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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活 3、夢想之旅

復活

3、夢想之旅

他的想象就此打住了嗎?我們的可沒有啊。對於下一世紀的我們來說,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可真算得上是稀鬆平常。一位巍巍顫顫的老人在一個搖搖欲墜的城市與一名青春年少的女演員共度一場冒牌蜜月。在親密的晚餐之後,貢多拉船夫將他們一槳一槳地送回酒店,輕歌劇在他們耳畔迴旋。接下來發生什麼還需要講嗎?我們不討論現實,所以老人的孱弱、被酒精腐蝕的肉體不再是個問題;我們安安穩穩地置身於條件句中,旅行毯包裹著我們。所以,假如這樣就好了……假如這樣就好了……那麼你就可以操她了,不是嗎?這是無法否認的。
幻想著與一個仍圍繞在丈夫身邊的女人到威尼斯共度蜜月,並對這樣的幻想做精心描繪,是具有危險性的。當然,你可以選擇再度宣布放棄她,只是在挑起她的想象之後,你有可能會在某天早上發現她就站在你家門口,倚靠在行李箱邊,手裡拿著護照,羞澀地把護照當扇子扇。不,更真實的危險是面對痛苦的危險。禁慾意味著逃避愛,繼而能逃避痛苦,但是即使在這種逃避之中也布滿了陷阱。例如,痛苦會存在於你止乎禮的威尼斯幻想與擺在眼前的事實之間的落差之中https://read.99csw.com。事實是:她在自己的蜜月旅行中,會與N.N.弗謝沃洛日斯基——那個輕騎兵軍官,那個不懂學術、沉迷肉|欲的人——交歡。
什麼能治愈傷痛?那些自作聰明的老人會回答:時間。你更加清楚。你足夠理智,明白時間並不是總能治愈傷痛。人們通常認為性|愛是篝火,是灼乾眼球的烈焰,最後將熄滅,歸於凄冷的灰燼,這種意象需要調整。如果可以,不妨試試嗞嗞作響、灼灼烤人的汽燈焰吧,但是它可能更糟:它發出妒忌、暗淡而又無情的光亮,這一光亮捕捉住了一位老人,在火車駛出的那會兒,他站在一個州火車站月台上。這個年邁體衰的老人緊盯著昏黃的車窗,凝視著那隻即將從他生命中抽走的手。老人跟隨火車走了幾步,望著它蜿蜒地消失在遠方。他的眼睛仍緊緊地盯著守車上的紅燈,直至它變得比夜空中紅寶石般的行星還要微小。繼而他轉過身來,發現自己仍獨自站在月檯燈下,未https://read.99csw.com來的數小時內除了在一間有霉味的酒店裡等待之外,別無他事。他試圖說服自己,告訴自己他贏了,心裏卻清楚地知道自己輸了。這一個無眠之夜他將用無數個溫暖的假設來填滿,然後再度回到火車站,再一次獨自站立,站立在和煦的陽光下,去開啟另一場更為嚴酷的旅行:搭乘火車駛回前一晚與她共同度過的三十英里行程。他將用他餘下的一生銘記這段從姆岑斯克到奧廖爾的旅程,而這段旅程也將永遠地被那無從記錄的奧廖爾到姆岑斯克的返程之行覆上陰影。
所以他提議另一場夢想之旅。旅行的目的地依然是義大利。但是她已經結婚了。她身份已然改變,不再是個有趣的討論話題。喝下這酒吧。她即將去義大利,可能與她的丈夫同行,我們最好不要打聽她的旅伴。他贊同這場旅行,只是因為這讓他為她提供了一項選擇。這次不是有競爭意味的蜜月之旅,而是回到無痛苦的過去條件句。「在佛羅倫薩,我度過了生命中最快活的十天,那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時間能麻醉傷痛。很多很多年前,那時他「還不到四十歲」——人生的基礎還未成為克制。「佛羅倫薩給我留下了最目眩神迷、最詩意盎然的印象——即使是我獨自一人。如果當時有個善解人意、美麗善良的女子陪伴著我,那將會何等愜意啊——至善至美!」九九藏書
這是一個平平常常的逃避之夢。就只有兩個人,隱姓埋名,時間任他們掌控。這當然也可以說是一場蜜月之旅。精明世故的藝術階層不去義大利度蜜月,還能哪兒?「不妨想象一下這幅畫面吧,」他打趣道,「威尼斯(也許在十月吧,那是遊覽義大利的最佳時節)或羅馬。兩個穿著旅行裝束的外國人——一個高大、笨拙、白髮、長腿,但是非常滿足;另一個則是一位纖瘦苗條的小姐,有著一雙迷人的黑眼睛和一頭黑髮。讓我們假定她也是滿足的吧。他們在城鎮里閑逛,乘坐貢多拉,他們去畫廊,進教堂,等等,夜間他們共進晚餐,一同去劇院看戲——然後呢?至此,我的想象禮貌性地打住。是否因為想遮掩些什麼,或者沒有任何東西可遮掩?」
這是很安妥的。幻象可以掌控,他的天賦是https://read•99csw•com誤憶。幾十年以後,這個國家的政治領袖們將孜孜地修去歷史上的沒落者,抹掉照片上的道道痕迹。現在,他則是埋頭專註於他的照相簿子,小心翼翼地將過去同伴的形象插入其間。把那個怯生生、嬌滴滴的韋羅奇卡的相片貼上,而此時燈光照耀在他的白髮上,留下黑色的陰影。
他曾旅行。她也曾旅行。但他們未曾一起旅行;再也沒有。她去他的莊園探訪他,在他的泳池裡游泳——他把她稱作「聖彼得堡的水中女神」——當她離開以後,他以她的名字命名她睡過的房間。他吻她的手,他也吻她的腳。他們相遇,他們鴻雁傳書,直到他去世。此後,她竭力保護人們記憶中的他免遭庸俗的曲解。但是,他們僅僅一起旅行過三十英里。
但是,他是「假設」的行家,於是他們就一起旅行了。他們在條件式過去式中旅行了。
當然,假如他鼓勵她對她的第二次婚姻有所遲疑,那麼就會引入太多的現實,就會引入現在時。他一錘定音:喝了這酒吧。命令一旦下達,幻想便可繼續。二十天以後,他寫了另外一封信,信中如此寫道:「就我而言,我總是夢想著如果我們能一起旅行那有多好——就read.99csw.com我們兩個人——至少旅行一個月,沒人知道我們是誰,沒人知道我們在哪兒。」
她即將再婚。N.N.弗謝沃洛日斯基,輕騎兵軍官,咣當,咣當。當她想為自己的選擇向他徵詢意見時,他拒絕回答。「現在問我意見,已經太遲了。酒已經取出——就得喝了它。」她是否以一個藝術家向另一個藝術家詢問的方式,徵詢他對她即將嫁給一個與她少有共同之處的人的意見?或者並不僅如此?她是否在提出她自己的假設,請求他懲罰她遺棄了自己的未婚夫?
但是這個像祖父一樣的人——他自己可從來沒有結過婚——拒絕給予任何懲罰或是褒獎。「酒已經取出——就得喝了它。」在情感的關鍵時候,他是不是習慣於用外語表達?是不是法語和義大利語可以提供文雅的委婉語幫助他逃避現實呢?
他們原本可以一起旅行。假如那樣就好了……假如那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