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水果籠子

水果籠子

「如果還要再考慮,我就要死啦。」
「你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兒。」父親有幾次會為艾爾西辯駁幾句。
後來,我打開盥洗室角落裡一個鑲著鏡子的壁櫥門,仔細往裡瞧了瞧。痔瘡膏、防脫髮洗髮水、脫脂棉、郵購的預防關節炎的銅手鐲……別傻了,我想。肯定不是放在這兒,肯定不是現在用的,肯定不是我父親。
「你也就這麼點觀察力。」
「你知道的。就那東西。」我放下鍋蓋,伸手去取平底鍋。「包在紙里。跟尼亞加拉瀑布押韻。」
「謝謝,你說對了。」她似乎在等待我說一些可以讓她抓住把柄狠狠回擊的話。於是我沉默著,但這無濟於事。「她不該打他,是不是?」
「爸,你還好吧?」
「媽……」
「我在想這字謎遊戲里到底有多少個『U』。」
她立刻嗅出了我信息的來源:「是那個婊子說的吧?你可以跟她說,我要跟她在法庭上見。應該把她……渾身塗上柏油、粘上羽毛,不管怎樣嚴懲都行。」
「已經什麼?」
不。我並不會因為一個年過六十可能跟我爸上過床的女人的一席話,就要告發我八十歲的母親,讓她背負虐待八十一歲丈夫的嫌疑。「不。」我說。
吉姆·羅伊斯死後,艾爾西試圖與我父母保持熱絡。她時常邀請他們去喝茶,去喝雪利酒,觀賞她的花園,但這些一律被母親婉言謝絕了。
我拿起水槽邊的水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吉姆會喜歡我們與她繼續保持來往的。」
「呃,我倒認為她是個熱心腸的女人,」面對母親銳利的眼神與沉默,父親繼續說道,「可能就是有點乏味。」
你看,我有多了解我的父母。
「摔了一跤。」他回答道,眼睛依舊盯著電視屏幕,「哈,就知道他要打進母球。這幫小子哪裡懂得斯諾克呀?就知道進球,是不是?沒有一點兒防守技術。」
「別犯傻了,」母親說道,我完全可以想象她當時說話的語氣,「他每個禮拜三下午都在那兒打撞球。」
晚些時候,我為母親擦乾碗碟。她邊給我遞上派熱克斯鍋蓋,邊說:「我希望他還用那東西。」
「哦。」較為簡單的字謎提示。
「索爾。我們還小的時候,它總是在廚房的地板上到處跑。有自己的意志。還總是讓廚房泛濫成災,是不是?」
「我來這兒不是為了說教。我只是為了弄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在俱樂部里打撞球。」她說。
「你別這麼說了。」
「什麼東西?」
六年前,我注意到父親的腦袋邊上有一個很大的瘀痕,就在太陽穴上面,緊挨著髮際線。瘀痕的外圍已經開始泛黃,但中間仍透著青色。
「你知道村裡的人都是怎樣的。或者你並不清楚。是什麼樣的人跟你說的這事兒?」
「我從沒這麼想過。」爸爸沉默了一會兒。與往常一樣,母親總能將父親拉入同一陣營,最後說道:「現在你已經……」
我想我應該跟你談談我父母的性格。
「哦,反正是有人。」
「什麼牌子?」
「好得很。問大管家就知道了。」
「吉姆才不會呢。你該看看她不停嚷嚷時吉姆的表情。你可以想象他的腦子都在開小差了。」
「媽,你還記得索爾那個牌子的洗衣機嗎?」我發現自己突然開口說話了。
當我回到村裡,我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沮喪,好似長久以來我一直住在這兒,對這裏的一切開始心生厭煩:突兀的十字路口、棄用的教堂、殘破的公交車候車亭、瑞士農舍風格的木屋以及售價高昂的生活用品商店。我把車開上被人誇張地稱為車道的瀝青小路,看到在花園的盡頭,父親正在水果籠子里彎著身子綁縛枝葉,而母親正等著我。
我的母親名叫多蘿西·瑪麗·畢肖普,跟我父親結婚時,母親毫不留戀地放棄了她的娘家姓希思科克。父親名叫斯坦利·喬治·畢肖普。母親出生於1921年,父親出生於1920年。他們在西米德蘭茲郡的不同地區長大,在懷特島相遇,婚後他們把家安在倫敦市區郊外,退休后搬到了埃塞克斯-薩福克郡郊區。一直以來,他們的生活井然有序。二戰期間,母親在縣測繪處工作,父親則供職于英國皇家空軍。當然,他並不是飛行員之類的。事實上,他的才能體現在行政管理上。後來,他進入了地方政府機關,一路升至副主管。他喜歡說,他負責一切我們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可或缺卻又不被賞識:父親就是這麼一個刻薄的人,這也是他刻意為自己塑造的形象。
「一聲不吭就偷偷溜到她家裡。跟你爸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跟你爸一模一樣。」
「他們說,全美國的老男人都跟公兔似的東奔西跑。」我努力不把父親想成是一隻公兔,「男人都是蠢貨,克里斯。年復一年,他們唯一的變化就是越變越蠢。我希望我能過好自己的日子。」
她坐在低矮的黑色皮椅上,立刻點燃了一支香煙。「我警告你,我已經夠老了,千萬別來跟我說教。」她穿了一條棕色的裙子、一件米色的襯衫,戴了一副蝸牛殼狀的大耳環。此前,我見過她兩次,理所當然地厭煩她。毫無疑問,她對我必定也是這般感受。現在,我坐在她面前,拒絕她遞來的香煙,試圖將她視為一個妖婦,一個家庭破壞者,一段鄉村醜聞的製造者,但在我面前的分明是一個年過六旬、豐|滿圓潤、略顯緊張、頗含敵意的女人。不是妖婦——也不是我母親較為年輕的翻版。
這麼多年以來,唯有一次,父親的舉動讓我大為驚駭:我透過窗戶看到父親從水果籠子里抓出一隻烏鶇,在擰它的脖子。我能看出那個時候父親也在出汗。然後他把鳥的腿系在網上,讓它倒吊著不住搖晃,以嚇退其他覬覦水果的生物。
晚些時候,母親在廚房裡洗刷碗具,我們兩個則觀看電視上正在播放的下午場的斯諾克比賽,我說:「爸,你頭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我可講不了太多道理,」我說,「別太指望我。」
「這是些非洲堇。」我說。
「它已經煮過了。」
每個周二、周四、周六,艾爾西來看望父親。她給父親帶來鮮花以及自製的牛奶軟糖。父親流口水時,她從口袋裡九*九*藏*書掏出一塊鑲了蕾絲花邊的白手帕,手帕上用紅線縫著她名字的第一個字母「E」。她溫柔地將他的臉擦拭乾凈。她喜歡在她右手中指上戴一枚與她為吉姆·羅伊斯戴的相仿的戒指,那枚戒指她現在依舊戴在左手上。她向我父親談起未來,談起他會逐漸康復,談起他們未來的共同生活。當她離開時,他一直目送著她,每個人都能清楚地聽到他說:「我的妻子,你知道。那些幸福的歲月啊。」
「是嗎?」父親顯然被這種說法嚇了一跳。
「那個茶肯定不能喝了,」母親說,「順便說一句,你把我上次給你的地圖給我拿回來。不,還是扔掉算了。懷特島,傻瓜。胡言亂語。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還想要的東西,你是不會放手的。」艾爾西唐突地說道。她快速地又吸了一口,狐疑地看著手中的煙。她的煙灰缸用兩端系著重物的皮帶懸挂在扶手椅上。我指望看到煙灰缸里塞滿了留著猩紅色唇印的煙蒂。我指望看到猩紅色的手指甲與猩紅色的腳指甲。但是沒有這樣的運氣。她的左腳踝穿著一隻護踝短襪。但是我又了解她多少呢?知道她曾經照顧她的父母,曾經照顧吉姆·羅伊斯,現在提出——或者僅僅是我的揣測——要照顧我的父親了。她的起居室里物件紛繁雜陳:隨處可見用吃剩的酸奶罐種植的非洲堇、多得不得了的靠墊、一對製成標本的動物、一台放在雞尾酒櫃里的電視機、一摞園藝雜誌、一大沓家庭合照、一台內嵌式電暖爐。所有這些與我父母家的並無太大差別。
「天哪,」母親回答道,「這裏只有『A』和『E』,傻瓜。」
「這麼多年什麼?」
現在父親已經在醫院里住了兩個月了。他在事情發生的第四天恢復了意識,但是此後就沒什麼進展了。他剛入院那會兒,醫生對我說:「恐怕像他這個年紀不大挺得過去。」現在,另外一位醫生則圓滑地向我解釋:「別抱太大希望。」父親的左側身體已經癱瘓,記憶力嚴重喪失,開口說話困難,也不能自己吃東西,大部分時候還會大小便失禁。左半邊臉已經扭曲猙獰,如同干樹皮,但是他看著你的眼神,一如往常:清澈、灰藍。他的白髮也依然乾淨齊整。我不知道我說的話他聽懂了多少。有一個短語他咬字清晰,其餘就很少說了。從他歪斜的嘴裏吐出來的母音也變了樣,當他發出這些殘破的音時,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出羞恥。大部分時候,他寧願保持靜默。
「相信你願意相信的吧。」顯然,她並沒有要討好我的意思。為什麼她要討好我呢?這可不是一場面試。她將我送到門口,我下意識地伸出了手。她匆匆握了握,嘴裏重複道:「你還想要的東西,你是不會放手的。」
「別這麼說。」
根據警察的說法,艾爾西·羅伊斯夫人向他們控告,多蘿西·瑪麗·畢肖普夫人襲擊了斯坦利·喬治·畢肖普先生,意欲謀殺。他們做了充分調查,決定不予受理。根據警察的說法,畢肖普夫人向他們控告,羅伊斯夫人在村裡四處造謠生事,說她是個殺人兇手。他們得去和她私下談談。清官難斷家務啊,尤其是像這種你可稱之為「大家庭」的。
「哎,你們這些男人,你想過天然的發色嗎?」
「明白了,媽。」
「他媽的喬伊斯和羅伊斯,他們倆倒真是天生一對。一對蠢蛋。他們毒害了我一輩子。」
起初我想:父親只不過是另一樁案例罷了,只不過是一個男人在自我意識驅使下,受到新奇感與性|愛的蠱惑而已,只是當事人的年齡讓整件事情看起來有異於常,但事實並非如此。它依舊平常、乏味、俗氣。
「當然跟我有關係啰,爸。我是你兒子。」
「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小夥子。除非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到那個時候你才有權利這麼說。他們害了我一輩子。」母親不允許有任何反駁。此時此刻,她也在重申自己作為家長的地位。
根據母親的說法,父親一直纏著她,想過來把後門修好,父親不喜歡想到她夜裡獨自一人待著。只要她同意讓他回來一趟的話,這個問題就可以解決啦。根據母親的說法,某天下午父親出其不意地帶著工具箱出現了。他們一同坐著,聊了好幾個小時,談起舊日的時光,談起孩子們,甚至拿出以前的老照片來。看著這些照片,兩人的眼眶都濡濕了。她告訴他,她考慮讓他回來,但是要等到他把門修好,如果這是他回來的目的的話。之後,他帶著工具箱走開了,她收拾完了茶具,然後坐下繼續翻看照片。過了一會兒,她意識到她並沒有聽到雜物間有任何響動。父親側躺著,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他一定是又摔了一跤,腦袋砸在混凝土地板上。她打電話叫救護車——天哪,他們來得怎麼這麼慢——然後拿了一塊靠墊墊在他腦袋下面。你看,就是這靠墊,上面依稀還有血跡呢。
之後,我去了醫療中心。在那兒,我見到了一位身著緊身連衣裙的女醫生,她孜孜忙碌著,散發出一股子原則性很強的勁道兒。她在羅伊斯醫生退休后加入了醫學中心。醫療檔案當然是十分私密的,但假如被懷疑是虐待,她便有義務通知相關社會服務機構。我父親曾在六年前說摔了一跤,此事之前與之後都未引起過任何疑問。我的證據又在哪裡呢?
「我不知道事實是不是這樣,但你也不知道。可能是她毒死了第一任羅伊斯夫人,才把吉姆給勾到手的。」
「已經想過了。無憂無慮的羅伊斯的頭髮。」
我要說的就是:父親的行為總是互相矛盾。但是這樣做有意義嗎?
我對父親說:「爸,也許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可是我想問你,媽打過你嗎?」
「是的,」我答道,「是的,我父親在六十年——六十多年前受過教育,我母親也是。我相信教育讓他們此生受益匪淺。」我怒氣未消,繼續說,「順便問一下,你開過偉哥的處方嗎?」
她看著我,好似此刻確認我是來無理取鬧的:「你可以找你自己的醫生去要那東西。」
「我們能談談嗎?我……我爸媽並不知道我來這兒。」
父親那清澈的灰藍色眼睛看著我,沒有責備,有的只是篤定沉著。假如我們當中有一個人要羞紅臉的話,那個人一定是我。「這確實不關你的事兒九-九-藏-書,克里斯。但是既然你問了,我的答案是:是的。」
我問我自己:在父親的長久緘默與俏皮眨眼背後,在向母親俯首稱臣背後,在這躲躲閃閃背後——或者,你也可以說彬彬有禮——在面對人生最後四件大事時,父親可曾有驚慌失措,可曾有對死亡的恐懼?或者這本來就是一個愚蠢的問題?有誰可免於死亡的恐懼?
「我以為它的牌子是叫『熱點』。」
出於配偶的權利,母親一周可以有四天去探望父親,於是每周一、周三、周五與周日,母親都會來醫院。她給他帶來葡萄與前一天的報紙。他左邊嘴角流下口水時,她便從床邊的盒子里拿出一張紙巾,把口水輕輕擦掉。如果她在桌上發現艾爾西留下的便條,就立即將它撕碎。對於母親的這一舉動,父親通常假裝視而不見。她向他談起他們在一起的舊日時光,談起孩子們,談起他們共同的記憶。她離開時,他一直目送著她,每個人都能清楚地聽到他說:「我的妻子,你知道。那些幸福的歲月啊。」
距離村子相反方向三公里處是一個破舊的英國軍團俱樂部。父親通常會在周三的中午開車去那裡,用他的話說是「讓高管清凈一下」。一塊三明治、一品脫混合啤酒,遇上誰便與誰來上一局檯球比賽,然後在下午茶時間帶著滿身的香煙味回到家裡。他把他那件軍裝——棕色花呢夾克,肘部鑲皮,袖子是淺黃色的雙斜紋布——掛在貯藏室里的衣架上。父親的周三行程得到了母親的首肯,甚至也許是母親拍板決定的。她認為,父親之所以喜歡撞球而不太喜歡斯諾克,是因為檯球桌上的球比較少,這樣他就不需要動太多的腦子。
作這番對話時,母親已經八十歲了,父親八十一歲。
「哦,她也挺可愛的,」父親回答道,「她沒害人。」
他看著我,沒有朝我眨眼,也沒有臉紅,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恐怕這不關你的事。」
「這麼多年一直以為你在俱樂部里打撞球。」
「誰告訴你的?」
他的眼神依舊清澈、直率:「我只是摔了一跤,兒子。」
母親在危難時機精神高度緊張:外表焦慮,內心疲憊,兩者相互推波助瀾、火上澆油。「他不會聽你講理的。他聽不進任何東西。我要去修剪茶藨子了。」
一陣冗長緩慢的沉默。再一次,我覺得自己像是個尋求他人認同的孩子,或者在某種程度上,只是在努力避免責難。
「你認為你的母親是那種會虐待你父親的人嗎?」
「沒了你,媽的日子要怎麼過啊?」
「我聽人說的。」
「我們是因為喜歡吉姆才忍受她的。」母親這麼說。
「乏味?就像觀看電視機測試圖。只是一直不停地朝你哇哇嚷嚷。而那頭髮是從一個瓶子里來的。」
「噢,不,我在想別的事兒呢。」
「你瞧,媽,如果是那麼回事,我是說,如果你真的死在爸爸前頭,她也絕不會有這個權利。這得我說了算,我跟卡倫。這個跟艾爾西沒半點兒關係。」
隨之我想:假如這一切並非關乎性|愛呢?假如父親說:「不,兒子,這跟生理需求沒關係,我只是戀愛了。」這樣會不會讓我好受一些?這個我曾經問過的問題,在當時看來如此難以啟齒,其實簡單易解。為什麼我們就認定人的心會隨著性功能的喪失而封閉起來?就因為我們想要——抑或是需要——將老年階段視為人生的平靜期,不允許再有任何波瀾?現在我倒認為這是青年時期的一大陰謀。不只是青年時期,也包括中年,包括人生的每一個階段,直到我們承認自己已經老了。而且這是一個曠日持久的陰謀,因為它與我們的信仰串通一氣。老人通常坐在那兒,將毛毯裹在膝蓋上,順從地點頭,坦承他們的黃金時代已經結束。他們行動遲緩,不再血氣方剛。他們的生活之火已然熄滅——或者至少在漫漫長夜裡只有無休無止的鬆弛怠惰。只有我的父親拒絕玩這遊戲。
「那你怎麼樣啊,爸?」我嘗試著拐彎抹角地問他,可是沒有成功。
「沒有,他不在。」
卡倫長我四歲。回憶起童年,彷彿有各種氣味撲面而來。麥片粥、蛋奶沙司的香味、父親的煙斗、洗衣粉、巴素擦銅水的氣味,母親在出席共濟會晚宴前抹的香水味。臘肉的香味會穿過天花板直達我的卧室。窗外還結霜的季節,苦橙的香味便如火山般噴涌;足球鞋上幹了的泥土混合著綠草的清香;廁所使用過的臭味,廚房下水道污水的反味;莫里斯轎車皮椅坐久后散發的氣味,還有我父親鏟煤旺火時煤屑那刺鼻的氣味。所有這些氣味恍如昨日重現,重現在眼前的還有過去亘古不變的生活節奏:學校求學、關注天氣、種植花草、幹家務活兒。紅花菜豆花吐出的紅色新芽,抽屜底層摺疊的背心;樟腦丸;引火棒。洗衣機囂張地霸佔著廚房的地板,粗大的米黃色水管不定時地向水槽輸送滾燙的灰色污水。在排掉污水之前它會一直轟轟作響、顫顫抖動。每到星期一,我們的房子便會隨著這轟鳴聲有節奏地震顫,還有洗衣機金屬銘牌上鐫刻著的製造商名字——索爾。郊外,雷神時而寧謐靜坐,時而肆意咆哮。
根據母親的說法,父親前腳離開艾爾西那兒,後腳就到家了,給她修理各種物件,翻新園地,清理水渠,檢測油箱的水位等。根據她的說法,父親經常抱怨艾爾西待他跟待條狗似的,不讓他去英國軍團俱樂部,給他買的一雙拖鞋,他也特別討厭,還想讓他跟兒女們斷絕所有往來。根據她的說法,父親常懇求她讓他回來,對此她的回答是:「自己鋪的床,可得自己躺著。」雖然她的目的只是想多晾他一會兒。根據她的說法,父親厭惡艾爾西給他熨燙襯衫時的漫不經心,也討厭現在他所有的衣服都染上了煙味。
九九藏書兒子,大部分時間我確實在俱樂部。我說打撞球是為了讓事情簡單一點。其實有些時候我就是坐在車裡,看著田野。不,艾爾西……是最近才有的事。」
一聽到卡倫這名字,母親僵住了:「卡倫根本沒用,而且兒子,你也不能讓我信任,不是嗎?」
「如果我死在你爸前頭,我確實也希望這樣,你就把我的骨灰給撒了。撒哪兒都行。或者就叫火葬場幹得了。你知道,你無須收我的骨灰。」
「哪裡需要弄明白?你爸要過來跟我一起住了。」她憤憤地吸了一口煙,然後將煙從嘴上拽開,「如果他不那麼厚道的話,現在早在這兒了。他說他得讓你們全都習慣了才行。」
「那倒也是。你可能在想,我是不是打算重新立一份遺囑。我不打算這麼做。至少目前沒這打算。我現在就是想跟艾爾西住一塊兒去。我並不是要跟你媽離婚或是幹嗎。我只是要跟艾爾西住一起。」在父親念「艾爾西」這個名字的時候,我意識到我的任務——至少是母親給我的任務——是不會成功的。他念她名字理直氣壯,裏面沒有一星半點的遲疑與歉疚。「艾爾西」三個字聽來擲地有聲。
我想我得跟你說說村裡的情況。事實上,它不啻是個十字路口而已。村子里居住著一百多口人,各家各戶之間保持既親昵又不失分寸的距離。村裡的三角綠化帶被冒失的摩托車手撞得七零八落;一間村鎮大廳、一座不再用於參拜的教堂、一間混凝土建的公共汽車候車亭、一個鑲嵌著狹小投信口的郵箱。母親常說鄉村小店賣各類必需品,好讓村裡的人時常光顧,免於倒閉。至於我父母的小木屋,它寬大敞亮卻毫無特色:木質結構、混凝土地板、雙層玻璃窗:一派瑞士農舍風格——房產代理商就是這麼宣傳它的。換句話說,這其實就是一個傾斜的屋頂覆蓋在一間儲藏室上方,那裡放置著生鏽的高爾夫球棒以及丟棄了的電熱毯。對於為何在這裏居住,母親給出的唯一具有說服力的理由是:三公里以外有個專門銷售冷凍食品的市場。
「爸,這樣已經多久了?」
父親對此笑而不答。你知道他們是怎麼相處的了吧?
「我倒認為他們非常相愛。」
「我什麼都不指望。就是很高興看到你來這兒。」父親臉上少有的直白的快樂讓我覺得驚異。他端坐在椅子里的樣子也讓我詫異;通常他都會歪斜著身子,就像他常常歪斜著看人,歪斜著評價人。「我跟你媽要分開了。我打算住到艾爾西那裡去。我們要把傢具跟銀行賬戶給分了。你媽可以住在這兒,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過老實跟你說,這地方我可從來沒喜歡過。當然這兒一半是我的,所以假如她想搬,她就得找個別的小點兒的地方住。如果她會開車的話,也可以把那輛車要去。但我懷疑這個主意是否可行。」
「引擎轉得不錯。車身有點問題。底盤生鏽了。」
「嗯,她可沒跟我說過。」艾爾西盯著我,點燃了另一根煙。
「你在眨什麼呢?」
「把骨灰放在她的壁爐台上。」
這件事情發生在三十多年前,今天我突然又想了起來。
「我們通常根據病人身上的傷痕判斷究竟屬不屬於虐待。除非有家庭成員提出懷疑。你是在提出懷疑嗎?」
「一袋子泥炭也沒害人啊。沒害人並不代表你非得跟她一起喝杯雪利酒。不管怎麼樣,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她不該打他,是不是?如果她想留住他的話,就不該。」
「你說什麼?」
「他們是老夫老妻了。」我儘力讓我的語氣顯得不偏不倚。
「我不常看到你的父母,」醫生繼續說,「但是,他們……」她停了下來,思索該怎麼說才算恰當委婉,「……他們受過教育吧?」
那件事是這樣敗露的:起因於水仙花種子。鄰村一位朋友想給我們一點多餘的水仙花種子,母親就說可以讓父親在從軍團俱樂部回來的路上順帶把它們取了。於是她打電話去了俱樂部,想讓父親接電話。俱樂部秘書說他不在。母親在未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時,總是將之歸咎於對方的愚蠢。
虐待,虐待。為什麼就不能說是拿著一個大平底鍋痛毆、猛擊、暴打人的腦袋呢?「我不知道。該怎麼分辨呢?」是不是得看到我父親皮膚上倒印著始作俑者的名字才算?
根據艾爾西的說法,母親家後門的門閂只能插上一半,盜賊可以輕易進入,將躺在床上的母親強|奸或者謀殺了。母親為此大吵大鬧,父親不得不勉強同意上門去看看。根據艾爾西的說法,父親賭咒發誓這是最後一次去那兒,按他的意思,在他下次去之前,恨不得那該死的房子燒個精光才好,最好連同母親一起葬身火海。根據艾爾西的說法,當時父親正在修理那扇後門,母親拿起一個不明器物砸向了父親的腦袋,然後讓他躺在那兒,希望他就此死去。事情發生幾個小時以後,母親才打電話叫救護車。
我對母親說:「媽,你曾經打過爸嗎?」
「你打算跟天下的人共享其利嗎?」
「她會管好她自己的。」父親這話聽上去並不尖刻,但乾脆利落,透著一股子萬事皆已搞定的勁兒,只要別人多想想,就定會認可,「她可以掌控她自己一人的生活。」
「引擎轉得不錯。車身有點問題。底盤生鏽了。」
「什麼事?」她站在條紋玻璃門口,雙臂抱胸,昂著頭,誇張的眼鏡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她的發色如同秋天的山毛櫸,此時我看到她頭頂心的頭髮稀稀疏疏的。她的臉上抹了粉,卻不足以掩飾臉上不時可見的毛細血管。
父親看到我來了,迅速從椅子里站了起來。我們像往常一樣握手致意。「很高興你來了,」他說,「你媽什麼道理都聽不進。」
現在,父親躺在床上,很多時候就裹在他那綠條紋睡衣里,大部分時候穿著不太合身的衣褲——這套衣褲也許是某位已去世的人傳下來的。他像以往那樣對我眨眨眼,並且以「親愛的」稱呼別人。他說:「我的妻子,你知道。那些幸福的歲月啊。」
父親很少以這樣的口吻說話。通常他說話時總以微笑示人,但他話里所帶的譏諷語氣常常讓他有失恭尊,也有失嚴肅。我們之間的談話方式由來已久:親密友善,卻很少直抒胸臆;相互溫暖,卻又疏離淡漠。英國式的,哦,是的,英國式的,典型的九*九*藏*書英國范兒。在我們家裡,我們從不相互擁抱、相互拍背,我們從不多愁善感。人生大事:我們通過郵購獲得了這些資格證書。
「你別瞎說了。」
「那麼……」我無法繼續說下去。父親不是那種年屆中年、喝得醉醺醺、口角流涎的朋友;他已經是個八十一歲的老人了,卻在過了五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之後,為了一個六十來歲的女人離家出走。構思對他的提問都讓我害怕。
在我看來,人們過去通常認為我的母親比父親更具天賦。父親以前——現在亦然——魁梧壯碩,大腹便便,手背上靜脈凸起。他經常說他的骨頭重。我不清楚骨頭的重量也會有所差異,事實可能並非如此,他這麼說的目的或許是想要逗樂抑或糊弄我們這些孩子。當父親那粗厚的手指在支票簿上躊躇,或是在攤開的自助修理書面前重裝插頭時,他會顯得笨拙遲緩。但孩子們樂意自己的父母中有一位是遲鈍呆笨的:這樣成人的世界似乎便可親近一些了。父親經常帶我去一家他稱之為「了不起的溫」的店,去那兒買成套的飛機模型(回憶起那裡,似乎又多了些氣味:美洲輕木、各色塗料與金屬刀具的氣味)。在那個年月,地鐵的回程票上都有一排未裁切的齒孔,去程佔據票面的三分之一,回程佔三分之一——這種分割法的邏輯我實在弄不明白。那個時候,父親帶我坐地鐵,每次我們走近牛津廣場車站檢票處時,他總會停下腳步,疑惑地看著他大手掌中的一張張票子。這個時候,我會輕巧地從他手裡把票子拿過來,沿著齒孔撕開,將用作回程票的三分之一放回到他手裡,然後得意揚揚地將外面的殘餘部分遞給檢票員。當時我約莫九歲或是十歲,十分得意于自己靈巧的手指;然後隨著歲月的流逝,我開始疑心,這是否只是父親唬人的把戲。
「吉姆的撫恤金。她現在可舒服了,不需要玩馬金茲來消磨時光了。」
「不是。」我感到異常絕望,「『熱點』是以後的事兒了。索爾是我記得的牌子。總是嘎嘎響,還有排廢水的米黃色粗軟管。」
我一直對父母很了解。我認為這幾乎是不言而喻的。讓我解釋給你聽。兒時的我備受父母的寵愛與呵護,堅信父母親之間的紐帶是不可分割的。青春期給予我慣常的無聊和虛假的成熟,但並不比別人嚴重。年長以後,我身心健康地離開了家,從未曾長時間不與他們聯繫,還為他們膝下添了一男一女兩個孫兒,算是彌補了姐姐的缺憾(她總是一心撲在工作上)。之後,我鄭重其事地與父母做了一次談話——好吧,其實就是跟我母親——談論衰老的現實以及木屋的狀況。我為他們的四十周年結婚紀念日舉辦了一場圍桌午餐,檢查他們的房屋,還與他們討論其遺囑。母親甚至告訴我她想怎麼處置他們的骨灰:要我將骨灰盒帶到懷特島的懸崖上去(我猜想懷特島是他們的定情之處),然後將骨灰撒向海風與海鷗。而我開始擔心我該怎麼處置空了的骨灰盒。你當然不可能在懸崖上撒完骨灰后,把骨灰盒也一起扔了;你也不可能保存它們——我不知道——用來裝雪茄、巧克力餅乾或者聖誕飾品。你當然也不能把它們塞進停車場的某個廢物箱,母親還頗有用意地在軍械所測繪圖上將它圈出來。那幅測繪圖可是她在父親外出的時候硬塞給我的,還時不時地向我確認到底有沒有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
「別嚷了,媽。」
「他會看著我走的。越是不中用,活得越是久啊。這樣那個前台接待就可以保存他的骨灰了,難道不是嗎?」
我也曾問過父親,為什麼他喜歡撞球而不太喜歡斯諾克,他並沒有回答說撞球是紳士的遊戲,更微妙更優雅之類的話。他說:「撞球比賽不必結束。即使你一直輸,比賽也可以永遠進行下去。我不喜歡有結局。」
母親通常會務實地談及人生最後四件事,也就是現代生活的最後四件大事:立下遺囑,謀划老年生活,面對死亡,不能相信來生。最後,父親在六十多歲時,在眾人的勸說下,立了一份遺囑。他從不談及死亡,至少我從未聽他談過。至於來生:在我們一家為數不多的進教堂的時刻(只有舉行婚禮、洗禮或是葬禮的時候),父親會長時間雙膝跪地,將手指按在腦門上。這是祈禱嗎?抑或只是童年時保留的習慣?或許它顯示了恭敬,或者這背後原本有一個開放的心靈?母親對精神的神秘力量則遠沒有父親那樣模稜兩可。「廢話。」「一大堆天書。」「從來沒受他們影響過,你懂嗎,克里斯?」「是的,媽。」
十三歲的時候,我在浴室的壁櫥里發現了一管避孕膠。儘管我時常疑心,任何瞞著我、不讓我知道的事情,很可能都與情慾有關,但當時我並沒有立刻意識到這管擠扁了的藥膏派什麼用場。壁櫥里有治濕疹的藥膏,有治脫髮的,甚至還有遏止中年發福的。但是這管藥膏上印著的細小字母,儘管脫落了不少,還是讓我知道了我不想知道的事情:我的父母親仍在干那事。更要命的是,這就意味著母親可能再度懷孕,這簡直難以置信。我已經十三歲了,姐姐十七歲。我暗想,或許這管藥膏已經放了很久,於是我試著擠了一下膏體。當藥膏在我手指間緩慢變形的時候,我心裏沮喪極了。我碰了下帽蓋,它立刻就被擰開了。這當兒,我的另一隻手肯定又擠了藥膏,因為一坨黏糊糊的東西噴到了我的掌心。想想母親把這管東西塗在自己身上的某個部位,不管是哪個部位,因為很有可能它並不是全套用具。我湊近這管凝膠聞了聞,一股汽油味兒,這味兒既讓人覺得像在手術室,又恍惚是在停車場。真噁心。
聽起來,好像我更偏愛父親一些。事實上,我無意將母親描述成一個精明嚴厲、缺乏幽默感的人。好吧,說到精明嚴厲,母親確實如此。在有些方面,也確實缺乏幽默感。母親極其重九九藏書視她的體重:即使過了中年時期,她依然身量苗條。就像她經常說的,她無法欣然容忍愚人。父母親剛剛搬進村子時,遇到了羅伊斯一家。吉姆·羅伊斯是他們的家庭醫生,作風老派,喝酒抽煙毫無節制,一個勁兒地說抽煙喝酒的嗜好無傷大雅,對健康毫無害處,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死於心肌梗塞,死時年齡遠低於男性平均壽命。吉姆·羅伊斯的第一任妻子死於癌症,妻子死後當年他就再婚了。第二任妻子艾爾西·羅伊斯擅長交際,胸部豐|滿,比吉姆年輕許多歲,常戴一副個性十足的眼鏡,而且,就像她說的「喜歡跳點兒舞」。母親經常稱她為「無憂無慮的羅伊斯」。村裡的人對艾爾西的生平基本有了如下的定論:她的前半生大都花在畢肖普的斯特拉特福德為她的父母操持家務,她經常說她以前做過吉姆·羅伊斯的前台接待,吉姆是受了她的脅迫才與她結婚的。
繼而我想:我知道些什麼呢?是什麼讓我認定我的父母不再做|愛——或是已經不做|愛了?這件事情發生之前,他們一直同睡一張床。我對這個年紀的性|愛又知道些什麼呢?這就留下了一個大問題:設想母親在,比方說,六十五歲那年,不得不放棄性|愛,卻發現丈夫在十五年以後跟一個與她放棄性|愛時年齡相仿的女人跑了;或者,半個世紀以後仍然與丈夫做|愛,卻發現他另有所愛;對母親來說,這兩者哪一個更糟糕呢?
「老蠢貨摔了一跤。」母親恰如其分地將紙巾打了個結,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用力過猛,紙巾就會撕裂。
「夫人,」母親接著聽到這樣說,「我在這個俱樂部幹了二十年的秘書,這期間從未有人在周三下午打過撞球。周一、周二、周五下午有。周三下午,絕對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爸,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但這是因為……生理需要嗎?」
「我,眨眼?我怎麼會做這種事兒?」父親側了側腦袋,又向我眨了眨眼。
「你過來,跟他講講理。他已經成老糊塗了。我要掐死那個婊子。」這個時候又是我,像以往一樣,是我出現,而不是我姐姐。不過這次不是立遺囑、請律師或者修房屋。
有一次,我問父親他的車況如何。那時他已經七十八歲了,我在想他們還能讓他開多久。
「我無所謂。」
「但是……為什麼是現在?我是說,既然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
這時,父親向我眨了眨眼。
母親極具組織才能。儘管父親一生都在負責城鎮的正常運轉,但是一關上前門,他就要服從於另一個人的管理章法。母親為他購置衣物,安排社交生活,監管我們的學業,預算家庭收支,決定假期去向。在外人面前,父親總是微笑著稱呼母親為「大管家」或「高管」。先生,您想要些肥料嗎?高級貨啊。漚得很好了。不信,你自己抓一把看看。「我要去問問大管家的意思。」我父親會說。每當我央求父親帶我去觀看飛行比賽或是板球比賽時,他又會說:「去問問高管吧,看她怎麼說。」母親總能輕易將三明治的硬殼部分去掉,而不浪費一丁點兒肉餡:手掌與刀刃之間配合默契。母親口味刁鑽,我認為那是家政屢屢挫敗所致,但她本人倒十分得意于自己的治家本領。有時,母親纏著父親讓他干這干那,父親會叫她別煩了,母親則會回答:「只有讓男人做他們不想做的事情時,他們才會用『煩』這個詞。」大部分時候,他們醉心於園藝。他們一起建了個水果籠子:由橡皮圓球連接起來的杆子,一英畝見方的絲網,加固的籬笆,以防各種鳥類、松鼠、兔子、鼴鼠等。凹陷的啤酒陷阱捕獲過不少蛞蝓。通常,他們在下午茶之後會玩一會兒拼字遊戲;晚飯以後玩一會兒填字遊戲,然後再看電視新聞。多麼井然有序的生活啊。
她扭轉身,一言未發。她的有縫長襪在我眼前不住晃動。我跟著她,走過狹窄的走廊,進入起居室。木屋的格局與我父母家的別無二致:右手邊是廚房,走廊到底有兩間卧室,雜物間緊挨著盥洗室,左手邊是起居室。可能是同一個建造商建的,也可能所有的木屋差不多都一樣。在這方面,我不是專家。
自從我成年以後,我跟父親一直保持既親密又疏離的關係;有些話留著不說,但仍然友好,彼此平等。而如今我們之間彷彿出現了一道新的鴻溝。或者,也許並不新:父親又成了家長,在重申對這世界更廣博的知識。
「爸,你怎麼啦?」那時我跟父親站在廚房裡。母親剛開了一瓶雪利酒,正用一塊紙巾裹住酒瓶的頸部,這樣做是為了防止父親倒酒時馬虎大意,把酒給灑了。我時常納悶,母親為什麼不自己倒酒,也好省了紙巾。
根據艾爾西的說法,母親無休止的電話完全毀了他們的生活。「早上、中午、晚上,尤其是晚上。到了最後,我們只得把插頭給拔了。」根據她的說法,母親總是想把父親叫回去,讓他干這干那。母親總是有一連串的理由:什麼房子的一半屬於他啦,所以他有修理的責任;什麼他留給她的錢連個雜工都雇不了啦;什麼他大概也不希望她這把年紀開始爬梯子幹活兒啦;什麼假如他不馬上過來,她就要一路趕到艾爾西的家裡,把他給抓回去啦。
我沒告訴我父母我打算去見艾爾西。
「那個平底鍋。腦袋的一邊。六年前,不是嗎?吉姆一直覺得很可疑。最近也有很多次,只是看不出來罷了,她可是學乖了。在他背後打她。如果你問我,我覺得這是老年痴獃,應該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我的母親……」
喝完茶后,他們玩起了拼字遊戲。我說我就在一旁觀戰。母親一如既往地獲勝。但這次父親的遊戲方式變了,似乎在哀嘆命運給他發了一副爛牌,這讓我覺得父親有點聽天由命了。
之後,我們談論了一些別的事兒。說是談論,倒不如說,是我在說,父親在聽。我就像一個背著大運動包走到門前的孩子,包里塞滿了抹布、麂皮、熨斗板的蓋布,夸夸其談,口若懸河,讓人們相信只要買了這些貨品,就能遠離罪惡的生活。最後,當我在他們面前關上門的時候,我知道他們有何感受。我極力誇讚我包里的物品,父親頗有禮貌地聽著,卻沒打算要買。末了,我說:「爸,你還是會再仔細考慮的吧?再給點時間考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