的地方下手。當他想這樣做的時候,他看見了空袋子。現在他明白了,她把錢弄丟了。他完全理解她害怕的原因。他實在沒有必要這樣大動干戈。她帶著一張十先令票面的鈔票離開了家,難道說https://read.99csw.com真的丟了嗎?他又仔細地在她身上找了找。這是他第一次用手指頭而不是用拳頭接觸她的身子。他搜出了一個小紅包,包里是煙末。他把它撕得粉碎扔到垃圾箱里。最後他打開錢包,發現那張十先令的鈔票在裏面,連一個角也不缺。現在他又納悶了。他毫無主意地捶打她,讓她醒來。當她醒過來時,他也汗流滿面了,他非常小心地捶打著她,汗水一直流到嘴角。
「對於結婚的事兒女兒是……」——他伸出手臂——「沒有時間考慮的。」
父親從來沒有見到這香煙,不過這沒有關係。她一定要感謝那位黑頭髮的弗蘭茨先生,並告訴他,這香煙是高級香煙,父親非常熟悉這種香煙。她或許從他那裡還可以要到一支,如果他再給她一支,她就當場把它抽掉。如果有人進來,她就轉過身去,把香煙扔過櫃檯。他會把香煙掐滅的,他很機靈,不會引起一場火災。夏天的時候他一個人在店裡,他的老闆休假去了。兩點到三點之間商店裡沒有什麼人。他必須注意,不要讓別人看見。他給她划火柴,點煙。我要燒您一下,她說。他很害怕,他就是這樣一個脆弱的人。她知道他從小就多病。她把煙頭向他伸去,並且燙著他了。哎喲,他叫道,燙著我的手了,好疼啊!她叫道:這是因為我喜歡您。說完她就溜了。夜裡他要來把她帶走。父親睡著了。門鈴輕輕響了一下,她悄悄地起來開門。她把全部的錢拿在身邊,穿著睡衣,披上自己從來沒有穿過的大衣。這時她看上去完全是一個妙齡女郎。誰站在門口呢?是他,一輛四匹黑馬拉的馬車在等著她。他向她伸出手來,他的左手握著寶刀,他是一位騎士,向她躬身施禮。他穿著筆挺的褲子。「我來了,」他說,「您燒了我一下我可記著了,我是高貴騎士弗蘭茨。」她本來就一直是這麼想的。在這小小的合作商店工作,對他來說實在是大材小用。他是一位秘密的騎士。他請她允許,去把她父親殺死,因為這是關係到他榮譽的問題。「不,不!」她祈求道,「他會把您打死的!」他把她推向一邊。這時,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大把錢遞給他。他嚴厲的目光使她不寒而慄。他要維護自己的榮譽。他說著就大踏步跨進屋內,把她父親的首級割了下來拎在手裡。她高興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如果她可憐的母親看到這種情況該多高興!母親要是還活著多好啊!弗蘭茨騎士拎著她父親血淋淋的頭,在樓門前說道:「親愛的小姐,今天您是最後一次開門,我把您帶回家去。」然後她就登上馬車,他在一旁扶著她上車。她可以坐在裏面,裏面很寬敞。「您已經成年了嗎?」他問道。「二十齣頭了。」她說。人們看她不像二十歲的人,迄今她一直是她父親嬌小的孩子。(她其實才十六歲。)一個男子漢當然要幫助這樣的弱女子離開家庭。這位漂亮的烏髮騎士在疾馳的馬車上站起來向她跪下。他向她求婚,如果不答應他,他的心就會碎了。她羞羞答答,撫摩著他的烏髮。他發現她的大衣很漂亮。她將一直穿著這件大衣,直至就木之時,這大衣還是新的呢!「我們到哪裡去呢?」她問道。此時馬蹄聲碎,黑馬呼呼喘著大氣。馬車通過城裡時,她看到許許多多的房子。「我們到母親那裡去,」他說,「她也應該高興高興。」到了墓地黑馬停了下來。她的母親就長眠在前面的墳墓里,墓前有一塊墓碑。騎士把父親的頭放在墓前,這是他送給母親的一份禮物。「你難道沒有什麼要送給母親嗎?」他問道。唉,她感到多麼慚愧,他給母親送了禮物,而她卻什麼也沒有帶。她從睡衣里拿出一個小紅包,這是他們愛情的紀念品——香煙,她就把這香煙放在血淋淋的人頭旁邊。母親為這對幸福的孩子高興。二人雙雙跪在墓前,祈求老人家為他們祝福。
從這天起,他們二人之間的關係就很冷漠了。安娜燒飯,買東西。她不去那個合作商店了。她知道,那個黑頭髮的弗蘭茨被關起來了,他為她而盜竊,但是他太不慎重了。要是一個騎士,就什麼都能獲得成功。自從她的香煙被扔掉以後,她就不再愛他了。父親的頭腦比過去更頑固了,他的眼睛天天還是死死地通過窺視孔盯著外面有沒有乞丐。她對窺視孔嗤之以鼻,從而表示了她對父親的蔑視。她常常逃學,不聽她父親的訓誨。每隔幾天他總要滔滔不絕地說些他新近觀察到的情況。她蹲在他旁邊,一邊乾著活兒,一邊靜靜地聽著,但一言不發。她對窺視孔根九九藏書本不感興趣。當他向她作出和解的姿態看她一眼時,她卻冷漠地搖搖頭。吃飯時他們之間再也沒有誠實的交談了。她給他盛滿盤子的時候,同時也把自己的盤子盛滿,她坐下就吃。父親的盤子吃得差不多了,她也不去添,一定要等到她自己吃飽了以後才給父親添。他像過去一樣對待她,但她不再怕他了。他打她的時候心裏想,她對他沒有感情了。過了幾個月,他買了四隻美麗的金絲鳥。三隻是雄的,一隻是雌的。他把雌鳥籠子掛在雄鳥籠子的對面。那三隻雄鳥啼聲婉轉,十分逗人喜愛。它們唱起來的時候,他就放下窺視孔的擋板,站起來在一旁聽,他凝神地聽著,鳥兒唱完時竟忘記鼓掌喝彩了。但他還是說了聲「好!」然後把欣慰的目光從鳥兒身上轉移到姑娘身上。他正是從這些雄鳥的歌唱聲中感受到了快慰。即使鳥兒的歌唱也不能使安娜的情緒激動起來。
父親在吃飯的時候,嘴裏直冒熱氣。他的上下顎咀嚼著,就像他的拳頭打人時那樣貪得無厭。她站在一邊,以便儘快地往他盤子里添食物。她自己的盤子里則空空如也。她擔心他會突然問她,為什麼她不吃飯。他說的話比他的行為更使她害怕。他說的話,只有她長大以後才能弄懂,而他的行為在她的生命剛開始的時候,她就領教了。她會這樣回答:爸爸,我已經吃過了。你吃吧,這是他多年來從來沒有說過的話。他在咀嚼的時候,還在那裡盤算著什麼。他目光凝視著盤子,像著了迷一樣。隨著盤子中食物的減少,他眼中的神色也就越來越不對頭。他的咀嚼肌肉感到很不高興,因為人們給它的咀嚼任務太少了。他簡直要吼叫起來了。盤子里如果空了的話,那盤子就該倒霉了!刀子會把它切碎,叉子會把它捅個窟窿,勺子會把它打碎,怒吼聲馬上就會迸發出來。但女兒就在他旁邊。她緊張地觀察著他額頭上皺紋的變化。她只要看他一皺眉頭,就馬上往他盤子里添食物,不管盤子里還有多少食物。根據他的情緒的變化,他一皺眉頭就預示著要發生什麼事情。這是她自她母親死後慢慢學來的。但是她很不幸,父親對女兒的要求更多了。她可以從他皺著的額頭上看出他的情緒。當然也有這樣的時候,即他不聲不響,吃完為止。吃完以後,他還咂咂嘴。她聽著他咂嘴,如果他咂嘴咂得很激烈而且時間又長,她就要哆嗦起來,這預示著她將要過一個可怕的夜晚,她用最溫存的話勸他多吃點。他多半都咂著嘴表示滿意,說道:
「如果女兒不聽話,她就會……」「挨打。」
這姑娘學的東西一天比一天多了。她必須記住父親的經驗,並幫助父親記住某些事情,如果父親記不住的話。道理很簡單:人要女兒幹什麼用?而且這樣的女兒還吃掉父親一部分退休金。如果新來一個乞丐,他就命令她通過窺視孔很快地盯住那個乞丐。他不問她是否認識這個乞丐,而是問:「這個乞丐最近一次是什麼時候來的?」這樣的圈套對她來說是有教育意義的,因為她經常落入這樣的圈套。乞丐的問題解決了以後,她就要因為玩忽職守而遭到懲罰並且立即執行。沒有體罰做不成事情。英國人民是了不起的人民。
葬禮完畢的當天他就開始了他的蜜月。他比過去更加肆無忌憚、隨心所欲地對待女兒。上班之前他把女兒粗暴地關在家裡,以便她更加專心致志地做飯。這樣當他回來時她也感到高興。「女囚幹什麼啦?」他吼著便用鑰匙開了門。她那蒼白的臉蛋上露出笑容,因為她可以出去採購第二天的食品了。他也很高興,據說她臨去買東西之前笑了就可以買到好肉。買一塊不好的肉無異於一種犯罪。如果她買東西超過半小時,他會餓得發狂,等她回到家裡,就要用腳踢她。他會因為下班回來后得不到他想得到的東西而暴跳如雷。如果她哭得很厲害,他就變得和善起來,一切又都正常了。他當然喜歡她按時回來。半小時的時間本來就夠緊張的了,他還要減掉她五分鐘,辦法就是:她剛剛出門,他就把鍾撥快五分鐘。把表放到小房間的床上后,他走進新廚房聞一聞食物,但不用指頭去撥弄。他肥大的耳朵凝神地聽著女兒的輕微腳步聲。她因為害怕,走起路來聲音很輕。一到門口她就絕望地看了看鍾:半小時已經過去了。有時她儘管害怕,還是成功地溜進房間,很快地把鍾錶往回撥了幾分鐘。多半情況下他聽得出她的腳步聲。她呼吸的聲音很響,還沒有到達兩步遠的床邊時,他便襲擊了她,使她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