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現錢交易，不準賒欠。」花鞋杜四又緊吁一句。

豆葉黃眨了眨小眼睛，冷冷地說：「那怎麼敢當呢？她昨晚上還好端端的，怎麼一夜之間就倒卧在炕上了呢？」

豆葉黃連忙將一塊綠豆糕直脖兒咽下去，噎得打著嗝兒，捂著胸口迎出來，說：「老姐……姐，何大……哥，屋裡坐。」

「人吃五穀雜糧，難免災枝病葉。」一丈青大娘沉下臉說，「蓮丫頭成年累月，整天地不拾閑兒，傷了元氣。」

麻雷子色迷迷地說：「我有心過河幫你的忙，就怕柳罐斗不許我在你身上插一手。」

一丈青大娘更是眉開眼笑，說：「我的心裏樂開了花。」

「四嫂子，我的尊口一開，保你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吉老秤不慌不忙地說，「我給蓮姑娘提的這個親，男方是咱們方圓幾十里的一位高才人物？」

炮聲戛然而止，吉老秤欠了欠身子，說：「回大哥的話，我來給杜四嫂子的女兒蓮姑娘保個媒。」

她高高打起門帘，一丈青大娘和何大學問一前一後走進去。

「你還是陪我這個香風刮來的稀客吧！」吉老秤像老鷹抓小雞，把豆葉黃攔在懷裡，「有人請杜四哥去了。」

「大哥，這筆錢誰掏？」花鞋杜四不放心地問。

無巧不成書，門外傳來笛子聲。花鞋杜四像是盼來了救命星，說：「小神仙來了，我請他當著你的面再算一回。」

請花鞋杜四的是老木匠鄭端午。

這間小屋，不知道的只當是新婚的洞房。粉蓮紙糊頂，雪白的四壁，窗欞上貼著剪紙的紅喜字，牆上掛著鴛鴦戲水和美女思春的楊柳青年畫，炕上鋪的是細軟新席，牆角碼起的是兩床火燒雲的大紅被子。

花鞋杜四身上像發瘧疾，嘴裏像滿槽牙疼，呻|吟著說：「我這個兒媳婦是花錢買來的，又吃了我十二年飯，我不能白送給人家」。

吉老秤開門見山，說：「我來給蓮姑娘保媒，四嫂子滿口應允，只等你一句定乾坤了。」

「他不在船上！」雲遮月隔河拋過來一個媚眼。

「請吧！」吉老秤從腰裡摸出鼻煙壺，「四嫂子，你嘗嘗這個。」說著，捏了一大撮，抹進鼻孔里。

「四嫂子，你呢？」吉老秤又問豆葉黃。

「麻巡長，你找死呀？」雲遮月嚇得驚慌擺手，「今天是鬼節，水鬼拉替身。」

「大哥，你九*九*藏*書且聽我說下去！」吉老秤當胸一抱拳。

「趕快救人呀！」花鞋杜四急得暴跳。

「他去買紙錢，晚上祭水鬼。」

「你給我滾出去！」豆葉黃犯起刁來。

「杜四兄弟！」老木匠鄭端午走上前去，「我有件事，要跟你和弟妹求個人情，到你家去說吧！」

吉老秤不耐煩地喝道：「放響屁！」

雲遮月只穿了一件粉花蔥心綠的抹胸，懷裡抱著剛拆完的被子，還有兩支棒槐和一塊搓板，到河邊去洗。

「胡說！」花鞋杜四絕望地嘶叫，「你為什麼變了卦，跟兩年前算的不一樣？」

豆葉黃無可奈何，只得回屋去。這個女人半百了，卻人老心不老，一心要打扮得「婢婢裊裊十三餘，豆寇梢頭二月初」。她描眉入鬢，鬢似刀裁，擦胭脂抹粉，臉上桃紅李白。要想俏，女穿孝，她愛穿一身月白；三寸金蓮鳳頭鞋，走起路來扭扭捏捏，兩隻長長的耳環子蕩來蕩去打臉。她本來長著一雙巧手，卻吃饞了，呆懶了；平日橫草不動，豎柴不拿，油瓶倒了也不扶。望日蓮不回來，沒人燒火做飯，她的牆櫃里正有一位相好的送來一包綠豆糕，就打開紅紙包大吃起來。雞籠里的雞，豬圈裡的豬，餓得撲籠拱圈，吱吱哇哇亂叫，她也不管。

「一十八載。」

吉老秤伸出大手，一抓他的脖領子提了起來，說：「虧得你還算個男子漢，倒不如四嫂子這個娘兒們家有見識，君子一言，響屁一聲，你開個身價吧！」

「我去撈他！」花鞋杜四說，「他還欠著我十塊大洋哩。」

豆葉黃說：「三十塊大洋吧？」

「找文房四寶來！」何大學問大喊。「咱們當面鑼，對面鼓；白紙黑字，立下文書。」

「那我真得陪陪你，免得你冷清。」麻雷子色迷心竅，說著就下河。

「哪一年衣錦還鄉？」

「姓周名檎！」吉老秤說，「大哥大嫂，你們兩口子都是爽快人，樂意不樂意？」

「我不想聽，你免開尊口！」豆葉黃急色白臉。

鐵嘴小神仙一出門，正跟小店夥計撞個滿懷，兩人都跌倒在地；小店夥計連滾帶爬進了院子，氣喘吁吁地叫道：「老掌柜，大事不好！麻巡長叫水鬼拉了替身。」

「新近升了混成旅旅長！」

「多謝了！」何大學問爽朗地大笑，「還得有勞你帶九_九_藏_書著整兒跟荷妞，給我操持聘閨女辦喜事。」

「豈有此理！我雖比不了諸葛亮，也還比得上劉伯溫。」鐵嘴小神仙忿然作色，「杜四掌柜，我分文不取，送你一卦：這位蓮姑娘命硬金石，先克公，再克婆，你不趕快把她打發走，我敢斷你流年不利，必遭險凶。」說罷，跟何大學問討了卦禮，揚長而去。

豆葉黃心涼肉跳地迎出去，只見古老秤也是一身齊整打扮，頭上還頂著個紅疙瘩帽盔兒。

「爺爺，我這就拿來！」一直隔著籬笆偷聽的何滿子，歡叫著跑了。

「豆葉黃，你膽敢不賞我的臉面！」吉老秤咆哮一聲，一拳搗在炕上，砸塌了一大塊炕坯。

「你不能去！」豆葉黃撲到他身上，「十塊大洋只當餵了狗，你可別叫水鬼再拉走。」

「吉老秤，你這不是拆我的家嗎？」花鞋杜四炸了，「我的兒子在外當了官，一十八載衣錦榮歸；我的兒媳婦是個貞節烈女，要學那苦守寒窯的王寶釧。」

花鞋杜四隻得硬著頭皮，跟著老木匠鄭端午走了。

「老秤，不要莽撞！」何大學問攔住他，「老四，你也真是財狠食黑；蓮丫頭進你家門十二年，給你家當了十二年的牛馬，是她白吃你的飯，還是你喝了她的血？咱們找個算盤來，清一清賬。」

豆葉黃又遞過煙筐籮和翠玉嘴兒長煙袋，說：「老秤兄弟，嘗嘗我的蘭花煙。」

「老秤兄弟，哪陣香風把你這位稀客颳了來？」豆葉黃年歲比吉老秤小，可是花鞋杜四比吉老秤大，所以是嫂子小叔。

「兩年前他當的是營長呀，蓮姑娘的命相還算相當；如今令郎高陞三級，蓮姑娘的命相可就尊卑不合了。」

院里又響起一陣咚咚腳步聲，有人喊道：「杜四哥在家嗎？」好大嗓門兒，是吉老秤。

「不必了！」鐵嘴小神仙沉重地搖了搖頭，「二和尚已經被他們的司令官招為東床佳婿，蓮姑娘命小福薄，配不上旅長大人了。」

渡口不遠處的柳蔭下，花鞋杜四正跟麻雷子席地而坐，交杯換盞地喝酒。

花鞋杜四開小店，能寫會算，親手寫了字據，跟豆葉黃按了手印，呈給何大學問；何大學問回家取來地契，扔給了花鞋杜四。

麻雷子打了個尖利刺耳的胡哨，怪叫道：「雲遮月，到河這邊來洗吧！我給你打個下手。read.99csw.com」

豆葉黃一見吉老秤那一副金剛怒目的模樣兒，嚇得一屁股從炕沿上出溜到地下，哼哼唧唧地說：「我一個婦道人家做不了主，得杜四說了算。」

「鬼節黑煞日，誰敢下河呀？」小店夥計帶著哭腔說。

等花鞋杜四一走，麻雷子便自食其言，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直喝得渾身冒油，扒下了身上的黃狗皮，露出一身黑肉。他眼花耳熱，猛一抬頭，只見從對岸的柳罐斗的大船上，走下了雲遮月。

「嫂子依你，依你。」豆葉黃眼珠兒一轉，「我去找杜四，勸他也答應這門親事。」說罷，爬起來就奔外跑。

何大學問樂得閉不上嘴，說：「這是高攀了，求之不得哩！」

「難道你忘了？是鐵嘴小神仙算出來的。」

望日蓮長這麼大，頭一天清早不起炕；豆葉黃隔著籬牆大喊大叫，一丈青大娘從屋裡走出來。

「老秤兄弟，你饒了他吧！」豆葉黃苦苦哀求，「我叫他依你，全都依你就是了。」

於是，就像過山炮裝上了炮彈，點著了葯捻子，在豆葉黃的這座香巢里，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連珠炮聲。

「甭……甭算了。」花鞋杜四氣息奄奄地說，「三十塊……就三十塊吧！」

「且慢！」何大學問打斷他的話，「蓮姑娘還是我跟你大嫂的干閨女，我們也是她的一層父母；水大漫不過船去，我們兩口子不樂意，你也白搭。」

一丈青大娘咳嗽一聲，嗽了嗽嗓子，說：「弟妹，按照咱們的鄉俗禮數，掛鋤時節，當爹娘的要接閨女回娘家住幾天；我跟你大哥想留蓮丫頭住幾天娘家，求你點頭。」

麻雷子正想把花鞋杜四打發走，他好獨吞酒肉，忙說：「四哥，辦事去吧！快去快回，我等你回來再下著。」

「放你媽的屁！」花鞋杜四潑口大罵，「什麼他媽的鐵嘴？你是紅口白牙跑舌頭，馬勺上的蒼蠅混飯吃。」

「無事不登三寶殿！」吉老秤大搖大擺闖進屋，一見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忙打了個千，「原來大哥大嫂也在這兒，巧啦！我本想見過杜四哥跟杜四嫂以後，再到府上去，這就不必我磨鞋底兒了。」

「是不是二和尚在外當了官兒？」花鞋杜四提醒他。

「豆葉黃，你還憐惜這隻餓狼幹什麼？」吉老秤說，「我宰了他，你挑個黃道吉日嫁人，趕巧了還能結個晚九*九*藏*書瓜。」

「老秤，你究竟有什麼事兒？」何大學問開了腔。

「誰說你兒子當了官？」吉老秤問道。

再說花鞋杜四跟隨老木匠鄭端午回到家裡，進門一看何大學問、一丈青大娘和吉老秤擺開了陣勢，便知必有來頭，馬上堆起笑臉說：「各位大駕光臨，我的面子不小呀！」

「兩年前你說二和尚當了營長，他的媳婦應該等他。」

雲遮月坐在了水邊，揚起一隻雪白的胳臂，笑著說：「麻巡長，我不會鳧水。」

「到哪兒去啦？」

何大學問拉著長聲說：「老四，鐵嘴小神仙送你那一卦，你可別當耳旁風呀！」

花鞋杜四兩眼一陣賊亮，忙說：「大哥，你可不能翻悔。」

「陳穀子爛芝麻，我早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要聽你的回話！」吉老秤大吼。

麻雷子雖然一陣心慌，可是他的水性不小，沉到河底睜眼一看，原來是柳罐斗，這才知道中了計，便拚命掙紮起來。柳罐斗扼住他的喉嚨，他也死抱住柳罐斗的身子不放，兩人被水下的激流沖向下游。到底麻雷子的水性比柳罐斗差得多，力氣也不如柳罐斗大；角鬥了十幾里，氣力漸漸不支，柳罐斗便掐著他的脖子灌罈子。咕嚕嚕！咕嚕嚕！三番五次，麻雷子昏迷不醒，掙扎了幾下，便斷了氣。柳罐斗拖著死屍，又游出幾里，見岸邊有一片濃密的水草，四下沒有人影，便將麻雷子的屍體操了進去。然後，悄悄上岸，鑽進了青紗帳中。

「我扒出你的狼心狗肺來！」吉老秤大吼一聲，把杜四當胸一抓，順手抄起了炕上的剪子。

「住嘴！」花鞋杜四尖叫道，「五十塊，少一個銅板我也不撒手。」

花鞋杜四咬定牙關，說：「我言無二價。」

花鞋杜四咳的一聲，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口中連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誰不知道二和尚肉包子打狗以後，你就把蓮姑娘當成了親生女兒！」吉老秤狡黠地眯著眼睛笑道，「有個好主兒，跟蓮姑娘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我不能不積德行善，成全這一樁美滿良緣。」

這一天是陰曆七月十五。陰曆七月十五是鬼節，鬼節是黑煞日，人不下水，船不擺渡。因此，花鞋杜四的小店門前冷落車馬稀，柳罐斗的大船也拴在對岸。

他的話沒落音，水下兩隻大手扯住他的兩條腿，一神到底。

正當她大吃九九藏書綠豆糕的時候，忽然有人抬開柴門，何大學問跟一丈青大娘雙雙走進來。何大學問剃頭刮臉，身穿長衫，一丈青大娘也梳了頭，穿一件新毛藍布褂，黃銅手鐲叮叮噹噹分外響；老兩口子的神情都十分嚴峻。

「我女兒病了。」一丈青大娘笑吟吟地說，「你有什麼活兒，我來替她干。」

「我是她婆婆！」豆葉黃急忙更正。

悶葫蘆鄭端午這才得著機會說話：「表哥，表嫂，老秤是檎哥兒的媒人，你們就把蓮姑娘這個大媒賞給兄弟吧！」

「我撥給你二畝地！」何大學問說。

豆葉黃忙給何大學問端過來煙笸籮，遞上她的翠玉石嘴長桿煙袋。這個女人好抽煙，一口牙齒熏得烏黑，使她的花容月貌大為減色。

「誰？」一丈青大娘插嘴問道。

「杜四，你是一隻餓狼！」吉老秤罵道，「給你五十塊，連豆葉黃也搭上。」

「我！」何大學問一拍胸膛。

「誰說不一樣？」

「我何某人吐唾沫是釘兒！」何大學問慷慨激昂地說，「二畝地給我干閨女贖身，二畝地給我干閨女陪嫁，才不過花掉我半壁江山。」

豆葉黃雖然歹毒，可是自從吃過一丈青大娘一頓暴打，心存畏怯；她一看這個情景，不敢不答應，便順水推船說：「老姐姐，你心疼她，難道我不疼愛她嗎？那就讓她叨擾你兩天，只是一天要喂三遍豬，還得她管。」

「神鬼怕惡人！」麻雷子踩水泅過來，「我麻雷子是凶神惡煞，水鬼不敢惹我。」

「你陪客，我去請！」何大學問搶先一步，走了出去。

「唉呀，你要把我的房子震塌啦！」豆葉黃堵住兩隻耳朵尖叫。

何大學問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掏出自個兒的大腦殼煙斗和煙荷包，吧嗒吧嗒抽起來。

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說：「我們來接蓮丫頭住娘家歇伏，弟妹答應了。」

何滿子從周檎那裡，用一個小竹籃挎來文房四寶。

「救……」花鞋杜四剛要呼救，脖子已經被吉老秤掐住，眼珠子憋得凸了出來。

一會兒，鐵嘴小神仙進來了，問過了二和尚和望日蓮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又算，口中念念有詞，猛然一拍大腿，說：「好卦！大吉大利。」

「大妹子在家嗎？」一丈青大娘高聲問道。

「怎麼樣？」花鞋杜四得意地笑了起來，「我那兒媳婦是不是還得等上幾年，熬出個夫貴妻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