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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科舉功名一場空

第二章 科舉功名一場空

根據張岱的記述,他的叔伯各有因應科考之道。像是季叔燁芳曾仔細看過親戚為了科考所讀的書,頗為不齒,「徒爾爾,亦何極?」但是張燁芳為了證明自己的能耐,在萬曆三十三年(1605)「下帷讀書,凡三年,業大成」。但張燁芳還是無意功名,也從未嘗試,過著揮霍不羈的生活。更複雜的是張岱九叔(九山)與十叔(煜芳)的關係。十叔顯然佔了一些優勢,「少孤,母陳太君鍾愛,性剛愎,難與語。及長,乖戾益甚,然好學,能文章,弱冠補博士弟子」。主考官從眾考生之中選了張煜芳,提供津貼,讓他去考鄉試,長達三十多年。但是,這麼優渥舒服的日子並沒有稍解張煜芳的壞脾氣。崇禎六年,張煜芳的九兄張九山中進士第,有旌旗匾額送至,掛在家門之上,惹得他語帶輕蔑罵道:「區區鱉進士,怎入得我紫淵(十叔的號)眼內!」照張岱的描述,十叔張煜芳「裂其旗,作廝養褌,鋸其干,作薪炊飯,碎其扁,取束諸柵」。
祖父于天啟五年(1625)去世,此時張岱二十八歲,剛好人在杭州,所以無力保全祖父的藏書:「大父去世,余適往武林,父叔及諸弟、門客,匠指、臧獲、巢婢輩亂取之,三代遺書一日盡失。」
艾南英還提到貢院里無止境的不便和屈辱;天剛破曉,跟一群直打哆嗦的年輕學子擠在貢院門口簽到,一手拿著筆硯,一手拖著床被,忍受監考官以冰冷的手搜身,以防考生夾帶小抄,接著就要想辦法找到考棚。考棚甚為粗陋,夏日塵土飛揚,考生揮汗作答,若是突降大雨,簡陋的屋頂又難擋雨勢,拼了命也得用衣服護住試卷。就算要找時間、地點上個廁所也不容易,而幾百個考生渾身汗臭,擠在貢院里,使得惡臭難散。唯一的施恩是監考官一面遞巡考生席位,一面大聲念出考題,給像艾南英這樣視力差或是累得看不清題目的人聽。至於耳朵背的考生,監考官就會把考題寫在板子上。考完之後,考生還得忍受發榜前的煎熬。如果不幸落榜,考生心中也有數,又得面對黯淡的前景。艾南英留意到,考生就好比婦、奴,「以困折其氣者」。
當然,張家人未必能重演高祖張天復的成功。張天復的長子張文恭就是自幼體弱,他的母親不準張文恭為求功名而苦讀。文恭怕母親生氣,於是把燈藏在房裡頭,等到母親進房就寢之後,張文恭才把燈點亮,開始熬夜讀書。張岱還說,張文恭為了昭雪沉冤而奔走,不到三十歲,發須都已斑白。所以當文恭在隆慶五年(1571)中進士狀元,族人鄰里都沒料到,同儕還戲稱他是「老狀元」。
龍山在紹興城內西北側,張岱有許多最早的記憶都跟此處有關。龍山其實只是一座山丘,有一側陡峭,高不到百尺,平易可親,無迷路之虞:只消一盞茶的時間便可抵達山頂,遊歷頂峰不過一炷香的工夫。遊人可沿著小徑穿越林間,信步石階,在各處名勝憩息片刻,或是造訪位置各有奇巧的寺廟。若是登上觀景台,從樹梢之上鳥瞰全城:西北方自城牆至山陵,形成紹興與杭州之間的屏障;東北有錢塘江橫亘,奔流入海;南有房舍櫛比鱗次,屋后河道交錯,是旅人商貨往來的交通衢道,另有兩座高塔,在城內各處都可看到;過了乞門城牆,山陵更為綿延高聳,本城官差鮮少到此處。張家就跟紹興城內許多有錢人家一樣,所住之處背倚龍山,園林寬敞,庭院勻稱有致,起居空間依輩分、性別、地位而細加區隔。張岱是長房長子長孫,由祖父張汝霖親自調|教呵護,他在家中的地位自是不凡。
黃貞父既然無法親自調|教張岱,張汝霖也就儘力來栽培他。張汝霖收藏的書冊、抄本十分豐富,張岱也不避諱,曾說到家中藏書的一部分如何成為他所擁有。「余家三世積書三萬余卷,大父詔余曰:『諸孫中惟爾好書,爾要看者,隨意攜去。』余簡太僕文恭大父丹鉛所及有手澤存焉者,匯以請,大父喜,命舁去,約二千余卷。」read.99csw•com
張培很快就適應了這種狀況,張岱說到此事語帶讚歎:「伯凝(張培的字)雖瞽,性好讀書,倩人讀之,入耳輒能記憶。朱晦庵的《綱目》百余本,凡姓氏世系,地名年號,偶舉一人一事,未嘗不得其始末。昧爽以至丙夜,頻聽之不厭,讀者舌敝,易數人不給。所讀書,自經史子集以至九流百家、稗官小說,無不淹博。」雖然張培的眼睛看不見,但他生來喜歡讀書,於是僱人讀書給他聽。張培過耳不忘,朱熹的《資治通鑒綱目》共有一百多卷,他全記得一清二楚。讀的人口乾舌燥,換了好幾個人,但張培從早聽到晚,仍然聽不倦。
兩老手足情深,張汝霖對弟弟汝森的嗜好也不以為忤,還煞有介事寫了一篇漂亮的文章,措辭莊嚴,寫的卻是胡鬧之事,形成對比,煞是有趣。據張汝霖的說法,這篇文章寫于萬曆四十年(1612),張汝森修葺一軒毫,以供來訪賓客一同飲酒之用。張汝森請兄長為這新建明軒命名,張汝霖於是題以「引勝」,並作《引勝軒說》,解釋名稱由來:「吾弟眾之(汝森之字),性嗜酒,一斗貯腹,即頹然卧,不知天為席而地為幕也。余嘗許眾之得步兵之趣,卜居龍山之陽。居未成,先構一軒以供客,曰:『吾不可一日無酒。』因問名于余,余題以『引勝』。眾之瞪目視曰:『此何語?我不解義,毋作義語相向。』予徐舉王衛軍『酒正是引人著勝地』語未絕,眾之跳曰:『義即不解,但道酒即得。』」
張岱雖有祖父的鼓勵,但一直都沒通過鄉試。(張岱屢試未中,以致情緒低落,至少有一段時間是頗為失意的,幸好有弟弟與好友祁彪佳從旁相勸。)張岱雖然與功名無緣,但也一直嗜讀不輟。他雖對科舉制度心存芥蒂,但似乎藉著對典籍有自己一套獨特的深刻看法,而能從祖父的功名中得到慰藉。張岱甚至還期待,說不準哪天會有主考官賞識他的學識,張岱自己的說法是:「古人精思靜悟,鑽研已久,而石火電光,忽然灼露,其機神攝合,政不知從何處著想也。舉子十年攻苦,于風檐寸晷之中構成七藝,而主司以醉夢之餘,忽然相投,如磁引鐵,如珀攝鄒,相悅以解,直欲以全副精神注之。」
張岱對祖父張汝霖的描述則更令人費解。張岱說祖父的書法「丑拙」,覺得他有著某種「直聽之」,而與其他的讀書人格格不入。這並不是說他魯鈍。張汝霖一如其他的張家人,有捷才,能在不意之處出妙語,展現淵博學問。有個例子是高祖張天復的朋友徐渭(文長)以殺人被判死刑,張天復帶著還是垂髫小兒的張汝霖去探監。兩人交談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張汝霖就能用了兩個貼切的比喻,而讓徐文長不禁嘆道:「幾為後生窺破。」問題是張汝霖總是想照自己的意思來做事。用張岱的說法,他的祖父「益勵精古學,不肯稍襲佔𠌫,以冀詭遇」。甚至張家出錢讓張汝霖入太學,也不用他為家裡的田產或其他事情操煩,都沒辦法讓他的個性變得比較收斂,或是想要競逐科舉功名。
張岱對艾南英的解釋稍加補充。朝廷以八股文來「鏤刻學究之肝腸,消磨豪傑之志氣」,稍有不合格式之處都不行,就算是大學者,「滿腹才華,滿腹學問,滿腹書史,皆無所用之」;除非「心不得不細,氣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其結果是貽禍天下,能通過科考的人,「非日暮窮途,奄奄待盡之輩,則書生文弱,少不更事之人」。雖然科考的壓力這麼大、缺點這麼多,怪的是艾南英與張岱還是覺得科考有可取之處:苦讀與壓力造就了緊密的師生關係。要消磨時間不是只有閑暇度日一途,苦讀不倦更能成就大功業。
張煜芳雖然脾氣暴躁,管不住自己,又善妒成性,但他對於科舉制度本身顯然並不仇視。過了十二年後,崇禎十三年(1640),朝廷欲收天下人才,以解決燃眉弊端,於是就下令吏部破格開科進用,結果張煜芳名列特科二等第十九名,補刑部貴州司主事一職。
張汝霖對長孫張岱的教育似乎有所宏圖,還帶他一同去見大學者黃貞父,張岱對這件事留下了詳細的記載。黃貞父在萬曆二十六年(1598)中進士,後來歸隱杭州城西,結廬山下,辟課授徒。張汝霖或許希望黃貞父能答應收張岱為弟子,跟他讀書。等到張汝霖祖孫來到黃貞父的山廬,才發現投入門下受業恐怕不可行。張岱後來回憶小時候的這次拜訪:「四方弟子千餘人,門如市。」黃貞父面黧黑,多髭鬚,目光炯炯,笑口常開,有一心多用的能耐:「交際酬酢,八面應之。耳聆客言,目覩來牘,手書回札,口囑傒奴,雜沓於前,未嘗少錯。」黃貞父為人好客,慷慨大度,來客無分貴賤,人人都能飽餐安眠。https://read•99csw•com
張岱或許會同意,以一人之學力,總難與朝廷傾全國之力相比。他一方面惋惜祖父的心血付諸東流,但又尊敬、推崇祖父曾經這麼做過。祖父辭世多年後,張岱說他不曾想過毀掉這部巨著的手稿,還把它藏在龍山自宅。丙戌年間(1640年代),紹興受兵禍外夷所侵擾。張岱費盡心思,把「韻山」的手稿都藏在鄉下寺廟的藏經閣。這麼一來,至少後人有機會了解張汝霖的構想,續成大業。
靈光乍現的片刻可遇而不可求,就算是苦思註疏也不可得,只能「直於途次之中邂逅遇之也」,且是出奇遇合,譬如見道旁蛇群相鬥,或大娘舞劍器,悟出筆法。張岱寫道:「其所遇之奧竅,真有不可得而自解者矣。推而究之,色聲香味,觸發中間,無不有遇之一竅,特留以待深心明眼之人,邂逅相遇,遂成莫逆耳。」
張汝霖說前人所編的辭典都不盡正確,於是決心自己編一套,取山之譬喻來加以組織編排:摘其耳者曰「大山」,摘其語者曰「小山」,事語已詳本韻而偶寄他韻下者曰「他山」,膾炙人口者曰「殘山」。張岱說在此「韻山」中,滿卷都是祖父的蠅頭細字,「小字襞,煙煤殘楮,厚如磚塊者三百余本」。某些韻腳甚至寫滿了十幾本。
「此所得於酒者全矣!」張汝霖以道家思想繼續闡述,「全于酒者,其神不驚,虎不咋也,墜車不傷也,死生且芥之矣,而況于富貴,又況于文義?」張汝霖知道汝森雖然不解軒名之義,但其實已瞭然于胸了。
張岱筆下的文人世界充斥各種矛盾:一邊是令人目眩的名望與機會,一邊是鬱悶、沮喪,甚至肉體的衰亡。張岱繼續細數參加科舉的族人,父親張耀芳也經歷類似的困頓與疾病糾纏。說到這裏,張岱的語調更為粗澀,父親早年生活順遂,但隨即困頓。萬曆二年(1574),張耀芳生在紹興,自幼「靈敏」,很早就開始讀書,「九歲即通人道」。張耀芳十四歲就取得生員,有資格參加鄉試。但之後將近四十年,張耀芳都是在埋首苦讀。幼年對讀書的熱愛,如今轉為抑鬱牢騷,使得他情緒低落、為胃疾所苦,視力也幾乎失去——或許是因為遺傳父親的眼疾。張岱還在私塾念書時,父親「雙瞳既眊」,已近乎眼盲,但仍然讀書不輟。張岱後來寫道:「漆漆作蠅頭小楷,蓋亦樂此不為疲也。」顯然是剛從外國傳來的科技救了張耀芳的視力,「猶以西洋鏡掛鼻端」,讓他又能讀書,到了五十三歲,才終於上了鄉試副榜。
張汝霖最後總算覺得準備好參加鄉試,但剛好父母相繼辭世——父親在萬曆十六年去世,母親則在萬曆十九年。按照傳統,父母去世,子女必須守喪兩年三個月。守喪期間,既不能任官,也不能參加考試,但還是可以讀書。於是張汝霖先在紹興家產龍光樓讀書,之後在萬曆二十二年又到南京雞鳴山。但是張汝霖在雞鳴山讀書時得了眼疾,「晝夜不輟,病目眚,下幃靜坐者三月」。不過,張岱記載,雖然遭遇變故,祖父張汝霖還是不改其志。朋友到張汝霖的房間里,以經書的內容切磋討論,而張汝霖「入耳文立就」。張岱認為這段心智淬鍊不但幫了祖父在萬曆二十二年鄉試中舉,也讓他在次年進京應試,並以三十九歲之齡會試及第,過了不久,張岱就出生了。
「酒是眾之勝場」,這是張汝霖的結論。「安可與爭鋒?且彼但知酒,而吾與爾復冥搜沉想,墮于義中,是為義縛也。……余量最下,效東坡老盡十五琖,為鼠飲而已矣。」張岱則用短短三句話,總結叔公張汝森的餘生:「髯張笑傲于引勝軒中幾二十年。后以酒致病,年六十七而卒。」
最優秀的學子花了非常多的時間在浩繁的經文註釋上頭,但張岱說,祖父不許他依隨俗套:「余幼遵大父教,不讀朱注。凡看經書,未嘗敢以各家註疏橫據胸中。」張岱從祖父身上學到,若是靠註疏,只能抓到一成原意而已,必須靠靈光乍現——這個想法在16世紀末的某些讀書人之間很盛行。張岱回想當年讀書時,「正襟危坐,朗誦白文數十余過,其意義忽然有省。間有不能強解者,無意無義,貯之胸中,或一年,或二年,或讀他書,或聽人議論,或見山川、雲物、鳥獸、蟲魚,觸目驚心,忽於此書有悟,取而出之」。
張岱平日居家讀書,從不為謀生操煩。他心裏很清楚,自己也不必為五斗read.99csw.com米折腰,因為除非他功成名就,否則插翅也無法逃出樊籠。就算是得到功名,那也只是虛的,因為在榮華富貴之下,總有可能暗藏失敗伏流。
以張家為例,張岱把張家的書香傳家,歸功於高祖張天復。張天復生於正德癸酉,是紹興張家枝繁葉茂的第三個兒子。根據家傳,太高祖以其他兩個兒子都是讀書人為由,在天復幼時便要他從商。但張天復淚流滿面地懇請父親,若不讓他讀書,將會斷送他的一生——「兒非人,乃賈耶?」天復得到太高祖的肯允,從此焚膏繼晷讀書,終於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及第。
張汝霖顯然對張岱寄予厚望,幾度帶著他游賞「快園」,但這或許是想讓他忘掉書房被仲叔張聯芳所毀的傷痛。張岱曾寫道,他在五歲第一次見到這讀書的所在,覺得極為理想:這間書房系亭式建築,其設計有立於樹梢之上,因而名為「懸杪亭」,典出唐代詩人杜甫祖父杜審言的詩句「樹杪玉堂懸」。張家孩童的教育多始於冶遊、作對聯,以及對往昔的緬懷。張岱記得懸杪亭「在一峭壁之下」,「木石撐距,不藉尺土,飛閣虛堂,延駢如櫛。緣崖而上,皆灌木高柯,與檐甃相錯」。
張培兼采各家說法,所以在選擇自己的人生路時也較為審慎。張岱詳細記下:「(張培)尤喜談醫書,《黃帝素問》、《本草綱目》、《醫學準繩》、《丹溪心法》、《醫榮丹方》,無不畢集。」張岱說張培「架上醫書不下數百余種」,而張培一如以往,每本書都找人來讀給他聽,只要聽過就能記住。張培也慢慢開始把心力集中來研究「脈理」。一個失明的人能鑽研脈理,自然讓人佩服:「凡診切諸病,沉靜靈敏,觸手即知。」
張岱並未正式拜師黃貞父門下,但二十年來,黃貞父與張岱的祖父張汝霖陸續有所交集,時而融洽,時而較勁。兩人還一度同在南京做官,共結「讀史社」,互贈文章。張汝霖于天啟五年(1625)去世,張岱在次年還舊地重遊,去了一趟黃貞父的杭州山廬。結果山廬一片荒蕪:黃貞父在張汝霖死後不久也告謝世,靈柩就放在大堂里,昔日人聲鼎沸,如今卻是凋敝傾圮。張岱當年來訪,覺得黃貞父書房外的砌石嬌如山茶,如今卻是「風雨落之,半入泥土」,任誰來都可出入其間,「如蝶入花心,無須不綴也」。看在已長大成年的張岱眼中,似乎就只是黝黑浸潤而已。一個想法突然湧上張岱心頭,何不把黃貞父的荒廢房產租下,獨自住在這破敗大堂里,「以石磥門,坐卧其下,可十年不出也」,過著最簡單的生活,「身外長物則瓶粟與殘書數本而已」。然而為現實所迫,張岱這一時興起的念頭也只得作罷。
三年考一次的鄉試一如進京會試,過程複雜,規矩又多,應試的考生有數百乃至上千之多,耗時數日,顯然張岱為求敘述精彩而把過程簡化了一些。但重點是主考官李九我能隨機應變,又能惜才,教諭則是照章辦事,不知變通,容不得考生有異見。幸好張汝霖的才情能獲得賞識,脫穎而出。如果被打入冷宮的這七份卷子果真寫得很好,這或許說明了教諭對向來囊括榜單的紹興人心存偏見,要不然就是他有特定的人選想呈給主考官。張汝霖後來當官,也做了主考,便特別留心榜單以外的考生,是否有遺珠之士,但是最後卻因時常力排眾議,而遭到解職。
「眾之嘗雲:『天子能驁人以富貴,吾無官更輕,何畏天子?閻羅老子能嚇人以生死,吾人奉攝即行,何畏閻羅?』」
有一天,有個朋友從北京帶了一部《永樂大典》的抄本給張汝霖,卷帙浩繁,搜羅齊備,論編排、論規模都比張汝霖所編的要高明。張汝霖不禁嘆道:「書囊無盡,精衛銜石填海,所得幾何。」三十年的心血棄於一旁,自此未再歸返「韻山」。就算祖父完成了這項大業,張岱認為「亦力不能刻」。辛苦了三十年,除了「筆冢如山,紙堪覆瓿」之外,一無所獲。
然而,如此快意生活,卻是註定劫數難逃。這回是張岱父親的大弟——張岱從小跟他玩在一起——葬送了這段愜意歲月。張岱記得:「后仲叔廬其崖下,信堪輿家言,謂礙其龍脈,百計購之,一夜徙去,鞠為茂草。兒時怡寄,常夢寐尋往。」
那麼,張煜芳的學問如何呢?張岱則是一語帶過:「紫淵叔剛戾執拗,至不可與接談,則叔一妄人也。乃好讀書,手不釋卷,其所為文,又細潤縝密,則叔又非妄人也。」意思是說張煜芳脾氣暴躁,別人很難跟他說話。但是他又喜歡讀書,文筆「細潤縝密」,由此來看,他又不是個「妄人」。諸如此類的矛盾,竟然集勤學與暴戾於一身。
或許是因為張家人體弱易病,而身為長孫的張岱特別聰明但又多病,所以張汝霖對他疼愛有加。張岱後來提過幾次隨祖父出遊的經驗,尤其是到龍山附近幾處美輪美奐的書房、九_九_藏_書林園。其中又以建在龍山北麓的「快園」最為講究。
但張岱還是覺得祖父在萬曆二十二年鄉試中舉的過程仍有隱晦不明之處,於是就花了一點時間去釐清來龍去脈。張岱在自述中提到,祖父準時應試,振筆疾書,中午不到就寫好卷子。卷子先交給教諭考官,進行初步批閱,結果他把張汝霖的卷子都列為「不適」,再把他認為寫得好的卷子「上大主考九我李公,詈不佳,令再上,上之不佳,又上,至四至五,房牘且盡矣,教諭忿恚而泣」。
如果說搜羅藏書如此不易,但是飄零四散卻是轉眼間事,那麼書又如何能引領人探索更深邃的知識?隨著年歲漸長,張岱對此愈感遲疑,他在文字中也不斷忖思,自己為何花這麼多時間作各種知識的探索。這不只是說科考不值得費心花錢,而是追求學問本身到頭來也是枉然。怪的是張岱卻以他所敬愛、甚至敬畏的祖父為例,仔細探討這個主題。張岱的祖父張汝霖雖有才氣,但卻把餘生投注在一個不可能的夢想——編纂一部大辭典,盡收天下知識,並按音韻編排。張岱寫過一篇名為《韻山》的文章,說他不曾看過祖父沒有一卷在手,而書齋里卷帙正倒參差,積了厚厚的灰。天光亮,祖父就把書帶到外頭,就著日光讀書。日落之後,他便點起蠟燭,「輒倚兒攜書就燈」。他就這麼讀到深夜,不露疲態。
張家人相信張天復讀書的地方有靈秀之氣,對於考取功名至為關鍵。對於年少的張岱而言,高祖張天復在這種環境中讀書實在是絕配。張岱在萬曆四十一年(1613)到此處一游,寫道:「筠芝亭,渾樸一亭耳……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后此亭而樓者、閣者、齋者,亦多不及。總之,多一樓,亭中多一樓之礙;多一牆,亭中多一牆之礙。太僕公(高祖)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內亦不設一檻一扉,此其意有所在也。亭前後,太僕公手植樹皆合抱,清樾輕嵐,滃滃翳翳,如在秋水。」
我們從張岱祖父、父親的生平可看到,張家學子多有失明之虞。祖父是以處暗室以恢復視力,父親靠的則是眼鏡。明朝時已可買到眼鏡,一副眼鏡值白銀四兩。但是比張岱小十歲左右的堂弟張培在五歲便雙目失明,藥石罔效。根據張岱的說法,失明的原因不是日夜苦讀,而是張培喜歡吃甜食,加上親戚縱容,這孩子要吃什麼甜的,全都順他的意。等到大人察覺張培的視力迅速退化時,就算是祖母「費數千金」,求遍天下名醫也沒用。
大主考李九我清點了試卷數目,發現少了七份卷子,於是就問教諭是怎麼回事。教諭答說:「七卷大不通,留作笑資耳。」李九我命其找出這七份卷子,照張岱的說法,「公一見,撫掌稱大妙,洗卷更置丹鉛。易經以大父擬元,龔三益次之,其餘悉置高等」。
相對於筠芝亭的完美,張岱凸顯了科考的現實。張岱以艾南英為例,此人在萬曆十八年參加鄉試落榜,之後到萬曆四十八年,一共考了七次都沒考上。張岱曾擇要記下,艾南英回想他當年是多麼努力,苦讀了三年又三年,想辦法去捉摸不同主考官的喜好,從不同時期的考試歸納出各種風格,還要貫通經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老莊,知兵法,求的就是通過科考。
張文恭金榜題名,自然光耀了張家門楣,但是張岱知道張文恭的仕途並不順遂,反而讓張家承受壓力。張岱寫道:「吾文恭一生以忠孝為事,其視大魁殿撰,為吾忠孝所由出,則大魁殿撰是吾地步,非福德也。其視為福德者,則為享福之人;其不視為福德而視為地步者,則仍為養福之人也。不然,而飲食宮室之奉,文恭何求不得?而種種之不如後人,何也?」
張汝霖也有他輕鬆的一面,偶爾會表現在張岱這個孫子的面前。張汝霖曾為弟弟張汝森(也就是張岱的叔公)寫了一篇文字精妙、格律森嚴的文章,讓張岱印象尤其深刻。當時張岱十五歲,而祖父與叔公想必讓他深覺游龍山樂趣無窮,讀書之樂也不在功名而已。張岱寫道:「族祖汝森,貌偉多髯,人稱之曰髯張。好酒,自曉至暮無醒時。午後,岸幘開襟,以須結鞭,翹然出頷下。逢人轍叫嚎,拉至家,閉門轟飲,非至夜分席不得散。月夕花朝,無不酩酊大醉。人皆畏而避之。」但張岱進一步說,汝森性好山水,「聞余大父出遊,杖履追陪,一去忘返」。九九藏書
據張岱後來記述,祖父教他讀書,方法並不拘泥。照當時的考試規矩,考生第一場考「四書」,這是從12世紀末朱熹集注便訂下來的;第二場考「五經」,相傳乃是孔子在公元前5世紀輯成。每個學生必須從「五經」擇一來深入鑽研。照張岱所言,祖父專精《易經》。第三場考「策問」,題目從四書五經而出,但應就當時切身所需的經世濟民之論加以抒發。
主考李九我雖然有意把張汝霖放在榜首,但是「南例無胄子元者」,官員的長子不能放在榜首,這是南方的慣例,所以大主考李九我就以龔三益掄元,張汝霖放在第六位。後來李九我對別人說,這麼做有違自己的良心,「此瞞心昧己事也」。科考有許多不成文的規矩,其中之一就是上榜的考生要向主試考官表示謝意。張汝霖也照規矩行事,「揭榜后,大父往謁房師(也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教諭),房師闔門拒之曰:『子非我門人也,無溷我。』」
張岱所秉承的學問不只是死背幾本典籍而已,而是有可能皓首窮經,在私人藏書樓里消磨一生,並把大好青春與家財用來準備科考。科舉考試考的是四書五經,到了最後階段,一考就是好幾天,是對心智的一大考驗。一旦金榜題名便能當官,榮華富貴隨之而來。在張岱的世界里,不同輩分的人一同讀書並不足為奇:很多考生要到孩子生下之後才取得功名,有時還有子侄比父叔先通過科考。對於富室之家而言,科考是人生必須面對的事——科考每三年舉辦一次,先要通過州縣考試取得「生員」資格,再到省城參加鄉試,取得「舉人」功名,最後只有少數精英有資格到京城參加朝廷每三年舉行一次的「會試」。
張岱認為家裡後來所建的亭子、樓閣,都比不上高祖張天復所建的筠芝亭,再高一層、多一道牆都嫌多餘,亭外亭內都不增一磚一瓦、一門一窗。張天復當年還種了樹,如今樹榦已有雙手合抱那麼粗,清風徐來,如在秋水。
張培對各種草藥的藥性了如指掌,醫術因而更上一層樓,他派人為他採集草藥,並命人謹遵名醫古法加以炮製:「凡煎熬蒸煮,一遵雷公古法。」張培抓藥時仔細的程度,讓張岱很佩服。張培「不盥手」是不開藥罐的,抓藥、磨藥粉也是非常用心,務求劑量準確。而且張培為人仁厚大方,他的父親早逝,所以族人有難,都是由張培照顧料理。其結果就是「凡有病者至其齋頭,未嘗齋一錢而取葯去者,積數十人不厭,舍數百劑不吝,費數十金不惜也」。
張家書香傳家雖發祥于張天復,但科舉功名不免也讓他籠罩陰影。根據張岱的解釋,張天復淚眼懇求之後開始發憤讀書,他先是通過地方上的考試取得生員資格,準備前往省城杭州參加鄉試。主考官徐文貞曾是張天復在紹興的業師,並於先前的考試將他置於第一。這時,徐文貞把他找來,協助自己批閱他縣考生的試卷,並向他保證已將他列為頭等。張天復惟恐流言飛語、瓜田李下,或者更糟,所以謙辭不肯附和徐文貞,徐文貞不敢置信,仍不死心地向他說:「以若首,第二以下,若自定之。」這段插曲(儘管只有張家人知曉)還是不免讓張天復的正直落人口實。
張岱對快園的記憶絲毫不爽:「余幼時隨大父常至其地,見前山一帶有古松百余棵,蜿蜒離奇,極松態之變。下有角鹿麂鹿百余頭,盤礴倚徒。朝曦夕照,樹底掩映,其色玄黃,是小李將軍金碧山水一幅大橫披。『活壽』、『意園』之外,萬竹參天,面俱失綠,園以內,松徑桂叢,密不通雨。亭前小池,種青蓮極茂,緣木芙蓉,紅白間之。」張岱記得,園內景緻變化多端,百看不厭:「水復腸回,是腸勿閼。屋如手卷,段段選勝,開門見山,開牖見水。前有園地,皆沃壤高畦,多植果木。公旦在日,筍橘梅杏,梨楂菘寙,閉門成市。」就如祖父對張岱所說的,龍山的快園「別有天地,非人間也」。
張汝霖喜好鑽研文字義理,張岱在別處提到,祖父正在編纂一部辭典,便把辭典編纂之理和酒並列觀之:「夫世人為文義纏結,至吚唔作苦,曾不得半字之用者,殆以義縛耳。且文義至細者也,粗至於富貴,大至於死生,糾緜結約,膠不可解。甚或慕富貴,將捐死生,尊死生,又將脫富貴,而不知兩皆縛也。深於酒者,有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