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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浪跡天涯絕塵寰

第四章 浪跡天涯絕塵寰

張岱寫到這種感受:「天下之看燈者,看燈燈外,看煙火者,看煙火煙火外,未有身入燈中、光中、影中、煙中、火中,閃爍變幻,不知其為王宮內之煙火,亦不知其為煙火內之王宮也。」這彷彿「諸王公子、宮娥僚屬、隊舞樂工,盡收為燈中景物」。
張岱還沒進客棧,就看到外頭有優人寓所、驢馬槽房、妓館。山腳下的寺廟,周圍有開闊的空地,各式賣藝的人在此競相吸引香客的目光:貨郎扇客錯雜其間,叫賣小玩意兒以招徠女子、小孩,夾雜謳唱鑼鼓喧囂之聲,另外還可見到摔跤、蹴踘、走解、說書、鬥雞和戲台表演。
張岱這次登泰山的經驗並不算正面。有兩件事尤其讓他悻悻然:一是登頂途中乞丐隨處可見,進香朝聖之旅擺脫不了銅臭味。另外就是香客隨意刻字于崖石,或立碑于寺廟。有些香客把前人雅緻的刻文磨去,在原處刻上並不高明的字,有些則是咬文嚼字,抒發陳腔濫調。「萬代瞻仰」、「萬古流芳」是兩個張岱尤其不以為然的例子。張岱認為乞丐與其間的進香者,「無處不作踐泰山清凈土,則知天下名利人之作踐世界也與此正等」。
這類對宗教(以及聖地)事物的意義抱持模稜兩可的態度,在張岱的文字中多所映照。以激發歷史幽情與象徵意義而言,少有其他地方比得上曲阜孔廟,但是張岱對孔廟卻毫無景仰之意。張岱在崇禎二年(1629)訪孔廟,還得付錢才能進去,而且孔廟處處是失當突兀的標語,用來引導不明就裡的遊客。但張岱似乎相信他撫摸輕拍的老檜真的是孔子親手種植的:「摩其干,滑澤堅潤,紋皆左紐,扣之作金石聲。」張岱也注意到,為防宵小竊取,祭壇上所用禮器都已釘牢。
張岱的同鄉好友祁彪佳曾為張岱的《古今義烈傳》寫了一篇文情並茂的序。祁彪佳家中也藏了幾種天主教著作,張岱可隨時翻閱。張岱寫過一篇論利瑪竇的文章,但未署明日期,後來收錄在他的明史著作中。由此看來,天啟年間以中文書寫、中國讀書人看得到的各類天主教著作,張岱讀了很多。比方說,他知道利瑪竇在萬曆三十八年(1610)死在北京時,耶穌會神甫龐迪我(Diego de Pantoja)人也在北京,這時王豐肅已到南京、杭州,吸收了許多信徒。張岱也知道南京有好些學者認為耶穌會士很麻煩,還上奏皇帝禁止耶穌會士下廣州。張岱還知道有些傳教士不顧禁令,從南方潛回南京,繼續宣教。
張岱上山的那天清晨下著雨。這時牙家已雇好轎子、轎夫,轎夫把張岱抬起,以皮條把樏杠(竿)拴在肩上,走在陡峭的小徑上。沿途皆是乞丐,而牙家早已備妥錢銀,上頭鑄有「阿彌陀佛」字樣,以打發乞丐。用來施捨的錢銀已經算在住店例銀之內了。
上山路途遙遠,張岱從客棧到山頂這段路可說是「天時為之七變」,讓他大感意外。啟程時大雨滂沱,抵紅門時雲層密布;至朝陽洞日出,到御帳岩又陰曀;至一天門刮大風,到三天門起雲霧,登頂封台時已見雪冰。張岱寫道,「天且不自知,而況於人乎?」
張岱在三十歲出頭時,終於決定離開他熟悉的安逸江南,前往陌生的華北,此時他已結婚,母親與祖父也都已謝世。或許張岱感受到寬廣世界的召喚,但是觸https://read.99csw.com動他北行的似乎是父親張耀芳終於中了舉人。這當然稱不上功成名就,但這也讓五十三歲的張耀芳在天啟七年(1627)以副榜貢謁選,並以「司右長史」之銜,在魯南兗州的魯王府當差做個小官。明朝只有開國皇帝朱元璋的直系男性血親才能領有封地,不過官位可授予外人。崇禎二年(1629)秋,張岱曾赴兗州為父親祝壽。
張岱也認為,人所深信之事一如令人悚懼或興奮之事,往往荒誕不稽,不容易說清楚。就像煙火中的火焰,自有其強烈的力量。崇禎十一年(1638),張岱與朋友秦一生游罷普陀島而歸,前往寧波阿育王寺,這次經驗最能說明這一點。阿育王寺是為了紀念佛教早期的護教者印度阿育王,他于公元前3世紀整理佛陀的八萬四千顆舍利子,據信其中有部分傳抵中土。寧波阿育王寺就藏有佛陀舍利。梅檀佛旁便殿內,有萬曆母親慈聖皇太后所賜的銅塔,用來藏舍利子。張岱的曾祖張文恭正是在萬曆年間及第做官的。在張岱眼裡,阿育王寺特別秀美:「煙光樹樾,攝入山門,望空視明,冰涼晶沁。」佛寺的環境雖好,但是皇太后所賜的藏舍利子銅塔卻透著不祥。就如張岱所解釋:「凡人瞻禮舍利,隨人因緣現諸色相,如墨墨無所見者,是人必死。」
張岱把他在信仰與進香世界中一陸、一海兩種不同的經驗放在一起,得出他自己一套看法:「余登泰山,山麓稜層起伏,如波濤洶湧,有水之觀焉。余至南海,冰山雪巘,浪如岳移,有山之觀焉。山澤通氣,形分而性一。泰山之雲,不崇朝雨天下,為水之祖。而普陀又簇居山窟之中,水之不能離山,性也。使海徒瀚漫而無山焉,為之固肌膚之會,筋骸之束,是有血而無骨也。有血而無骨,天地亦不能生人矣,而海云乎哉!」
張岱有了紹興的經驗,對自己鑒賞燈的功力很有信心,但是以他這次所寫到崇禎二年(1629)的出遊,他在兗州所見的奢華超乎他的想象與經驗所及。魯王府殿前廣場豎起八座木架,每座木架罩以珠簾,高二丈。每一珠簾分別鑲了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八個大字,晶映通明。在珠簾圍成的圓形劇場內有以蠟、樹脂做成的動物——獅、象、駱駝——有人藏於其中,以車輪|操作,雁雁而行,還有人作蠻夷戰士裝扮,騎在動物上,手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等,飾有閃爍花朵,有如野馬飛馳、黃蜂出窠。魯王府南殿門煙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讓張岱為之動容的不只是這驚人的景觀——因為他很清楚表面的壯麗可能會流於粗鄙——而是到了最後,這濃密的焰火已近於他夢寐以求之物:一種完美的形式,完全打破掉人的基本期待與平衡感。
萬曆四十一年(1613),張岱前往魯王府探望父親,順道游訪泰山。泰山的歷史悠久,佛教寺廟林立,名聲不凡;上山的路上,香客絡繹不絕,張岱估計平日就有八九千人,春季最多會有兩萬人。人說登泰山觀天下,乃是人生難有的經驗。但是張岱卻發現進香朝聖,片刻不得清靜,因為處處有各色貨郎叫賣。山東省從香客身上賺了不少錢,這是相當可觀的來源:張岱說「山稅」每人一錢二分,每日湧進幾千香客,每年歲入輕易就有二三十萬銀兩。這筆歲入由省城官吏與本地三處王府均分。在前往峰頂入口的山腳下有許多客棧,六名牙家(負責旅遊規劃)駐在客棧內,照料每個香客的各類需要。
張岱打算打道回南京時,有一人從他前面行過,張岱一看,原來是舊識蕭伯玉。於是兩人就在附近的寺廟裡閑聊,喝著僧人準備的茶,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包括進香朝拜之事。蕭伯玉對寧波外海的普陀山很有興趣。張岱剛好才在三月底、四月初到過普陀山,並完成《普陀志》一部。張岱從篋底找出一冊,兩人一同切磋。蕭伯玉讀了張岱的《普陀志》大喜,還為此書寫了一篇序。張、蕭二人就著火把一同下山,徹夜長談,方才告別。九_九_藏_書
西人宗教軌儀的基本成分很簡單:「其類(指利瑪竇國人)早起拜天,願己今日,不生邪心,不道邪言,不為邪行。晚復拜天,陳己今日,幸無邪心,無邪言,無邪行。久則早晚願己,生如千善心,道如千善言,為如千善行。如此不廢,著書皆家人語。」張岱可以看出,是有可能由此得到結論,有許多基督教的教義也可在孔、墨、佛、道的經典中看到,因此對整個西方文化得到正面的看法:「起於齊民,終於齊民,不公平何之?」
張岱估計,島上至少有七十五座寺院,大小不一,另有兩百座規模較小的庵廟,名勝風景不計其數。相傳陰曆二月十九日是觀世音菩薩誕辰,更是進香高峰。張岱是在崇禎十一年(1638)到普陀山,換算成陽曆,這年的觀音生日應是四月初三。張岱為了趕上宗教盛會,在三月三十一日搭船,他注意到隨著這莊嚴日子的接近,杭州愈是雜沓喧囂。觀音誕辰之前好幾周,來自各地——尤其是北方——的香客都來到杭州;城裡到處都有攤販在大太陽底下叫賣各種貨物,各寺廟廣場也是擠得水泄不通。張岱一一細數,有發簪、粉妝、化妝水、象牙、小刀、善書、茭杯、神像、各色玩具、小飾品等。
張岱的《夜航船》中有一卷談的都是外國風情,從鄰近的朝鮮、日本,遠至忽魯護斯和三寶太監鄭和於1420年代探訪的非洲東岸。這類內容讀來或許有趣,但全書三十萬字全沒提到西洋天主教士以中文所寫的著作。西洋傳教士在北京遭到迫害,在天啟年間改以杭州為宣教的根據地。天主教徒在杭州招收信徒,而支持與批評教會的人針對基督信仰的意義與西方社會的本質進行辯論。
況且,到普陀山這趟旅行也談不上愜意。海相不靖,狂風大作。船家唐突又迷信,把紙錢撒在海上,以安撫海龍,還要旅客噤聲,以免驚擾海神。而信徒前往普陀山所搭的廉價客船,其住宿條件張岱也不能苟同。這種「香船」的飲食水火之事由稱為「香頭」的和尚負責,張岱說這「是現世地獄。香船兩槅,上坐善男子,下坐信女人。大篷捆縛,密不通氣,而中藏不盥不漱,遺溲遺溺之人數百輩」。張岱認為想要松活些的話,只能乘官艙「唬船」。唬船的客艙寬敞,可行立坐卧,箬篷收起,可流通空氣。搖槳者皆水營精勇,慣習水戰;航行時,兩旁各用十八隻槳,也十分安全。如果張岱真的是乘香船出海,恐怕很快就會改變心意換搭唬船的,因為他寫到夜半時分,披衣坐在甲板上,微風輕拂,月色麗金,簇簇波面,甚是享受。
張岱在普陀山倒沒有得到什麼開悟,不過的確看到若干十分虔誠的現象。在觀音誕辰前夕,成千上萬善男信女「鱗次坐」,擠滿殿廡內外,徹夜誦經,並燃香觸頭頂、手臂苦修,甚至還可聞到皮肉燒烙的氣味。就連張岱也不免要想,觀音大士慈悲為懷,難道樂見此等供奉?許多香客在沒睡覺又受痛的狀態下,會見到觀音大士像移動或是大放光明;張岱對此並不意外,但是當他問住僧可曾親眼見過觀音大士的種種異象時,住僧正色回答,觀音大士已在萬曆年間遷移他處,如今已不復見顯靈。這答覆這麼天真,張岱還得忍住才不會笑出來。
張岱筆調之嘲諷,讓讀者不太看出來他對宗教的看法,不過倒是可以確定張岱看到了光明與黑暗之間的那道界線。張岱寫道,太陽初升,有寺僧來到張岱和秦一生的廂房,指引他們前往佛殿,並打開藏舍利子的銅塔。張岱瞧見紫檀佛龕內有一六角小塔;小塔材質不知何物,裝飾精巧,刻有文字,張岱認出是梵文。舍利子便在第二個容器內,自塔頂懸垂而下,搖搖不定。張岱定睛瞅視,相信自己看見三珠成串,仿如牟尼串。舍利子煜煜有光。張岱凝視片刻,躬身尋求影像;他再次緊盯著舍利子,心所期盼的影像出現了:是一尊白衣觀音小像,「眉目分明,鬋鬘皆見」。但是秦一生就沒這麼幸運:「秦一生反覆視之,訖無所見,一生遑遽面發赤,出涕而去。一生果以是年八月死。」九-九-藏-書
普陀山長十里、寬三里余,坐落在寧波以東百里處。相傳普陀山是觀世音菩薩在人世間的居所,所以自古享有盛名。遠洋航行的船舶在寧波靠岸,貨物再取道杭州進入大運河,或是走其他水路與長江流域進行貿易。隨著寧波通商集散之名愈來愈盛,普陀山也愈來愈有名。
張岱雖然遊歷四方,看遍大小寺廟,與許多所謂賢者交談,但真能吸引張岱一窺堂奧的人卻是屈指可數。有些人確實有意邀請張岱,但他無心跟從。譬如崇禎十一年(1638)的某個冬日,張岱提到他同僕役(蒼頭)帶著竹兜,到南京東南方的棲霞山,登頂訪寺。「山頂怪石巉岏,灌木蒼鬱,有顛僧住之,與余談,荒誕有奇理,惜不得窮詰之。」張岱雖然失望,卻心生兩個彼此相反的念頭:一、顛僧所居的山上,岩石盡刻佛像,猶如古代刑律,每座岩石都受「黥劓」。但張岱也不能否認,遠眺長江帆影點點,心中「悄然有山河遼廓之感」。
不過張岱只要一想到道德問題,內心就會開始生出疑惑。張岱的做法通常是在文章結尾一口氣提出所有的疑惑:「天主一教,盛行天下,其所立說,愈誕愈淺。山海經輿地圖,荒唐之言,多不可問。及所出銅絲琴、自鳴鐘之屬,則亦了不異人意矣。若非西士超言一書,敷辭陳理,無異儒者,倘能通其艱澀之意,而以常字譯太玄,則又平,無奇矣,故有褒之為天學,有訾之為異端,褒之訾之,其失均也。」對張岱來說,真理就跟信仰與實踐的許多其他領域一樣,都處於兩者之間。
利瑪竇在1580年代漂洋過海,來到中土。張岱稍加推估,利瑪竇花了三年的時間,跋涉四萬三千公里,讓他非常佩服。所乘的大船能載一千五百人,航行「茫無津涯,惟風所之」。張岱對利瑪竇筆下所寫的歐洲很感興趣:西人用陽曆,而非陰曆。交易通貨使用銀幣,喜愛玉和寶石的人並不多。各種犯罪少有發生,若是發生,必定被視為大事。歐洲有機械鍾,每十五分鐘敲小鍾,整點敲大鍾——利瑪竇帶了幾座自鳴鐘當貢品。西人通常住在高塔以防地面濕氣,以金、錫製成罐子。張岱記載,西人有一種橫擺的琴,寬一公尺余、長近兩公尺,內有七十條弦,以精鐵鑄成,弦與琴等長,連接到外部的鍵盤。利瑪竇曾進了一台西洋琴到宮裡。西人熱衷天文地理之學,並帶來各種相關儀器。西人說地球乃是浮於蒼穹之中,所以若是一直西行,到了地之盡頭,便會轉而東行。同理,若是往極北行,終將轉而向南。雖然據傳利瑪竇善於煉丹,也通醫理,但西人對占卜顯然不感興趣。天朝與泰西還有一處類似,頗出人意料:根據利瑪竇所述,西方有七十國,其面積「廣大不異中國」,同時「正北亦有虜,防之亦如中國之防虜,有堅城、火器、弓矢。內地雖城,不必堅」。
那麼解決之道何在呢?張岱以為,並不在完全放棄鑽研古人與重要典故,而是要能從浩繁典籍中找出真正重要的行誼,並從充棟的史料中萃取精華。於是張岱綴集自古以來值得一記的事物,以備乘船與旅伴言之有物所用。為達此一目的,張岱廣采博搜——從天文、地理、考古、政事、禮樂、方術、外國、植物等——共彙集二十部,在每一部之下,張岱羅列他認為有必要知道之事。若能具備這些知識,乘船旅行就不會碰到尷尬窘迫之事了。不過,這項工作並不容易,張岱最後總計搜了四千余條名目,各附扼要解釋。張岱若要「勿使僧人伸腳則可矣」,這部作品綽綽有餘了。
張岱的祖父張汝霖也參与辯論,表現出他折中的治學風格。他在萬曆四十三年(1615)前後便細讀過耶穌會士利瑪竇(Matteo Ricci)以中文寫的著作(談的是如何過道德的生活),總結其內容概要,並應一位杭州的知名信徒之請,寫成一篇序言,向廣大中國讀者推介利瑪竇的著作。張汝霖在序中指出西洋種種道德之說與儒、佛之道教格格不入,但最後還是言不由衷,贊同這本書是能讓愚笨的人變得聰明,但也能教聰明人變笨。這位西洋學者的文筆略顯冗贅賣弄,就好比盲人揮閃著金色外衣要看見東西,或者回家的人還在頭上耍大旗。祖父或許覺得若干論斷有失之偏頗,所以又溫言說,有人吃雞喜歡吃雞爪,有人吃魚喜歡吃魚下巴。我們實在不能以偏概全。https://read.99csw.com
即使張岱不常作這類長途旅行,但一旦為之,總會遇到來自大江南北的旅人,並談上幾句。尤其是水路之行——不管是從杭州走大運河北上京城,或是循鄰近河道,或出海前往普陀山——總不免有等待或無事可做的時候,於是與陌生人攀談也就成了家常便飯。尤其是在晚上往來江南一帶的渡船,艙底堆滿貨物,上層甲板給旅客活動,整理得相當乾淨,停靠的港口也少,旅客的教育水平也比較高。這讓張岱動念寫書,將各類知識編纂成書,名稱為《夜航船》。張岱序裡頭解釋了寫此書的動機:「天下學問,惟夜航船最難對付。蓋村夫俗子,其學問皆預先備辦,如瀛洲十八學士、雲台二十八將之類,稍差其姓名,輒掩口笑之。彼蓋不知十八學士、二十八將,雖失記其姓名,實無害於學問文理,而反謂錯落一人,則可恥敦甚。」
普陀山一如泰山,整體運作有條不紊,每天都有好千人要吃飯、市集的規模和商業手法,在在令張岱刮目相看。張岱在普陀山也享受到他沒料想到的歡愉,如閑步至普陀山著名的沙灘,兩座古剎分居兩端,相距千步之遙,只見「海水海汰,沙作紫金色,日照之有〔釒芝〕。是沙步為東洋大海之沖,不問潮之上下,水輙一噴一噏。余細候之,似與人之呼吸相應,無晝無夜,不疾不徐,其殆海之消息於是也」。張岱從另一座山東望,但見大海窅窅無邊,天際杳靄蒼茫處,朦朧有陸地之輪廓:張岱相信這是三韓、日本、扶桑諸島。然而世事總有突兀之處:當地漁夫每日捕了數萬條魚,全都下了肚,似乎有違戒律。雖有善布施、慷慨、慈悲為懷等善行,仍不免有鋪張虛飾的情事。張岱向來都以個人的親身經歷,從小處勾勒大原則。張岱在整個長達一個多月的進香期間謹守持齋戒律,等到他在舟山島的定海上岸,進香結束,便趕到當地市集,買了他愛吃的黃魚。這頓佳肴張岱渴望已久,但才吃下去,沒多久就又都吐了出來。
張岱希望雲霧散去,得識泰山面目,但是牙家、輿人(轎夫)堅持務必在變天之前下山。張岱勸他們不動,只得屈從,因為他實在也看不清路,又無處投宿。但是下山的過程把張岱嚇得魂飛魄散:「輿人掖之竟登輿,從南天門急下,股速如溜,疑是空墮。余意一失足則齏粉矣,第合眼據輿上作齏粉觀想,常憶夢中有此境界,從空振落,冷汗一身時也。」
張岱不喜海上航行,他也注意到每次邀友人跟他一同出海,朋友全都找借口推辭,只有秦一生例外,他曾跟著張岱去過幾處寧波一帶的寺廟。張岱認識一個曾經去過普陀山的人,這人就是張岱的外祖父陶蘭風,島上還有一處寺廟至今還留著陶蘭風的題字。一般人對這種旅行避之唯恐不及,張岱覺得也是情有可原。普陀山可看的東西不多,只有古剎名寺,以及簇擁的善男信女「三步一揖,五步一拜,合掌據地,高叫佛號而已」。
利瑪竇來自的地方還有若干有趣之事。有七十余國,各有其主,統帥領土,彼此和諧共處,全賴教皇居中帶領,並有兩千名才德兼備的神職從旁輔佐。其宗教有三大並存的要素:古代的哲人聖徒,經文由其所撰,指點迷津,慰藉心靈;有神,還有神的母親。(張岱說根據基督徒的說法,神沒有父親。)這遠方的社會結構森嚴,教皇與宗教領袖獨身不婚,因此能避免許多爭執與鋪張,就連那七十個領主也不納妾;「無二色,復何淫辟昏盪之有哉?」利瑪竇在二十五歲離開家鄉便已守貞獨身,來到中國二十七載,也不改其志。在利瑪竇的家鄉,許多女性也不結婚,結果很多男子就沒了結婚對象。若想成為學者,也必須寒窗苦讀,書本昂貴,考試不易,這與中國似乎頗為相像,但是東西方還是有根本的差別:「其俗,凡讀書學道者不娶,中制科為榮耳。」
利瑪竇學習漢語,以期「讀孔氏書,故能通吾言」,這份決心也教張岱很佩服。張岱說利瑪竇是抵達中土之後才知有佛教,但他並不願意認真看待,因為佛教徒不承認上帝先於經驗而存在,並有指引的力量。
張岱說許多人自稱博學才子,卻是徒有虛名,時常犯下大錯,實在可悲。他寫了一則所謂讀書人與遊方僧同宿渡船的故事,以說明這一點。這遊方僧蜷縮船艙一隅而寢,而讀書人卻高談闊論,大放厥詞。僧人始終以禮相待,但最後也對讀書人所說的種種不真確之處感到錯愕,以致以「伸伸腳」為由,離開船艙。那讀書人的長篇大論也到此結束。
張耀芳在魯王府的處境頗為尷尬:多年來,魯王封地的世襲並不順利,或是世子早夭,或是無子嗣,以致隔代襲位,或由弟弟襲封。魯獻王是側室幼子,于萬曆二十九年(1601)襲封為王,崇禎九年(1636)薨,身後無子嗣。張耀芳與魯獻王甚為投緣,據張岱所言,因為魯獻王「好神仙,先子精引導,君臣道合,召對宣室,必夜分始出。自世子郡王以至諸大夫國人,俱向長史庭執經問業,戶屨常滿」。但是魯獻王的方式有時難以參透,譬如魯獻王「嘗取松肘一節,抱與同卧,久則滑澤酣酡似有血氣」。九九藏書
對張岱來說,問題在於學習的整個性質為何。在紹興附近的城鎮,幾乎每個人都能識字,一直要到二十歲才加以篩選,有人繼續讀書為學,其餘者則棄文習藝。在這種地方,就連百工藝匠也讀過不少書,堪稱「兩腳書櫥」。不過他們的學問基礎不深,所以也算是某種無知,而浮夸的學者一樣也是不學無術。
回到客棧之後,牙家備妥「朝山歸」筵席,搬演戲劇,酌酒相賀。張岱完成朝聖,牙家也很歡喜:名利雙收,香客有好視力、又得子嗣,夫復何求?但是這趟朝聖讓張岱失望,筵席吃起來也覺得無味。張岱見夜空清爽,繁星明朗,便想次日再登一次泰山。天剛亮,張岱把這想法告訴牙家,結果遭到拒絕:沒有人再登一次泰山的,這會招來災厄。張岱決定自己想辦法,費了一番工夫才找到願意載他上山的山樏,知道他昨日上過山頂的當地人對他無不指指點點,笑他愚蠢。但是這趟上山實在值得,天候清朗,景緻壯麗。這回張岱也有時間到泰山上的其他寺廟看看,一窺佛經、四書碑文;而且因為天氣放晴,看得更清楚,他才驚覺昨天在一片濃霧中下山有多麼危險。
住客棧的人須納例銀三錢八分,額外花銷另計。客棧供餐三種,豐盛有別:上山前有早餐,攻頂途中有中餐,香客平安返歸客棧則有「席賀」。上山前,膳食是素餐,上山途中則備有水果、核仁、素酒。而豪奢的席賀最費周章,有十道菜、糖餅。席賀也有等級之分,依席位人數、表演而定:上等席賀,每位香客有專席,欣賞彈唱演戲;中等席賀,兩人一席;下等席賀,三四人同席,彈唱、不演戲。狎妓則另外計費。
張岱的手腳此時已經凍僵,牙家把他帶到一棟簡陋的小土房,升起小火讓他取暖。等到他身體暖和,離開土房時,濃霧又起,視線矇矓,只能摸索前行,「手先於趾」,終於抵達山頂供奉護山神「元君」的碧霞宮。殿內有三座元君像,都不算大,但是相傳非常靈驗。左手邊的神管生育,右手邊的神管治療眼疾。中間的神像座前懸挂了一枚金幣,只要是想得到各種福報的人,都可向他祈求。香客把銅錢或小銀錠自柵欄之外朝金幣投擲,若能投中,則更受保佑。結果神像四周地上堆滿供奉。有些香客會以白銀謝神:求子得子者,將白銀製成小兒狀;欲重見光明者,以眼睛狀白銀酬之。另外還以綢帛、金珠、寶石,甚至膝褲、珠鞋之類供奉佛像。山腳有軍營駐紮,每晚皆派兵巡視碧霞宮,守護供奉。每隔一段時日,便清點香油供奉出售,以貼補山稅之不足。
張岱在十年前完成第一本著作。祁彪佳稱讚張岱文筆洗鍊,為此書作序時寫道,他至少要用兩百字才能說完的事,張岱只需二十余字便能盡述。我們可由此推斷,張岱只以寥寥數字便交代了秦一生參訪阿育王寺之後所發生的事,這種簡練乃是當時所好。秦一生的死不是誰的錯,如果真有原因,只能怪秦一生沒有想象力。張岱就算是被轎夫抬著從泰山結冰的階梯急奔而下時,都還能想象死期將屆,因而免於一死,秦一生卻無法逼自己去揣摩他需要的意象。這就是為什麼張岱能活著回家,寫下這則軼事,而秦一生卻難逃一死,走上黃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