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日蓮面帶難色，哄他說：「你跟你爸爸半年多沒見了，還是回家跟你爸爸睡吧。」

「你爸爸不把你帶走了。」望日蓮笑道，「你姑父也不進京上學了，留在村裡辦個小學堂，你跟姑父念書。」

吉老秤和老木匠鄭端午這兩位大媒，一個替男家迎親，一個替女家送親；鄭整兒當上了真正的喜令官，荷妞專管鋪紅氈、倒紅氈。柳罐斗家的小院中央，安放了一張小桌，插上紅燭高香，在鄭整兒那悠揚嘹亮的口令聲中，新婚夫婦拜過天地，給親朋好友們見禮，然後雙雙牽著綵帶，進入洞房。何滿子穿上望日蓮給他做的花紅兜肚，奉命在炕上滾床；他演得高興，又翻起筋斗，豎起蜻蜓。

「鋪子里離不開我，我得在關城之前趕回去。」爸爸說，「滿子一定要在今年秋季上學；我把他帶走，先收收心。」

何大學問也整著臉子說：「檎哥兒，蓮丫頭雖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可是比我的親生兒女還要親，婚姻本是終身大事，我不能委屈了孩子，也不能叫鄉親們戳我的脊梁骨。」

望日蓮哭急了說：「爹呀，娘呀！您再逼我多要二畝地，我就不嫁了。」

「不！」何滿子賭氣扔了筷子，不吃飯了，「我就跟你和姑父睡。」

周檎跟望日蓮的喜日前一天，何滿子的爸爸何長安從通州趕來。

暮色蒼茫，河上蕩漾著望日蓮呼喚他的回聲：「滿子，小——滿——子！」

「不，不！」望日蓮大叫，「這怎麼對得起哥哥嫂子呢？」

柳罐斗的心情是很痛苦的。他只有三間泥棚茅舍，並無一壟土地，深感對不起外甥，更有負於九泉之下的姐姐和姐夫。

「一定是周文彬！」何滿子驚喜地叫道，「快帶我去看看他。」

「什麼天大的喜事！」何大學問忙問。

一丈青大娘沒有好聲氣地說：「檎哥兒，你還沒有八抬大轎把我們蓮丫頭搭走，我們何家的事你少管，也不該https://read.99csw.com你管。」

「這真是雙喜臨門，滿子快去請你姑父！」何大學問果然喜形於色，「檎哥兒給咱們這個小村增了光，給咱們窮門小戶爭了氣。董太師良田十頃，子孫成堆，連個潞河中學生還沒出，他的氣數盡了。」

柳罐斗並不多言，揮淚轉身離去。

何大學問恍然大悟，連聲說：「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我才不想進咱家的門！」何滿子氣哼哼地說。

這是后話，本書不表。

「蓮姑！」何滿子鑽出紅皮水柳叢，一顆流星似的投進佇立沙岡上的望日蓮懷裡，鼻涕眼淚把望日蓮那紅花小襖浸濕了一大片。

「是那個叫文彬的人讓姑父留下的嗎？」

辦完交涉那天從杜家回來，望日蓮感激涕零，雙膝跪倒在乾爹乾娘面前，抱住二位老人的腿，哭著說：「爹呀，娘呀！我不能割您們身上的肉，我不要那二畝地陪嫁。」

何家小院喜氣衝天，一群群喜鵲從東西南北飛來，落在院里院外的樹上，從早到晚喳喳山叫。何大學問跟一丈青大娘雖然賠出四畝地，損失了半壁江山，可是埔得了全村男女老少的喝彩；老兩口子心裏高興，臉上放光。

何長安也感覺到，他的到來，不但沖淡了喜氣，而且帶來了陰鬱。他是個玲瓏剔透的人，便想打破這尷尬的氣氛，猛一拍手說：「您們看，有一樁天大的喜事，我竟忘了稟告。」

「再說吧！」一丈青大娘還是沉著臉，「孩子還小哩。」

一丈青大娘仍然賭氣，望日蓮撒嬌地說：「娘，人家說的是至理明言，您別蠻不講理，依了他吧！」

不過，第二年望日蓮並沒有抱個大胖小子，而是在蘆溝橋的炮聲中生下個女兒。這個女兒二十三年後大學畢業，跟由於寫文章而遭遇坎坷的何滿子結了婚。

「我不回家！」何滿子打著墜兒，「我爸爸要把我帶到城裡去。」

但是read.99csw.com，對於他的到來，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並不高興，何滿子也不跟他親熱。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知道，他這一趟來，必定想把何滿子帶到城裡上學，奪走他們生活中的最大樂趣。何滿子也知道，爸爸將要強迫他離開爺爺和奶奶，離開望日蓮姑姑，離開乾爹鄭整兒和乾娘荷妞，離開柳罐斗、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以及牽牛兒，離開這個可愛的小村和他整天野跑的河灘，像抓住野鳥一般把他關進籠子去。

這一趟，也不例外。不過，饋贈的重點是望日蓮。他給望日蓮買了一身衣裳和兩雙鞋，還給買了茶壺、茶碗、茶盤，一面鏡子和一隻梳頭匣；都是花花綠綠，喜興顏色。

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只得不再強迫，但是一定風風光光大辦喜事。

老嫂比母，小叔似兒。一丈青大娘比柳罐斗大二十來歲，見他如此禮重和傷情，心裏發酸，慌忙扯起他，吵架似的嚷道：「我又不是為你破費，你謝得著我嗎？我是花在我那可人疼的女兒蓮丫頭身上。」

「也為了檎哥兒！」何大學問慢聲慢氣，自我陶醉地說，「常言道，門婿半個兒；從今以後，檎哥兒有我一半了。罐斗，我佔了你的大便宜，你怎麼不識數兒，反倒謝起我來？」

何長安禮貌周全，每年回一趟家，不但對父母必有孝敬，而且對於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和柳罐斗這幾位父輩的友好，也都多少帶來一點禮物。他雖然鄙薄花鞋杜四和豆葉黃的人品，但是念在多年鄉鄰的情份上，也要登門拜望，問好請安。

望日蓮背他到外屋，靜悄悄只有乾娘荷妞在做飯。

望日蓮連忙一牽周檎的袖子，說：「還不謝謝爹娘。」

何大學問揚聲高笑，說：「寒門出將相，草莽出豪傑，蒲柳人家出英才。我看那小子註定是個大命人，不稀罕這二畝地。」

荷妞小聲說：「在東院商量立民團的事。」

周ｒeaｄ•99ｃsw•com檎看也不看一眼，就塞進褲兜里，說：「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隻書桌了；我是不是上學，還不一定。」

一丈青大娘嘆了口氣，說：「只是委屈了你，娘過意不去。」

最叫老兩口子感動的，是跟花鞋杜四辦完交涉的當天晚上，柳罐斗忽然來了；這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一進屋倒頭便拜，只說了一句：「大哥，大嫂，兄弟一輩子報答不完你們的大恩大德！」便泣不成聲。

第二天是喜日，只雇了一頂四人抬的小小花轎，兩名吹笛的樂手，不用鑼、鼓、嗩吶，花轎進門放了一掛鞭炮；雖不紅火，倒也喜興。

何滿子被望日蓮背回家，只見奶奶和爸爸坐在家門口。奶奶一見他們，擺手說：「滿子，先到你姑姑家去。」

「你怎麼知道？」

門婿周檎出面勸阻了。

「大舅，大舅媽，您們待我跟她的恩情，已經山高海深，不能再鋪張排場了。」

「咱家的新姑爺，周檎兄弟考中了燕京大學！」何長安從身上掏出一封大紅信柬，「這是錄取通知書，我給捎了來。」

「什麼叫稿酬？」何滿子好奇地問。

「他還小，我不放心！」奶奶粗聲大氣，「等過兩年，個兒長高一點，再上學也不晚，還免得受大學伴的欺侮。」

「不，不，不！」望日蓮叫得聲音凄厲。「我更不能對不起小滿子。」

「好孩子，跟我回家吧！」望日蓮要抱起他，背在身上。

水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低低的說話聲。

「今後，你要跟周檎保持單線聯繫，保障他的安全。」

一丈青大娘也哭了，摟住望日蓮說：「兒呀，誰叫娘窮家破舍呢？娘真想陪你三宅兩院，十頃八頃，可是娘沒有呀！」

「娘，求求您……」爸爸低聲下氣地央求。

「他是自己人。」周檎低低地說。

鄉下禮數，沒正式成婚拜堂的女婿，不能登丈人家的門；怕的是被人背後飛短流長，說是：「先有后嫁」九-九-藏-書，名聲上不好聽。所以，周檎闖進門來，說話又掃人興，何大學問跟一丈青大娘臉色不悅。

「你姑父寫成的文章，印在書里，書店給的酬謝。」何長安說，「你要上進，長出息；將來也上大學，也寫成文章印在書里。」他又對周檎說：「我在船上，遇到河防局新上任的尹巡長，他讓我替他問你好。」

「大舅，大舅媽，我……」

何滿子拍著光葫蘆頭，直恨自己沒眼福。

「他們要打起民團旗號，建立秘密抗日武裝，你要幫他們取得合法地位。」

他為人心地善良，卻又膽小柔弱，滿面和氣生財的笑容，一副安分守己的儀態。這兩年發了福，白白胖胖的，完全是個文雅的商人，失去了農家子弟的氣質。

「呸！」望日蓮啐了她一口，清脆地打了她一巴掌，灶膛里的火光映照得她滿臉通紅。

一丈青大娘笑逐顏開，說：「只要你們倆恩恩愛愛，和和美美，我跟你爹這兩把老骨頭，還能給你們熬出斤兒八兩的油來。」

「對，對！」何大學問連連點頭。

周檎被何滿子推推搡搡而來。

望日蓮放下何滿子，給他盛了一碗小米飯和一碗雞肉，說：「快吃吧！吃飽了趕緊睡覺；從明天起，野馬戴上籠頭，先跟你姑父認字兒。」

忽然，他聽見隔著籬牆，奶奶正跟爸爸發脾氣。

何滿子一聽大勢不妙，跳下炕，急急如漏網之魚，慌慌如驚弓之鳥，逃向河灘。他先躲到周檎和望日蓮童年時代拜花堂的柳棵子地里，後來又藏進望日蓮洗身子的河灣紅皮水柳叢中。水深沒頂，他不敢踩水出聲，就來了個仰巴跤漂羊；幾條小魚在他身邊游來游去，兩隻花翎小鳥蹲在紅皮水柳枝上，亮晶晶的小圓眼睛瞪著他。

何滿子心想這年輕的一定是尹巡長，這文彬兄又是誰呢？天漸漸黑了，他有點害怕了，但是，他又不敢回家，怕被爸爸擄走。進退兩難，無依無靠，他感到孤獨而委屈，傷心地哭rｅａｄ.９９ｃｓw•ｃoｍ了；一串一串的淚珠，下小雨似的滴落在水中，流進運河裡去了。

「他們呢？」望日蓮問。

何長安在通州並沒有另外安個家，而是跟岳父岳母住在一起。他的妻子到通州後生下一個女兒，目前又要分娩。岳父年老力衰，小書鋪主要靠他經營；他是個守成之材，小書鋪在他手裡，並沒有發達，但也沒有衰落。

何大學問說：「你哥哥在城裡當了少掌柜，用不著土裡刨食了」

何滿子悄悄翻了個身，從柳枝空隙間偷眼看去，只見一個身穿警察制服的年輕巡長，跟一個三十來歲的長方臉高身材的人，拉了拉手，就分開了。

「請放心，文彬兄！」

「爹，娘！」周檎改了口，深深鞠了一躬。

「讓他跟你們倆睡吧！」荷妞吃吃笑道，「正好叫他給你們暖窩兒，我保你過年就抱個大胖小子。」荷妞又把她那個偏方傳授給望日蓮。

「恭喜，恭喜！」何長安連連拱手，「恭喜你洞房花燭又金榜題名，大小雙登科。」說著，把燕京大學錄取通知書遞給周檎。

何長安又從腰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說：「這是上海給你寄來的稿酬和一封信。」

「你管我叫什麼？」一丈青大娘又惱了。

「文彬兄，我一定辦到。」

「大舅，大舅媽，您們都是知大理，明大義的人。」周檎懇切地說，「如今國難當頭，眼看要當亡國奴了。這個時候，大辦喜事，鄉親們更要戳斷咱的脊梁骨！」

何滿子說：「我不回家，跟你和姑父睡。」

何大學問驚問道：「檎哥兒，你怎麼跟這種人認識？」

「那個人來的時候，我在暗處看見了他。」何滿子說，「姑父怎那麼聽他的話呢？」

「那就再給蓮丫頭二畝！」何大學問激動起來，「剩下二畝給咱們老兩口子當墳地，足夠了。」

「所以我想讓滿子今年趕快上學！」何長安說，「踩著他姑父的腳印步步高升。」

「他已經走了。」

「他是你姑父的大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