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檎走下船，攙她起來，柔情地小聲說：「幾位老長輩同心合力成全咱倆，你回去放心睡覺吧！」

「你檎叔有什麼事瞞著我？」望日蓮把何滿子抱了起來，「是不是他要進京去？」

「他在柳爺爺的大船上。」

「你給他安個什麼罪名呀？」花鞋杜四問道。

「滿子，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望日蓮傷心地說，「你檎叔跟我變了心，你還跟他串通一氣。」

「阿彌陀佛！」花鞋杜四的舌頭打著嘟嚕，「你叫我動手抓周檎那小哥兒，我惹得起他舅舅柳罐斗嗎？」

周檎凝神沉思，半晌才說：「滿子，別害怕，狗汪汪攔不住人走路。你聽到的這些話，不許再對外人說，更不許告訴你蓮姑。」

「他們還想暗地裡害你跟柳爺爺。」何滿子著急地說，「還要把蓮姑賣給董太師，連我爺爺也安個罪名抓起來。」

何滿子追在麻雷子的自行車後面，聽見他那句話：「一樁好買賣……」忽然想起七月七夜裡，他在周檎的後窗下，聽見望日蓮打著寒噤說：「……董太師想買我做小，他們正討價還價。」於是，急忙收住腳，轉身走出小店，鑽柳棵子來到土牆外。

這幾天，周檎白天在家裡給雲遮月寫新詞，夜晚便到老木匠鄭端午的瓜棚去，跟柳罐斗、何大學問、吉老秤、鄭端午等人聚會。有時聚會在柳罐斗的大船上，鄭整兒和荷妞就代替他們的老爹看瓜，巡風放哨的是雲遮月，不用何滿子；因為爺爺說他還是個黃口小兒，不能擔當大任。

「董太師一不肯出大錢，二不肯給我撐腰呀！」花鞋杜四唉聲嘆氣，「這個丫頭自從認了何大學問跟一丈育當乾爹乾娘，我跟你嫂子再也擺布不了她；除非你助我一臂之力。」

花鞋杜四https://read.99csw.com從西廂房伸出脖子，齜牙一樂，說：「阿彌陀佛，夜貓子進宅！我剛點著煙燈，請你抽頭一口。」

「檎叔，檎叔！」何滿子跑進來，把周檎推進屋去，「你認得一個叫周文彬的人嗎？」

望日蓮這幾天被豆葉黃關在家裡，不再到河灘上打青柴，何滿子也不能跟她搭伴了。

「在周檎身上打主意！」麻雷子一拍炕席。

「滿子，做噩夢了嗎？」望日蓮上了炕，輕聲問道。

「你真是長蟲打架繞脖子！」花鞋杜四嘎嘎笑道，「咱們正話說捉拿周文彬，你怎麼又牛頭不對馬嘴，拐到周檎那小哥兒身上。」

周檎臉色一變，忙問道：「你聽誰說起這個名字？」

「杜四哥！」麻雷子的自行車直穿過道，沖入內院，「天上掉餡餅，一樁好買賣找上門來了。」

「兩條癲狗，竟想捉住一頭豹子！」周檎輕蔑地冷笑一聲。

「不是呀！」何滿子慌忙說，「花鞋杜四跟麻雷子合夥，要趕快把你賣給董大師，檎叔怕你著急，不讓我告訴你。」

他走到渡口花鞋杜四的小店牆外，忽然看見河防局的巡長麻雷子，騎著一輛賊光閃亮的自行車，飛馳而來。那年月，自行車極其罕見，何滿子未免少見多怪，這就吸引了他那百無聊賴中的好奇心。麻雷子騎車駛進小店外院，何滿子也跟踵而至。

麻雷子從嘴裏拔出煙槍，說：「自治政府警察廳，下來個十萬火急的公文，懸賞緝拿京東共產黨頭子周文彬：賞金五百塊大洋，一巴掌膘的油水！」

夜晚，何滿子在炕席上翻過來掉過去，就像烙燒餅，睡不著。梆打二更，門聲吱扭，是望日蓮來睡覺了。

「檎叔……不讓我告訴你。」

「我https://read.99csw.com……不說」

小店店主花鞋杜四，是一條人蛆，一塊地癩，抽大煙抽得瘦小枯乾，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他的名聲惡臭，誰沾上他就像招了鬼祟，輕則晦氣十天半個月，重則便會流年不利。這兩年，他入了個會道門，脖子上掛著一串念珠兒，吃起了素，開口閉口阿彌陀佛。

麻雷子又接著說下去：「周文彬是天上的鳥兒，水裡的魚，雲遊四方，沒有準窩兒，他們管這個叫地下活動。周檎要是他的同夥，周文彬免不了來到周檎這兒落腳。你只要發現周檎家有生人來，就趕快報告我；來不及報告，那就先斬後奏，抓起來再說。」

花鞋杜四居住的西廂房，後山正借的是院牆，也有個小窗戶；何滿子溜到牆根，在窗口下站立，屋裡說話都聽得見。

「不……不是」

何滿子抽抽搭搭哭起來。

麻雷子又呼嚕呼嚕吸了兩口煙，問道：「你家那個小花妞兒，還不趁早賣個利市呀？櫻桃桑椹兒，貨賣當時；等過兩年花兒不紅了，蕊兒不嫩了，可就賣不出好價來了。」

這時，已經傍晚，他看見周檎正在小院里繞著籬笆轉來轉去，低聲吟哦，輕拍手板，琢磨著他給雲遮月寫的唱詞。

望日蓮驚呆了。抬起頭，滿臉淚光，睜大眼睛望望吉老秤，望望何大學問，又望望柳罐斗；最後，目光迷惘而哀怨地落在周檎身上。

「到底為什麼呀？」

「原來他見死不救呀！」望日蓮氣得哆嗦，「我找他去。」

「蓮姑娘，不必急火攻心！」吉老秤笑眯眯地說，「我保你七天之內，跟檎哥兒完婚。」

「乾爹，快救救女兒吧！」望日蓮撲通跪倒水邊上，「您要不管女兒，我就脖子上掛一塊大石頭，ｈｔtｐｓ://rｅaｄ.９９ｃsw.ｃｏm跳河淹死。」

麻雷子壓低了聲音，嘁嘁喳喳地說：「周文彬這個共產黨，原是八年前的潞河中學畢業生，跟你們村的這個周檎，算是大師兄和小師弟。頭年冬天京東鬧學潮，反對殷長官成立防共自治政府，主謀是周文彬，周檎也參加了。你想，他倆能不是同夥嗎？」

麻雷子鬼鬼祟祟走進了西廂房。

「是不是……有人給他提親保媒？」望日蓮的呼吸緊張而急促。

柳罐斗一直沒有開口，朦朧的月光中，他站在船頭，像一座古代勇士的石像。

這個小店，坐落在距離渡口百步之外的一塊空地上，四面打起半人高的土牆，土牆外栽種著連綿不斷的柳棵子，柳棵子外掩上了沙坡。荊條編的大梢門，一進門是個大院，東西兩溜敞棚，拴著騾馬，存放車輛。滿院的糞尿和草料末子，招引來一群群雞、鴨、麻雀啄食。正面一座長棚屋，被一條過道隔成兩個大通間，每個大通間都是對面兩條炕，每條炕擠得下二三十人，都是販夫、走卒、苦力；夜晚他們便三五成群，聚攏在小黑油燈下，擲骰子，押大寶，呼么喝六，吵蛤蟆坑。穿過過道，東西兩座廂房，東廂房是灶上，西廂房是花鞋杜四和三個夥計的住處；正房也是一座長棚屋，只不過隔斷成一個個鴿子籠似的單間，四壁粉刷了白灰，店錢高出前院大通間十倍。租賃這些單間的都是商人、老客、紈挎子弟，他們開酒席，推牌九，打麻將，抽鴉片煙；花鞋杜四還有一隻花船，給他們從通州接來妓|女。

「把何大學問也抓起來！」麻雷子說。

「阿彌陀佛，抓起他來，那更是拔了我的眼中釘！」花鞋杜四說。

柳罐斗的大船，停泊在距離鄭端午瓜田不遠的河灣處，船上人影九_九_藏_書幢幢，聲音有高有低。何滿子和望日蓮還沒有跑到大船近前，老木匠鄭端午從瓜棚里走出來，說：「你們別上船！」河坡上，雲遮月也說了話：「你們來幹什麼？」望日蓮卻不顧阻攔，直奔船邊。

何大學問哈哈笑道：「那是麻雷子的下場！」

「二遍茶，剛喝出點滋味兒。」花鞋杜四說。

「那你怎麼啦？」

一陣呼嚕呼嚕的抽煙聲之後，花鞋杜四急不可待地問道：「你先說說是哪一路買賣，油水大不大？」

「跟周檎和柳罐斗一勺燴！」

「我剛才在小店西廂房的後窗口下，聽見麻雷子跟花鞋杜四搗鬼，他們要捉拿周文彬，能得賞金五百塊大洋。」

望日蓮跳下炕就走，何滿子緊追在後面，驚醒了睡在東屋的一丈青大娘，喊也喊不住他們。

麻雷子跟花鞋杜四臭味相投，狼狽為奸。麻雷子在河防局當巡長，管界三十里，這個小村正在他的管界之內。他有頭無腦，是條傻狗；花鞋杜四是他的眼線，又是他的耳報，更是他的狗頭軍師。

「也……也不是。」

何滿子聽到這裏，又氣又怕，急忙鑽出柳棵子，就奔家裡跑。

有一回，何滿子看見花船靠岸，一個獨眼龍，左手搓弄著兩隻叮噹響的鐵球，右手提著一條皮鞭，從船上押下幾個女人。一個個黑眼窩子，目光像死魚，臉上搽著厚厚的白粉，抹著血紅的嘴唇，妖形怪狀。何滿子尾隨進去，只見前院大通間的客人，吹口哨，擠眉眼，嘴裏全是不乾不淨的臟活兒。一到後院，單間里的那些有錢客人，發了狂似的撲奔出來，有的一個人拉走了兩個，有的兩個人架走了一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尖叫著：「我有病，我有病！」那個獨眼龍一把挽住她的辮子，手裡的皮鞭雨點似的抽打著，何滿子九*九*藏*書嚇得扭頭就跑。跑到牆外，他又可憐那個有病的女孩子，痛恨那個殘暴的獨眼龍，就找了兩塊碎瓦片，鑽進柳棵子，隔著土牆，照那個獨眼龍的後腦勺打去。何滿子扔磚頭，投坷垃，打瓦片，百發百中不落空。他站在渡口上，一塊瓦片擦著水面掠過去，在河上留下圈套圈、環扣環的一大串漣漪，直到對岸。所以，他這兩塊瓦片不偏不倚都打中了獨眼龍的後腦勺，登時就開了瓢兒，血流如注，疼得獨眼龍抱著腦瓜子又蹦又跳，躺在地上打滾兒，爬起來轉磨。何滿子見闖下大禍，急忙逃之夭夭，腳上扎了六七個蒺藜狗子，也顧不得拔下來，一口氣跑回了家。

何滿子像風吹柳絮，雨打浮萍，沒頭沒腦地這裏跑跑，那裡轉轉。找牽牛兒去玩，那個憨頭憨腦的傢伙，蔫蔫糊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就像浸了水的木魚敲不響；他感到沒意思，又像蜻蜓點水飛走了。

「只要周檎犯了案，那就連同柳罐斗也一塊抓起來！」麻雷子氣沖沖他說，「這個傢伙在我的管界之內，天不怕，地不怕，軟不吃，硬不吃，是我的肉中刺。」

這幾天，望日蓮不去打青柴，豆葉黃還叫她新做了一件花洋布小衫，一條黑洋布褲，穿在身上，又粗又黑的大辮子扎著紅頭繩，顯得十分俏麗而秀氣。豆葉黃打扮望日蓮，是為了抬高望日蓮的身價，在董太師那裡多賣幾個錢，望日蓮還蒙在鼓裡。她走進屋，只見何滿子在炕上亂滾，還當是大花腳蚊子叮得他難受，連忙抓起芭蕉扇給何滿子扇了一陣。

「夠肥的！」花鞋杜四咂著嘴兒，「可是，大海里撈針，到哪裡去摸姓周的影兒呢？」

雞叫頭遍了，月明星稀，草上下滿露水；望日蓮牽著何滿子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一路小跑。

「沒……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