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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散盡家產留忠心

第七章 散盡家產留忠心

斂色危襟向友朋,我生聚散亦何辛。
九叔張九山的多遭磨難,一如二叔張聯芳。他于崇禎十五年奉命守臨清,這個北方軍事重鎮也位於大運河畔。是年十一月,張九山命喪敵軍。張岱對當時的用兵細節知之甚詳,不過他寧可把張九山之死歸因於三叔張炳芳死後作祟;張炳芳曾在京城為官,消息靈通,堪稱官場高手,至死都認為是張九山毀了他。張岱的敘述透露,張炳芳的死,其實是自己的怒氣和沮喪所致:「三叔恚怒,嚄唶不能語,歸即發,不兩月而殂。」不過,張炳芳臨終時曾把兒子都叫來,說:「棺中多著筆札,我入地當遍告之。」
對於張岱,事情卻註定難以稱心如意,其中變數來自方國安將軍。方國安目不識丁、自力竄起,崇禎年間轉戰各地,養兵數千,之後帶著這支私人軍隊投靠魯王。方國安與馬士英同鄉,據張岱說,馬士英之所以能死裡逃生,就是方國安派他協防錢塘江的關係。方國安貪婪成性、飛揚跋扈,這點人盡皆知,他的勢力範圍卻不容小覷。他的軍隊恣意蹂躪紹興,一再以地方防務為由嚴禁河道上舟船往來,即便是重要的地方節日如清明掃墓,也不例外。結果,商船或漁船都禁止在河上航行,私人舟楫也在禁止之列。男人外出掃墓,得帶著祭品冥紙長途跋涉,婦女無法隨行,只能待在城裡家中。
誠如張岱的記述,他最初的隱居念頭很快就作罷,在順治三年正月(1646)結束自我放逐。「方磐石(方國安)遣禮幣,聘余出山,商榷軍務,檄縣官上門敦促。余不得已。」
在王朝危傾之際,張培顯然有能耐助燕客一臂之力。張岱語帶稱許:「其內弟督兵江干,伯凝為之措糧餉,校槍棒,立營伍,講陣法。真有三頭六臂,千手千眼,所不能盡為者,而伯凝以一瞽目之人,掉臂為之,無不咄嗟立辦,則其雙眼可真矐,而五官真不必備矣。」
「臣岱謹啟:為監國伊始,萬目具瞻。懇祈立斬弒君賣國第一罪臣,以謝天下,以鼓軍心事。臣聞舜受堯禪,誅四凶而天下咸服;孔子相魯,誅少正卯而魯王大治。在彼盛時,猶藉風勵,況當天翻地覆之時,星移宿易之際!世惟悖逆反常,人皆頑鈍無恥,反身事仇,視為故套;系頸降賊,奉作法門。士風至此,掃地盡矣,倘不痛加懲創,則此不痛不癢之世界,滅亡無日矣。安問中興,安問恢復哉!吾主上應天順人,起而監國,太祖高皇帝之血食,一日未斬;歷代帝王之衣冠文物,一日未絕,皆繫於主上之一人。」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劫數,張岱又再出逃,而且走得十分倉促,「略攜數簏隨行」。他幾乎把所有家當及三萬卷藏書,盡數留在紹興家中,留下的藏書,「為方兵所據,日裂以吹煙,並舁至江干,籍甲內擋箭彈,四十年所積,亦一日盡失」。
張岱的明史雖然只有初稿,家傳也尚未寫就,但從他尚存著作的敘述手法可以窺知,他還是把張家的故事與天下命運扣連在一起。舉例來說,張岱二叔張聯芳自任官以來歷經連番交戰,崇禎六年署理河南陳州,奉命到宛水馳援,依令防守亂賊。兵馬倥傯之間,張聯芳仍不改對藝術的雅愛。套用張岱的話:「時賊偪宛水,刀戟如麻,仲叔登陴死守,日宿于戍樓,夜尚燒燭為友人畫,重巒疊嶂,筆墨安詳,意氣生動,識者服其膽略。」
祁彪佳筆蘸朱墨寫下這段話后,就投水自盡。翌日,祝山人一大早醒來找不到祁彪佳,心知不妙。祁彪佳的兒子理孫自「夢中驚起」,召來幾艘船,順著河尋找,也一無所獲。張岱記下結局:「有頃,東方漸白,見柳陌下水中石梯露幘角數寸,急就視。祁彪佳正襟危坐,水毚過額,冠履儼然,須鬢不亂,面有笑容。」
張岱以類似的手法,運用夢境將仲叔張聯芳與桀驁不馴、擁有名駒「千里馬」大青的季叔張燁芳連結在一起。萬曆四十三年(1615)某夜,張燁芳服下百日份的葯,毒發身亡。「季叔死之六日,仲叔在燕邸,夢季叔乘大青馬,角巾緋裘,僕從五六,貌俱怪,問:『弟何來?』曰:候阿兄耳,弟有《自度詩》為兄誦之:
史可法督師揚州戍守至順治二年(1645)五月二十日,城牆終為火炮所破,隨之而來的即揚州屠城,史可法受俘,即刻處決。就某方面來說,山民顯然作了一個理所當然的決定。不過明知勢不可為,而前明宗室與依附的軍閥可能所託非人、不值一哂,仍有成千上萬的前明文人與臣屬,義無反顧、挺身而出。張岱的多年好友祁彪佳正是這群憂國憂民志士中的先鋒,投身江南的抗清運動。因為祁家藏書乃紹興第一,張岱時常同祁彪佳遊山玩水、談詩論藝。祁彪佳官做到蘇松府巡按,承命督師防衛蘇州,雖有阮大鋮黨羽的奧援,終究被迫去職。順治二年(1645)六月八日,清朝貝勒兵不血刃,收服南京這個漢人寄https://read•99csw.com望鞏固的反清重鎮。一周后,福王被清軍俘虜,押往北京,不久死在北京。號稱前明志士領袖的馬士英,往紹興以南逃逸,打探投身魯王小朝廷的機會。
根據張岱的記載,魯王讀罷疏文,召他到台州,要他「先殺后聞」。張岱領兵追捕馬士英,設法將他逼到駐紮地附近的村落。沒想到馬士英竟然兔脫,撤到兩位友人的陣地。這兩人都是魯王愛將,巧妙地派馬士英防守紹興以北的錢塘江沿岸前線,再以嫡系部隊為他斷後。張岱空有豪言壯語,面對這般軍陣布局,也無可奈何。
祁彪佳一如其他當地人,聽聞這噩耗后,必須決定該採取什麼行動。然而,自清朝貝勒遣使贈禮,意圖招降他臣服肇建中的新朝,他的選擇變得很有限。滿人于順治二年七月二十一日頒布薙髮令,規定所有漢人皆依滿人髮式,剃頭蓄辮,以示效忠,十日內若不遵守,即刻處決。對祁彪佳及成千上萬忠於前朝的漢人志士,這又是另一個痛苦不堪的抉擇。
不管對大難不死的張家人,或對明朝臣民來說,暴力與死亡層出不窮,到了崇禎十七年達到高峰:李自成和他領導下的農民叛軍在四月初攻進北京,佔領紫禁城;崇禎皇帝為滿朝文武百官拋棄,在御花園自縊。同年夏天,清軍在吳三桂的協助下,直搗北京,驅逐農民叛軍,宣布改朝換代,建立大清。
不到一個月,順治二年八月十九日,誓與清朝不共戴天的紹興臣族,勸魯王宣布「監國」。天啟年間,張岱父親張耀芳當時曾效命于喜好神仙之道的魯王,而現任魯王朱以海就是他的侄子;隨著長兄朱以派自縊,山東封地淪陷,朱以海南逃,南京僭主命令他駐紮紹興東南百里的沿海市鎮台州,以督師浙江防務。這時政局反覆無常,僅僅一天前,八月十八日,最初與魯王素不相識的另一藩王(唐王),在福建的根據地即位,堅持命令魯王承襲先前的封號,但魯王接受臣僚的建議,不予理會,維持新的頭銜「監國」。其他各藩王也在各方簇擁下,爭奪權力,登極稱帝。權臣貪官馬士英,自順治元年至順治二年夏出逃南京城,一直獨攬南京流亡朝廷的朝綱,這時與他的殘餘兵丁也進入浙江,駐紮在魯王根據地八十裡外的東陽。
「拉余起,下階西南望,見大小星墮落如雨,崩裂有聲。世培曰:『天數如此,奈何!奈何!宗老,爾速還山,隨爾高手,到後來只好下我這著!』起,出門附耳曰:『完《石匱書》。』
祁彪佳與妻子商討后,儘可能料理完個人事務,把大片田產布施給鄰近的佛寺,在十四年來巨細靡遺記載的日記中留下了絕命書。七月二十五日,祁彪佳命兒子溫了幾杯酒,邀親友到府作客。待親友離去,又找來老友祝山人暢談。張岱描述那晚的經過,深情款切:「子侄童僕皆散去,獨呼祝山人至瓶隱密室,縱談古今忠臣烈士,娓娓數千言。屬山人焚香煮茗,遂開牖南望,笑曰:『山川人物皆屬幻影,山川無改,而人生倏忽,又一世矣。』復向榻中端坐,瞑目屏息良久,忽張目曰:『向謂死若何,如此是矣。』乃促山人就寢。」
張岱見過最絢麗的操演場面是在崇禎四年(1631),當時他前往魯王封地山東二度探視父親。這次操演由參將校閱,參与操演的人似乎是真正的軍隊(至少一開始是):騎兵三千,步兵七千,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迅速敏捷;前進、後退、變換陣位,無不聽從號令。「扮敵人百余騎,數裡外煙塵坌起。迾卒五騎,小如黑子,頃刻馳至,入轅門報警。建大將旗鼓,出奇設伏。」不久,敵軍誤入埋伏,一舉成擒。
許多官員大概都知道,張九山于崇禎十五年奉朝廷之命赴臨清履新。張岱把張九山的擢升,與近日已故三叔張炳芳託夢給兒子貞子一事聯想在一起。張炳芳託夢說:「我與九叔在臨清結案,屈王司馬峨雲一行,汝明晚於家中設餞,多燒輿馬從人,我且亟去。」張岱說貞子確實遵照指示辦事,準備了牲醴設餞,邀請客人赴宴,一如張炳芳在世之時,「祭畢澆灌,旋風起桌下,燈燭盡滅,步履踤〔𧾷察〕,真若有車馬行者。」可見得,張炳芳即使去世,對張岱堂弟貞子的影響力仍然不減。張岱的觀察入微:「九叔殉難臨清,而結案之言,先於八月見夢,厲鬼之靈而很也如此。」張岱在這段評論最後,重申這之間的關係:「(三叔)心之所恨,力能致之於死,而又能厲鬼晝見,以雪其憤,則殺氣陰森,真有不可犯者矣。」
順治二年(1645)九月,杭州雖已失守,遭清軍及其同盟所奪,魯王仍自根據地台州遷往紹興。張岱無法牽制馬士英,深感沮喪,但是基於忠君及感戴魯王恩德,仍盡責擁立這位流亡藩王。不過,張岱這回記載在紹興與魯王會面,筆觸、語氣不無調侃之意,與幾個月前的上疏內容天差地遠:「魯王播遷至越,以先父相魯先王,幸舊臣第。岱接駕,無所考儀注,以意為之。」read.99csw.com
張岱概略解釋個中來龍去脈,以及幼弟的回應:「吾弟恂恂示人以朴,而胸中大有經濟。淮陽史閣部道鄰知其能,遣官幣聘,題授軍前贊畫,命縣官敦促就道。吾弟見時大壞,不肯輕出,屏跡深山,致書卻聘。」張岱早先稱許弟弟山民機敏,他又說:「不識其於何時揣摩時務,其確見若此。」
海戰可遇不可求,張岱每次遇上的戰爭都近似遊戲,有各種繁複的戰爭場面、巧妙的演練操排、震耳欲聾的樂聲,扮演戰士的特技演員藝高人膽大,燈籠、煙花雜沓朦朧——這一切對張岱來說是趣意盎然。張岱的季叔張燁芳買下一間習武校場,改搭成私人戲台。張岱還記得年少時看過四十人扮演的《目連》戲碼,講的是佛門弟子目連入地獄救母的故事。這齣戲連演三日三夜,戲台周圍置有座位百余:戲子使出渾身解數,在台上獻技,度索舞繩,翻桌翻梯,蹬壇蹬臼,跳索跳圈,竄火吞劍。下地獄的段落栩栩如生:從牛頭馬面、夜叉羅剎等鬼怪,到鋸磨鼎鑊的拷打,「刀山寒冰,劍樹森羅,鐵城血澥」,活脫是一幅吳道子的《地獄變相》,但這回「為之費紙札者萬錢」。觀眾見狀,無不惴惴,搖曳燈火下,個個面如鬼色。最後,觀眾與戲子的吶喊驚動了紹興熊太守,以為必是海寇侵擾(這曾是司空見慣之事),於是差衙官前來偵問。直到張燁芳赴官衙解釋乃是作戲一場,熊太守才安下心來。
說來奇怪,張岱倉皇出走,燕客卻留了下來,自願為魯王賣命。順治三年初夏,錢塘江南岸一帶的脆弱防線崩潰:兩年天旱導致河床乾涸,清兵長驅直入,馬士英和方國安隨魯王逃逸,燕客仍懷抱著不切實際的忠君想法。儘管壯志難酬,身體抱恙或是帶傷,他還是滿腔熱血、一片赤誠地謹守崗位,直到最後。死前他告訴仆侍,死後將他投入錢塘江;他只恨不能以馬革裹屍,不過若有鴟夷皮裹屍,足矣!他這番交代頗耐人尋味,且充滿諷刺意味。在古代,英勇捐軀沙場者,慣以馬革裹屍,蒙羞而亡者,就以鴟夷皮裹屍。張岱對燕客的死,僅有寥寥數語:「後果如其言。」至於張岱,他盡棄家產,任由軍隊處置,並將在世的幾個兒子,連同兩位夫人安頓在城東山中的安全處所。他本人則返回紹興西南的蓊鬱山陵;這一帶地形崎嶇,來犯的軍隊很難闖入。已故好友祁彪佳苦口婆心的叮嚀言猶在耳,歸返山林的張岱沒把未竟的明史草稿給忘了。
戲演罷,夜幕低垂。張岱將席宴移往較私密的空間——張家「不二齋」內的「梅花書屋」。這間書屋最早是由張岱曾祖父張文恭闢建,備有宴席。魯王坐卧張岱的書榻,談論戲劇,召來張岱和畫家陳洪綬在一旁侍飲,「諧謔歡笑如平交」。魯王「睿量宏」,張岱說道:「已進酒半斗矣,大犀觥一氣盡。陳洪綬不勝飲,嘔噦御座旁。」但魯王根本沒注意陳洪綬的窘態,只命人設一小桌,要陳洪綬揮毫,但此時陳洪綬已不勝酒力,無力提筆,只得作罷。不過,歡宴繼續,上演更多齣戲,然後全員起駕轉席,再到別處暢飲。魯王又喝了半斗酒後,張岱留意到,「睿顏微酡」。他並未提到宴席什麼時候結束,只說最後召來轎子時,魯王已無法步行,須由兩名書堂官攙扶。等張岱送客至大門外,尚未走遠的魯王要書堂官傳旨給張岱:「爺今日大喜,爺今日大喜!」張岱寫道:「君臣歡洽,脫略至此,真屬異數。」
張岱也聽到傳言,憤慨不已。他既驚且怒,上疏魯王,拳拳愷切,字字直指要害,措辭堅定地祈請魯王不要受到馬士英的蒙蔽,應該為朝廷拔擢賢良忠勇之士。由於張岱沒有功名,不曾在明廷為官,沒有正式職銜,便以「東海布衣」的身份上疏。張岱這番謙恭並無礙於他切中時弊
張岱的記憶儘管繽紛多彩,令人心醉神迷,但暴力的殘酷面就要降臨眼前。天啟朝後期,張岱的父親張耀芳在兗州剿滅的盜賊,不過是流竄華北、行蹤飄忽不定流賊中的一小撮,來歷各異:其中有解甲兵丁與失業胥吏、解僱的驛站差役、礦工、農田荒蕪的農工、滿人席捲關外造成的難民、隨著絲路貿易沒落而傾家蕩產的穆斯林、商九*九*藏*書賈。起初,這幫流賊只盤踞西北或山東的一部分,到了崇禎四年騷亂蔓延到華中及戰略要衝河南;隨著崇禎七年天候酷寒、黃河冰封,情勢更是雪上加霜。
不過,祁彪佳本人則是來到了「八求樓」,在祖先祠堂里寫下訣別信,並留下簡短遺言:「臣子大義自應一死,十五年前後,皆不失為朱氏忠臣。深心達識者,或不任溝瀆自經。若余硜硜小儒,惟知守節而已。」
「洒然離去,余但聞犬聲如豹,驚寤,汗浴背,門外犬吠嗥嗥,與夢中聲接續。蹴兒子起,語之。次日抵家,閱十日,鑣兒(張岱之子)被縛去,果有逼勒助餉之事。忠魂之篤,而靈也如此!」
想一睹令人嘆為觀止的海上操演,最好前往浙江東北沿海外的港市定海。定海位於岩島上,沿岸附近山陵有衛牆,造于嘉靖九年,俯瞰市內,可見無數戰艦群集港口,有大戰船、唬船、蒙沖鬥艦,緊覆著一層水牛皮作防護。戰艦之間夾有魚艓輕舢,好似在綉帷畫上穿針引線。船與船之間距離太遠,聽不見口令聲,將官們須以旗幟及鼓聲為號;桅鬥上還另有年輕驍勇的士兵瞭望,偵哨操演中假想的敵船,一見闖入者,便從桅鬥上縱身騰空入水,破浪沖濤,頃刻間便游上岸,氣喘未定便向中軍走報敵情。水操夜戰,船艦彼此間以懸挂旌旗及干櫓上的燈籠為號。海面上,燈籠火光映射,火光數倍之,張岱等人從附近山陵輕鬆俯視這幅景象,「如烹斗煮星,釜湯正沸」。
張煜芳死前半個月,得知有善制陶者受託在淮安制陶,便囑託他燒制上等宜興瓦棺一具,同時吩咐張聯芳多買松脂。張煜芳解釋這項不尋常的請求:「我死,則盛衣冠斂我,鎔松脂灌滿瓦棺,俟千年後松脂結成琥珀,內見張紫淵如蒼蠅山蟻之留形琥珀,不亦晶映可愛乎?」張岱描述這臨終的情景,說他這個十叔「其幻想荒誕,大都類此」。
猶在夢中的張聯芳心想這必定是不祥之兆,於是趨前拉了一拉張燁芳的衣袖。張燁芳隨即上馬離去,仲叔尾而追之,則舉鞭遙指曰:「阿爺思兄甚,兄其亟歸!」人騎遂失。夢醒之後,張聯芳記下這首詩,爾後回家才發現這首詩就是張燁芳死前三日所作的《自度詩》。這場夢境幾乎過了三十年才成真:張聯芳渡清江浦時溺水,終於和族弟團圓。
張岱日後在題為《中原群盜傳》的章節里寫道,以史為鑒,可知這十年間事情發展的前因後果:朝廷不知遠瞻未來,開啟糧倉賑濟饑民。廷臣要是有這種洞鑒,不難勸服叛賊「解甲歸農,賣刀賣犢」,但賊寇勢力坐大,終於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中原版圖蹂躪盡矣。比之苞櫱不剪,流為臃腫,疥癬不治,結為大疽。」張岱指出,隨著戰況起落,流賊的行蹤捉摸不定,行事更是難以意料。再者,朝廷並未適當地集中兵力,「前門拒虎,而後門進狼」,以至於局勢逐漸惡化,「弱者半降於官軍,強者悉隸于闖賊」,且「公私塗炭,宗社淪胥」。
隨著明思宗賓天,清軍控制紫禁城,前明勢力潰散,缺乏領導中樞。在太子下落不明的情況下,各黨派各擁其主以承襲明室正統。明思宗駕崩后,政局瞬息萬變,國都南京成為抗清的中心,文人廷臣、備受張岱推崇的戲曲家阮大鋮崛起,成為主導的政治勢力。阮大鋮經過一番謀略巧計,擁立屬於皇室直系的福王為南京的反清勢力共主。魯王朱以海在清兵攻克兗州封地后南逃,帶領烏合之軍進駐紹興之南,其他藩王、驕兵悍將則盤踞華北、華中,彼此較勁,互爭地盤。其中很少有像史可法這般,文武兼備,受福王拔擢,參贊政務,並協調大運河畔揚州城及其以北的防務。史可法將軍給予張岱那早產的幼弟山民參戰的機會。
張岱沒打算過要到戰場當英雄。事實上,張岱到快五十歲才見識到戰爭的慘狀。說來難以置信,明亡之前,張岱最接近戰爭的一次,正是崇禎十一年(1638)那趟普陀島禮佛之行。某晚,張岱在山廟喝茶,聽到遠方炮火隆隆作響便倉促外出,只見火光耀空,海水如沸。不久,張岱得知海賊襲擊捕魚而歸的當地漁船,或搶、或焚了幾艘漁船,並斫殺數十名村民。
至於河上競技,最引人入勝的莫過划龍舟比賽;對張岱而言,要數崇禎四年(1631)那次比賽最為盛況空前。當時他住在揚州名收藏家的仲叔張聯芳府邸。在他眼裡,龍舟競技場面猶如作戰精神的再現:龍舟二十余艘,神龍首尾,含怒生威;二十人依序排坐,手持大楫,剽悍威風;彩篷旌幢、綉傘,絢麗非常;敲鑼擊鼓,節奏一致;船尾立軍器一架,銳不可當;每艘龍頭都有一人倒豎,險狀環生;龍尾懸一小兒,眾人見狀無不提心弔膽。
為求督戰順利,燕客向眼盲的堂弟張培求助。張培的才幹與足智多謀備受張岱稱道,雖然雙眼俱盲,醫術卻很精湛,他還有其他才能,亦不受眼盲所礙。張岱以熱切的語氣描述張培在桑梓間的幹練表現:「族中凡修葺宗祠,培植墳墓,解釋獄訟,評論是非,分析田產,拯救患難,一切不公不九_九_藏_書法可駭可愕之事,皆于伯凝(張培之字)取直,故伯凝之戶,履常滿。伯凝皆一一分頭應之,無不滿志以去。」
張聯芳也展現出過人的後勤長才,以及年少時雲遊四方習得的實用知識。崇禎七年,仲叔晉陞為孟津縣令。張岱寫道:「孟津有城無濠,仲叔至,為掘濠,不日而就,邑人王鐸為作《靈濠碑記》。」
張煜芳有這樣的下場,從他的生活也可看出端倪。張煜芳解職后,張岱寫道:「紫淵(十叔之號)恚怒,得臌疾,腹大如斛。」張煜芳啟程回紹興時途經淮安,病情惡化。張聯芳剛好駐守淮安,督理船政,將張煜芳安頓在清江浦附近的禪寺,並延請大夫為他調治。不過,張岱說:「見醫則詈醫,見葯則詈葯,送薪米則詈薪米,送餚核則詈餚核,撥袛應人役得則詈袛應人役。……承值人皆逃去,又勒二叔更代之。如是者兩月。一日疾革,口猶詈人,喃喃而死。」
但是對張岱來說,陣隊瞬霎為之一變,令人始料未及,摸不著頭緒,「內以姣童扮女三、四十騎,荷旃被毳,綉魋結」。參將跟前,唱班畢集,襯著弦樂,以地道的北方口音吟唱當地歌謠,而姣童在馬背上表演起雜耍,「顛倒橫豎,借騎翻騰,柔如無骨」。他們究竟是何許人,有如此能耐、魅力?張岱正色解釋:「是年參將羅某,北人,所扮演者皆其歌童外宅,故極姣麗,恐易人為之,未必能爾也。」
正當張岱躊躇不決之際,魯王拔擢了一個他意想不到的人:那位魯莽、揮霍無度的堂弟燕客,也就是收藏名家張聯芳的獨子。崇禎十七年(1644),張聯芳死於北方戰場后,燕客繼承父親所有的家產及古玩;但據張岱所說,燕客旋即變賣所有家產,不到半年便花光所得的白銀五萬余兩。到了順治二年(1645),跟張岱一樣沒有一官半職的燕客,似乎覺得高舉匡複明室、為魯王效力不失為明智之舉,而張家與魯先王的關係也讓燕客有這個機會。張岱以略顯茫然的筆觸寫道:「乙酉(順治二年),江干(錢塘江)師起,燕客以策于魯王,擬授官職,燕客釋屩,即欲腰玉,主者難之。燕客怒不受職,尋附戚畹,破格得掛印總戎。」
據張岱說,張聯芳雖百般不願,還是又親眼見到另一位族弟的辭世。亡者是張岱的十叔張煜芳。排行老幺,在張家人之中算有幹才的,只是生性暴戾。張岱認為張煜芳一生可以氣盛形容。「氣」往往代表正面的力量,但張煜芳過於氣盛,顯得窮凶極惡、脾氣暴躁、刻薄寡恩而剛狠。張煜芳晚年任職北京,約莫崇禎十三年間,補刑部主事。依張岱描述,張煜芳對部屬必力爭曲直,動輒盛氣凌人,「為僚屬所畏」;凡有高官「語稍媕阿」,也敢在刑部破口開罵。他對待刑部牢里的囚犯刻薄,常無端鞭打,嚴懲有功名的犯人,甚至嚴加監控探監者,堅持記錄探監者來來往往的細節。不過,當張煜芳稽查各部書辦,想要以瀆職罪判他們死刑時,這些書辦卻先發制人,唆使言官彈劾張煜芳,令他去職。
此外,張岱還在這篇疏文中著力引古鑒今,證明馬士英乃是千古未有的奸詭、謀逆之徒。他直言形容:「賊臣馬士英者,鬼為藍面,肉是腰刀。」張岱寫道,縱使是入侵的滿人也極不信任馬士英,寧願置他于死地,也不願將他納入麾下。「彼庸君孱主,至國破家亡之際,猶能迴光返照,雪恨報仇,況我主上睿謨監國,聖政伊始,寧容此敗壞決裂之臣,玷污朝寧乎!」張岱要替成了清兵階下囚的南京君主報仇雪恨,自動請纓,向魯王要求「一旅之師」,捉拿、立斬馬士英,此舉對天下人來說會是「主上中興第一實政。風聲所至,軍民必踴躍鼓舞,勇氣百倍」。若請斬馬士英之舉不能震竦北方勢力,張岱自請以項上人頭謝罪。
從張岱挑的戲來看,顯然他為了彰顯「與時事巧合」,選了泥馬渡康王的故事。這齣戲描述被俘的諸皇子中,有人靠著計謀、敏捷、勇氣及運氣,在公元1127年逃脫金人的層層封鎖,早金兵一步渡長江,先是在杭州建都,然後出海至舟山群島,接著來到紹興,最後又回到杭州建立永久的根據地。局勢雖然險惡,流亡的康王總是能化險為夷,統治南方的半壁江山,直到公元1162年自願禪位,而他肇建的南宋國祚則延續到公元1278年。歷史上的康王選擇以「紹興」城之名作為他的年號,此舉更突顯這一對比的適切性。誠如張岱說魯王觀戲時「睿顏大喜」,顯然頗欣賞這段歷史所透露的樂觀氣息。
張岱接駕的準備事項包括:安排家裡接駕的廳堂,備御座、升御座小階梯,鋪氍毹席墊,設宴七道,道道「山海之供」。魯王抵達時,只有隨扈、侍衛少數幾人;魯王盛裝,頭戴冠,身穿玄色雙龍蟒袍,腰環玉帶、玉綬。張岱提到,觀者嘈雜,前後左右簇擁,都想親睹魯王一面。有人過於貼近,教魯王寸步難行;有人則勉強站上凳子、甚至梯子觀看。魯王下旨要張岱趨前,於是他跪拜、「行君臣之禮」,並獻上茶果。不過,他提到起先他還不敢奉上杯箸,以免在如此尊貴的訪客前以「主人」自居。酒先以銀壺溫過,再由魯王的三名書堂官斟酒。另有肉簋、湯盞侍候,上菜的銀盤都用三條黃絹覆蓋。魯王用膳時,書堂官則以儀舞七回、樂奏七回慶祝,以示隆重。
而今若與通音問,九里山前黃鳥鳴。九_九_藏_書
堂弟燕客重新設定的生活目標,顯然未能左右張岱的心意。張岱寫道:「乙酉秋九月,余見時事日非,辭魯國主,隱居剡中。」張岱隱居或許是受到幾位親友在亂世中選擇遁隱的影響。像陳洪綬不久就明白時局至此,為魯王效力於事無補,也約在此時辭去翰林之職,削髮為僧,到雲門寺出家。陳洪綬自承他的出家之舉別有用心,在戰亂中既可尋求庇護,又不必表態是否接受滿人剃髮蓄辮的髮式。前一年,史可法懇切邀請張岱的幼弟山民,協助督畫揚州之戰的糧餉輜重,山民也推辭了。再者,張岱另一位堂弟(張有譽)在南京城被攻破后逃過一劫,也選擇在杭州城外山裡遁入空門。
要不是已故友人祁彪佳加以「干涉」,或許張岱就被迫投入擁戴魯王的小黨派了。「余于丙戌正月十一日,道北山,逾唐園嶺,宿平水韓店。余適疽發於背,痛楚呻|吟,倚枕假寐。見青衣持一刺示余,曰:『祁彪佳拜!』余驚起,見世培(祁彪佳之號)排闥入,白衣冠。余肅入,坐定。余夢中知其已死,曰:『世培盡忠報國,為吾輩生色。』世培微笑,遽言曰:『宗老(指張岱,其字宗子)此時不埋名屏跡,出山何為耶?』余曰:『余欲輔魯監國耳。』因言其如此如此,已有成算。世培笑曰:『爾要做,誰許爾做?且強爾出,無他意,十日內有人勒爾助餉。』余曰:『方磐石誠心邀余共事,應不欺我。』世培曰:『爾自知之矣。天下事至此,已不可為矣。爾試觀天象。』
崇禎十五年,戰況益發慘烈。清軍撲襲揚州,張耀芳曾效命的那位魯王的侄子自盡,其弟繼承宗藩。王朝敗象隨處可見,張家人也捲入危機之中。這時張聯芳升為揚州司馬,駐守大運河的重鎮揚州,坐鎮在大運河與淮河會合的戰略要津淮安,負責督理大運河的船政與防禦。張岱的敘述簡要:「仲叔分署淮安,督理船政。史道鄰(史可法)廉仲叔才,漕事緩急,一以委之,無不立辦。」史可法乃是中國驍勇善戰、備受愛戴的名將,一言九鼎,然而頹勢難以挽回:「癸未(1643),流賊破河南,淮安告警,仲叔練鄉兵,守清江浦,以積勞致疾,遂不起。」崇禎十七年,張聯芳辭世。
張岱也曾像誠摯歡迎魯王進駐紹興城的當地文人,有意成為新秩序的一分子,接受魯王小朝廷的官職,結果只得到紹興轄下的「方部主事」一職,官微位低,且因魯王不足成事,漸感不安。魯王也授予張岱的好友陳洪綬一職,似乎未因這位畫家當著睿顏嘔噦、無力提筆,對他抱持成見。陳洪綬早有功名在身,魯王封他為「翰林待詔」。這所魯王在紹興設立的學術中心,顯然是師法已淪落滿人之手的京城翰林院。
同一年夏天,馬士英又率領殘餘兵丁,包括三百余名騎兵與步兵,屯聚清溪,距離魯王的根據地只有幾里之遙。在魯王朝廷的群臣眼中,馬士英只不過是個貪腐的叛徒、貪生怕死之輩,還兩度出賣前明皇室(一次在北京,一次在南京),此時流言卻是甚囂塵上:馬士英向魯王監國獻媚。
對張岱來說,這番雅緻與講究不過是登台唱戲曲的引子。以他對戲曲所知之淵博、閱歷之豐富,深知該為這特殊的場合挑選哪齣戲。他挑了《賣油郎》的一段。基本上,《賣油郎》是出相當俗套的浪漫傳奇,頗迎合大眾流行口味;劇中潦倒的賣油郎追求京師色藝雙全的名妓,最後贏得芳心。不過,劇中背景至為重要:故事發生在公元1120年代末,北宋王朝傾頹的黑暗年代,金人勢如破竹,攻克宋都開封,擄走皇帝與諸多皇子,逼使驚慌失措的難民與散兵游勇擠滿往南方的要道,狼狽地渡過長江,逃往安全之地。當年的金人與公元1640年代的滿人系出同種;而12世紀的國都開封城與宋代皇室的命運,與公元1644年、1645年的明朝歷史,又若合符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