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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繁華靡麗皆成空

第八章 繁華靡麗皆成空

於是到《石匱書後集》,張岱總算完成明朝淪亡的剖析,認為明朝的命運與崇禎個人有關,崇禎是在1628年登基,迄至1644年自縊身亡。張岱寫道:「古來亡國之君不一,有以酒亡者,以色亡者,以暴虐亡者,以奢侈亡者,以窮兵黷武亡者。」到明朝的末代皇帝,連節省無度亦算在內。崇禎皇帝理應把府庫的公帑分毫用於給養軍士,以抗衡關外的滿人,清剿華北的農民叛亂,但這位皇帝卻寧可「布衣蔬食下同監門」。結果,「九邊軍士數年無餉,體無完衣」,而叛軍于崇禎十七年(1644)奪占京城時,「內帑所出不知幾千百萬」。崇禎皇帝何苦不出糧出餉以提振部隊士氣,而「無不盡出以資盜糧」。崇禎皇帝的政策豈不自相矛盾,誠如張岱所言:「先帝何苦日事居積,日事節省,日事加派,日事借貸。」
如何望我攢,乃共拉我褶。
張岱在《夢憶》那篇個人色彩強烈的序中,一開頭就提及厄運接二連三降臨——「國破家亡,無所歸止」——他曾作自輓詩(這也是陶淵明之前做過的),想要了卻殘生。雖然三餐不繼、貧無立錐,他還是決定苟活於世,這並非貪慕《夢憶》的昔日繁華,而是「因《石匱書》未成」。張岱以「石匱」為所撰明史之書名,意在表達對司馬遷的推崇,張岱常稱司馬遷為歷代史家的偉大先驅。石匱是司馬遷保全史料之處,在一千七百年前藉此成就其曠世巨構。司馬遷因直言敢諫,質疑皇帝的決斷,而承受「去勢」酷刑的摧殘;個人縱使備受羞辱,司馬遷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是,他決定不尋短見,努力活下來,因此完成了他研究中國第一個大一統帝國的不朽作品。
張岱所選擇的八個族人雖不是直系血親,卻讓他得以回首張家門風秀異之處。不過既是寫張家一門,當然下筆得謹守分寸,以免有違基本孝道,同時,無法與傳主身處同一時空,也是張岱要考慮的。但這些難題倒還能一一克服。
世局如此,快園內亦是多事之秋,張岱知道從前尚稱和樂的表面已現不祥之兆。張岱不吐不快,在寫就三個叔叔與直系先人的傳后,于《五異人傳》前,特別插入一段「以授諸子」的話。「岱次世傳以授諸子曰:『余之先世在是也,余之後世亦在是也。』諸子不解。岱曰:『先世之渾樸,勿視其他,止視其兄弟,太僕公事漢陽公如事父,文恭公手出二異母弟于澡盆,而視之如子。大父與芝如季祖,相顧如手足。而父叔輩,尚不失為平交。自此以下,而路人矣,而寇讎矣,風斯日下,而余家之家世,亦與俱下焉。』
沉淪結一團,一人不得出。
這種種背景因素,教張岱動心起念,考慮撰述三部精簡但又不失細緻的家族傳記:一部以直系血親為主,上起高祖,下迄父親(卒于崇禎六年);一部以三位族叔為傳主;最後一部則是擴及歷代的五位族人,上起族祖,下迄堂弟。
空中自明滅,草際留微暉。
在社會與軍事雙雙崩解的脈絡中,張岱撰述明史所面臨的挑戰之一,就是必須找出明朝由盛轉衰的時刻。張岱師法他的典範司馬遷,在《石匱書》中對歷任皇帝皆附上個人品評。張岱對早期的幾位皇帝雖多所月旦,但他後來的結論是,在公元1572年至1620年,萬曆皇帝漫長的在位期間(時間涵蓋張岱的兒少時代),其實腐敗之跡象已初露。張岱在史書里提到,萬曆年輕即位時國力昌盛,「英明果敢」,又有良臣輔弼,但好景不長。「迨二十年後,深居不出,百事叢挫,養成一骫骳之疾,且又貪囈無厭,礦稅內使四齣虐民。譬如養癰,特未潰耳。故戊午前後地裂山崩,人妖天變,史不勝書。」如此,一個比較站得住腳的史學判斷是:「蓋我明之亡征已見之萬曆之末季矣,乃世以其靜居無事,稱為『福王』;則世豈有一日萬幾之主,可僅僅以無事為『福』也哉!」
山隈故盤礴,倚徙復何歸。
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
我們僅知張岱逃出紹興時確實隨身帶著明史草稿,雖然詳細追索章節的寫作時間已不可能,但其基本骨架應在出亡前已大致成形。張岱運用的格式,自司馬遷時代以降在中國已被奉為圭臬,因其既能因時因地制宜又能廣搜博採,所以歷久不衰。
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
手足自踤阹,方能不汆入。
此番還鄉,人事全非。是因方國安的手下也好,遭當地強梁打劫也罷,或新朝清朝官員要他為兩度支持魯王付出代價,總之張岱已是無家可歸。順治六年十月,張岱在紹興龍山後麓賃租一塊地,這裏曾是他卜居、讀書、賞燈、觀雪的地方,他常與祖父張汝霖偕游的「快園」同樣在此。兒少時代的快園宛如人間天堂,其名取自在此讀書為一大快事:其間果樹茂密,池塘廣闊,花木扶疏、圍牆拱立,景緻之開展,彷彿人信步在捲軸上。在明朝滅亡前的繁盛年代,擁有一座園子還能取得豐厚的投資報酬。張岱寫道,快園裡池廣十畝,養魚魚肥,鮮橘可易絲綢,甘藍、甜瓜、桃、李一天可賣一百五十錢——真可謂「閉門成市」。不過,等張岱賃居於此,快園早已一片荒蕪。當年快意的讀書人杳然不復見,家族四散飄零。張岱說他得親自修葺這敗屋殘垣,然而造景的木石格局有何深意就無法索驥了。張岱以戲謔之說告訴老友,快園之名,證實了中國人「名不副實」的成語。這就好比「孔子何闕,乃居闕里;兄極臭,而住香橋;弟極苦,而住快園」。read.99csw.com
避居山林后,對陶淵明歸隱田園的詩作,張岱就不只是唱和了,而是借陶淵明之語說出新意,把害怕家人有缺陷轉引成寫作者對文不能成全的憂慮。因兒女家中失和,這些作品也是張岱的家訓,他掛慮的不僅在不能忘本,也要在整個家幾乎分崩離析時,還能以先人為榜樣持家齊家。
張岱曾言,為先人立傳是篇篇險招,因扮演的角色不同。寫高、曾祖張天復與張文恭,因二人多年位居要津,歷經官場浮沉,要緊的是澄清朝廷的不實曲解;張岱援引他在《史闕》提出的隱喻,形容自己好比天文學家,「如救月去其蝕,則闕者可見也」。而寫祖父張汝霖,張岱說,「如寫照肖其半,則全者可見也」。至於父親張耀芳,他就得像個漁夫,「如網魚舉其大,則小者可見也」。張岱后又補述道:「岱不才,無能為吾高曾祖考另開一生面,只求不失其本面真面,笑啼之半面也已矣。」
「吾子孫能楷模先世,珍重孝友,則長世有基。若承此漫不知改,則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余之家世自此斬矣。故曰:『余之先世在是,余之後世亦在是也。』」張岱其實是給自己重責大任:僅以一隻禿筆,蝸居快園一角,憑藉一人所思所感所憶力挽狂瀾,使張家得以安然度過國家風雨飄搖,香火不絕。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飢,
橫在他眼前的挑戰,是要寫出擲地有聲的家族列傳,明代已有兩位知名的政治家,兩人都同樣文風簡練且著作等身。他本想見賢思齊,有為者亦若是,或找到同等文采之人委託代筆,但隨即又自斷此念。「李崆峒之《族譜》,鍾伯敬之《家傳》,待崆峒、伯敬而傳者也。岱之高曾自足以傳,而又有傳之者,無待岱而傳者也。岱之大父,亦自足以傳。而岱生也晚,及見大父之艾艾,以前無聞焉,岱即欲傳之,有不能盡傳之者也。岱之先子,岱知之真,積之久,岱能傳之,又不勝其傳焉者也。是以岱之傳吾高曾祖考,蓋難於李,難於鍾者也。」
菽麥實所羡,孰敢慕甘肥。
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
張岱也在《石匱書》的序文里自述書成於何時又是如何而成,一如《夢憶》與家傳。「余自崇禎戊辰(1628),遂泚筆此書,十有七年而遽遭國變,攜其副本,屏跡深山,又研究十年,而甫能成帙,幸余不入仕版,既鮮恩仇,不顧世情,復無忌諱,事必求真,語必務確,五易其稿,九正其訛。」所以張岱的《石匱書》,至少是完整草稿,應當成於順治十二年(1655)左右。
昔有負郭田,今不存半畝。
一千兩百年前,陶淵明寫詩描述喜獲麟兒,也同樣用了「厲之人」一語:
秋成皆有望,秋螢獨無依。
史家甚至還會繼踵司馬遷樹立的典範,穿州過省去親訪古戰場或訪談重大事件中還活著的人。張岱在明亡之後雖一貧如洗,不過還是走了同樣的路。順治十年(1653)秋,張岱寫道,他借探訪寓居浙西的族弟張登子,順道遊歷了江西抗清的慘烈戰場。沿途見聞令他心驚:「余上三衢,入廣信,所過州縣,一城之中但茅屋數間,余皆蓬蒿荊棘,見之墮淚。訊問遺老,具言兵燹之後,反覆再三。」而響應抗清的江西士大夫之家,「株連殆盡,言之可憫。及至信州,見立砦死守者尚有數十余處,而鄉村百姓強半戴發,縉紳先生間有存者,皆隱匿山林,不見當道。文士有知名者,不出應試。鼎革已十載,雒邑頑民猶有故主之思。」張岱追索這些事件的歷史根源時,最後大嘆:「木本水源,感發有自,不其然哉。」
像這樣講斷代或好幾朝的大段歷史,慣常先依序編年記載歷任帝王,隨後放置特定主題或概念的專論文章,如經濟、法律、運輸、公共建設、天文、音樂、氣候、農耕、哲學與科考,最後才是分量最多的人物列傳。列傳皆是史家認為對時代有影響力的人,無論忠良邪痞,公或私,皆按其功過分門別類。雖然編年章節的內容大致還能預期,但專論和列傳的光景就全然不同,史家不僅能選擇著重點自由發揮,還能適時另闢蹊徑。史家在撿擇材料或略而不談時,都有自己的政治或美學評判,每個論題——包括個別君主——也都會附加扼要的評或論。涉及的細節之複雜,已超過一般程度,特定項目下提到的人可能達數千之多。九-九-藏-書
四孫又一笄,計口十八九。
悄然思故苑,禾黍忽生悲。
無論張岱是否誇大境況的凄涼——逃離紹興后,他說,所有家當僅存「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他始終感受到昔日世界的牽繫。張岱並未吐露1640年代後期的生活細節,不過到了順治六年(1649),他已決心重返紹興。
基於這個原因,張岱的結論是,不能把亂世歸咎於像李自成的單一叛亂身上。中國之板蕩,日積月累,人人有責。譴責李自成,張岱寫道,猶如宣稱「匠石輟斧伐木」;事實上,明朝「譬猶蠹木,獻忠啄之,自成殊之,實群盜鑽穴之」。明亡又「譬猶逐鹿」,是許多人共同為之。就某種意義而言,的確是李自成成功逐鹿,但他之所以能夠如此,是因為「獻忠犄之,群盜聚踣之」。張岱又另以隱喻強調這個觀點:蜂與蝎看似給予致命的螫刺,但「蠅蛆攢溷而蜂蠆肆毒也」。張岱與其時代之人所悲痛吞下的,正是腐敗結成的苦果。
霏霏山雨濕,翼垂不能飛。
張岱在《石匱書》序文說道,有「能為史者,能不為史者也;不能為史者,能為史者也」。為具體說明,張岱還援引兩位古人為例;王世貞與蘇東坡。王世貞乃明朝一代碩儒,但對張岱而言,他正是不能為史而堅持為之的典型。就如張岱所道,王世貞「高擡眼,闊開口,飽蘸筆,眼前腕下,實實有非我作史,更有誰作之見,橫據其胸中,史遂不能果作,而作不復能佳」。
《夢憶》序文意象豐富,張岱一方面強調經歷、感觸的捕捉是隨性的,但他也想使人明白,他很清楚自己追尋過去是為了什麼:「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張岱心中,這毋寧變成一道贖罪的功課,誠如他在序文所表露的:如今他所捱受的種種劫難,正是往日驕奢淫逸的報應。張岱提到自己:「以笠報顱,以蕢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苎報絺,仇輕暖也;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瓮報牖,仇爽塏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
恨我兒女多,中季又喪偶。
尤其在顛沛流離的頭一年,張岱常以中國最受稱頌的隱逸詩人陶淵明為慰藉。早在好多年前,張岱便以陶淵明的姓取別號或書齋名,且因母親娘家亦姓陶,讓他共鳴更深。張岱想效法陶淵明並非只是毫無理由的迷戀:陶淵明的詩一千二百年來深植人心,生動傳達飽學之士一心拋卻壯志、功名的性情與層層肌理,或為返歸故里,躬耕寸土之地,或專心為文,或如他寄情杜康,沉吟人生之夢幻無常。人皆知陶淵明好酒,為了有酒喝可以說是排除萬難,有時甚至拿妻子買米的錢或不顧顏面向友人乞討。順治七年,張岱的友人陳洪綬為表彰陶淵明嗜酒如命,還從其詩中摘錄飲酒軼事,繪成一系列情理兼具的畫作。而不好杯中物的張岱,在順治三年,留下與陶淵明作品唱和的詩作:包括陶淵明的《詠貧士》七首,關於弒主篡位的政治詩,《自祭文》,以及窮之有道的名詩《有會而作》。陶淵明於此詩中說:
張岱決意另替五位族人立傳,也有相似之說:「岱嘗有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余家瑞陽(族祖張汝方之號)之癖于錢,髯張(族祖張汝森的外號)之癖于酒,紫淵(十叔張煜芳之號)之癖于氣,燕客(堂弟張萼之字)之癖于土木,伯凝(堂弟張培之字)之癖于書史,其一往情深,小則成疵,大則成癖。五人者,皆無意于傳,而五人之負癖若此,蓋亦不得不傳之者矣。作《五異人傳》。」
張岱在序文里也提及,他起初便立意《石匱書》只寫到1628年新君崇禎登基為止。雖然他後來寫明史時確實沒有悖離當初的決定,不過他心裡有數,明朝的淪亡已推翻了整個知識立論。如今,不知明亡,便無從理解明朝,同時,亦須有篇幅來解釋崇禎皇帝的自縊,以及南京福王,甚至紹興魯王的政權。張岱夢見了已故好友祁彪佳,剛開始他感覺背一直發疼,夢醒后只記得祁彪佳附耳叮囑,他要完成的是寫史而非去反清復明。想必背痛後來一直跟著他避居山中,甚至到後來賃居快園的時期,使張岱不禁自問,怎麼會這麼嚴重,身子骨衰敗至此,長久以來從沒發現什麼明顯癥狀啊。read.99csw•com
自經喪亂余,家亡徒赤手。
我們已無法追索,張岱是否早計劃好要避開方國安與魯王的朝廷,他本人也沒有留下任何具體記述,得見他至紹興西南百里隱居的三年,到底是何景況。此地山陵崎嶇難行,多是孤村,蓊鬱山林,間或幾座寺廟錯落。張岱在一首詩里提過,順治三年,他隱居山寺幾個月,僅帶一子、一仆為伴,隱姓埋名,又把心力放在撰寫明史上頭。經過月余,因身份曝光,被迫避他寺再度藏身,與和尚們同住了一段時間。張岱提到他飢腸轆轆,無米可炊,甚至沒有柴薪舉火,這時他才恍然大悟,中國自古以來流傳忠心耿耿的隱士,寧可餓死山中,也不願侍奉二主的故事,與事實差距甚遠。張岱如今體悟到,這些品德崇隆之士,真的是活活餓死的。
快園惟有談天說地,依然如昔。張岱提及人生一大樂事,便是在暮夏午後與三五少年——他並未明說究竟是自家子弟或鄰人——坐在快園裡,訴說前塵往事。尤其是溽暑之日,躲在石橋下傍水乘涼,看往日時光重現,直到層層回憶湧上心頭,張岱便「命兒輩退卻書之,歲久成帙」。張岱在快園寫下的日常瑣語,有部分後來發展成家族裡的人物紀事,被搜入《夢憶》之中。他時常提及祖父張汝霖的敏快聰慧,還有家族許多成員的早熟機智,包括張岱本人,旁及家族好友徐渭和祁彪佳。張岱在書中言,他試圖找出嚴肅但不失輕鬆的方法,讓教育不致太沉悶。他仔細想過,要有三分幽默才成七分教誨,諸如笑談、雙關語、文字遊戲、謎語全都有助後生晚輩全神貫注,不昏昏欲睡。張岱有些短文對教養孩童其實蘊藏很多有用的提示,像不能喝酒失態,撒尿要注意長幼有序,詼諧之餘又能要求其生活言行。
陶淵明在詩作序文里,對躬耕自食艱辛的梗概描述頗令人動容:「舊谷既沒,新谷未登,頗為老農,而值年災,日月尚悠,為患未已。登歲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資,煙火裁通;旬日已來,始念飢乏。歲雲夕矣,慨然詠懷。今我不述,後生何聞哉!」
張岱大可像別人那樣怨天尤人,不過他從不成天自艾自憐。漸漸熬了幾年,總算又得見老友,有時也有一些意外之喜——譬如總是對張岱情深義重的陳夫人,她是山民弟之妻,性情溫厚懇切,是張岱時常探望之人。陳夫人雖年過半百,不過只要張岱登門拜訪,必親手款待佳肴,以長輩之禮事之。那些追隨魯王的,則殉國,天人永隔;連畫家陳洪綬也于順治九年(1652)病逝,再也無法把酒言歡。倒是祁止祥,這位多年的至交老友,也是祁彪佳的兄長,他在祁彪佳自盡後於台州為魯王效力,留著性命要說出真相,他懷裡揣著心愛的寵物迦陵鳥「阿寶」,躲避擄掠的亂民和土賊,步行兩周才返回紹興。
清飈當晚至,豈不寒與飢?
順著這個比喻,他又說:
為使論點更完備,張岱再舉司馬遷為例。張岱時代的文人,一致公認司馬遷是有史以來最傑出的史學家。司馬遷文采斐然,不同於王世貞,因為「其得意諸傳,皆以無意得之,不苟襲一字,不輕下一筆」。結果,司馬遷筆下的歷史「銀鉤鐵勒,簡煉之手,出以生澀。至其論贊,則淡淡數語,非頰上三毫,則睛中一畫,墨汁斗許,亦將安所用之也?」
張岱撰述這三部家族傳記時,僅在寫三位叔叔的第二部有附上短序交代用意。張岱說:「仲叔死七年,三叔死十年,七叔死三十六年,而尚未有傳,則是終無傳也已。人之死而寂寂終無傳者有之矣。惜乎吾三叔者,皆可傳之人也。」其仲叔張聯芳可確信卒于崇禎十七年(1644),而這部家傳成書于順治八年(1651),以書成之日為基準,便可知能幹的三叔張炳芳卒于崇禎十四年,才華橫溢但狂放不羈的七叔張燁芳則卒于萬曆四十三年(1615)。
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
讀者自當知曉,「一株柳」本是形容詩人陶淵明一生多舛,然而問題是人多不見得就勢眾,張岱就言:
無論如何,一般人一一評點明代自肇建以來,歷朝諸位皇帝的能力,對第十六位,亦是末代的皇帝崇禎,總逃不掉是個亡國之君的印象。然而張岱對崇禎的性格解讀格外敏銳,他注意到崇禎夕改朝更的乖異用人方法,簡直如「弈棋」。張岱寫道,十七年之天下,無時不廣徵人才,新進官僚薦舉、山林隱士、宗室宮女寺宦、平民粗人等均在內;結果,「愈出愈奇,愈趨愈下」。張岱把這反覆無常的用人現象,歸因於崇禎皇帝杞人憂天的稅政:時常哭窮,屢屢加稅,但剋扣邊關防務、軍士糧餉,派出閹官四處搜刮額外稅賦,崇禎皇帝的所作所為,無不教人認為他與他的施政同樣窮途末路。「先帝立賢無方,天下之人無所不用,及至危急存亡之秋,並無一人為之分憂宣力,從來孤立無助之主,又莫我先帝若矣!」然格外諷刺的是,「其正命殉亡,身死社稷,千秋抱痛,萬姓悲思。漢唐宋末代之君,所不能效其萬一者也」。張岱寫道,總體而論,崇禎皇帝「勤儉精明,銳意圖治,宵衣旰食,惕厲焦勞」;是環伺在皇帝四周的怠忽之人「共亡其國」,於是倒教「實是中興之令主,反為亡國之孱王」。read.99csw.com
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
不過思及自己其他著述,譬如《古今義烈傳》、《史闕》,明朝一代人物均已細數,張岱如何也要為自己開脫:「雖然,其可終無傳哉?終無傳,是岱能傳我有明十五朝之人物,而不能傳吾高曾祖考,則岱真罪人也已。」
我年未至耆,落魄亦不久。
順治三年,年屆四十九歲的張岱,顛沛流離,昔日生活的點點滴滴縈繞腦海,回憶如電襲來。張岱提到,夜氣方回,雞鳴枕上,拂曉時分,往事總入夢。值此之時,張岱告訴我們,「繁華靡麗,過眼皆空」。記下昔日回憶本是無心插柳,沒想到得以為困頓生活暫時解憂:「飢餓之餘,好弄筆墨。」對張岱而言,夜間燈火星耀,琴聲悠揚,腐臭難聞的牲祭,娼妓若有所思的靜默,浪擲千金于古玩,母親喃喃的祝禱,年輕伶人的粉墨登場,舟船、轎輿之旅,與知交好友的談詩論藝,連同無數的片刻,全都值得說、值得記。不過,張岱在《夢憶》一書的序文中強調,這些篇章不落俗套,自成一格:「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這年歲暮,張岱發覺他就這樣寫了一百二十余篇的陳年舊事。回憶如夢片斷,雖然張岱有意不寫長,文章篇幅從一段至多兩頁不等,但編成小書也綽綽有餘了。
凡百有心,奚特於我!
張岱再以類似的病灶隱喻,往下推及萬曆之孫天啟。公元1621年至1627年,天啟在位期間由閹官把持朝政,張岱視為已病入膏肓。張岱寫道:「我明三百年,宦官之禍始於正統,橫于正德,復橫于天啟。正統、正德猶對口發背之症,壯年力旺,毒不能內攻,幾死復活。天啟則病在命門,精力既竭,疽發骨,旋癰潰毒流,命與俱盡矣。」張岱最後說,面對如此時局,雖名醫扁鵲再世也難以起死回生,這正是何以明朝末代皇帝崇禎無能力挽頹勢。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三餐尚二粥,日食米一斗。
十女嫁其三,六兒兩有婦,
陶淵明《詠貧士》第一首如下:
張岱自1650年代(順治七年)之後,又號「六休居士」,他在快園裡跟人談到此:「粗羹淡飯飽則休,破衲鶉衣暖則休;頹垣敗屋安則休,薄酒村醪醉則休;空囊赤手省則休,惡人橫逆避則休。」張岱的境界顯然超脫了「報應」的想法,從絢爛歸於平淡。只是,流離時曾錄而為文一一存於《夢憶》的家族憶往,似乎還無法遠去,特別是仲叔張聯芳、堂弟燕客,以及談最多的祖父、父親,都還在快園裡留與後人談論遐思。九-九-藏-書
張岱以專業史家自居,他知道明朝淪亡還有諸多細節必須交代。然而在某種意義上,張岱又囿限於自己設定的架構,讓《石匱書》止於天啟七年(1627)天啟皇帝駕崩之時。無論當初的理由如何完美無瑕,如今已沒有意義了;所以在鼎革之後,《石匱書》定稿最後殺青前,張岱了解到他唯有再寫一部《石匱書》的《後集》,分析之後的史料,才能釐清明亡的意義。自此之後,張岱兩項計劃齊頭并行,往複挪動一些材料,必要時有些章節或傳記得重複出現,雖然情況不多。
張岱繼續說道,這三位叔叔「有瑜有瑕。言其瑜,則未必傳;言其瑕則的的乎其可傳也。解大紳曰:『寧為有瑕玉,勿作無瑕石。』然則瑕也者,正其所以為玉也。吾敢掩其瑕,以失吾三叔之玉乎哉?」
厲夜生子,遽而求火;
陶淵明《詠貧士》七首的開篇之作最為膾炙人口。該詩旨在傳達回歸田園生活的寂寥,以及陶淵明本人的彷徨無依,「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兩句尤其佳。歷代文人雅士的品評,無不認為陶淵明這首詩不僅喻指自己,也暗喻所處朝代的崩潰。張岱亦以組詩七首唱和陶淵明,順治三年秋天,他在風雨凄然之時提筆,特別提及要跟「諸弟子」分享,張岱當時基於安全理由將之送往城東山中。
敗屋兩三楹,階前一株柳。
奄忽數年間,居然成老叟。
蘇東坡乃宋代文人、朝臣,卒于公元1101年,恰是王世貞的反例。一代詩文大家蘇東坡,峻拒作史,雖有國之重臣力勸,蘇東坡還是不為所動,蘇東坡始終堅信「史之不易作,與史之不可作也」。張岱寫道:「嗟嗟!東坡且猶不肯作,則后之作者,亦難乎其人矣。」不過,張岱雖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不能為史」,且才情不及王世貞(更遑論蘇東坡),他還是決定勉強為之。因為他知道「能為史而能不為史者,世尚不乏其人,余其執簡俟之矣」。
在張氏列傳短序文末,張岱自道家莊子借一意象,將之延伸至作傳之藝術:「厲之人(麻風病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所幸,張岱繼續說道:「岱之高曾祖考,幸而不為厲之人,而岱之傳而不能酷肖吾高曾祖考,則夜半取火而視之,惟恐其似己,與惟恐其不似己,其心則一也。」
二十三口人,各各宜努力。
張岱不願做滿人打扮,薙頭蓄髮,自知模樣十分嚇人:「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張岱形容自己看起來就「如毒藥猛獸」。他時常興起自殺的想法,不過撰寫明史大業未竟,又使他打消了卻殘生的念頭。
不論張岱內心是否覺得,他該為昔日揮金如土的生活承受報應,他的感懷終究是超脫了時代或個人動機,不減損其感染力。某種程度上,也許張岱真是每成一段便坦白佛前,以能「一一懺悔」。然而,這些他自身與其他人生活的種種過往片刻,他又是用情至深,下筆不輟,誠如張岱在序的最後所言,「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
張岱後來又寫了一首詩,套玩數字鋪陳出家人好不容易團圓,但他已不配稱為一家之主的感受:
張岱的唱和雖仿效陶淵明,不過換了一個重要隱喻:陶淵明的不祥之雲成了螢火蟲,在霏霏淫雨中光芒終於熄滅。張岱寫道:
吾譬吾一家,行船遇覆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