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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茨·伊斯拉埃爾松的故事

馬茨·伊斯拉埃爾松的故事

巴爾布魯肯定會這麼說,我們不過是馬廄中的馬,馬廄雖說沒有標記,但即便如此我們也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老天爺讓你怎麼活就該怎麼活。
星期二早上,他出門的時候,耶特魯德叮囑他說:「替我向林德瓦爾夫人問好。」
「她別的時候來。」這話在醫院職工看來,意思很明白。噢,他老婆在這幾天來看他,等他老婆一轉身,「她」就來了。
事情就這樣了,安德斯·博登這麼想。一扇門打開了,你還沒來得及走進去,它就關上了。人控制不了自己的命運,就像用紅蠟紙標記過的木材被帶著細長桿的工人扔回湍急的流水中一樣。也許他真的是謠傳說的那樣:一個土老帽,走運才娶到了一個曾經跟舍格倫一起表演過二重奏的女人。但如果真的是這樣,他意識到他的人生,從現在開始,將不會有任何變化,他自己也同樣如此。從現在,不,從上周差點兒發生,本可以發生的那一刻起,一直一直,冷若冰霜,保守封閉。從此以後,偌大的世界,什麼也不能阻止他心如死灰,妻子不能,教堂不能,朋友也不能。
每隔兩個禮拜的周二,安德斯·博登都會開汽船去查看木材風乾棚。當時他正站在頭等艙的欄杆旁邊,才發現自己身邊站了一個人。
那天晚上,安德斯·博登把他老婆所有罵他的話都一一列舉下來,整齊排列,就跟排列木頭堆似的。他想,這些事兒她既然能信,那也就有可能發生。安德斯除了不想要什麼情婦,也不想給糕點房裡某個女人買禮物,或是跟一大幫男人抽雪茄時,有個女人好讓他吹噓。他想:當然,現在我明白了,事實是從我第一次在汽船上看到她,我就愛上她了。要不是耶特魯德幫忙,我自己還不會這麼快就知道這一點呢。我從來沒想過,她的冷嘲熱諷竟然也有用;可是這次的確如此。
她不知道該怎麼看待所發生的事。沒人可以給她建議。她想到了一些類似的案例,但那些例子都聲名狼藉,而且似乎跟她的情況也沒什麼關係。對於持續不斷、無法言說、需要默默承受的痛苦,她毫無準備。有一年,她姐姐送的黃莓醬來時,她看了看那罐子,那玻璃壁,那金屬蓋子,那圈棉布,那手寫的便條,還有上面的日期——日期!——以及所有這一切的原因,也就是那些黃莓醬。她暗自想道:這就是我對自己的心所乾的好事。每年,當黃莓醬罐子從北方來的時候,她都這麼想。
「我以為你病得很嚴重呢。」
「我比預計提前回來了。」
「用來聽回聲的。」
他還告訴她有一次在伯格斯弗森,上面是一座鐵橋,下面是湍急的流水,他看到有四百個男的試圖截住浮出水面的木材,並且按照主人不同對那些木材分類整理。像個飽經世故的男人一樣,他向她解釋了不同的木材標記體系。瑞典木材用紅色蠟紙標記,劣質木材用藍色。挪威木材會在首尾兩端同時用藍色蠟紙標記,並帶有貨主的名字縮寫。普魯士的木材會在中間一段作標記。俄國的木材要麼是有風乾印花,要麼是兩邊有捶打記號。加拿大木材用黑白蠟紙標記。美國木材則會在兩側用紅色粉筆標記。
事到如今,巴爾布魯也挺生自己氣的。她從來就不了解他,從來就不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這麼多年來,她不過是沉溺在一個小姑娘的幻想中而已。
他記得當時她面對他的樣子,手搭在欄杆上,方便看到結婚戒指,然後說了一句,簡簡單單地:「我想去法倫看看。」他想象著其他女人會說「人家超想去斯德哥爾摩」或者「人家晚上總是夢到威尼斯」。那些女人都是穿著皮大衣難伺候的城裡女人,除了脫帽表示敬意,她們對其他的才沒興趣呢。但她說:「我想去法倫看看。」言簡意賅,卻讓他無從作答。他練習著同樣言簡意賅的回答:「我願意帶你去。」
「我知道是4號,睡吧。」
「嗯,沒錯。」他意識到自己在鐘樓上就已經指給她看過這些了。
「是的。」
「嗯。」
「那兒有個觀景樓。可能有人拿著小望遠鏡在那邊。有人在監視我們。」說「監視」這兩個字時,他感覺自己都沒底氣了。這聽起來一點兒不像他應該說的話。
第四個馬廄獎給了安德斯·博登,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作為鋸木廠的老總,他是出了名的工作勤懇,穩重得體,還特別顧家。雖說不是虔誠的教徒,他卻很樂善好施。有一年秋天,打獵戰果不錯,他就用木頭碎屑填滿一個鋸木坑,上面放了個鐵架子,烤了一隻鹿,分給工匠們吃。雖說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他卻以陪同遊客參觀為己任,堅持帶他們爬教堂旁邊的鐘樓。安德斯總是一隻胳膊搭在大鍾上,指著遠處的磚砌建築,再遠一點的聾啞人收容所,還有視線盡頭的1520年瑞典國王古斯塔夫斯·瓦薩講話遺址紀念雕塑。他魁梧健壯,留著絡腮胡,是個很富有激|情的人,甚至會建議來一次朝聖之旅,去霍克伯格山參觀近來剛剛安放的為紀念約翰內斯·斯蒂恩博克法官的大石頭。遠處,一艘汽船掠過湖面;山腳下,他的馬兒等在馬廄,揚揚自得。
「親愛的林德瓦爾夫人,我現在住在法倫的醫院。有件事情我很想跟您討論一下。不知您哪個周三是否方便來看看我?安德斯·博登敬上。」
關於人生,他學到的一點就是:在巨大悲慟面前,小小痛苦會變得無關緊要。比如說,跟牙疼比,肌肉拉傷算不了什麼,而要是手指被壓碎了,牙疼也就無所謂了。現在,他真的指望著這條規則呢。他希望,癌症的痛苦、人之將死的痛苦能減輕他失去摯愛之痛,但,看起來好像不可能。
「那邊怎麼回事兒?」護士問道。這個病人語無倫次了,一般最後一刻都這樣。
「不好意思,」她說道,可能是感覺到了他的失望,「我沒什麼想象力的。我只對實實在在發生的事情感興趣。在我看來,傳奇故事……有點傻。我們國家傳奇太多了。阿克塞爾也因為這個數落我,他說這是對國家的不敬,再者說了人家也會說閑話的,說我是那種現代女人。但實際上,什麼都不是。問題在於我缺乏想象力。」
「我想去法倫看看。」她說。
「為什麼監視我們?」
她這一沉默不語,背對轉身,他就有點慌了。這可不是他計劃的樣子。他甚至都沒能像過去一樣,隨意親切地稱呼她巴爾布魯。她以前說過什麼來著?「我喜歡聽一個男人告訴我他知道的事情。」
她一生氣,九*九*藏*書他就亂了陣腳。她以為他不過是個花|花|公|子。所以他準備的那些話聽起來也會像誘惑人的甜言蜜語。而且,說起來他也根本不了解她。或者說他根本就不知道怎樣跟女人說話。有些男人,巧舌如簧,總是知道什麼時候說什麼話,一想到這個他就憤憤不平。看她生氣了,他突然想,別憋著了,一吐為快吧,都是要死的人了,就別憋著了。
教堂內有個三十年戰爭期間從德國帶回來的石雕聖壇,前面立著一排共六個馬廄。這些馬廄全由白杉木雕刻而成,在小鎮十字路口不遠的地方風乾,未加裝飾,甚至連個標記都沒有,但它們的簡樸和表面看來人皆可用是有欺騙性的。在所有來教堂的人的心目中,不論他是騎馬來的還是步行來的,那些馬廄從左到右編為一到六號,分屬於這附近最有權勢的六位重要人士。要是哪個外鄉人天真地以為自己有權利把馬拴在那兒,去中央酒店享用Brannvinsbord,結果他會發現自家的牲口正在碼頭邊晃蕩,凝望遠處的湖面呢。
「什麼?」
「林德瓦爾夫人,」話剛出口,就想起他妻子的話,「她的下巴還沒松鼠的大呢。」想到這裏,安德斯覺得很尷尬,就把視線轉向湖岸線,說道,「那邊是磚砌建築。」
「不好意思,博登先生,我聽不懂你在講什麼。」
她這話讓他疑惑。這是對耶特魯德的批評,對他的鼓勵,還是僅僅是陳述一下事實?
「那座教堂是在19世紀中期建造的,」他開始講了,「不過我不確定具體是什麼時候。」她沒有回應。「屋頂是用當地銅礦里開採的銅造的。」仍然沒有回應。「但我不清楚屋頂是跟教堂同時造的,還是後來加上去的。我打算弄清楚。」他又加了最後這句,想讓自己聽起來意圖明確。她仍舊沒有反應。他唯一能聽到的是耶特魯德的竊竊私語:「瑞典旅行聯合會的徽章。」
「那個城市一股銅的味道。」
他要是在我之前了解我的心意該多好啊!我不會跟男的那樣講話,也不會那樣聽他們說話,更不會那麼看著他們的臉。他怎麼就是不明白我的心意呢?
「你瘦了。」
「你誤會了。」他說。
他後悔自己這麼諷刺他。曾經有一位老師對他的學生說過,諷刺是一種道德上的弱點。他現在怎麼會突然想起這茬兒?
「那是克里斯蒂娜大教堂的屋頂。」
「沒有,沒有。」他興高采烈地回答。她看起來很緊張的樣子——不得不說,她眼睛一跳一跳的,很緊張,像只小松鼠。他必須安撫她,寬慰她。「我沒事的,沒事的。」
聽到馬車駛入的聲音,阿克塞爾·林德瓦爾隨即把煙丟進空空的壁爐。他從妻子手裡接過旅行箱,扶她下來,又付了車錢。
「我是來看一個住院的朋友的。」沒人問,她自己就說了。
她仍舊背對著他,就好像他是當年的小烏爾夫,藏著自己孩子氣的秘密。「你誤會了。」接著她轉過身來,面對著這個凄慘可憐、咧著嘴笑的花|花|公|子,心想很明顯他認識去旅館的路。「不過,謝謝——」她不善於挖苦諷刺,簡單考慮了一下終於想到一個託辭——「謝謝你告訴我聾啞人收容所在哪裡。」
「博登夫人呢?」
從明天開始,他的人生將會有一個全新的開始。他現在意識到,到目前為止,他的人生原來不是他想象中那樣,而正是這一點,給他的人生帶來了巨大變化。過了今晚,一切都得到證實,關於過去,他還能保有純潔無污的回憶嗎?也許她是對的,他倆是應該努力一起變老,然後指望著時過境遷,心臟變得冷漠堅硬起來。
「什麼?」
葬禮上,安德斯·博登的棺材就擺在三十年戰爭期間從德國帶回來的石雕聖壇前面,棺木是用白杉樹做的,在小鎮十字路口不遠的地方風乾。牧師稱讚他是一棵參天大樹,倒在了上帝的斧頭之下。這個比喻對會眾來說也不是頭一次聽到了。教堂外面,4號馬廄空空如也,在向死者致敬。遺囑中沒有規定馬廄的歸屬去向問題,他兒子也早就搬到了斯德哥爾摩。一番商討后,馬廄被獎給了汽船船長,他可是出了名的德高望重。
「我決定不在法倫過夜。」
「嗯,這裏樹實在是多得不得了,是吧,安德斯?」耶特魯德說道。
安德斯發現這段突如其來的演講竟起到了平復心情的作用,就好像她在給他當導遊一樣。看著對面岸邊,他跟她講了自己有一次參觀法倫一座銅礦的事,說的都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情。他說那座銅礦是當時世界第二大銅礦,僅次於蘇必利爾湖銅礦;它早在13世紀就開始運行;銅礦的入口旁是一個被稱作「地震」的塌陷區,這個塌陷區形成於17世紀;這裏最深的礦井有1300英尺深;現在礦井的年產量是400噸銅,此外還有少量金銀;若想進去就得花兩塊里克斯,槍彈另計。
1719年,他開始講了,擔心這麼個遙遠古老的時間會讓她覺得無聊,但又確信這樣才有可信度。站在碼頭上等著汽船返航,他正式開始講。1719年,法倫銅礦發現了一具屍體。死者,他看著對岸,繼續說道,是一個年輕人,名叫馬茨·伊斯拉埃爾松。他早在四十九年前就死了,屍體保存得非常好,他告訴在汽船上方鬧哄哄地盤旋的海鷗。接著他又詳細解釋原因,之所以能保存得這麼好,在於硫酸銅阻止了屍體分解變質,就好像那些觀景樓、聾啞人收容所,還有磚石建築真的是他的聽眾似的。人們知道死者叫馬茨·伊斯拉埃爾松,他又對著碼頭那邊忙著拉繩子的碼頭工人嘟噥,因為有個老太婆認出了他。四十九年前,他最read.99csw.com後說,這次壓低了聲音,有一個無眠之夜,熱氣氤氳,風吹簾動,旁邊妻子輕輕打著鼾,四十九年前,馬茨·伊斯拉埃爾松失蹤了,而那個老太婆,當時和他一樣年輕,正是他的未婚妻。
她要確保自己永遠不單獨見安德斯·博登。有一次,她瞥見安德斯在她前面準備上船,就又折回碼頭那邊去了。在教堂,她有時候會瞄見他的後腦勺,然後就想象著此刻他們單獨在一起耳語。出門的話,她會確保有阿克塞爾陪同;在家呢,又跟孩子黏在一起。有一次,阿克塞爾提議說邀請博登夫婦來喝咖啡,她回答說博登夫人一定想喝馬德拉葡萄酒、吃松糕呢,而且就算你把那些東西給她弄來了,她也會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看著他們夫婦倆,兩個新來乍到的人。於是這個提議就此作罷,之後再也沒提過。
他確信,只要自己能把馬茨·伊斯拉埃爾松講好,她必然會再說一遍:「我想去法倫看看。」到那時,他便可以回答:「我願意帶你去。」這樣一切就塵埃落定了。因此,他不斷練習講那個故事,直到確信找到了一種能取悅她的方式:簡單,確鑿,真實。一出發十分鐘他就要講給她聽,連地方都想好了,就在頭等艙外面的欄杆旁邊。
她想要不要把那罐黃莓醬拿回來,但又覺得那樣不大合適。她還能趕上晚上一班火車,一想到在法倫的旅館過夜,她就覺得噁心。
對於妻子的冷嘲熱諷,安德斯自有一套裝迂腐的辦法:假裝聽不懂弦外之音。這會讓她更不爽,對他來說卻是必要的防護舉措。
「嗯。」
他不斷重複那句話,聲音聽起來很吃力。「其他是槍炮錢,喚醒回聲要用的。」
「槍彈另計?」
「他們說我瘦點好。」他笑著說。雖然他說的是「他們」,但很顯然,他指的是「我妻子」。
「不過克里斯蒂娜教堂的屋頂在夕陽下熠熠生輝。」
「他希望把他教堂的馬廄給你,4號。」
「這麼說你完全可以到我斯特德旅館的房間去了?」她說這話的時候,口吻盡量很嚴厲很刺耳,把自己對全世界男人的鄙視憤恨都表現出來,鄙視他們的雪茄、情婦、木材還有他們那虛榮、傻帽的絡腮胡。
她內心的脆弱偽裝成了憤怒。她到底到這兒幹嗎來了?他到底想讓她怎麼樣?她想到了之前讀過的一些書,那些需要背著阿克塞爾看的書。在書中,旅館房間的情景都是隱晦處理,不言自明的;在書中,戀人會一起逃到天涯海角,但從沒有其中一方躺在醫院的情形;在書中,有一些溫暖人心的臨終前婚禮,但前提是雙方都是自由身。這麼看來,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呢?「有件事情我很想跟你討論一下。」討論?她,早已人過中年,帶了一罐黃莓醬去看望一個只有一點點交情的男人,而且這交情還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說起來,這事能不能有點意義全要看他的了。畢竟他是男人,對她來說,大老遠跑來就已經仁至義盡了。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是個守婦道、受尊敬的女人,可不是浪得虛名的。
他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或者說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跟往常一樣,他還是求助於最簡單的字面意思,故作鎮定地說道:「森林。我跟她解釋了一些森林的事情。」
「要槍彈幹嗎用?」
「槍炮錢?」
那天晚上,他感覺到耶特魯德不大高興。最終,她說:「丈夫跟情人私會,在老婆面前就得謹小慎微。」每個字聽來都像鐘樓的鐘聲一樣響亮。
看著妻子這個樣子,他很痛心。無論她準備了什麼說辭,都得讓她講出來,要不都不人道。於是他問了個問題。
「我想去法倫看看。」
「誰你都喜歡。」
「林德瓦爾夫人……」他頓時一片混亂。他想說他愛她,他一直都愛著她,他大部分——不對,是全部的——時間都在想她。「我大部分——不,全部——時間都在想你,」他本來是這麼準備的,然後再接著說,「從我第一次在汽船上見到你,我就愛上你了。從那時起,你就支撐了我的生活。」
「是的。」
「謝謝,我想坐火車去。可能要在那邊過夜。」她說。
「沒,親愛的,不是那樣的。」他的意思是,比如說,此時此刻他就不喜歡她。
他坐在那邊咧著嘴笑。鬍子剛剛刮過,頭髮也梳得很有型,他活得好好的,妻子也不在身邊。她靜靜地等著。
在船上,他差點兒都顧不了正常的社交禮貌了。還沒開船,他就開始跟她講自己所知道的東西。他講了木材的生長、運輸和砍伐,解釋了弦鋸和徑鋸,還解釋了樹榦的三個部分:樹心、心材和邊材。成熟的樹榦里,心材成分最大,邊材既堅硬又富有彈性。「樹就跟人一樣,」他說,「同樣需要六七十年才能成熟,同樣百年之後就沒用了。」
他想說:你從來也沒像她那樣對樹那麼感興趣過。他想說:你對她相貌的評價太苛刻了。他想說:誰看見我跟她說話了?但他什麼也沒說。
「嗯。」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那是聾啞人收容所。」
他突然想說:「萬一我愛上她了怎麼辦?」不過,他回了一句:「要是我見到她的話。」
在接下來的兩周,他不允許自己做白日夢。他也不需要再做夢了,因為一切都清晰、真實、明確了起來。他每天去工作,得空就想想她對馬茨·伊斯拉埃爾松的故事不感冒的事兒。她從一開始就認定那只是個傳說。他也清楚自己故事講得也不怎麼樣。所以他就開始練習,就好像學生學詩一樣。他想再給她講一遍,而這次,僅僅從他講故事的方式,就要讓她知道那故事是真的。講故事本身並花不了多長時間,但重要的是,他要學會像講那次銅礦之行一樣講這個故事。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安德斯·博登腦袋中都一片空白。他看到銅屋頂披上了一層暗色。他把自己殘疾的手伸出床單,弄亂頭髮,還把那罐黃莓醬給了第一個走進病房的護士。
「因為我不是會員。」
林德瓦爾夫婦的到來,在小鎮上也沒引起特別關注。那些去阿克塞爾·林德瓦爾那兒尋求專業諮詢的人發現他是個典型的藥劑師:慢條斯理,一臉嚴肅,一邊宣稱什麼病都關乎性命,一邊又斷言說都是可以醫治的。他身材矮小,頭髮淺黃,有謠傳賭他會發福。對林德瓦爾夫人的評論相對較少,相貌既沒有美得驚艷,也不是毫無姿色,著裝既沒有粗俗不堪,也不算高貴典雅,為人處世既沒有亂出風頭,也不是消極遁世。她只九_九_藏_書是一個新婦,因此她需要等著熬出頭。由於初來乍到,林德瓦爾夫婦獨來獨往,顯然沒什麼不妥,另外他們還會定期去教堂,這就更無可厚非了。有謠傳說,阿克塞爾第一次領著巴爾布魯去他們夏天買的遊艇玩的時候,她很緊張地問道:「阿克塞爾,你確定這湖裡沒鯊魚嗎?」不過謠言也沒法兒確定林德瓦爾夫人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
他告訴她遊客一般都會在法倫事先打電話給銅礦,告知行程。銅礦那邊則會發給他們礦工服,並派一名礦工隨行。下井的時候,台階邊有火把照明,前提是得交兩塊錢。這個他已經講過了。他注意到,她的眉毛畫得很濃,比頭髮都黑。
「她是在城市裡長大的,來這兒之前,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的樹。」
他看著她,茫然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該作何回答。他不想問她法倫的事,怕這一問會逼她說謊又或者逼她說實話,而無論是謊言還是事實,他都同樣害怕。沉默。唉,他想,我們總不能以後一輩子都這麼一言不發地過日子吧。所以,他最後還是回答了一句:「因為我喜歡抽煙。」
「阿克塞爾,在火車上的時候,我就在想咱倆可以一起變老,越快越好。我想人老的時候,事情就會容易很多。你覺得對嗎?」
一進到房間裏面,她就充滿愛意地說:「阿克塞爾,你怎麼總是在我不在的時候抽煙呀?」
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得跟人家說說這次的法倫之行,不是說發生的各種小事,而是此行的目的。走的時候,她還想象,等她回來的時候事情肯定早就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不管具體怎麼變,總之已經沒有解釋的必要了。現在一度陷入沉默,她開始慌了。
她把信交給他,看著他把信讀了一遍。
那之後他們再見對方,是去教堂做完禮拜后在湖邊散步時碰到的,那時彼此身邊都有另一半陪著。一見面沒過十分鐘,她就感到一陣噁心,當時想到自己懷有身孕,還鬆了一口氣,要不這噁心就來得不明不白,有點蹊蹺了。她往草叢裡嘔吐的時候,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扶著她的那雙手屬於一個不對的人。
他就那麼看著她。她又繼續道:「你還真天真,至少這點我應該慶幸。其他男人至少會等到船駛離碼頭才開始卿卿我我。」
「所以每個人都認識自己的木材嘍?」她問道。
他看到她的肩膀頓時僵硬起來。
兩周以後,她又一次出現在汽船上。她有個姐姐就住在比賴特維克稍遠一點的地方。他試著讓自己看起來風趣一點,向她詢問他們夫婦有沒有參觀丹麥人囚禁古斯塔夫斯的地牢,還向她解釋了不同季節森林顏色和紋路的不同,還有即便遠在船上,他如何判斷那些樹木是怎麼被處理的,而其他人看到的估計僅僅是一大片樹林。她順著他指的方向禮貌地看過去。在側面看來,她的下巴也許確實只是有點突出,鼻尖還會奇怪地動。他意識到自己從來就不會跟女人講話,而在這之前他從來就沒在意過這點。
她在市場附近的斯特德旅店住了下來,又一次感覺到店員打量著她的旅行箱看,還想打探她的婚姻狀況和出行目的。
「啊?」男人的虛榮啊。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以為他為人沒得挑,謹言慎行,穩重老練,現在看來真是大錯特錯。事實上,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男人,做著書里的男人做的那些事,而她不過是另一個相信他們與眾不同的女人。
「他們真應該吸收你為榮譽會員。」她回答道。
「我喜歡聽一個男人告訴我他知道的事情。」林德瓦爾夫人回答道。
「我會像霍克伯格山上的杉樹一樣長命百歲的。」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他發現自己想到巴爾布魯這個名字時,心頭總有一絲甜蜜,而且感覺這名字叫起來也比其他名字溫婉悅耳。他還發現一想到草帽上一圈兒藍色緞帶,心情就會愉悅起來。
「嗯。」
這種禮物,必定會炒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的。
「你怎麼想?」他問道。
一開始,安德斯還繼續輕聲細語地講著他知道的事給她聽。有時候他是導遊,有時候又成了鋸木廠經理。比如說,他本可以跟她講講木材的缺陷。「弧裂」指的是樹木內部兩圈年輪之間的自然開裂;「星裂」指的是龜裂朝不同方向擴展開來;「心裂」一般發生在老樹里,裂縫從樹心朝周圍延展。
那天晚飯的時候,他妻子問道:「你跟林德瓦爾夫人談論了些什麼?」
講條理,擺事實,她這麼一考慮,羞愧和自責又捲土重來,而且有增無減。她解開左邊袖口的紐扣,從手腕上褪下那個早已掉色的藍色緞帶,任其掉落在馬車上。
「嗯,沒錯。」
「他們夫妻看起來挺友善的。」他漠然說道。
突然,岸邊劃過一道閃光,這一閃使得她把視線移離對岸,回頭看著他。這樣一來,她的面部特徵一下子和諧起來:小小的下巴讓嘴唇看起來特別顯眼,她的鼻尖,還有那大大的藍綠色眼睛……那種感覺無法描述,甚至都無法讚美。他自感聰明,因為在她眼中看到了疑惑。
快到碼頭時他又最後練習了一遍那個故事。那是六月的第一個星期二。日期必須做到精確。以1719年開始,並以我們這個時代,1898年6月的第一個星期二結束。天氣晴朗,湖水澄清,海鷗也很安靜很知趣,小鎮後面山上漫山遍野的都是樹,筆直筆直的,就像剛正不阿、誠信老實的人一樣。她卻沒來。
「其他是槍炮錢。」
「當然了。」
有謠傳說安德斯·博登花過多時間陪遊客,因為這樣他就可以晚點回家;還不止一次聽說他第一次向耶特魯德求婚時,她當面把他嘲弄了一番,而且是在跟一個叫馬克柳斯的小夥子吹了以後才開始發現安德斯的好的;大家還猜想耶特魯德的父親找到安德斯,勸他重提求婚的時候,他倆之間的談判並不簡單。本來叫安德斯這樣一個鋸木廠的經理去追求像耶特魯德這樣才華橫溢、充滿藝術細胞的女人,就讓他感覺有點門不當戶不對,怎麼說耶特魯德也是跟舍格倫合作過鋼琴二重奏的。但就小道消息來看,這樁婚事還是蠻稱心的,雖說有那麼幾次耶特魯德在公共場合說安德斯很無趣。他們有兩個孩子,之所以沒再要,也是因為給博登夫人接生的專read•99csw.com家建議他們不要再生的。
信來的時候,在她看來,似乎有點直言不諱,就算不是直言不諱,最起碼也有點不容辯駁。因為二十三年來,這是他頭一次有求於她,因為這個,她丈夫就必須得答應她,畢竟,這麼多年來她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他確實也答應她了,不過從那一刻起,事情就變得說不清道不明了。這次出門她該穿什麼呢?這樣的場合,既非旅行,又非參加葬禮,似乎沒什麼合適的衣服穿。在車站,檢票員還重複了一遍「法倫」,站長又盯著她的旅行箱看了半天。她感到無比脆弱,要有誰輕輕碰她一下,她定會開始跟人家解釋她這一輩子,她此行的目的,還有她的德行。「我要去見一個不久於人世的朋友。」她估計會這麼說,「毫無疑問,他肯定有什麼最後的話想跟我說。」肯定是這樣,他要死了,不是嗎?要不他沒道理這麼做,要不早在孩子們都長大成家的時候,早在阿克塞爾和我的婚姻名存實亡的時候,他就這麼做了。
安德斯·博登躺在床上考慮著該說些什麼。這麼多年——確切地說,二十三年——過去了,他們終於看到了彼此的字。這種交流,這種對彼此的驚鴻一瞥,猶如香吻一樣甜蜜貼心。她的字很小很乾凈,屬於學校里教出來的那種,而且從字體里看不出一點蒼老的痕迹。有那麼一小會兒,他想到了他可能從她那裡收到的好多好多信。
「哦,他挺好的。」直到說出口,她才發現自己這話有多荒唐,「也就是說,他現在躺在醫院,但他又挺好的,不過我懷疑事情不是這個樣子的。」
「睡吧。」
「一般來說,人要是挺好的話是不會去醫院的。」
藥劑師阿克塞爾·林德瓦爾及夫人巴爾布魯來鎮上的時候,安德斯·博登帶他們去了鐘樓,還陪著去了霍克伯格山。回家以後,耶特魯德就諷刺他說怎麼不戴上瑞典旅行聯合會的徽章。
「那你父親應該慶幸阿爾弗雷德松夫人那個在賴特維克的教堂後面開糕點房的丈夫同樣也是這樣一個商人。」他感覺到這句話過長,但不失效果。
「你對木頭比對人都挑剔。」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朝著海岸望過去,觀景樓那邊又閃了一下。為了緩解尷尬氣氛,他跟她講了馬茨·伊斯拉埃爾松的故事,但他講的順序不對,語速又太快,似乎並沒有引起她的興緻。事實上,她甚至都沒意識到那故事是真的。
後來聽說林德瓦爾夫人那天之所以沒去拜訪她姐姐,是因為懷了林德瓦爾家的第一個孩子。至此,謠言才算暫時消散,或者說至少平息下來。又有人說,這次突然懷孕,算是幫了巴爾布魯一把,她的名聲可已經是岌岌可危了。
「為了喚醒回聲。」
她戴了一頂草帽,上面有一條藍色緞帶裝飾。
一開始,他想著要不就把馬茨·伊斯拉埃爾松的故事再給她講一遍,這次他肯定能完美呈現。這樣她就會明白,懂得一切。又或者她會嗎?僅僅因為這故事日復一日地陪了他二十多年,並不代表她對它有任何印象。這樣,她就可能覺得這不過是個惡作劇,是場遊戲,事情便會急轉而下。
「然後呢?」
「我以為……」她停了一下。不行,他倆之間的事必須得說明白。「我以為你要死了。」
「當然。要不然肯定會有人偷別人的木材的。」他不確定她是不是在嘲笑他——又或者是,嘲笑天底下所有的男人。
「他,他……怎麼樣了?」
一天下午,阿克塞爾對她說:「你有一封信。」他說這話的時候,完全沒什麼感情|色彩,只是把信遞給了她。信封上的字體很生疏,郵戳來自法倫。
「這些你都見過嗎?」她問道。他承認說沒見過北美木材,只是在書上讀到過。
謠傳說林德瓦爾夫人對安德斯·博登爽約了,還暗示說他們吵架了,但後來又傳出來說他倆決定隱瞞此事。還有人好奇八卦說一個鋸木廠的經理,有幸能娶到擁有一架德國進口鋼琴的女人當老婆,真的會把一個姿色平平的藥劑師的老婆看在眼裡嗎?還真有人回應說安德斯·博登從來就是個土老帽,頭髮里老是帶著鋸末,他只是想找個跟自己是一路人的女人,就像所有土老帽一樣。又有人添油加醋地說自從博登家生了第二胎,夫妻關係就名存實亡了。也有那麼一小段時間,有人懷疑這些是不是都只是人們瞎猜,但最後還是堅持認為:什麼事情都不是空穴來風,最糟糕的解釋往往就是最安全,也是最真實的解釋。
「你身體挺好的?」
她轉過身,走到窗戶旁邊,看著對面的教堂。烏爾夫小時候,要想讓他分享個秘密,她就必須轉過身背對著他。也許安德斯·博登此刻需要的正是這個。因此,她看著教堂的銅屋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靜靜地等著。畢竟,他才是男人。
「不好意思,我妻子說我應該戴上瑞典旅行聯合會的徽章。」他說道。
但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能告訴她他將不久於人世。這會讓她有負擔,而這是不公平的。更糟的是,出於同情心,她可能會改變主意。和她一樣,他要的也是事實,而非傳奇。他告訴護理人員說有個可愛的表妹要來看望他,但她心臟太脆弱了,所以千萬不能把他的實際狀況告訴她。他還讓護士給他颳了刮鬍子,理了理頭髮。等他們走了,他又弄了點牙粉,還把他那殘疾的手藏在床單下面。
「那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弄明白。」
「其他……」
來到房間,她盯著環形鐵床架、床墊還有嶄新的衣櫥看了好大一會兒。她之前從來沒有自己一個人住過旅館。她意識到這種地方是女人,確切地說,某些女人來的地方。她現在就能想象到謠言會怎麼說她,一個女人家自己一個人住在旅館。出人意料的是阿克塞爾竟然讓她來了,而安德斯·博登什麼也不解釋就召見她,也夠讓人意外的。
多年過去了,孩子們也都長大了,巴爾布魯·林德瓦爾時不時會感到有一陣可怕的焦慮襲來:擔心她家姑娘嫁給博登家的小子。她覺得,那應該是世界上最殘酷的懲罰了。不過最後,卡琳對布·維坎德情有獨鍾,而且任憑別人怎麼開她玩笑都雷打不動。很快,所有博登和林德瓦爾家的孩子都結婚了。阿克塞爾也發福了,在藥店里總是一邊氣喘吁吁,一邊暗地裡擔心他會不會不小心開錯葯毒死病人。耶特魯德·博登頭髮都白了,而且因為癲癇,只有一隻手能彈鋼琴。巴爾布魯一開始還辛辛苦苦拔白頭髮,後來乾脆染了。要說她有什麼值得揶揄的小瑕疵的話,那https://read.99csw.com就是她得靠塑形衣的幫助才能保持身材。
他想,心碎的時候,就跟木材裂開一樣,順著紋路自上而下完全開裂。他剛去木材廠的時候,曾見過古斯塔夫·奧爾森拿一塊硬木頭,弄一個楔子進去,然後輕輕一擰那楔子,木頭就順著紋路,從頭到尾裂開了。心臟也是如此,只要找到了紋路,輕輕一扭,一個手勢,一句話,就能將它擊毀。
每個馬廄歸誰,都是個人選擇的結果,形式包括贈予契約、遺囑或是文書明證。然而,雖說在教堂裏面,一些長椅預留給某幾個家族,代代相傳,無論後代德行如何。而在外面,道德價值發揮著作用。老爺子也許一心把自己的馬廄傳給大兒子,但如果那小子沒把這當回事兒,父親臉上就掛不住了。哈爾瓦·伯里格倫嗜酒如命,舉止輕浮,還是個無神論者。他曾要把第三個馬廄的所有權轉給一個走街串巷的磨刀工,當時人們非議的,不是那個磨刀的,反而是伯里格倫。後來給了那個磨刀的點兒錢,另選了一個更適合的人。
隨後的幾年中,每當耶特魯德數落他的時候,每當喝多了的時候,每當別人表面對他很禮貌,眼神之間卻告訴他他真的變成了一個討厭鬼的時候,每當湖面結冰,可以舉辦賴特維克溜冰比賽的時候,當他家姑娘從教堂回來,已身為人|妻,他從她眼中看到空中樓閣般的希望的時候,當漫漫長夜開始,他感覺到自己心門緊閉進入冬眠的時候,當他的馬突然停下來,因為它能感覺到卻看不到的什麼而發抖的時候,當老汽船有一年冬天被停在船塢又重新漆色的時候,當他特隆赫姆的朋友請他帶著參觀法倫的銅礦,他也答應了,卻在出發前一小時發現自己躲在衛生間,手指在喉嚨里亂摳,想要使自己快點吐出來的時候,當汽船帶著他駛過聾啞人收容所的時候,當小鎮已是物是人非的時候,當小鎮年復一年萬年不變的時候,當海鷗離開了碼頭上的巢兒,轉而飛到他腦袋裡鳴叫的時候,當他有一次在風乾棚無聊,從一堆木材里抽了一根兒從而導致左手食指第二個關節處截肢的時候——這些時候,以及其他很多時候,他都會想到馬茨·伊斯拉埃爾松。隨著時間流逝,在他心目中,馬茨·伊斯拉埃爾松的故事已經從用來博美人芳心的清晰事實變成了一個更加模糊卻又強大的概念。也許,變成了一個傳奇——正是她不感興趣的事情。
「我以為,」他感覺到自己舌頭打結,又咄咄逼人,就像男人笨嘴結舌地跟人討價還價一樣,「我以為,林德瓦爾夫人,以為你愛我。」
她笑了笑。他們兩個,站在黑黑的壁爐前。而他,仍然提著她的旅行箱。因為他知道,這箱子裡邊裝著所有的秘密,所有他不想聽到的秘密,所有事實和謊言。
她曾說過:「我想去法倫看看。」而他只要回答說「我願意帶你去」就好了。也許,假設她真的像他想象中那些女人一樣,嗲聲嗲氣地說「人家超想去斯德哥爾摩」或是「人家晚上總是夢到威尼斯」,他便會不顧一切,買了第二天早上的火車票,跟她一起製造一樁醜聞,幾個月以後,藉著酒勁回家求情辯解。但他不是那樣的人,同樣,她也不是。「我想去法倫看看」可比「人家晚上總是夢到威尼斯」有殺傷力多了。
「當然了。」他的意思是:你當然想去了,謠言一直就說你是他的情婦。我一直都不確定,但其實我早該猜到了,你突然變得性情冷淡,而且這麼多年來一直魂不守舍,就是因為這個。當然,當然。但她只聽到了一句:你當然必須得去了。
夜幕降臨,火車環湖駛過,湖面一片暗色,這裏可是一切開始的地方。隨著羞愧和自責漸漸散去,她試著把這件事捋清楚。這也是唯一使自己不那麼痛心的辦法:保持頭腦清晰,只關注真正發生的事情,只關注事實。而她所知道的事實就是:在過去的二十三年中,她可以隨時為之拋夫棄子、名聲掃地、地位全無的那個男人,她可以跟他直到天涯海角的那個男人,從來就不配,以後也配不上她的愛。阿克塞爾,她敬重的男人,他是個好父親,養家糊口的本事也沒得挑,他才是值得她愛的男人。但如果把她對安德斯·博登的感覺作為愛的標準的話,她並不愛他。這也就是她人生的悲哀:糾結在愛上一個不值得愛的人和不愛一個值得愛的人之間。她曾以為是自己人生支柱的那個人,那個不斷給她帶來各種可能性,那個她曾以為會像自己的影子或是水中的倒影一樣忠誠可靠的人,不過真的是個影子、倒影而已。一切都是假的。儘管她自稱缺乏想象力,儘管她對傳奇毫不感冒,她卻任憑自己在一個輕佻無聊的夢中度過了大半生。唯一還拿得出手的一點就是她的德行了,但這又算哪門子說法呢?假如有一場考驗,她可是半刻也抵擋不了誘惑的。
「我會像赫克貝格山的杉樹一樣長命百歲的。」
沒人的時候,他又點了一支煙。她的謊言是那麼荒誕可笑,以至於都有可能是真的了。但不管真假,結果都是一樣的。要是她說的是假的,那真相就是她這次可是公開(比過去更公開)去看望了情人,或者說老情人?要是她說的是真的呢,那博登的禮物可就算得上是對他的諷刺了,老情人對受委屈的丈夫的嘲弄?
「親愛的,木頭每根兒可都是不一樣的。」
「她感興趣嗎?我的意思是,對森林。」
「有人這麼跟我說過。」
「我爸要不是商人,肯定會斃了你。」她回應道。
直到意識到從此之後要跟她老公過一輩子,巴爾布魯才確信自己對安德斯·博登的感覺。先是小烏爾夫,然後一年後卡琳又出生了。阿克塞爾對孩子們寵愛有加,她自己也是。也許她該知足了。姐姐搬到了遙遠的北方,那裡盛產黃莓,每季都會送她好多罐黃莓醬。夏天的時候,她和阿克塞爾會去湖上划船。他胖了很多,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孩子們也長大了。有一年春天,鋸木廠有個工人,在汽船前面游泳,被碾了過去,周圍的水都被染成了紅色,就跟遭遇鯊魚襲擊了似的。船上前甲板上有個遊客賭誓說直到最後一刻,那個人都游得很淡定。有人振振有詞說曾看見受害者的老婆在小樹林里幽會他的一個工友,還有人添油加醋說他是喝高了,跟人打賭說可以游過船頭。驗屍官判定說他肯定是被水流震聾了,死亡原因系不幸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