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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髮簡史 3

美髮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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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來了,」他對艾莉說,「讓我來。」台階上,一對穿著得體、講究禮節的夫婦站在那兒,他們中通常有一位是黑人,有時候還會帶著個可人的小娃兒,說著用腳指頭都能想到的開場白:「我們正挨家挨戶巡訪,詢問大家是否擔憂當今的世界狀況。」回應這番話的訣竅在於,不要老老實實地說「是」,也不要拋出一個沾沾自喜的「不」。因為這樣一來,他們總能給自己找到台階下。於是他會露出一個家長式的微笑,單刀直入:「宗教嗎?」面對他犀利的直覺,他們弄不清楚究竟是「是」還是「不是」才是合適的回答,趁這當兒他送上了一句尖刻辛辣的「祝您在下一家有好運」,以此結束這場邂逅。
「我有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兒。嗯,她二十五了。我想說,我們還有一個。共有兩個女兒。」他有些語無倫次。
一個胖乎乎的女孩兒沖他例行寒暄,從她手上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關切——「水太熱了?」「在度假嗎?」「需要護髮素嗎?」——她一邊問,一邊半真半假地用手捂著他的耳朵,防止有水入耳。這麼多年來,他在頭髮店已經養成了一種半開玩笑的順從。還記得第一次一個臉紅的學徒問他是否需要護髮素時,他回答:「你覺得呢?」認為她對於他頭皮的高見會助她做出更明智的決定。若是咬文嚼字,那個叫作「護髮素」的東西估計只是改善你頭髮的生長狀況;另外,假如它本身沒有有效的答案供選擇,那幹嗎還要提這問題呢?而徵求建議往往只會令人困惑,引出保守的回答:「隨便吧。」因此,他會依自己的即時興緻,要麼說「好的」,要麼說「今天不要了,謝謝」。當然,https://read.99csw.com也取決於這女孩兒是否有本事不讓他耳朵進水。
「二十七。」凱莉說,這彷彿是青春的盡頭了。再不立即行動,她的人生就將遭受永遠的傷害。再過幾周時間,她便和髮廊那頭那個滿頭捲髮筒的老婆娘別無二致了。
此時,凱莉剪完了頭髮,站在他正後面。她的乳|房出現在他頭的兩側。她把格雷戈里的兩鬢夾在大拇指跟其他手指之間,臉轉向了別處。這是她的小把戲。她告訴他,每個人的臉都有些不對稱,所以,如果你用眼睛去判斷,總會得出錯誤的結論。她靠感覺衡量,臉朝著收銀台,朝著外面的街道,朝著邁阿密。
「不錯。你呢?」
「挺好的。」凱莉說,可是他看得出她對這個話題已然沒了興緻。尤其是對他,深感無聊。不過是另一個老傢伙,長著稀稀疏疏的頭髮,用不了多久他就得越發仔細地梳理了。還我邁阿密;快!
「你多大了?」
凱莉的臀部碰著他的手臂,不是臀的邊緣,而是內側。至少他知道了一個他當年年輕時不知道的答案:是的,陰|毛是會變白的。
出發之前,他去了盥洗室,小心翼翼地沿著伸出的支架移出刮臉鏡,把它轉到化妝鏡的一面,從他的盥洗用具袋裡拿出指甲剪。他先是修了修幾根床墊彈簧似的枝杈叢出的眉毛,接著微微側向一旁,從耳朵里長出來的各種東西便都見了光,他略微剪了剪。依稀覺得有些消沉,他向上推著鼻子,檢查兩個鼻孔。沒有長得太誇張的,至少這會兒沒有。他把法蘭絨布一角弄濕,擦掉耳朵後面的污垢,大面積清掃耳廓,又最後戳了一下蠟滑滑的耳洞。他定睛觀察鏡中的自己,只見耳朵被壓成了鮮艷的粉紅,彷彿他是個受到驚嚇的男孩,或是個害怕親吻的學生娃。
不再是魯特琴和提琴奏樂,也沒見一幫懶漢湊在一起談天說地。但這裡有震耳欲聾的音樂,還可以點杯飲品,還有五花八門的雜誌。《晨號》和《花絮》都去哪兒了?他坐在橡膠坐墊上扭來扭去時那些老頭兒挺喜歡讀那兩本雜誌的。他拿起一本《嘉人》,一本女性雜誌,被別人看到在讀這個也無傷大雅。九_九_藏_書
他沒有馬上回答,她說:「先給您潤洗一下,跟上次剪的一樣?」
「那麼您結婚多久了?」凱莉問道,語氣中帶著一副准數學式的訝異。
「什麼都不喝,謝謝。」
「好爽,」他說,「什麼時候不幹了?」他想:邁阿密治安太亂,不是嗎?槍擊事件。古巴人。各種犯罪。還有李·哈維·奧斯瓦爾德。她在那兒安全嗎?游輪上有性騷擾嗎?她是個長相不錯的女孩兒。哦,對不起,嘉人,我的意思是女人。但是某種意義上是個女孩兒,竟能激起他這樣的人產生一些為人父母般的擔心。他這樣的人:回家,上班,剪頭髮。他的人生,他承認,是一場漫長而怯懦的冒險。
滿意了,她拿起吹風機,用手指選了個「蓬鬆效果」的擋,這種效果可以持續到晚上。之前她一直在機械工作,現在大概在盤算著是否能在下一個濕漉漉的頭朝她過來之前跑出去抽支煙。於是她每次都會忘記去拿鏡子。
「哇。舊的看厭了,你懂的。」
他點了點頭。他第一次電話預約的時候,被問及姓名時他回答:「卡特萊特。」電話那頭突然愣住了,沒來得及想原因,他便改口說,「卡特萊特先生」。現在他看到了登記簿里自己那上下顛倒的「格雷戈里」。
她莞爾一笑。他也回了一個微笑。他也會來這個,顧客與店九九藏書員之間相互戲謔,半真半假。他花了整整二十五年才學得對了味兒。
格雷戈里抬眼望著鏡子里的她。「二十八年了。」想到一個人的婚齡竟然與自己活在這世上的時間一樣長,她不禁嘻嘻笑了起來。
「凱莉,新髮型不錯啊。」
幾年前他有過一次壯舉。對他媽的鏡子專政地反抗。前面,後面。四十多年來,每當他去理髮店、美髮廳或頭髮店,無論他有沒有看清那是不是自己的後腦勺,他總會溫順地表示滿意。他笑著點頭,望著他點頭的動作在傾斜的玻璃上再現,然後用言辭表達:「不錯」或是「現在清爽多了」或是「沒錯兒,就這樣」或是「謝謝」。即使他們在他的後腦勺上剪出一個納粹標誌,他多半也會讚許。可是有一天,他想,不,我不想再看後腦勺了。如果前面好好的,後面也會沒問題。這不是狂妄,對吧?不是,邏輯上很行得通呢。他為自己的獨創精神感到無比自豪。當然啦,凱莉總是忘了拿鏡子,不過這沒關係。實際上這反而更好,這意味著他那怯懦的勝利每次都會重演。這會兒,她朝他走過來,心卻飄向了邁阿密,鏡子在空中晃蕩,他舉起手,臉上掛著那慣常、寬容的微笑:
他並不對小費犯愁。他有一張二十英鎊的鈔票。十七鎊是理髮的錢,一鎊給洗髮姑娘,兩鎊給凱莉。他還多帶了一鎊,萬一他們漲價呢。他發現,自己就是那種人。那種兜里會裝著應急硬幣的人。
美髮店籠罩在混雜的氣氛中,宛若一個歡歡喜喜的門診部,大家都無大礙。儘管這樣,他也能應付自如。如今,社交恐懼症已煙消雲散。他又成熟了點兒。「那麼,格雷戈里·卡特萊特,回顧一下你迄今為止的人生吧。」「哦,我現在已經不再害怕宗教和理髮師了。」他從沒加入過十字軍,不管他們到底是幹什麼的。讀中學和大學時,他總是躲避目光熱切的福音傳道者。而現在,每當禮read.99csw.com拜天早上門鈴響起的時候,他就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那個用來漂白濕法蘭絨布的添加劑叫什麼來著?他管它叫耳殼。也許醫生給它起過專名吧。耳朵後面會像運動員的腳一樣長真菌嗎?可能性不大:這地方太幹了。哦,或許會長耳殼吧;或許每個人對它都會有自己的叫法,所以其實沒必要有學名。
他抬起頭,從鏡子里看著她,高個子姑娘,齊短髮,他真心不喜歡。他覺得這髮型讓她的臉太過於稜角分明。不過他又懂什麼?他連自己的髮型都不關心。凱莉真是善解人意,她立刻領會到格雷戈里並不想讓人問起他的假期。
他害怕性|愛。這是真的。他已不再懂得它對他有什麼用了。做|愛的時候他很享受。他想了想,覺得今後的日子里,這會漸漸地越來越少,到了某一天,他就不會再做|愛了。不過,這倒不是讓他感到害怕的地方。也跟那些恐怖的細節無關,那些寫進雜誌里的細節。他年輕的時候,也有過自己的恐怖細節。當初,他站在浴室里,艾莉把他的雞|巴含在她嘴裏,那一切顯得如此明晰而大胆。那一切不言自明,真真切切,理所當然。現在,他懷疑自己是否一直以來都做錯了。他不知道做|愛是為了什麼。他覺得別人也不懂,可是想到這兒他依然沒能感到釋懷。他想大聲號叫。他想對著鏡子號叫,看著自己號叫的模樣。
「那麼您今天過得怎樣?」
「還行吧。」
「沒什麼可抱怨的。」
真奇怪,怎麼就沒人給修枝剪葉的人和園林造型師起個綽號呢?先是叫理髮師,後來是美髮師。可是他們上次「裝飾」頭髮是什麼時候的事兒?「造型設計師」?假時髦。「捲髮師」?搞笑嗎。他和艾莉之間用的詞與之比起來也是半斤八兩。「去頭髮(barnet)店。」他宣佈道。頭髮。巴尼特馬匹展銷會。毛髮(fair)。九九藏書
「呃,3點,凱莉。」
「老大已經離家,當然啰,」他說,「不過我們還有珍妮陪著。」
她小心地半引導地讓他回到椅子上,彷彿頭上滴里耷拉流水的人就跟盲人差不多了。「想喝茶呢還是咖啡?」
一隻湛藍湛藍的指甲在一行鉛筆寫的大寫字母中踉踉蹌蹌地划著。「好的。格雷戈里?」
實際上,他很喜歡洗頭的感覺;通常都喜歡。剩下的部分對他來說只是個過程而已。他在肉體接觸中享受著極致快|感,肉體接觸如今就是一切。不經意間,凱莉會把臀靠在他的上臂,抑或身體其他部位輕輕擦過他的身體;她穿衣從來都不是很正式。以前,他一直覺得這些都是他的專屬待遇,而且深深感激那個下垂的布單子遮住了他的大腿。如今,這絲毫不會打擾他看《嘉人》。
「我喜歡哦。看上去真不錯,挺垂順。你喜歡嗎?」
凱莉正在跟他講自己是如何在邁阿密申請到了一份工作。那是一份游輪上的工作。出海五天、一周,或是十天,接著便可以上岸休假,花掉你掙來的錢。她說那時她在那兒有個女朋友。聽起來蠻有趣的。
「凱莉馬上就為您服務。先給您洗頭吧。」
「好主意。」跟上次一模一樣,下次也一樣,下下次也不變。
「嘿,格雷戈里,最近可好?」
「不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仍然,仍然不能輕鬆轉換成洗頭時需要的姿勢。脊椎大概正傳遞著刺|激信號吧。眼睛半睜半閉,頭頸試著去找洗盆的邊緣。有種在仰泳而不知道泳池的另一頭在何方的感覺。躺在那兒,脖子掛在冰冷的瓷器上,喉嚨突出。頭朝下,等著斷頭刀砍下。
「哦不,很成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