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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書香門第說從頭

第三章 書香門第說從頭

萬曆三十八年(1610)之後,張岱的父親張耀芳開始耽湎于各種癖好,而母親也不去管他,「遂興土木,造船樓一、二,教習小傒,鼓吹劇戲,一切繁靡之事,聽先子任意為之。」張岱此時也縱情于各種嗜好,然而隨著父親的日益揮霍,結果並非那麼愉悅:「宜人不辭勞苦,力足以給,故終宜人之世,先子裒然稱富人也。泰昌改元,先宜人厭世,而先子又遭奇疾,凡事𤍇傝,不出三年,家日落矣。」
萬曆三十九年(1611),張岱母親又面臨另一番考驗。張岱的祖母朱恭人到紹興看三舅,結果突然去世。這裏的問題牽涉到習俗和忌諱:按照習俗,不宜到人家家裡把親人靈櫬移回自己家裡,喪禮也得在祖居舉行。若是觸犯這兩項禁忌,恐怕會惹禍上身。根據張岱的說法,祖父驟然喪偶,心神未定:「大父遲疑不決。宜人力請歸宗,以凶煞自認,大父喜曰:『女中曾,閔也。』后累遭禍祟,終不自悔。」
張岱的母親出身會稽陶家。陶家跟張家、朱家一樣,都是書香門第,科場得意。陶父是舉人,在福建監管鹽政多年。他也是簡樸之人,效法長輩,用度吝嗇,喜歡以「清貧」自居。照張岱的解釋,陶家人的吝嗇表現在萬曆二十四年(1596):「宜人以荊布遣嫁,失歡大母(指朱恭人),后以拮据成家,外氏食貧,未嘗以纖芥私厚,以明不負先子所託。大母朱恭人,性卞急,待宜人嚴厲,恪盡婦道,益加恭慎。」
但也有可能是,張汝霖的細心安排安撫了姬妾,面面俱到,讓各方都滿足。據張岱描述,至少朱恭人的父親朱賡便有如此能耐。據說朱賡納了幾名小妾,夫人很不高興,聽到這消息便發出「獅子吼」。朱賡知道事情不妙,前往張家求助乩仙,惠賜化妬丹。乩書曰:「難!難!」但朱賡可在枕頭內發現化妬丹。朱賡發現此丹之後,就給了夫人。夫人服下之後說:「老頭子有仙丹,不餉諸婢而余是餉,尚昵余。」此計奏效,「(夫人)與公相好如初」。
有時父親過世之後,兒子會馬上把父親生前的寵妾掃地出門。張岱在一篇傳略里提到仲叔張聯芳的姬侍,便是一個例子。張聯芳在崇禎十七年(1644)去世,身後遺下龐大家財,價值不菲的古玩悉數歸其子燕客所有。顯然這女子在張聯芳生前曾表明她的堅貞,但其他親戚則嗤之以鼻。在好幾年前,因為張聯芳「侍姬盈前」,張岱曾勸他把這名女子辭退。但她堅稱要隨侍在側,還起誓:「奴何出?作張氏鬼耳。」張聯芳把這句話告訴張岱,張岱只能祝賀仲叔有幸得到如此忠貞的女子。
張岱還提到張文恭如何糾正張岱的三叔張炳芳(號三峨)品行不端:「三叔幼時佻傝,與群兒嬉,見文恭公,一跳而去,走匿諸母房,不能即得也。文恭公惡之,乃以薄瓦磨礱,裁如履趾,綴之屨下,見文恭公一跳,其瓦底碎,即縛而笞之。」
在張岱為家族女性所寫的文章,以為外母所寫的祭文最長,措辭剴切,透著蒼涼:「吾外母雖生華屋」,張岱這麼起頭,「其生平丁骨肉之戚,抱零丁之苦,自為女、為婦、為媳、為母、為姑,未嘗履一日之順境,專一日之安閑。」她遭逢失親之痛與孤獨之情。張岱說他自從認識外母以來,只見她開笑口三四回而已,其餘多是悲思涕泣之日。外母一生的故事,就是不斷失去的故事。張岱外母十六歲成親,十一年後的萬曆三十三年(1605),丈夫去世,當時她年僅二十七歲,帶著兩個稚齡女兒,腹中還懷了第三胎。在短暫的婚姻生活中,丈夫一直為積痾所苦;丈夫過世后,兒子又事事依賴她。過了不久,她的公公溺斃。外母的長女婚後不久就去世,年紀很輕,未留子嗣。於是,只能寄望嫁給張岱的次女能延續血脈,以告慰丈夫的在天之靈。但是,張岱語帶懊悔,朝夕凝盼的孫子「乃麟定尚艱」,教外母鬱悶,「愁屈勿展」。「監門老嫗」雖然窮苦,但子孫滿門,還可享骨肉團聚之樂;但是在外母艱辛的一生,就算是想像「監門老嫗」那般也不可得。外母劉太君此外還得照料「嚴厲瑣屑」的舅舅,侍奉守寡的婆婆,她「性極褊急,家人至難與言」,而家人必須「百計將順,而詬誶甘之」。
盛會的排場非常鋪張,還有勞紹興官府下令,嚴禁百姓貪歡妄為。要去看龍山放燈一定會經過龍山南麓的城隍廟口,在此掛有禁條:自此(入門)之後,唯能徒步,禁車馬;禁煙火、禁喧嘩;禁城內豪室慣常行事,先遣家奴驅趕行人清道。張岱的父、叔在松樹下立了一木台,展席憩息,亦食亦飲亦聲歌。至於城裡的人,「有好事者賣酒,緣山席地坐。山無不燈,燈無不席,席無不人,人無不歌唱鼓吹」。看燈的男男女女一入城隍廟門,「頭不得顧,踵不得旋,只可隨勢,潮上潮下,不知去落何所,有聽之而已」。每日仆后入山清掃,「果核蔗滓及魚肉骨蠡蛻,堆砌成高阜」。接連四夜,每晚燈火通明。
張家所結最有經濟、政治價值的一門親事是與會稽朱家聯姻。這樁婚事另有緣由,張岱刻意詳細描述。嘉靖三十五年,張文恭十八歲,在龍山準備鄉試,跟會稽朱家的朱賡共讀。兩人在七月七日這天立誓,日後成婚生子,若為異性則結成夫妻,以示兩家永結同心。指腹為婚不僅形諸文字,還縫在暑衣里,妥善保存。張岱後來記下:「所割襟,岱猶及見之,其色灰蠡,蓋重浣白布也。」張文恭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的鄉試中舉,不久之後就娶了王氏,很快便產下一子。朱賡也大約在此時娶親,生有一女(就是張岱後來提到的朱恭人)。兩人後來雙雙登科,展開官宦生涯,彼此保持密切聯繫。兩家小孩在隆慶萬曆之交成親,並在萬曆二年(1574)生下一子,這就是張岱的父親。https://read.99csw.com
燕客和張岱聽到張聯芳的死訊,倉促趕赴奔喪,並在來弔唁的人裡頭看到這名女子。她表示:「得蚤適人,相公造福。」張岱微微一笑,提醒她曾說過死為張氏鬼。她答道:「對老爺言耳,年少不得即鬼,即鬼亦不張氏待矣。」她的誠實討不到任何好處:燕客與張岱笑著拒絕她的請求。
張岱細說仲叔張聯芳如何成為晚明江南的收藏名家。「自是收藏日富,大江以南,王新建、朱石門、項墨林、周銘仲,與仲叔而五焉。」張岱還說,張聯芳在萬曆三十四年(1606)「造精舍于龍山之麓,鼎彝玩好,充牣其中」。或許,張岱此處所謂的精舍,正是他縈繞童年記憶、卻為張聯芳無情毀掉的書房。就算如此,張岱也沒有點破,反倒說張聯芳足以媲美元朝大收藏家,「倪迂之雲林秘閣,不是過矣」。張聯芳也造有舒適的船屋,或許是用來收購江南和杭州一帶的珍藏,並趕快逃離憤怒的競價者。張聯芳稱這船屋為「書畫舫」,張岱有幾次出門遊歷,就是睡在書畫舫。張聯芳還沒在龍山之麓造精舍之前,或許也曾把部分珍寶藏在書畫舫。
張家之中,學朱石門的揮霍學得最厲害的是張岱的仲叔張聯芳。他熱衷收藏古董,一擲千金,不過他的眼光很精,因而也從古董的買賣賺了不少錢。張岱寫張聯芳,筆尖常帶感情,寫出他收藏買賣的細節。
張岱還有一篇長文來寫他稱為「外母」的岳母。張岱的岳母出身當地人家,比自己的生母多活十九年,顯然填補了張岱喪母之後的情感空缺。張岱在外母劉太君去世后撰寫祭文:「鞠育之猶母也,教訓之猶母也。鞠育之而恐任余性,教訓之而恐傷余意,其委曲而詳慎之猶母也。至今日吾外母死,而岱之母道絕矣。」說來不可思議,張岱的母親和岳母的忌日都是陰曆四月二十日,只是其間相隔十九年,更讓張岱覺得兩位母親的命運是相連的:「是余母與外母交喪矣。故岱之痛外母,一如痛岱之母,而岱思苦筋骨以報外母至死,一如報岱之母。而今茲不能,則有五內痛裂,抱恨終天,一如思岱之母,哭岱之母而已。」
張岱好像覺得這些細節還不夠詳盡似的,另外又提及父親在萬曆四十八年(1620)大啖鵝肉而大病一場的經過,巨細靡遺,敘述父親的胃疾與消化不良,後來花了大錢,前後請了許多大夫各顯神通。結果各名醫卻是束手無策而「卻走」,之後當地有個手法奇特的大夫開了藥方,用地黃治好了張岱的父親。
張岱的父親張耀芳常說張岱的出世應驗了算命的靈驗:張岱把這件事以據實的筆調記下,但又予人諱莫如深之感,彷彿他自己的一生的確命懸於此:「先君言乩仙供余家壽芝樓,懸筆掛壁間,有事輒自動,扶下書之,有奇驗。娠祈子,病祈葯,賜丹詔取某處,立應。先君祈嗣,詔取丹于某簏臨川筆內,簏失鑰閉久。先君簡視之,鐄自出觚管中,有金丹一粒,先宜人吞之,即娠余。」
張岱妻子最後終於產下一子,但這嬰兒幾乎因天花而夭折。張岱把兒子的倖存歸功於一位紹興當地的大夫——魯雲谷。張岱從年輕時就認識他,此人自學醫理,超塵拔俗,精通茶道,笛藝精妙,擅長栽植絕品蘭花。魯雲谷也有三恨:恨人抽煙、恨人酗酒,更受不了別人吐痰。對張岱而言,更重要的是魯雲谷通曉當地生長的藥草,對人體的運作也有很深的了解。因為魯雲谷「醫不經師,方不襲古」,張岱寫道:「每以劫劑臆見起死回生。」張岱寫了一首詩聊表謝意,說魯雲谷「用藥如用兵,巢穴恣攻討」。這才是關鍵所在。他的醫術不是光靠直覺而已:「一團血肉中,經絡自分曉;肺腑似能言,與君為嚮導。」魯雲谷最早專治小兒疾病,尤其擅長治痘疹且不留痘疤。於是,劉氏終究得以有了一個健康的外孫,至少延續家族的血脈。九九藏書
張岱的父親和大弟張聯芳從小形影不離,在張聯芳的身上可以看到藝術與金錢的魅力和矛盾。就如張岱寫道:「仲叔喜習古文辭,旁攻畫藝。少為渭陽石門先生所喜,多閱古畫,年十六七,便能寫生,稱能品,后遂馳聘諸大家,與沈石田、文衡山、陸包山、董玄宰、李長蘅、關虛白相伯仲。仲叔復精賞鑒,與石門先生競收藏,交遊遂遍天下。」
從一些張聯芳在年輕時買的古玩,就可證明他買賣的精明:張岱特別提到三件宋朝稀珍——白定爐、哥窯瓶、官窯酒匜,有個當地的收藏家出價五百兩,結果被張聯芳所拒,他說要把這三件寶貝留到自己去世為止。萬曆三十八年(1610),張聯芳得到一塊重三十斤的璞石:他先以清水沖滌,然後在日光下檢驗其成色,其色清澄,讓他很高興。張聯芳把璞石交給玉工雕一隻龍尾觥、一隻合卺杯。單單這隻合卺杯,張聯芳就賣了三千兩,這還不包含龍尾觥,或是剩下的片屑寸皮——這也值不少錢。
平日晚上家人在一起的時候,張文恭要兩個兒子都得在場,燃香靜思,一直到深夜才准就寢。有時,張文恭的做法不免令家人心生不滿。有一回張文恭作壽,長媳與其他年輕女眷刻意打扮,穿戴珠玉。張文恭見了大怒,要她們把衣服換掉、首飾也取下,然後要她們把衣服拿到大廳階前燒掉。等到女眷換上素布衣,張文恭才准她們來拜壽。
父親也是不關心。張岱說:「先大夫老於場屋(科場),無意教子,致弟失學,弟發憤曰:『人也而可弗學?』遂私自讀書,自經書子史以至稗官小說,無不涉獵。」若不讀書,怎能為人?張山民的反問呼應了百年前高祖的看法。但張岱也同意,這個弟弟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吾輩皮相,余弟未必能文。」
到了萬曆四十八年之前後(1620年代中),張耀芳仍然賦閑在家,身材日漸肥胖——這在張家與朱家有很多人都是如此,而他們喜歡比食量,更讓體重失控。張岱並不想表達父親的狂食有可取之處。的確,張岱拐個彎來凸顯他們愚蠢的一面。「蓋先子身軀偉岸,似舅祖朱石門公而稍矮。壯年與朱樵風表叔較食量,每人食肥子鵝一隻,重十觔,而先子又以鵝汁淘面,連啜十余碗,表叔捧腹而遁。」
外母去世之前的最後五天身體愈來愈虛弱,張岱遍求名醫良藥,亦試著乞靈神明:張岱到祠堂祝禱,也向東嶽泰山之神祈求——幾年前,張岱曾到泰山遊歷朝聖。但是種種方法俱為枉然。外母去世十三天之後,張岱請了僧道至靈寢,施禮「水懺」十二部,以求賜外母冥福。第二日,張岱率外母家人——一名女兒,幾名孫子,其中幾人已結婚——念祭文哀悼。
官場錙銖必較,爾虞我詐,而藝品的世界亦是如此。精明的買家能賺到錢,而有才能的藝術家也能致富。同時,高明的騙徒和偽造者日益猖獗,而眼光獨到又能誠實估價的人炙手可熱,也是財源滾滾。朱石門交遊廣闊,自己的收藏也很驚人(張岱曾列過其中一部分),想必是張聯芳的良師。萬曆三十一年(1603),張聯芳鄉試落第,旅行至淮安,有人來兜售天然硬木桌,淮安巡撫出價一百兩。但張聯芳以二百兩買到之後,把桌子放在船上,連夜趕回家。巡撫派人追趕在後,發現張聯芳是朱石門的學生,就不敢再為難這年輕人,於是空手而歸。
不論陶氏是否受到「恭慎」對待,對她而言,生活顯然並非易事。婚後不久,陶氏在萬曆二十五年(1597)產下一子,理應受到張家稱道。然而,張岱卻說雙親早歲貧苦,捉襟見肘。縱然結婚了十年之後,這種窘境仍未見改善。張岱的父親張耀芳二十載的寒窗苦讀,都已經三十好幾,還是沒能中舉人,家中的開支讓他特別傷神。家中的長輩看到他需索孔急,似乎並不樂意伸出援手。祖父張汝霖非常嚴厲,而張家這一房是有些錢,朱家也不壞。但是家中開銷大,而張汝霖又不是那種以收賄提高俸祿的人。就算是他在萬曆二十三年進士及第,授縣令職,他給自家孩子和親戚的錢還是很少,若是要變賣家產也由得他們去。雖然張家有權有勢,但是「先子家故貧薄,又不事生計,薪水諸務,一委之先宜人。宜人辛苦拮据,居積二十余年,家業稍裕」。
責任與愛可輕易交融,也可彼此衝突,張岱在八歲左右對此便有了一番體悟。萬曆三十三年(1605)前後,此時張岱母親懷胎六個月,舉家上下同心祝賀張岱的祖母朱恭人壽誕。張岱母親不想被人說她怠惰,在張家人面前抬不起頭,不顧有孕在身,堅持招呼老夫人壽宴的大小細節,買菜,擬賓客名單、準備禮物,結果過於疲累,早產了三個月,生下一男嬰,取名山民。山民生來瘦弱,身長不滿一尺,體重只幾斤,氣息甚微。男嬰竟然沒有夭折,倒是出人意料。在三個弟弟之中,張岱最喜歡這個弟弟。不過,因為張岱的母親沒想到這個男嬰能活下來,所以也沒在他身上花太多時間——還有別的孩子更有機會長大成人,需要母親的關愛和照料。在紹興一帶,這類恐怕活不長的嬰孩被稱為「蓮生」。蓮花乃是佛陀足印的象徵,「蓮生」意指嬰孩能否生存只能聽天由命。
因為深深了解到嫁入山陰張家的女人,在歷代不同階段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張岱不僅鋪陳男性先祖的科考之路,更同樣用心地記錄這些女性。高祖張天復娶了劉氏,自己也在嘉靖二十二年(1543)中舉,嘉靖二十六年(1547)成進士。丈夫金榜題名,劉氏自然很高興,但她也留心丈夫仕途的起落與命運的興衰。劉氏相信,尋常之家有此成就已經夠了,「知足」最是關鍵。九_九_藏_書
然而,山民雖沒有雙親的關愛,卻能有一番成就:集學者、詩人、藝術鑒賞家於一身,于收藏一事,堪與朱石門、張聯芳相比。張岱說他這個弟弟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吾弟資性空靈,識見老到,兼之用心沉著。凡讀書多識,不專而精,不騖而博,不鑽研而透徹」。
朱恭人的哥哥朱石門乃是浙江一流的古物收藏名家。雖然朱、張兩家之間有所不和,但是朱石門的品位癖性對張家上下有很深的影響。張岱寫了家傳,後來又補了一些說明,便是負面看待朱石門對張家的影響:「我張氏自文恭以儉樸世其家,而後來宮室器具之美,實開自舅祖朱石門先生,吾父叔輩效而尤之,遂不可底止。」
對十五歲的張岱來說,生命是苦澀的,於是在萬曆四十年(1612)到南鎮夢神求夢。當地人相信會稽有南鎮之神,文獻也記載了各式各樣的夢;張岱鄭重其事,寫了一篇駢體文,祈請南鎮之神賜夢。張岱說他實在無法參透他所碰到的事。從夢境返回紅塵世俗,「顧影自憐,將誰以告?為人所玩,吾何以堪?」張岱回憶十五歲時糾纏心中的種種困惑,他在文中問道:「神其詔我,或寢或吪;我得先知,何從何去。……功名志急,欲搔首而問天;祈禱心堅,故舉頭以搶地。」
張岱對於節儉、貧薄、豪奢的意義似乎不怎麼看在眼裡,他在別的地方寫到張家在萬曆二十九年(1601)辦過一次盛會,這是窮人家絕對辦不來的,就算富人家也要傾家才能辦得了。張岱當時只有四歲,這些細節可能是父母或叔父告訴他的。據張岱描述,這場盛會是因為張岱的幾位叔叔,加上他父親,想點燈照亮整座龍山,教其他家族自慚形穢。他們剡木為樁百余根,塗以丹漆(雘),三根為一架。每一架飾以文錦,張燈一盞。而滿山的樹林也懸了燈。丹漆木架連成一線,閃現光芒,「沿山襲谷」。過了六十多年之後,張岱還記得當年情景:「自城隍廟門至蓬萊岡上下,亦無不燈者。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
張文恭高中舉人的那一年(嘉靖三十七年),娶了王氏為妻。張岱斟酌字句,說曾祖母王氏「天性儉約,不事華靡」,不過,要能合乎夫婿簡樸持家的作風,她還非得如此不可。王氏的公公張天復公務繁忙,時常奔波在外,而張文恭自持極嚴,就算幾個孩子陸續出生,他的作風還是不變。張岱說「曾祖家居嗃嗃」,張文恭給兩個兒子、媳婦,還有兩個異母弟、弟媳定下嚴格的規矩。「黎明擊鐵板三下,家人集堂肅拜,大母輩頮盥不及,則夜纏頭護䯰,勿使鬖髿。家人勞苦,見鐵板則指曰:『此鐵心肝焉。』」
張文恭的耿介不僅感染家人,也影響了他的仕途。晚明的政治常因內廷正宮、嬪妃與太子之間的緊張而撕裂。朝廷有閹官把持,朝臣若是稍有閃失,就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在嘉靖三十幾年,當時張文恭還是個少年,就看不過忠良遭到殘殺,於是公開設立靈位於衙署,併為文抨擊。張文恭中了狀元之後,在京城歷任數職,還入了翰林院。萬曆元年(1573),張文恭上疏,直言宮女結黨為奸,祈請皇上在內廷讀「女傳」,並選編《詩經》的《周南》與《召南》兩篇,頒行於內廷妃嬪、宮女之間。據推斷,《詩經》的這兩篇成於公元前8世紀左右,比孔子還早,討論婚姻的意義與儀式,以及男女情慾的傳達(和壓抑)。歷經學者兩千多年來的釋義訓詁,表面顯見的狎邪詩句已經與齊家治國的道德行為分不開。張文恭的上疏雖然遭到駁回,但是後來立太子時,他還是當了太子的經筳講官。根據正史記載,文恭因為自覺無能徹底洗刷先父張天復所受的不白之冤,因而憂憤而卒。
張岱的父親跟周氏感情很好,張岱說她是父親的「內妾」。張岱的母親去世之後,周氏一直想要鞏固自己在張家的地位,確保自己生下的孩子可以分得家產。張岱說到有一回他與父親在言談間提到周氏的機關算計,雖然戲謔,但也是善意提醒:「先子喜詼諧,對子侄不廣謔矣。一日周氏病,先子憂其死,岱曰:『不死。』先子曰:『爾何以知其不死也?』岱曰:『天生伯嚭,以亡吳國,吳國未亡,伯嚭不死。』先子口詈岱,徐思之,亦不覺失笑。」父親之所以失笑,是因為張岱的引喻很高明。伯嚭是春秋時楚國人,曾任吳國太宰,收重賄,害死伍子胥,越王勾踐才有機會卧薪嘗膽,最後滅了吳國。父子學識淵博,歷史掌故信手捻來,卻予人輕浮多變之感;像周氏這樣的女子,經濟和情感都是十分脆弱的。九九藏書
依此律例推斷,若是碰上同鄉的主考官,就算他已經離鄉數十年,也不可能被錄取。不過紹興人當然可以延請當地文人來教書,紹興人到了外省也會跟老家在紹興的官員、商賈往來或做生意,或者投宿由紹興人經營、主要給紹興人住的客棧,在此吃紹興菜、喝紹興酒,放心用紹興話交談。通常他們出門旅行也會帶著紹興女子做伴,一離家就是好幾年的時間,把元配、年邁雙親和幼子留在老家。
張文恭的兒媳婦朱恭人為張家帶入新的資源與視野。朱賡仕途順遂,歷任翰林院編修、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他的女兒則必須在張家與朱家的世界之間,以其手腕與堅忍走出一條路來。萬曆三十二年(1604),朱賡要這對夫婦做一件讓他們為難的事——朱賡在北京聽到傳聞,說家裡有人不知節儉,於是就要這對夫妻告訴他,是哪個朱家子弟行為乖張。張岱後來寫道,其間的過節始終難以解開:「(朱賡)子孫多驕恣不法,文懿公(朱賡)封夏楚,貽書大父,開紀綱某某,屬大父懲之猶我。大父令臧獲捧夏楚,立至朱氏,摘其豪且橫者,痛決而逐之,不稍縱,其子孫至今猶以為恨。」
等到張文恭的孩子也當了父親,他開始扮演起祖父的角色。張岱以仲叔張聯芳(字爾葆)為例,描寫張文恭如何介入教養孫子。「仲叔生而頭仄向左,文恭公憂之,乃以大秤錘懸髻上,墜其右,坐鄉塾,命小傒持香伺左,稍偏則焠其額。行之半年,不復仄。」
萬曆四十四年(1616)前後,張岱娶劉氏為妻。劉氏家裡也是讀書人,家世中等,但張岱卻對劉氏隻字未提,也幾乎沒提及劉氏所生的孩子,這也是當時的習俗使然。不過,張岱倒是寫到幾個進了張家家門的女性,與張岱夫人一起生活,幫忙照顧小孩,但是她們始終覺得不自在,總是擔心自己與小孩的未來。張岱至少有過兩名妾,夫人劉氏去世之後,二妾仍繼續同張岱同住。張岱的父親納了好幾個妾,有的在母親去世前,有的在去世之後。對家族來說,這類女人常常千方百計謀奪家產,而據張岱所言,側室有時也會得逞:「宜人以戮力成家,而妾媵、子女、臧獲,輒三分之。」其結果便是張耀芳到了晚年已經「身無長物」。但若是家中長輩出面主持公道,妾婦也有可能被逐出家門——張岱的祖父張汝霖正是這麼做:「辛亥(1611),朱恭人亡后,乃盡遣姬侍,獨居天鏡園,擁書萬卷。」
張岱的外母雖然二十七歲便守寡,但也還是有值得慶幸之處。沒有證據顯示她的娘家或婆家逼她改嫁——這是當時常見的做法。劉氏在丈夫去世之後,似乎還可以照自己的方法養育子女。自家與婆家的家產無疑有所幫助,但是她的通達與堅忍也有助於她扮演女性應有的角色。我們若將她與嫁入張家的女性相對照,像是悲觀的高祖母劉氏(安人)、節儉自持的王氏(宜人)、百折不撓的朱恭人,以及許多被逐出家門的侍妾,便會了解何以張岱的母親要往佛寺尋求庇佑,帶著幼子隨她進香禮佛。我們也會了解何以她要將省下來的錢供奉給佛寺,花錢僱人送她和年幼的張岱前往佛寺,旋轉寫滿經文的藏輪,愈轉愈快,直到熟滑如飛,推者莫及,其中含納了無數誦念祈禱,溢出了寺院圍牆,傳入浙江的青空,直達默然注視的眾神跟前。
張岱的母親本家姓陶,娘家就在紹興城東的會稽。陶家嫁女兒時,只消往西北走到山陰,張家就住在此地的龍山。紹興是個富庶的大城,所以張家跟幾戶會稽的人家成婚,對雙方都有好處。張家藉此可避免近親通婚的危險,又能在當地建立人脈、金脈。這種關係網路對每一個家族成員都很重要,因為律例禁止在籍任官,以避免貪贓枉法、徇私舞弊之情事:所以,張岱一族都不可能在浙江任官,自然也不可能在紹興做官了。
嘉靖三十七年(1558),張天復新官上任,督學湖南,長子文恭(時年二十歲)又高中舉人。對劉氏而言,人生至此應該別無所求了,於是勸夫婿作歸隱之計。張天復不答應,而且又升了官,到雲南上任。結果因為行事剛正,仕途受挫,遭人設計貪污索賄,而被處以死刑。幸好有兒子文恭獻計,周旋于公堂才告脫困。隆慶五年(1571),張文恭中了狀元,讓家人非常意外。劉氏非但沒有流露欣喜之情,還不斷喃喃自語:「福過矣!福過矣!」張天復蒙羞歸隱,終日以酒澆愁,而張文恭在北京也招人所忌,被迫辭官返鄉,彷彿印證了劉氏的擔憂。根據張岱的記述,張文恭在北京中了狀元,消息傳回紹興,父親張天復大擺宴席以示慶賀,有一日下了大雨,張天復淋了雨而生病——可能是腺體感染,擴散至頸部——一病不起,享年六十二歲,可見生命無常。
不過,張岱的母親對懷胎一事則另有一套說辭。她後來告訴張岱,她在懷張岱之前就開始念「白衣大士咒」,祈求觀世音菩薩保佑。生產過程不順,但張岱母親依舊繼續持咒,以至於在張岱心裏,他來到這個世界時,也進入了母親念經之中。即使母親在萬曆四十七年(1619)去世,但張岱覺得誦經之聲仍未絕:「雖遭劫火,燒之不失也。」張岱到了晚年還說:「常常于耳根清凈時,恍聞我母念經之聲。」母親的故事已經成為張岱生命的一部分,「振海潮音,如雷貫耳」。就算事隔多年,只要張岱一想到母親的聲音,母親的身影就浮現心中。
根據張岱的描述,朱賡個性古怪,相信自己是南宋文人、政治家張無垢的附身,而且還有好幾則奇聞軼事來左證他的說法。這位12世紀的文人透過降乩,與朱賡談宿世因緣,還指點他在某寺存有佛經殘卷一部,結果真的在該寺樑上發現一部佛經。從字體來看,這部殘經寫于宋代,后二卷付之闕如。朱賡把殘缺的部分補全,「如出一手」。張岱記下這則怪事,難道是要貶抑朱家這顯赫的先人嗎?可能性不大。或許這隻是張岱表達生命無常的一種方式吧。九*九*藏*書
而且,山民在追訪稀世珍藏時也沒有勢利的氣息:「凡至貨郎市肆,偶有一物,見其注目視之,必古質精款,規制出人,見無不售,售無不確。一物入手,必旦晚撫摩,光怪畢露,襲以異錦,藏以檀匣,必求名手,為之作銘。夜必焚香煮茗,挑燈博覽,見詩文佳者,津津尋味,不忍釋手。」張岱從弟弟山民和眼睛瞎了的堂弟張培身上,看到了性格的韌性如何讓人能過一般人過不了的難關。
從這類例子來看,脾氣暴躁的張文恭四處潛行時,張家的女眷便成了孩子們的庇護之所。有時,女眷還可能影響事態的發展。有個例子是關於張岱的父親和仲叔張聯芳。這件事應該是發生在萬曆六年(1578),也就是兩兄弟出生后,劉氏去世(萬曆十年)之前。當時,張岱的父親年約四五歲,張文恭假滿奉召入京復職。張岱是這麼說的:「仲叔少先子一歲,兄弟依倚。文恭公以假滿入都,仲叔方四齡,文恭公鍾愛先子,攜之北上,仲叔失侶,悲泣不食者數日。時劉太安人在堂,遣急足追返,迨先子歸,而仲叔始食。嗣是同起居食息,風雨晦明者,四十年如一日。」
張岱在評價父親的一生時,藉著稱讚母親對父親想做的事情都予以成全,而隱含了對父親的批評:「先子少年不事生計,而晚好神仙。……先子暮年,身無長物,則是先子如邯鄲夢醒,繁華富麗,過眼皆空。先宜人之所以點化先子者,既奇且幻矣。不肖岱,妄意先子之得證仙階,或亦宜人之助也。」
崇禎元年,張聯芳終於如願以償,入朝為官,但還是不忘四處收購藏品。譬如張聯芳在河南孟津當官時,心想此地曾是周朝都城所在,想必有不少青銅器。根據張岱記述,張聯芳任期屆滿時,「所得銅器盈數車,美人觚一種大小十五六枚,青綠徹骨」。張岱說仲叔張聯芳坐擁各色「異寶」,結果「贏資巨萬,收藏日富」。張聯芳是否以不正當的手段取得這些古物,張岱倒是沒說。不過,張岱在別處說他到所見過最美、最不尋常的珍寶——岳家所藏三隻一組優雅青銅酒杯、兩隻大花木罇,各高三尺,花紋獸面。這個寶物是盜挖三代古墓而來的贓物,被閹官截奪據為己有后,再賣給張岱的岳父。
朱恭人的去世並未扭轉張家的蕭索窘境,張岱對此困窘也坦白書之,提及母親與常人不同的開明態度:「后以先子屢困場屋,抑鬱牢騷,遂病翻胃,先宜人憂之,謂岱曰:『爾父馮唐易老,河清難俟,或使其通意園亭,陶情絲竹,庶可以解其岑寂。』」母親以馮唐為例,既詼諧又妥切。馮唐生於漢朝,系出名門。他出名的是他到年紀很大才得到差事,在宮中做郎官,漢文帝步出轎子時,還覺得奇怪,宮裡怎麼會有年紀這麼大的老人在服侍他。馮唐到九十歲,名字還列在備用官員,等到漢景帝登基之後,才以馮唐年齡太大而將之除名。
在張岱的心目中,外母稱得上真正「性堅忍」,無論事情有多難,她總會想辦法讓身旁的人滿意。這一段道出劉氏的行誼:「嗟嗟!旁人有哭之哀者,不必其子與媳也;道路有稱其賢者,不必其親與戚也;空言有佩其德者,不必其施與積也。若岱則何以頌吾母哉?岱今則謂終母之身,其為女孝,為婦貞,為媳慎,為母辛,為姑惠,有數者,雖百苦備嘗,亦可以含笑入地矣。」
張岱與母親相處的記憶又是不同,但也點滴心頭。張岱年紀還小的時候,母親帶他到離家西北方五十余里省城杭州的佛寺進香。張岱幼年多病,肺積水,須服用母親親戚調配的珍貴藥方,或許這正是此行的目的。這座廟建於10世紀,當地人稱之為「高麗寺」,以紀念高麗王子供奉稀世佛經。這部佛經也一直藏在八角藏輪之中:香客相信在轉動藏輪時,就跟自己在念經一樣,都會得到保佑。張岱始終都記得母親動作的順序:「出錢三百,命輿人推轉輪藏,輪轉呀呀,如鼓吹初作,后旋轉熟滑,藏轉如飛,推者莫及。」
張文恭嚴苛至此,王氏也有自己一套儉省之道,所以族裡也沒人會說王氏揮霍。她每天都編織網巾,等累積到一定數量之後,就要家僕帶到市場兜售,每頂網巾賣數十文錢。根據家族流傳的說法,城裡人每見張家家僕往市場去,便會走告「此狀元夫人所結也」,並爭相搶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