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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生之樂樂無窮

第一章 人生之樂樂無窮

如此過程日復一日,牙婆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姑娘也是看了一個又一個,到最後,姑娘搽了白粉的面容、穿著紅衣的身影也逐漸模糊、難以鑒別。這就好像同一道題寫了千百回之後,最後連字也不認得了。若是來客選了姑娘——不管是相中,或是隨意挑選——便用金簪或金釵插其鬢以立誓。接著,本家出示紅單,拿筆蘸了墨,寫明彩緞若干,金花若干,財禮若干,布匹若干,送給客人點閱。來客在上頭勾批品項,如果能讓本家滿意,這樁婚事就成了。只見鼓樂齊鳴,僕役備齊酒、牲醴、供果,以花燈護送花轎中的「新娘」,隨行還有「儐相」、歌者,並有廚子擔挑肴饌、蔬果、糖餅和喜宴行頭——花棚、桌圍、坐褥、酒壺杯箸、撒帳。喜宴熱鬧盡興,但過程也很迅速而有效率,因為這並不是真的成婚,張岱忍不住要點破:此時還未中午,僕役便要討賞,為的是急著趕往另一家,還有一場戲要演呢。
張岱也喜歡狩獵,曾以華麗辭藻詳述崇禎十一年(1638)那次出獵:張岱一行身穿戎衣,策馬出城,隨行有五名姬侍,各個「服大紅錦狐嵌箭衣、昭君套,乘款段馬」。隨從騎馬,攜狩獵刃器,牽犬架鷹,好讓張岱等人享受追獵麂、兔、雉、貓狸之樂。打完獵之後則以看戲舒緩筋骨,夜宿鄉間野廟,次日獵歸,再到張岱親戚家開懷宴饗。
張岱還提到有人縱情綺思之樂,張岱祖父的朋友包涵所就是一例,他為了與友人賓客取樂,打造三艘樓船:頭號樓船載歌筵、歌童,二號置書畫,三號藏侍陪美人。包涵所不時邀人乘船出航,每趟船程十余日,船泊於何處、何時歸航,無人知道。包涵所還修了一幢「八卦房」。他自己住在中間,外有八間房環繞。八房各有帳帷,可讓包涵所隨性開闔,盡收美景。房寢之內,包老倚枕,焚香啟帳,快意餘生二十載。
張岱關於雪景的紀錄,最早載有日期的是在天啟六年十二月。當時雪蓋紹興城,深近三尺,夜空霽霽,張岱從自家戲班裡找了五個伶人,同他一起上城隍廟山門,坐觀雪景。「萬山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坐久清冽,蒼頭送酒至,余勉強舉大觥敵寒,酒氣冉冉。積雪欱之,竟不得醉。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簫和之,聲為寒威所懾,咽澀不得出。三鼓歸寢。馬小卿、潘小妃相抱從百步街旋滾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余坐一小羊頭車,拖冰凌而歸。」
燈籠、河道甚教張岱神往,他所留下對年幼的追憶也與燈籠、河道有關。張岱三歲的時候,家中老僕帶他到王新的屋外去賞燈。王新是名鑒賞家、古玩收藏家,也認識張岱的母親。小小年紀的張岱坐在老僕肩上,四周景物盡收眼底:燈籠晶瑩剔透,彩花珠燈,羊角燈外罩纓絡,描金細畫,穗花懸挂,張燈百盞。張岱後來回憶此景,覺得雖是流光奪目,當年看來卻是覺得有所不足。燈籠不夠亮,也不夠密,燈籠之間仍有燭光不及的暗處,往來行人必須小心摸索,甚至得自己提著燈。賞燈雖是一大盛事,但總會聽到有人抱怨諸多不便。
舌間幽沁味同誰?甘酸都盡橄欖髓。
不出五年,也就是約萬曆四十八年(1620),張岱和三叔張炳芳命名的蘭雪茶已經甚受名家青睞。但是卻有不肖商賈以蘭雪之名,在市場上哄售劣質茶,而飲者似乎並不知道。後來,就連斑竹庵禊泉的水源也不保。前有紹興商人以此泉釀酒,或在泉水旁開茶館,后又有地方貪官一度封泉,想將泉水據為私有。這反倒讓斑竹庵禊泉的聲名更大,引來無賴之徒,向庵內僧人討食物、柴薪,若是不從便咆哮動粗。最後,僧人為了恢復昔日寧靜,就把芻穢、腐竹投入泉水,決庵內溝渠以毀泉水。張岱三度攜家僕淘洗,僧人三度在張岱離去后毀泉。張岱最後只好作罷,但說來諷刺,一般人還是難擋「禊泉」的昔日名氣,繼續以斑竹庵不潔的水來煮茶,還盛讚水質甘洌。
白甌沸雪發蘭香,色似梨花透窗紙。
如此這般直至深夜,最後都還有二三十名妓|女留在妓院。張岱非常留意這類女子,即使夜深露濃之際也是如此。燈盡燭殘,茶館酒肆熄了燈,默無人聲。張岱細細描述茶博士並不急著趕這群妓|女離開,因為她們還會湊些錢,向茶博士買點蠟燭,寄望或許還有遲來的恩客光臨。張岱瞧見茶博士呵欠連連,睡意漸濃,這群妓|女開口唱唱小曲,不時故作熱鬧,取笑一番,但也漸漸稀落,乃至沉寂。張岱寫道:「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
張岱並未解釋家中妻妾奴婢的種種來歷,也極少提到她們的名字。但是,神秘女性能勾起張岱的興趣,這點是毫無疑問的。這些女子的出身不詳,何時再來也不定,但是她們知道如何扮演自己的角色,又能予人意料之外的情慾遐想。張岱祖父在龍山放燈時,就有女子把小鞋掛在樹上,好似還在回想雲雨纏綿的滋味。這次燈會還突然來了六七名女子買酒,店家說已經開封的酒賣完了,女子便買一大瓮未開的酒,從袖中取出蓏果吃將起來,酒喝完了之後,就消失在夜色中。
當張岱思及王月生的美貌,她的脫俗與楚楚可人,以及打扮之後的撩人體態時,冷如冰的那種「狷潔幽閑」也就不復存在了。這種脫俗、弱不禁風與撩人正是當時所謂的「美」,但是張岱還是自我解嘲了一番;他的目的是要勾勒情感深處那種痴迷。這種「情」是一種至純之力,人的行動和信念皆映read.99csw.com現其中,張岱說他雖然找不到適切的文字來描述這種感覺,但他卻是毫不猶豫就接受了它。張岱的朋友君謨以茶來比喻王月生,張岱也只有默然相視。
及餘一晤王月生,恍見此茶能語矣。
多年之後,當年場景再度上演,但這次更為驚心動魄。此時張岱四十一歲,到杭州城外不遠處弔祭故交,有人約他去觀海潮。張岱久聞觀潮乃當地一大盛況,值得一看,海潮自江口洶湧而來,當地文人墨客無不頌讚。但是張岱親眼見過之後,卻總是失望而歸。不過,張岱這次還是去了,兩個朋友尾隨而至,攀爬到塘上,但見滔天巨浪,奔騰而來,令張岱大開眼界。
到了天啟二年(1622),二十五歲的張岱又迷上鬥雞,與一干同好創鬥雞社。鬥雞的風氣在中國至少盛行兩千年,早有一套磨鍊鬥狠的秘技。鬥雞通常進行三回合,斗到雞死方休。據說鬥雞名師能把鬥雞調|教得靜如處|子、動如脫兔,對聲響、陰影無動於衷,臨陣對敵不露情緒。上品鬥雞應如機械,教對手望之喪膽卻走。文獻記載,訓練有素的鬥雞「羽豎、翼鼓、嘴尖、爪利、沉著、冷靜克敵」。上品鬥雞一看外觀便知:羽毛疏目短,頭壯且小,眼窩深凹而皮厚。
但是,這種事情張岱也看開了,而且他也深諳水源流通之理。他寫到另一處清泉時說:「惠水涓涓,繇井之澗,繇澗之溪,繇溪之池、之廚、之湢,以滌、以濯、以灌園、以沐浴、以凈溺器,無不惠山泉者。」所以,張岱認為,「福德與罪孽正等。」
朱雲崍雖然模糊了授藝和情慾之間的分寸,但張岱也提到有些出身花街柳巷的女伶,轉行唱戲后卻能掌握一些最難唱的角色,而且一個晚上連唱七齣戲。若是有門道甚精的師傅在座聽戲,有的伶人會呆在台上,嚇得唱不出來。她們將這種經驗稱之為「過劍門」。有些戲台根本搭不出來,好比張岱的父親找來一班女伶,在西湖邊剛搭好的樓船表演,結果颳起暴風,掀起大浪,舞台就在觀眾的眼前給毀掉。但是,戲班不想放棄亮相的機會,加上觀眾在旁喝彩,終能克服戲台的問題和內心的恐懼,粉墨登場。只有像張家這種富貴人家才有能力演成套的戲碼,讓各方名家品評師傅教戲的功力,也讓不同的戲班之間保持伶人的流動。
六年後,也是在臘月,又下了一場大雪,紛飛三日不止。這回張岱自紹興渡河過杭州,張家和一些親友在西湖畔都有房舍。天色漸暗,張岱著毳衣、舉火爐,登小舟,要船家往湖心亭劃去。此時人聲鳥鳴俱絕。霜降罩湖,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應俱白,此番變貌令張岱欣喜:「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了亭上,居然已有兩人鋪氈而坐,奴僕正在溫酒。這兩人是從兩百多裡外的金陵而來,張岱跟他們喝了三碗酒才告辭。船家駛離湖心亭時,張岱聽到他喃喃嘀咕:「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張岱用了一件事來勾勒王月生的性情:「有公子狎之,同寢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一日開口囁嚅動,閑客驚喜走報公子曰:『月生開言矣!』哄然以為祥瑞,急走伺之,面赬,尋又止,公子力請再三,蹇澀出二字曰:『家去。』」
張岱寫道,一時之間鑼鼓喧囂,「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翕然張口,呵欠與笑嚏俱至,徐定睛,視為何許人,以何事何時至,皆不敢問」。等到張岱唱完戲,已是曙光初露,張岱命人收拾道具、燈籠,舟離江岸,重啟旅程。僧人全到江邊,久久目送。而張岱想到僧人納悶「不知是人,是怪,是鬼」,不禁大為得意。
依張岱的看法,女伶中唯一能和彭天錫並駕齊驅的只有朱楚生一人。朱楚生投入寧波姚益城門下,擅長紹興派。姚益城教戲一絲不苟,講究音律純正,拿朱楚生當作評判戲班唱功的標準。朱楚生獻身戲曲,畢生心血盡集於此。要是師傅指出唱腔口白有何可改進之處,朱楚生非得練到毫無瑕疵才罷休。張岱說:「楚生色不甚美,雖絕世佳人無其風韻,楚楚謖謖,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煙視媚行。」有天傍晚,張岱與朱楚生同坐在紹興附近的河邊。暮日西斜,水波生煙,林間〔木窅〕冥,朱楚生突然默默哭了起來。朱楚生不同於彭天錫,無法盡釋心中的力量,反倒被其消磨。張岱以為朱楚生「勞心忡忡,終以情死」。
從大運河畔的揚州往東南延伸,經南京、杭州兩大重鎮到紹興,張岱對這一帶很熟,這是中國經濟富庶、人文薈萃之地,也是藝伎如織、蔚然成風之地。藝伎要有學養,也要有美貌。對張岱和同處那個時代的人而言,藝伎的命運一定是凄楚的,因為藝伎身處兩個世界,而這兩個世界勢必有所扞格。藝伎拋頭露面,成了眾人品頭論足和慾望投射的對象,令人既無法抗拒,但又遙不可及。因此張岱寫到藝伎時,反倒是恣意揮灑,不似寫到自家妻妾那般矜持。藝伎裡頭以王月生與張岱最有往來,時常伴他出南京城,遊歷燕子磯等勝景。按照張岱的說法,王月生出生在「朱市」,這是南京城內的煙花區,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願被人看到出現在這裏。王月生極為艷麗,張岱稱讚她面色如蘭花初綻,一雙楚楚纖趾「如出水紅菱」。九九藏書
張岱還提到親友的其他結社:祖父張汝霖立「讀史社」,有個叔叔成立「噱社」,張岱的父親張耀芳喜歡和三五好友,考據舊地名辭源,以地名來想謎題。而張岱自己最喜歡的是「蟹會」,不過他沒說是什麼時候創會的。陰曆十月正是河蟹當令,蟹螯色紫且肥,蟹會只在十月的午後聚會。蟹會吃蟹,不加鹽醋,只嘗其原味。每個人分到六隻蟹,迭番煮之,使蟹的每個部位皆獨具風味:膏膩堆積如玉脂珀屑,紫螯巨如拳,小腳油油且肉出。但是為了不使烹煮過度而傷了風味,所以每隻蟹都是個別蒸煮,再依序分食。
天啟三年初,張岱才剛戒了鬥雞,又與弟弟、友人迷上看「蹴」(類似足球)。所謂的蹴踘並不是一般的運動比賽,而是一種動作靈巧、身形優雅的技藝形式,玩蹴踘的人必須儘可能讓球近身。蹴踘這門技藝也是歷史悠久,男女、廷臣、常民都可參与,有時還結合了其他的運動與賭博。張岱這麼描寫一位善蹴踘的人,「球著足,渾身旋滾,一似黏疐有膠,提掇有線,穿插有孔者」。有些技藝非凡的蹴踘玩家,本身也是梨園弟子,張岱家中戲班裡就有幾個人是如此,因為張岱也迷上看戲,精研唱腔、身段、扮相。
張岱對河道最早的印象也是來自幼年經驗。張岱五歲曾隨母親至紹興城東的曹山庵禮佛。曹山庵居高臨池,這處水池是三十多年前張岱外祖父為放生所鑿。那天天氣燠熱,張岱母子泛著小舟,浮於池上,四隻西瓜置於竹籃內,浸在水中,使其冰涼。張岱記得,有條「大魚如舟」,突然衝撞舟底,小舟幾欲傾覆,舟上香客船夫魂飛魄散,但見大魚將四隻西瓜悉數吞去便迅速潛沒,留下水面上一道波紋。
張岱居處前有廣場,入夜月出,燈籠亮起,令他深覺住在此處真「無虛日」,「便寓、便交際、便淫冶」。身處如是繁華世界,實在不值得把花費掛在心上。張岱飽覽美景,縱情弦歌,畫船往來如織,周折于南京城內,簫鼓之音悠揚遠傳。露台精雕細琢,浴罷坐于竹簾紗幔之後,身上散發茉莉香氣,盈溢夏日風中。但見嫵媚歌伎,執團扇、著輕紈,鬢髻緩傾。燈籠初燃,蜿蜒連蜷于河道之上,朦朧如聯珠,「士女憑欄轟笑,聲光凌亂,耳目不能自主」。一直要到夜深,火滅燈殘,才「星星自散」。
張岱很可能是在崇禎八、九年間(1630年代中期),為王月生寫了一首題名含意淺白的詩《曲中妓王月生》,試圖解釋為何王月生能迷倒眾生,歷三十年不衰。張岱也警告讀者,寫此詩有其風險,就算比喻貼切,但用來形容南京花街的妓|女,也會被認為不妥,教人聽到反倒笑話了。但真正的知音說不定會了解——就像住在桃葉渡的閔老子,他年已七十,品茶品了一輩子,已能「嚼碎虛空辨渣滓」,就像張岱能從記憶中的蛛絲馬跡捕捉王月生的精華:
張岱與親友結成的詩社歷時最長。他們定期聚會,就題吟詩,共賞購得的珍稀古玩,想出有典故又妥切的名稱。等到這群人對吟詩失了興味之後,便碰面「合採牌」,但用的不是一般骨牌,而是張岱自己設計的紙牌。紙牌各有名目,是明人生活不可或缺的娛樂,文人武將都很熱衷。張岱的堂弟燕客學琴雖然不成,卻很有想象力,很會設計新牌戲,取類似之牌,從中推陳出各種色彩名目的牌子。
張岱父親斷了追逐功名之心,便轉而縱情紅塵俗世,張岱的幾個叔父表親也是如此。張岱的弟弟平子也有自己的戲班,他去世之後,戲班便納入張岱的戲班。張岱試著解釋為何好此道:「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僮技藝亦愈出愈奇。」張岱樂見自己戲班有所轉變,隨著伶人、女伶年歲漸長,學藝日精,乃至凋零,由新血取而代之。張岱有幾個戲班,世代甚至傳承了五輪。至於張岱自己,他說:「余則婆娑一老,以碧眼波斯,尚能別其妍丑。山中人至海上歸,種種海錯皆在眼前,請共舐之。」張岱顯然相當得意:「以余而長聲價,以余長聲價之人而後長餘聲價者多有之。」這些伶人今天是因為張岱而名聲揚,以後張岱會因為這些伶人而為後世知。
但以佳茗比佳人,自古何人見及此?
彭天錫是江蘇人,家住紹興北邊,與張岱論交多年。他跟其他愛看戲的文人雅士一樣,既精於品評、出錢贊助,也演戲、教戲、愛看戲。張岱寫了一篇文章稱讚彭天錫,說他唱戲、導戲的功力「妙天下」。彭天錫的規矩很簡單:他從不按自己的意思修改本子;為了準備演出,他會不計代價,把整個戲班請到家裡排練,排練一次就要花個十兩銀子。彭天錫不斷增加自己會唱的劇目,幾年下來,他可以在張岱家裡唱個五六十折戲而不重複。彭天錫尤其擅長演奸雄和丑角,刻畫佞幸入木三分,無人能及:「皺眉眡眼,實實腹中有劍,笑里有刀,鬼氣殺機,陰森可畏。」張岱認為,彭天錫天性深刻,胸懷丘壑,靈活機變又渾身是勁,唯有藉著演戲才能完全展現。張岱最後說,彭天錫的表演精妙,為前人所未見,「恨不得法錦包裹,傳之不朽」。https://read.99csw•com
潮水從海寧方向過來,遠則有如受到驚動而振翅飛起的千百小鵝,近則如百萬白獅奔騰。潮水再接近,則颳起大風,看的人都趕緊走避。等到潮水以雷霆之勢打到堤岸,濺起數丈水花,在半空飛舞,看得張岱心驚目眩,坐了半天,心神才稍定。
張岱的三叔張炳芳飽歷世故,品味精純。叔侄二人切磋品鑒,百般調配,以各處名泉煮各地名茶,找出最能相配的茶與泉。這對叔侄的結論是:取斑竹庵泉水,放置三宿,最能帶出上等茶葉的香氣,再注入細白瓷杯,茶色如籜方解,綠粉初勻,舉世無雙。至於茶葉應否雜入一兩片茉莉,叔侄二人意見不一,但都認為最好是先將沸水注入壺中少許,待其稍涼,再以沸水注之:看著茶葉舒展,「真如百莖素蘭同雪濤並瀉也」,遂將此茶戲稱為「蘭雪」。
張岱在結尾借了君謨的茶意象,最後再回到日常的世界:
如此寧靜片刻雖然只有自己能細細品味,但張岱總相信,就算處於最陶醉忘我之時,也仍保有自覺。他知道,人在內心深處時時都在留心自己給別人的形象,即使在中秋賞月時也不例外。秋節可玩的事物不少,但張岱在西湖畔賞月,卻特別愛看湖畔的賞月之人。
在張岱眼中,生活多是光彩耀目,審美乃是人間至真。在精神的世界一如舞台生活,神明的無情操弄和人的螳臂當車之間並無明顯區別。我們所稱的真實世界,只不過是人神各顯本事,各盡本分的交會之處而已。張岱一生都在探尋這種片刻。崇禎二年(1629)中秋翌日的深夜,張岱把船停在金山山腳下。他走大運河北行去探望父親,才過了長江而已,月光皎潔,照在露氣凝漩的河面上,金山寺隱沒林間,四下一片漆黑寂靜。張岱入金山寺大殿,歷史感懷油然而生。此處正是南宋名將韓世忠領八千兵力,力抗金人南侵,鏖戰八日,終將金人逐退過江的地方。張岱要小僕把燈籠、道具從船上拿來,燈籠掛在大殿中,就唱起韓世忠退金人的戲來。
張岱一族住在紹興,紹興人幾乎生來就會品賞燈籠,蓋因此地富庶繁榮,住起來舒適愜意,多能工巧匠,亦不乏識貨之人。張岱曾說紹興人熱衷造燈,不足為奇,「竹賤、燈賤、燭賤。賤,故家家可為之;賤,故家家以不能燈為恥」。每逢春節、中秋,從通衢大道至窮檐曲巷,無不張燈生輝。紹興人通常把燈掛在棚架上,棚架以竹竿立於兩端,中間以橫木固定,簡單而結實。橫木可掛七盞燈——居中之大燈喚作「雪燈」,左右各有三個圓燈,稱為「燈球」。
在豪奢樓船與後街暗巷之間一帶,還有買賣奴僕之地,年輕女子在此會賣給有錢人為妾。張岱寫的仍是揚州城,以一貫的細膩筆觸描繪這個世界,字裡行間摻雜幾許不安和憐恤。張岱有篇文章以《揚州瘦馬》為題,用的就是當地形容這個肉|欲市場的俚語。照張岱的估算,有上百人靠這些女人營生。他們似乎無所不在,「如蠅附膻,撩撲不去」。一旦有人有意納妾的風聲傳出,天還沒亮就有牙婆上門,催這人出門到「瘦馬」家。才一坐定、奉茶,姑娘便帶了出來,任人細細品評。而姑娘就在牙婆指示下鞠躬拜客,轉身,面向亮光,捲袖,伸出手,膚革肌理宛然可見。然後姑娘報出歲數,來客便知姑娘聲調是否細柔,再教姑娘走幾步路,便可知腳大腳小。等到這位姑娘回房,又有另一位姑娘出來,瘦馬之家總有個五六名姑娘供人品賞,一有人來,整個過程就要再重複一遍。
然而,偶爾也要讓新秀在大家面前表演表演。張岱估計,崇禎七年(1634)秋,獲邀到蕺山的賓客至少有七百人。人人攜酒饌,帶紅氈,在星空下席地而坐。連同其他賓客、友人,有紅氈七十床,人數總計近千人。舉座豪飲,同聲高唱,曆數個時辰不輟,張岱要小傒顧𡵚竹、應楚煙唱幾句來聽聽——結果最後唱了十折左右。顧、應兩人原本是在張岱弟弟平子的戲班,平子去世后就到了張岱的戲班。顧、應在月光下唱戲,只見聽者「濯濯如新出浴」,而隨著遠山遁隱雲中,清朗的歌聲也「無蚊蛇聲」。
其他巧匠的作品也充實了張岱的收藏。紹興匠人夏耳金擅長剪綵為花,再罩以冰紗;張岱大嘆巧奪天工,「有煙籠芍藥之致」。夏耳金還會用粗鐵絲界畫規矩,畫出各種奇絕圖案,再罩以四川錦幔。每年酬神,夏耳金一定會造燈一盞,等到慶典結束,常常以張岱所出的「善價」賣給他。張岱還辦了龍山燈展,為此向南京巧匠趙士元購燈。趙士元精於造夾紗屏與燈帶,當地匠人無人能及。張岱的收藏品日豐,他也發現家中有一小廝很會保養燈,「雖紙燈亦十年不得壞,故燈日富」。
凡有往事襲上心頭,無論大小,總能教張岱逸神,琢磨個中況味。他隨筆記下:「甲寅夏,過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異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為白。又如輕嵐出岫,繚松迷石,淡淡欲散。」張岱心想,不知以此水煮茶,滋味如何?於是試了幾回,發覺泉水若置放三宿,待石腥味散去,而後用來煮茶,更能烘托茶香。若是取水入口渦卷,以舌舐顎,泉水特有的味道更為明顯。
張岱族弟卓如喜流連揚州花街,所以張岱也知道夜半暗巷之狹情;當年的揚州乃大運河往來北京的通衢要道,也是食鹽買賣(朝廷專賣)的集散重鎮。張岱說揚州城內巷道近百,周旋曲折,四通八達。巷口雖狹窄而腸曲,但不乏奢華的精房密戶,尤其是名妓之戶,若不是有人嚮導,是不得其門而入的。名妓通常低調,不在外拋頭露面,不似揚州的「歪妓」。照張岱估計,揚州的歪妓約有五六百人之譜,招搖拉客說是在「站關」。每日傍晚,歪妓膏沐熏燒,在茶館酒肆前「倚徙盤礡」。夜色幽微,粉妝可以遮醜,但若是燈火通明,月光皎潔,反倒教歪妓失了顏色。有些上了年紀的歪妓還以簾遮面,長了一雙天足的村婦則躲在門后,以求遮掩。街上行人往來不絕,四處找人共度良宵。若是相中對象,兩人就會到女子的住處休憩。門口的偵伺一瞧見便高呼:「某姐有客了!」門內隨即應聲如雷,眾人匆匆提燈而出,迎接這對男女春風一度。
張岱總是想嘗試各種新奇口味,還鑽研各種蘭雪茶的飲法。張岱曾養過一頭牛,研製做乳酪的方法。張岱取乳之後,靜置一夜,等到乳脂分離。以乳汁一斤、蘭雪茶四甌,摻和置於銅壺,久煮至既黏且稠,如「玉液珠膠」。待其涼后,張岱認為其吹氣勝蘭如「雪腴」,沁入肺腑似「霜膩」。張岱還拿它做更多的嘗試:以當地佳釀同入陶甑蒸之,或摻入豆粉發酵,或煎酥,或縛餅,或酒凝,或鹽腌,亦可用蔗漿霜溫火熬之、濾之、鑽之、掇之,印模成帶骨鮑螺狀。無論何種料理妙方,張岱都將烹調秘訣鎖於密房,「以紙封固,雖父子不輕傳之」。九*九*藏*書
蹴三致一步吝移,狷潔幽間意如冰。
張岱有時會以精細的筆觸來訴說一些細瑣之事,譬如他在崇禎十二年(1639)遇見一名女子。張岱說他和南華老人于西湖游舫上飲酒,老人說他要早點回去。當時張岱的好友陳洪綬也在船上,酒興方酣,還不想就這麼散去。於是張岱把老人送回去之後,又租一艘小船,回西湖賞月,讓陳洪綬再多喝些酒。有朋友在岸上喊他們,說是送了些蜜橘來,兩人吃個痛快之後,陳洪綬睡意漸濃,鼾聲大作,這時岸上有小僮出聲詢問,可否載女主人前往一橋。張岱欣然答應,女子便上了船。女子看起來神情愉悅,輕紈淡弱,婉約可人。陳洪綬悠悠醒來,看到這女子很歡喜,還向她叫陣斗酒,而她也答應了。深夜三更,船至一橋,女子把酒一飲而盡便上了岸。張岱和陳洪綬想問女子住在何處,但女子「笑而不答。章侯(陳洪綬)欲躡之,見其過岳王墳,不能追也」。
猶言書法在江聲,聞者噴飯滿其幾。
張岱的癖好常常變來變去,難以持久,但是他寫到這些癖好時,卻彷彿是入迷極深,足以為安身立命的依託。張岱開始嘗試各種泡製蘭雪茶之後過了兩年,他又迷上了琴。萬曆四十四年(1616),時年十九的張岱說動了六個心性相投、年紀相近的親友跟他一同學琴。張岱的說法是,紹興難求好琴師,如果不常練琴的話,琴藝就無法精進。張岱寫了一篇雅緻的小檄文,說締結「絲社」的目的是要社員立約每月三會,這比他們「寧虛芳日」要好得多。若能定期操琴,便能兼顧紹興琴歌、澗響、松風三者;一旦操練得法,「自令眾山皆響」。這些念頭常放在心裡,便能「諧暢風神」,而「雅羡心生於手」。
張岱這麼寫著:「見潮頭一線從海寧而來,直奔塘上。稍近則隱隱露白,如驅千百群小鵝,擘翼驚飛。漸近,噴沫水花蹴起,如百萬雪獅蔽江而下,怒雷鞭之,萬首鏃鏃無敢后先。再近則颶風逼之,勢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儘力一礴,水擊射濺起數丈,著面皆濕。旋卷而右,龜山一擋,轟怒非常礮碎龍湫,半空雪舞,看之驚眩,坐半日,顏始定。」
張岱一家都喜歡聽戲,但他還特別指出,這並非家族傳統,而是在他出生后,祖父張汝霖才開始好此道。祖父張汝霖與四個朋友養戲班——這四人或是杭州當地人,或是來自富庶的浙北、蘇南一帶。他們都有功名,而像這種地位特殊的人養戲班,「講究此道」,張岱說這實乃「破天荒為之」。張岱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六個戲班,其中兩團可能全由男童、男子組成,其他三團也有女伶,或全都是女童、女伶。戲班伶人常有替換,有時是名換人不換。張岱祖父時的名角,等到張岱長大時,已「如三代法物,不可復見」。
張岱把賞月之人分成五類,一一細說。有人腰纏萬貫,綾羅綢緞,冠蓋盛筵,伶人唱曲助興。聲光繽紛,令之意亂情迷,雖于月下,「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第二類縱情邪淫逸樂,左顧右盼,名娃童孌,環坐舟船甲板上,「身在月下實不看月者」。還有斜倚船艙,名妓閑僧為伴淺酌,絲管裊繞低唱,相談輕聲細語。「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還有人在岸邊呼群喧囂,這類人無舟,但沿湖吵嚷,吃得飽飽,借酒裝瘋,嘯呼嘈雜,較為折中,「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心一看者」。最後一類是故作優雅的唯美派,小船輕盪,凈幾暖爐侍候,素瓷煮茶,佳人為伴,匿藏蹤影而靜靜賞月,「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
出遊時,主要是張岱與親友之間在交談,向來沒有僕侍與船家開口的份。但有時雖然僕役船家在一旁張羅,並不言語,但也是此情此景所不可少的。張岱少時曾在紹興城內龐公池附近讀書,總會在池中留一小舟,興緻一來便可外出。池水入溪流,縱橫交錯,穿越城鎮,旁有屋舍巷弄。無論月圓月缺,也不論什麼時辰,張岱總會招舟人載他盤旋水道稍游一番,舒展身心,慵懶欣賞夜色在幽冥中流逝。
這類往事栩栩如生,深深烙在張岱的心中:「從巷口回視巷內,復疊堆垛,鮮妍飄灑,亦足動人。」紹興城內的十字街會搭起彩繪木棚,棚子裡頭懸挂一隻大燈,燈上畫有《四書》、《千家詩》的故事,或是寫上燈謎,眾人擠在大燈之下,抬頭苦思謎底。庵堂寺觀也以木架作燈柱掛燈,門楣上寫著「慶賞元宵」、「與民同樂」。佛像前有紅紙荷花,琉璃火盞,熠燈生輝。附近村民都會著意打扮,進城東穿西走,團簇街頭,擠擠雜雜買些東西。城內婦人女子或是挽手同游,或是雜坐家戶門前,嗑瓜子、吃豆糖,至夜深才散去。
在張岱眼裡,王月生艷冠群芳,但是愈來愈不喜歡與人交接,除非是在一日之前就送書帕,而且先以五金、十金下訂,否則不輕易在席間開口唱歌。若是要與她單獨私會,一定要在每年的一、二月下聘,否則這一年就約不到。王月生能讀、能寫,也畫得一手好畫,尤其擅長畫蘭、竹、水仙。王月生跟著當地的閔老子學品茗,門道很精;沿海的吳歌曲調,她也很會唱;性情文雅,舉座嬉笑、環席縱飲之時,她卻是安安靜靜的。張岱說王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若是強迫王月生與她看不上眼的人在一起,她連口都懶得開。九*九*藏*書
調|教唱戲之道自然是不可勝數。張岱提到朱雲崍教女伶唱戲時,從來都不從表演入手,反倒是教她們琵琶、簫管、鼓吹等各種樂器,次教歌,再教舞。結果,有些拜朱雲崍為師的徒弟「反覺多事矣」。朱雲崍教戲有兩個大問題。其一,排戲時,不知止於當止之處,過分堆砌舞蹈與效果,以致畫蛇添足。其二,朱雲崍生性狎淫多疑,對待女性常逾越分寸。張岱說朱雲崍控制旗下女伶的行動,將之鎖於密房之中,別人都聽得到她們的呼號咒罵。
在自家戲班裡,張岱最喜歡劉暉吉,唱功奇絕,獨樹一格。張岱說:「女戲以妖冶恕,以嘽緩恕,故女戲者全乎其為恕也。若劉暉吉則異是。劉暉吉奇情幻想,欲補從來梨園之缺陷。」雖然張岱並未明說這段話是什麼意思,但顯然劉暉吉反串的本事非常高明。張岱提到友人彭天錫曾說:「女戲至劉暉吉,何必男子,何必彭大?」張岱說彭天錫眼界很高,絕少盛讚,所以這番稱讚特別值得重視。
張岱也盛讚雪景絕妙幻化的魅力。紹興少雪,若逢落雪紛飛,張岱總是欣喜若狂。張岱既愛初雪中的山水,也愛觀察人對初雪的反應。賞雪者有孑然一人,有群聚而觀者。在他筆下,從一小撮人到孑然一人,再從孑然一人自在地處在一小撮人之中,只見他的敘述隨著這視野的轉變而變化,透露他自己的賞雪心境。
有次出遊,張岱如此寫道:「山後人家,閉門高卧,不見燈火,悄悄冥冥,意頗凄惻。余設涼簟卧舟中看月,小傒船頭唱曲,醉夢相雜,聲聲漸遠,月亦漸淡,嗒然睡去。歌終忽寤,含糊贊之,尋復鼾齁。小傒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寢。此時胸中浩浩落落,並無芥蒂,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曉世間何物謂之憂愁。」
張岱愈是發展某種感官,品味也愈是因而改變。張岱既然求好燈,自然也會尋訪造燈的巧匠。張岱找到一位福建的雕佛師傅。這位師傅雕工極細,撫台曾請他造燈十架,耗時兩年才完成。可惜燈還沒造成,撫台就已辭世;當地一名李姓官員也是紹興人,將燈藏在木櫝中,帶回紹興。李某知張岱好燈,便把燈送給張岱。張岱不願無端受禮,當場就以五十兩白銀酬謝李某。五十兩不是個小數目,但是張岱認為這還不及真正價值的十分之一。在張岱心中,這十架燈成為他收藏的壓箱寶。
張岱創絲社寫檄文,創鬥雞社也是如此;不過張岱此舉已有先例,8世紀的唐代詩人王勃寫過鬥雞檄文。張岱的二叔張聯芳在古玩、藝術品的收藏方面很有名,他也是鬥雞社的基本成員。叔侄兩人下重注鬥雞,賭金有「古董、書畫、文錦、川扇」。根據張岱的記述,張聯芳十賭九輸,愈輸愈惱。最後,張聯芳竟然把鐵刺綁在鬥雞的爪上,還在翅膀下灑芥末粉——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訓練方法,也為鬥雞所容許。樊噲是漢代鬥雞名家,張聯芳還派人暗中尋訪他的後代,但是並無收穫。後來,張岱知道自己與唐玄宗命盤相同,而唐玄宗好鬥雞又亡其國,於是張岱便以鬥雞不祥為由,結束了鬥雞社,叔侄倆才又和好。
張岱的陳義高蹈,並不是人人能及,張岱的堂弟燕客曾參加絲社,但仍是不通音律。范與蘭雖然有興趣,但是進步仍然有限。范與蘭有一陣跟某琴師學琴甚勤,努力得其神韻,後來改投另一琴師門下。沒過多久,范與蘭盡棄所學,又拜師從頭學起,如此復始數次。張岱寫道:「舊所學又銳意去之,不復能記憶,究竟終無一字,終日撫琴,但和弦而已。」張岱認為自己比較高明,拜各家名師學藝,勤加練習而至「練熟還生」,能刻意奏出古拙之音。張岱有時會同一位琴師和兩位琴藝最精的同學于眾人前合奏,「如出一手,聽者皆服」。
張岱並無隱瞞王月生舉手投足的戲味,而她既是高不可攀卻又近在眼前,顯然迷倒了張岱和許多人。張岱心裏老記掛著戲,花了不少銀子和力氣搬演好戲。張岱意識到戲曲這種藝術正在發展改變,他或許能說自己知道其中法度,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認同。蘇州的崑曲,旋律優美,形式精妙,已走出如紹興戲這類地方戲曲的格局,一如日後京劇的發展,走向通俗化以求拓展觀眾層面。張岱雖然雅好絲竹之聲,但也深知劇本和伶人才是戲好的根本所在。譬如說書人柳麻子就很有信手發揮的本事,聲調抑揚有致,從他身上看到了古老說書藝術與豐富戲劇技巧之間的轉折。柳麻子雖在南京表演,不過名號早已遠播。要聽柳麻子說書,也是得幾日、幾周前就預先送書帕、下訂金。柳麻子每天說書一回,從不多說。若是有聽者竊竊耳語,出聲打擾柳麻子,或是甚至是呵欠有倦容,他便不說了。柳麻子其貌不揚,長相「黧黑」,滿臉「疤癗」,但絲毫不減其風采。「柳麻子貌奇醜,」張岱寫道,「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直與王月生同其婉孌,故其行情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