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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寄諸石匱傳後世

第九章 寄諸石匱傳後世

祁彪佳的主張是,現在或十五年後再死,終究在道德層面上差異不大。但張岱卻認為,如果一個人因為多活幾年,有更多時間尋思良方,死於何時就太重要了。
康熙三年(1664),張岱終於完成《石匱書》,全書篇幅凡兩百五十萬字,上起洪武肇基,下迄天啟崩殂(1360年代至1627)。《石匱書後集》依序提到幾位皇帝與南明諸王的史實梗概,只有二十余年,篇幅自然較短。不過由於內容幾乎遍及朝廷治理的各個面向,上自天文曆法,下至經世濟民,舉凡《石匱書》涉及的層面全都統攝其內,且張岱臚列的列傳共計五十六卷,內容細密又繁複,《石匱書後集》最終完稿時仍約有五十萬字。張岱整部明史共計三百萬字。
或許,對張岱而言,把陳洪綬納入《石匱書·妙藝列傳》是再自然不過了。陳洪綬卒于順治九年(1652),一度效命魯王,也曾削髮為僧,最後以畫家之姿爆發狂放的能量,在十一天內創作了四十二幅畫,令人嘆為觀止,其中一幀以陶淵明詩作為題,描繪他貪得杯中物。陳洪綬的傳記篇幅雖短,讀來仍知張岱對陳洪綬知之甚稔。張岱載述陳洪綬效命魯王,擅繪山水花卉、仙佛鬼怪,畫筆奇絕,最後直言老友的藝術生涯:「畫雖近人,已享重價,然其為人佻傝,不事生產,死無以殮。自題其像曰:『浪得虛名,窮鬼見誚,國亡不死,不忠不孝。』」以這種方式向老友告別並不尋常:探其原委,或許是到了順治七年,陳洪綬終究卸下效忠明朝的偽裝,投靠新朝權貴的門下。
圖功為其難,潔身為其易。
修史不僅給張岱帶來額外收入,也讓他有渠道接觸谷應泰搜羅的崇禎朝《邸報》——崇禎朝國史的草稿。張岱一眼即知《邸報》彌足珍貴,其中每周記載明亡前崇禎朝的政務。張岱在族祖張汝方的傳記曾提到,汝方在報房工作達二十年之久。張岱在完成《石匱書》前,即利用這無價的《邸報》史料,強化《石匱書》細節的鋪陳,並著手撰寫後集,以涵蓋1628年到1640年代末這段大明王朝的尾聲。順治十五年初,谷應泰的計劃告成,《石匱書後集》的修撰持續進行,並完成了數卷,張岱時年六十一,回到快園和紹興家中。余后六年,張岱按部就班,進行這項宏偉計劃,康熙三年(1664)可視為《石匱書》竣工之時,張岱仍繼續潛心撰寫《石匱書後集》。
張岱不厭其煩地記下張文恭的為人處世:「庚午游太學,明年舉南宮射策,賜第一甲第一人,授翰林修撰。自以遭逢聖明釋蹻取上第,廩稟期有以自樹。」張文恭的方法很簡單,張岱繼續說道:「日橐筆守官下,搜羅金匱憲典而研究之。詞林故清,署第雍容,以文墨自高。稍涉事,輒引代庖為解,乃獨聚徒講求世務。人才相與籍記之,戶外屨嘗滿;每抵掌,論天下事不為首鼠兩端。」
大兒走四方,僅可糊其口。
張岱又在陶淵明的詩文尋得共鳴。陶淵明那首《責子》詩是詩中逸品,「總不好紙筆」,陶淵明如是悲嘆五個兒子不能痛改前非。陶淵明自道諸子懶惰至極,不成器,他只好多進杯中物了。
張岱的長子、次子雖遊盪閑散,總不失為讀書人。順治十一年(1654),他們還打算到杭州參加鄉試。張岱記述,曾為激戰之處的江西,當地許多學子仍拒赴科考,以表達對清朝的敵視;然而,張岱顯然不認為這樣的抗拒有何意義,所以讓兒子自己決定。兒子終究沒考上,不過他們追求功名的企圖把父親帶回魂牽夢繫的杭州。張岱自崇禎十六年(1643)明亡之前一年,就不曾親睹杭州西湖了。
或許是堂弟張培的驟逝,令張岱興起撰寫他稱為《自為墓志銘》的念頭,該文成於康熙四年(1665)。張岱很清楚,墓志銘有其神聖性,不只他推崇的陶淵明寫過,曾祖張文恭好友徐渭也有一篇傳世。張岱在墓志銘提及他決定動筆的來龍去脈:「甲申(崇禎十七年,1644)以後,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髮婆娑,猶視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與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無功(王績)、陶靖節(陶淵明)、徐文長(徐渭)皆自作墓銘,余亦效顰為之。甫構思,覺人與文俱不佳,輟筆者再。雖然,第言吾之癖錯,則亦可傳也已。」
身為史家,張岱當然必須決定要給自家人多少篇幅,然而張家確實不乏非凡之士,所以無怪乎《石匱書》的列傳部分,還是有內舉不避親的味道。譬如,張岱就認為曾祖張文恭(張元忭)在明代道學有其重要地位。在這篇不算短的傳記中,張岱關注的,主要是張文恭在晚明變化多端的政論中所抱持的哲學旨趣,然而卻先行彰顯的張文恭的清高人品:「古貌魁然,嶽嶽負意氣」,熱衷探索道德議題,年輕時就服膺明代大儒王陽明的良知之學。張岱在傳記里沒有記下太多細節,僅提到高祖張天復在西南戰事得罪當道而捲入訟獄,此時張文恭展現無比勇氣,為其父申冤。
這次遊歷卻令人心碎。張岱二十幾歲時誇言西湖教人樂而忘憂,教人思慮澄明,如戳身上瘡或拔肉中刺。如今張岱五十八歲了,發覺西湖令人不堪回首。在晚年輯成的《西湖夢尋》序文中,張岱回想重訪夙昔勝景時的震驚,百感交集。「餘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實未嘗一日別余也。前甲午丁酉,兩至西湖,如涌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氏、余氏之別墅,及余家之寄園,一帶湖庄,僅存瓦礫。則是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
張岱與徐沁總共搜集了一百零八張圖像。想當然爾,其中有許多人張岱不認識。其他如高祖天復、曾祖文恭,在他出生前便已辭世,但其遺澤深深烙印在張岱的成長過程。而有幸今生得見者,更直接造就他往後的人生與思維方式。這些人不惟有祖父張汝霖、朱恭人的父親朱賡和二叔張聯芳,還包括朱恆岳這位精於帶兵、吃食百無禁忌的將帥,張岱前去弔唁他時曾於海塘上觀潮。當然,張岱的兩位知交陳洪綬、祁彪佳,同游塘上這傳奇一幕,看水花轟怒熗碎,也亦在內。兩人皆微微而笑,祁彪佳穿著錦袍,陳洪綬則作布衣打扮。張岱在康熙十九年(1680)寫道:「……匯成一集,以壽棗梨,供之塾堂,朝夕禮拜,開卷晤對。」張岱說他企盼這些人像連同贊語能「垂示無窮」,且「所望於後之讀是書者」。序言最後是以新取的「古劍老人」署名之。九九藏書
欲緣河北走遠行,必先經過一座跨河之橋。石橋極古樸,上有灌木以為蔭涼。興緻一來,便能至橋上停泊,小憩樹蔭片刻,聽風聲濤濤。他在樹下任風吹拂,紅塵羈絆盡脫,與明月相伴依偎。
在墓志銘結尾處,張岱突然改以第一人稱行文。他有些離題,提到童年的健康問題,以及少年時在文字和對子的早慧,然後才言歸正傳,談自己的身後事:「曾營生壙(生前預造的墓穴)于項王里之雞頭山,友人李研齋題其壙曰:『嗚呼有明著述鴻儒陶庵張長公之壙。』伯鸞(梁鴻之字),高士,冢近要離(春秋時代的刺客),余故有取于項里也。明年,年躋七十,死與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書。」
根據張岱自陳,他從1628年著手編纂明史,此時崇禎皇帝甫登基,是以早在明亡之前,張岱對於歷史已有定論——由於撰述之時明朝仍在,對於何者能說,何者不能說,時而秉筆直書,時而有所隱諱。不過,縱因焦點轉移而衍生種種問題,《石匱書》還是為1368年至1627年間治理中國的十五位皇帝,勾勒引人入勝的全貌:他們對權力與篡位的態度,邊疆與對外政策,令人折服的戰術與迂腐不化的戰略,稅賦與軍費的難題,傑出的藝術天分與宏偉的宮殿營造計劃。
掩襲知不久,而有破竹勢。
張岱把高祖張天復事迹置於文恭傳記的開頭,並在結尾處又為祖父張汝霖留下篇幅。而為曾祖張文恭同門好友鄧以贊立傳時,行文一兩頁后,又讓張汝霖現身,這回他所佔的篇幅更長;此乃書寫技巧的佳例,修史者鋪陳內容時,間或論及自家人。在《石匱書》的鄧以贊傳中,張岱就穿插了一段軼事。張文恭辭世后,鄧以贊時而造訪紹興,有一回還質疑張汝霖的學問。鄧以贊責難張汝霖不肖,蹉跎時光,沒想到張汝霖以論語之說為題,洋洋洒洒寫就一篇斐然文章,回敬鄧以贊的批評,教鄧以贊擊節稱快,說這年輕人豈止科場功名而已,必然能光耀張家門楣。張岱在說完此事之後,隨即在結尾處又提到張汝霖應考鄉試,列名第六。翌年,張汝霖前往京師,會試及第。
《石匱書》還旁及張家其他族人和交遊。在篇幅較短的《妙藝列傳》,張岱收錄了仲叔張聯芳的小傳,盛讚他作為收藏家、畫家的博大與才華。張岱是這麼說的:「少精畫理,以舅氏朱石門多藏古畫,朝夕觀摩,弱冠時即馳名畫苑。」張岱尤其稱頌張聯芳的長幀大幅,技藝超絕,「氣韻生動」,認為他的造詣甚至超越元朝的山水畫大師。張岱引述晚明知名畫家董其昌讚美張聯芳之詞:「胸中讀萬卷書,腳下行萬里路,襟懷超曠自然。」張岱在結尾處順便介紹了陳洪綬,稱他身為張聯芳的女婿,畫風與技巧頗得其真髓。
「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載,夢中猶在故居。舊役小傒,今已白頭,夢中仍是總角。」
如是之夢乃張岱的啞謎:「夙昔未除,故態難脫,而今而後,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惟吾舊夢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猶端然未動也。兒曹詰問,偶為言之,總是夢中說夢,非魘即囈也。」
明亡時第一本寫的集子《陶庵夢憶》,張岱當然也沒忘,並在康熙十三年(1674)七十八歲時,為該書重作新序。開頭像是一紙放棄聲明:「陶庵老人著作等身,其自信者尤在《石匱》一書。茲編載方言巷詠、嘻笑瑣屑之事。然略經點染便成至文,讀者如歷山川,如睹風俗,如瞻宮闕宗廟之麗,殆與《採薇》、《麥秀》同其感慨而出之以詼諧者歟?老人少工帖括,不欲以諸生名。大江以南,凡黃冠、劍客、緇衣、伶工,畢聚其廬。」
其實張岱幾年前就寫過另一首詩,提到他身邊的這些侍妾,沒一個像梁鴻的妻子如此優雅自持:
這是個自古流傳下來的故事,所以祖父第一次帶著幼年張岱到快園時,才會以「琅嬛福地」形容。等到他避居山中,回憶如旋渦翻攪,開始從中理出頭緒寫《陶庵夢憶》,從此這四個字成為張岱個人心靈的寄託之所:「陶庵夢有宿因,常夢至一石廠,𡺫窅岩𥨍,前有急湍回溪,水落如雪,松石奇古,雜以名花。夢坐其中,童子進茗果,積書滿架,開卷視之,多蝌蚪、鳥跡、霹靂篆文,夢中讀之,似能通其棘澀。閑居無事,夜輒夢之,醒后佇思,欲得一勝地彷彿為之。」
世人所知張岱親手寫下的最後作品,完稿于康熙十九年(1680)陰曆八月,約當他八十四歲生日之時。它其實是一篇序,書則尚未完成,名為《有明於越三不朽圖贊》。序中可知,即便已晚年遲暮,張岱還忙於構思如何編纂歷史。他在序文自陳,好幾年來他如何忙於編寫一部不朽人物群像的著作,尤其是「立德、立功、立言以三不朽垂九九藏書世者」,正是他不斷搜集圖像且加以評點的對象。張岱寫道,徐渭之孫徐沁成了他的合作夥伴,陪著他在紹興一帶挨家挨戶穿梭,四處尋訪那些願意提供史料圖像的人。
這些年來,張岱雖相交滿天下,子孫滿堂,為了不讓一些人的生命平白凋零,更是長年孜孜矻矻,然而他自己的旅途終點,似乎沒有人願意不嫌麻煩為他記下個時辰或景況。這樣一來,我們反倒可以隨自己的意,想象他寫完最後一篇作品時,肯定像剛分娩完的麻風女子一樣,立刻叫人拿火來,查看他視為心頭肉的孩子是否身形健全。又或者,我們亦可想象,跟許多張家人的坐姿如出一轍,他彎坐于書幾,凝視著最後搜集到的史料圖像:有個老人突然發覺自己如鬼使神差般手舞足蹈起來。
逃亡的幾年當中,張岱曾寫過一首詩回應亡友,這首詩正是在反駁祁彪佳認為只有兩條路可走的邏輯:
在鋪陳戰爭及朝代淪亡的全貌中,張岱企盼能闡釋各類人的生活樣態——朝廷的叛變者和擁護者,殉國者、勇士和變節者,女人和男人,販夫走卒和冠蓋之士,畫家和閹官,而忠貞思想的意義和重要性一直是貫穿其間的要旨。在《甲申(1644)死難列傳》的總論里,張岱試圖探索忠義與死殉的分野,而這個議題初見《古今義烈傳》的自序,該書成於天啟年間。如今,張岱又以不同的措辭表述:「若人也,于死而無愧色,若人也,于死而有愧色;猶之烈婦人以身殉節,𢵧然曰:余拼一死;淫|婦人以身殉淫,亦𢵧然曰:余拼一死。死則無異,其所以處死者,則有異也。」張岱又以不同的譬喻,「救火者死於火,搶火者亦死於火,二者同死於火,不可謂搶火之死與救火之死同其一死也」。張岱認為,厄亂年代的臣僚不啻為搶火者:「無奈居官者,一當職守,便如燕人之視越;遍地烽煙,皆謂不幹己事。及至火燎其室,玉石俱焚,撲燈之蛾與處堂之燕,皆成灰燼;則烈皇帝(崇禎)殉難諸臣,以區區一死,遂可以塞責乎哉?」
張岱須決定《石匱書》要納入多少親友事迹,《石匱書後集》也是如此。張岱並沒有刻意為之,而是在《石匱書後集·妙藝列傳》重複二叔張聯芳與陳洪綬在《石匱書》的簡要列傳。(事實上,有可能是張岱最初為《石匱書後集》撰寫這兩人的列傳之後,才決定也穿插在《石匱書》中。)同時,張岱也在變節奸臣馬士英的列傳,穿插他以布衣身份給魯王的上書。而在描述江西殉國者的列傳中,張岱總結時提到他曾親訪遭兵燹蹂躪的江西,並訪訊當地遺老。
張岱在《石匱書後集》的評論,時常感情澎湃,且發自個人的經驗——這不僅出現在1640年代、1650年代兵禍連天期間有關殉國者和抵抗者的列傳,同樣亦可見諸《文苑列傳》。在《文苑列傳》里,張岱呼應了他在《夜航船》的想法,指出當世許多知名文人,只是「藝林淵藪」,「為文不靈」,與「經笥書櫥」無異,遠非作家,因為他們皆「食生不化,亦未見其長」。張岱嘲諷,有明一代,秀異文人皆科甲出身;為求平衡,張岱說他寧可把至少一半的篇幅留給「寒士」,以永遠昭示文章「非資格科名所能限量者也」。
呼米又呼柴,日作獅子吼。
老人長繫念,子弱不勝衣。
其他(有時並不明顯)與張岱過去或先前嗜好有關的事物,也都收錄在這部巨著。譬如,在天文志中可看出張岱對利瑪竇的興趣是被祖父張汝霖所挑起的。張岱提到利瑪竇與幾位明代的曆法家一同共事,但利瑪竇對中國科學的影響有限,原因在於「欽天監靈台保章諸官以為外夷而輕視之,遂與之鑿枘不入,故終利瑪竇之身,而不得究其用,則是西學雖精,而法以人廢也」。
「且遭時太平,海內晏安,老人家龍阜,有園亭池沼之勝,木奴、秫梗,歲入緡以千計,以故鬥雞、臂鷹、六博、蹴踘、彈琴、劈阮諸技,老人亦靡不為。今已矣,三十年來,杜門謝客,客亦漸辭老人去。間策杖入市,人有不識其姓氏者,老人輒自喜,遂更名曰蝶庵,又曰石公。」
此後到《石匱書後集》,張岱感覺有必要把話說清楚說完;當然這樣說並不容易,但張岱仍認為祁彪佳以身殉國,尤其是為福王或爾後覬覦王位的無用之人,實非義行,然其舉仍正氣凜然,足堪表率:「嗟乎,祁中丞之死而名之曰忠,則可及也。名之曰敏,則不可及也。蓋處中丞之地無一可死,乃時事致此,萬不可為。明眼人視之,除卻一死別無他法……凡中丞之忠孝節義,皆中丞之聰明智慧所倉皇而急就之者也。」祁彪佳能受人景仰,名列聖賢,張岱的明晰論斷與折服之力實功不可沒。
「其所著《石匱書》,埋之琅嬛山中,所見《夢憶》一卷,為序而藏之。」
「余乃急急走避,謂余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如保我夢中之西湖尚得安全無恙也。因想余夢與李供奉(李白)異,供奉之夢天姥也,如神女名姝,夢所未見,其夢也幻。余之夢西湖也,如家園眷屬,夢所故有,其夢也真。」
張岱歸返龍山,寓居快園著書立說,然而親情並未更雍睦:
次兒名讀書,清饞只好酒。
三兒惟嬉遊,性命在朋友。
在如是納賄、貪婪、昏聵的氣氛里,像方國安這類軍閥反而迅速竄起擅權。方國安個人雖給張岱與家人帶來不幸,張岱對他的描述卻出奇公允,雖然開場聽來略為刺耳:「方國安,字磐石,浙江諸暨人。少無賴,逐樗蒲、淫酒,使氣搏人,里不齒數。至私牽其族人耕牛貿之,為牛主所覺,於是族人共逐之,不令即祖祠。國安野走從軍,隸寧南侯左良玉下……自卒伍起,歷管軍。」
張岱花了不少筆墨在《石匱書後集》追咎明亡之責,對身陷此危機的諸位人物一一評價。根據張岱的解釋,崇禎皇帝稱得上正派之人,卻因先帝庸碌,自己又無法運用既有資源,開創新局,導致頹勢難以扭轉。崇禎既可憐、又可恨。不過,對於在順治元年底、二年初短暫偏安南京的福王,張岱則是深不以為然,更以史學評斷,拒納福王于本紀;張岱評論福王既「昏瞶」又「魯莽」,起用天下至惡奸臣把持小朝廷,是以「僅列世家,不入本紀」。福王就像是以砒葯毒虎之人,「不知己之食砒先,自潰裂」。九_九_藏_書
吾人可從字裡行間窺知,張岱撰述明代各朝時態度謹慎:一個明顯的例子是1402年永樂篡位;朱元璋傳帝位於建文帝,而永樂帝是建文帝之叔。張岱字斟句酌,從中可見朝廷對莽撞論斷的報復令史家噤若寒蟬。所以,論及永樂「尚有武未盡善之疑」,「於後世夫拘孿之行豈所以論上聖之主哉」。至於遭篡位的建文帝,張岱把他置於中國曆來同遭篡奪天命之人的脈絡:「殉國千古罕儷,拊心腐筆而已。嗚呼!此非臣之所得言也。」唯有在連番痛陳1572年至1627年三朝兩位君王之顢頇時(萬曆至天啟年間),才能從《石匱書》看出明朝淪亡后,確實影響了張岱對所處朝代弱點(偶爾也有優點)的遣詞用字。
二穉更善啼,牽衣索菱藕。
吾為其易者,聊在潔身志。
祁彪佳說他個人生死實無足輕重,無論他是否再為明朝效命十五年,本質上又有何異。所以,對祁彪佳而言,如何抉擇再清楚不過了:
至於短暫在紹興監國,爾後多年亡命在外,卻「薄曉琴書」的魯王,該給予什麼評價?魯王除早年貪圖逸樂,並無其他明顯特點。張岱基於自己短暫隨侍魯王的經驗論道:「魯王見一人,則倚為心膂;聞一言,則信若蓍龜:實意虛心,人人向用。乃其轉盼則又不然;見後人,則前人棄若弁毛;聞後言,則前言視為冰炭。及至後來,有多人而卒不得一人之用,聞多言而卒不得一言之用。附疏滿廷,終成孤寡,乘桴一去,散若浮萍,無柁之舟,隨風飄蕩,無所終薄矣。魯王之智,不若一舟師,可與共圖大事哉。」
戟起詞鋒利,肌分理窟微。
隨著明朝走入歷史的想法流傳開來,除了一些堅定信奉的人仍不改其心,對反清復明大業終成的期待形同煙消雲散。順治十六年(1659),支持舊政權的人集結欲收復南京,雖然得到士紳、農民等社會力量的奧援,這群亂黨終告失敗。最後一位自行僭稱帝號的南明藩王,日暮途窮,于康熙元年(1662)在緬甸邊境遭親滿的軍隊殺害。順治二年(1645)曾在張家作客豪飲的魯王,自逃離紹興后即在沿海居無定所,同於康熙元年死於金門島。一年後,即康熙二年(1663),小張岱十歲的堂弟張培生病沒多久即去世,年僅五十六歲。張培是張岱六叔的兒子,是能用想象力操兵的盲醫。張岱曾說,張培的死來得突然,令人措手不及:「以暴下之疾,遂至不起。」他如今是張家輩分最高者,於是幫張培主祭、寫祭文,他把張培與另一位他熟知的盲學者兩相比照,同樣是才華過人但只能清苦避世。張岱最記得張培的,就是他令人驚嘆的機敏與活活潑潑的樣子。
四兒好志氣,大言不怩忸。
然而張岱並無父親張耀芳的預言本領,死亡並未接踵而至。他反倒繼續撰述、鑽研治史之道。隨著材料的加入,《石匱書後集》的篇幅愈來愈長,也讓他小心提防對其思想控制的對象,已從明移換成清。雖然對張岱來說,談晚明的亂臣賊子與帝王昏庸無能已不是禁忌,不過一旦處理到引領清軍逐鹿中原或燒殺擄掠的人,他還是得處處小心謹慎,即便是列入目錄,有些較富爭議性的人物始終是付之闕如,因為實在是太危險了。張岱很愛修潤文章,會不斷修改如《西湖夢尋》的手稿,四書與《夜航船》的註疏;納入明朝史料,更新《史闕》,連以前寫好的《明季史闕》也要增添新章節。
再者,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他們為昏瞶荒淫的福王,或不幸的魯王以身殉難?他們的殉死,是否顧全國家大義所需與個人對忠義的界定?或者,這些殉死者反而猶如婦人「嫁凶酒撒潑之夫,以沉湎昏聵而笞逐其妻妾,乃妻妾不以為恨,而當其喪亡之日,猶欲為守節殉亡,則與彼情深伉儷,而願為之比翼連理者,不更難之難哉」?
雖然康熙二、三年間(1663、1664)張岱剛完成了《石匱書》,史筆也開始受谷應泰與其他文人公開肯定,然而寫的詩卻透著前所未有的蒼涼,詩中描述自己尚得挑起一家三餐溫飽的重擔。張岱助谷應泰修史應有一定的報酬,但我們看不出張家在紹興的生活比四處飄零時優渥。其中有幾首大致成於張培去世之時,張岱語帶挖苦,述說自己的愚行——連夜挑糞灌溉,拯救枯萎的茄樹、南瓜,或者嫉妒鄰人桑樹枝葉繁茂能養蠶。張岱在庭園打轉,環顧幾乎枯槁的樹,束手無策只能自問:「學問與經濟,到此何所施。」
有關張岱人生的最後時光,如今僅能得匆匆數瞥。從其詩文,張岱深深思念降生時母親誦念的白衣大士咒,已是高齡八十一。又過了一年,他作了一首簡單題為《己未元旦》的短詩。其時南方內戰方殷,有前明叛賊正在起事反清,或許是思及戰鬥可期,詩中多少嗅出張岱的熱血昂揚,原來同為中國求長壽的松鶴象徵,好像也有了弦外之音:
張岱寫道,該如何解開這種種不可解,任人為之。至於他自己,他倒挺樂意保留這些前後矛盾的特質,反正他幾乎是無一事不敗,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仙學佛不成,學文章不成,學農學圃,俱不成。
二妾老如猿,僅可操井臼。
張岱繼續說,偶一反省自身,就覺得自己活在七不可解之中:「向以韋布而上擬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則貴賤紊矣,不可解一。產不及中人,而欲齊驅金谷(晉代石崇所建的奢華園邸),世頗多捷徑,而獨株守于陵(古代隱士陳仲子所居之所),如此則貧富舛矣,不可解二。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則文武錯矣,不可解三。上陪玉皇大帝而不諂,下陪悲田院(救濟院)乞兒而不驕,如此則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則唾面而肯自干,強則單騎而能赴敵,如此則寬猛背矣,不可解五。奪利爭名,甘居人後,觀場遊戲,肯讓人先,如此則緩急謬矣,不可解六。博弈樗蒲(古之賭博遊戲),則不知勝負,啜茶嘗水,是能辨澠淄,如此則智愚雜矣,不可解七。」read.99csw.com
多年來,張岱把隨文都收錄在《琅嬛文集》一書中。他曾在一篇短文寫道,琅嬛乃「福地」,幾百年前由一位晉朝書生髮現。張岱當然知道,自從5世紀陶淵明寫下著名的《桃花源記》以來,這種無意間發現不為人知的隱僻天地,從此盤踞在中國人的感性世界。陶淵明在文中提到有個捕魚人,沿著蜿蜒溪流而行,忽然置身於桃花林之中,落英繽紛。隨著溪流窄縮,看見山岩有一裂隙縫,勉強穿越,發現自己處在靜謐、祥和的平曠之境,稼穡茂盛,家家怡然自樂。當地人款款相待,說先世為避秦朝統一天下的兵燹之禍而遁世此地,幾代以來過著悠然生活,不知外面世界的王朝更迭。他們悉心款待漁人,嘆惋細聽漁人的見聞。然而漁人辭別時,沒有人要隨他同行,僅要求不要向外人道出行蹤。漁人對此置之不理,還刻意留下石頭處處標記入口,急向太守稟告此事。太守雖即刻派人前往尋訪,但除發現沿途標誌,再找不著返回山谷的路。
今到繁華地,還須戰勝肥。
如是十一年,言之衹自丑。
張岱的破題,雖然跟他大部分談自己的文章一樣,采第三人稱的筆法勾勒,但他一一數落自己不是的呈現方式,既抒情又有想象力。在這篇墓志銘,張岱開頭就寫:「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圍棋),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對照少年時光,張岱述及往後歲月,仍下筆如寫他人:「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倖存者,破床破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隨著登門求像的消息傳開,張岱描述,不少人因此「或千里而惠寄一像」,雖然也有其他人家,「或數載而未獲一圖」。
松癯不待老,鶴癯豈因飢?
在簡述自崇禎十二年(1640)起,方國安在倥傯十年間所參与的戰役之後,張岱提出對此人的評價:「國安不識字,凡有移會,使人旁讀之,所改竄多合文理。當至危不懼,談笑自若,賞罰嚴,常懸大金,使人上巵酒為壽,不惜也。犯者副將以下不假,進以奇計,率不解,其卒工對搏,而走險擊虛諸法。無所事尚氣,故其部傲不下人。」
張岱搜集的圖像越多,這些夙昔典範就越深植他的生命,影響越深:「見理學諸公則自愧衾影,見忠孝諸公則自慚有愧忠孝,見清介諸公則自恨糾纏名利,見文學諸公則自悔枉讀詩書,見勛業諸公則自惜空蝗梁黍,見文藝諸公則惟恐莫名寸長。以此愧厲久之,震懾精神,嚴憚丰采,寤寐之地如或遇之,其奮發興起,必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矣。」
日出不得哺,未明先起走。
張岱曾為文評論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他認為如此的空間敘述實在少見,它超脫所有時間的形式類型。世上別的地方都依循著曆法、周期、朝代、冬夏季與節慶而行,獨桃花源的人「有寒暑而無冬夏,有稼穡而無春秋;以無歷,故無歲時伏臘之擾,無王稅催科之苦」。張岱的意思不是桃花源的人也要照外在世界的曆法才行,反而是認為如果外在世界能像桃花源那樣不知日月,根據生死的自然律動過活,一切將會更美好。
夢中之物或許確鑿,但在說夢時總會有某些東西佚失。張岱說他猶如山中人自海上返鄉(他講到表演時也曾用相同意象),欲與人分享所見之奇觀、所嘗之珍饈,誠雲「鄉人競來共舐其眼」,然美味不復存在,「則舐眼亦何救其饞哉」?
張岱心中有數,各類歷史自有其難題;張岱寫道,「國史失誣」,「家史失諛」,而第三類歷史——即所謂「野史」——往往「失臆」。然而,是否還能找到架構歷史的原則,將張家人納進國史洪流之中,而又不失其特立獨行與內在本性?張岱踵繼司馬遷的典範,采尖銳精要的評論,避免阿諛奉承的問題;同時,在順治八年(1651),即成書的非正式家傳中,當時流露的過度情感,也要收斂起來。
康熙八年(1669年,或許稍晚),張岱特就修史一事致書好友,自道終能心平氣和看待過去,置之度外、平靜觀察史事。「心如止水秦銅,並不自立意見。故下筆描繪,妍媸自見,敢言刻畫,亦就物肖形而已。」事實上,身為史學家,張岱對幾乎將自己摧毀的過往,一直是個感情豐富的見證者。尤其《石匱書後集》各篇皆有論贊列于文末(有時則在開篇處綜述全篇題旨),有意師法司馬遷精闢扼要、富道德洞察力的神韻——張岱認為這正是太史公獨到之處。九九藏書
張岱有些詩還是不脫田園詩的傳統框架,失落、果報也是他筆下經常出現的主題。不過,有時張岱也會有破格之舉,僅是寫實為之。他有一首詩,詩中說自己年已六十有七,可以推斷這首詩成於康熙二年左右(1663)。張岱在詩的第三句引出梁鴻這個人,使全詩讀來特別令人感傷。梁鴻是早陶淵明一世紀的名詩人,因家無恆產,被迫舂米維生。梁鴻的妻子出身富室之家,卻能在困頓的歲月和梁鴻同甘共苦,不離不棄隨侍在側。張岱把這首詩命名為《舂米》:
余曾細細想,一死誠不易。
然而出於某種與生俱來的傲氣,張岱還是一一列出他已完成的所有著述。開頭列的是《石匱書》與張家人物傳記《張氏家譜》,當然也有其他幾部傑出歷史人物列傳的著作,以及對四書與《易經》等的研究。還有成書于順治三年(1646)的《陶庵夢憶》,與尚在撰寫的《西湖夢尋》亦入內。張岱總共臚列了十五本書,其中多數尚為初稿,唯《古今義烈傳》一書已刊刻印行。
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
很難相信張岱寫這些文字時,心裡頭沒想到好友祁彪佳。雖然他在《石匱書後集》替祁彪佳寫的傳,篇幅既長又多表肯定,但最後總評仍舊是下筆力求無私。祁彪佳多年前自沉時,當晚曾書詩一首留予家人,提到明朝既亡,他只剩兩條路可走:一是號召強大的反抗勢力,為漢人收復華夏河山;一是自裁,以示對故主的效忠,以免教祖先和子孫蒙羞。要奪回失去的江山恐怕要花上好幾輩子,然而另一條路只在一念之間。祁彪佳寫道:
老人筋力衰,知有來年否。
儘管對桃花源豁達、無拘無束的世界多所讚賞,不過他自己勾勒「琅嬛福地」卻完全採取不同的立場。張岱的筆下也有一迷途之人,不過他是書生,不是漁人;而且這位書生髮現的不是落英繽紛的溪流,無憂無慮的農村,而是在石上打盹、憤世嫉俗的隱士。書生在一番寒暄后,跟隱士吹噓,除晚近二十年的書,無一不曾閱覽。隱士微笑無言,打開石壁下的暗門,帶著書生走進一間又一間的密室,裡頭盡搜天下各國與歷代著作。其中一間,典藏的全是未曾聽聞的卷冊,還有一間則是中國與世界諸國的歷史、地誌。最後他們來到一扇更厚重的門,旁有兩隻大犬看守,上有署篆「琅嬛福地」,書生入內發現所藏之書「皆秦漢以前及海外諸國事,多所未聞」。在汗牛充棟的福地遊歷一遭后,隱士拿出「鮮潔」的酒菜盡地主之誼,臨踏出石門前,書生言明:「異日裹糧再訪,縱觀全書。」然隱士僅淡淡一笑,等書生甫出,石門便砰然闔上了。書生回頭仔細尋找入口處,一無所獲:「但見襍草藤蘿,遶石而生。」
烈女與忠臣,事一不事二。
身任杵臼勞,百杵兩歇息。上念梁鴻才,以助縛雞力。餘生鐘鼎家,向不知稼穡。米在囷廩中,百口叢我食。婢僕數十人,殷勤伺我側。舉案進饔飧,庖人望顏色。喜則各欣然,怒則長戚戚。今皆辭我去,在百不存一。諸兒走四方,膝下皆哇泣。市米得數升,兒飢催煮急。老人負臿來,臿米敢遲刻?連下數十舂,氣喘不能吸。自恨少年時,杵臼全不識。因念犬馬齒,今年六十七。在世為廢人,賃舂非吾職。膂力詎能加?舉杵惟於邑。回顧小兒曹,勞苦政當習。
張岱下筆謹慎,用字精妙,勾勒張文恭秉承儒學偉大傳統的形象:張文恭重實踐,輕空談,然而父親在雲南遭到妒才的貪官構陷,無法為父昭雪,擊垮了張文恭。平反失敗挫傷了他的自尊,自覺愧為人子,最後抑鬱而終。張岱記述張文恭臨終弟子隨侍在側的情景,張文恭突然數度口呼「陛下」,然後喃喃說道「朝廷亦多有人」。張岱在最後不經意犯了錯誤——如果這算是錯誤的話——兩度稱已故的文恭為「先子」,而不像其他史家以名諱來稱自己的族人。張岱在文恭的傳記末尾處下了一個總結:「陽明之學,失則禪乘,先子其一砥之矣。」
縱然兒子的表現讓張岱失望,他曾樂於冶遊的杭州山水也面目全非,他還是在順治十四年(1657)回到杭州。這回張岱是應甫就任的浙江提督學政谷應泰之邀。谷應泰在清入關后取得進士,官運亨通。順治十三年夏,谷應泰帶著共計八十卷、幾乎完稿的《明史紀事本末》前往杭州。谷應泰于西湖畔建有著書處,讓自己得以完成編史計劃,他知道張岱專精明史,力邀他共同纂修。張岱在這一整年都與谷應泰共事修史,而接受這份工作想必解決他捉襟見肘的窘境。谷應泰傾慕張岱的學識,他在自撰的《明史紀事本末》里,有相關章節大量引自《石匱書》。
張岱說,這是他心目中的清修之地。空間清幽,井然有序,樹木蓊鬱。有流水、小丘、花草,有曲徑通往溪澗。亭閣可眺望群峰。也會有一匾額,題曰「琅嬛福地」。旁為草庵一間,碑上寫著張岱之墓穴,鄰近寺院的僧人會來到庵里,幫張岱奉香火。這裡有書齋,幽然「前臨大沼,秋水明瑟,深柳讀書」。小河蜿蜒,得取舟楫入池沼徜徉,至於大河,則能續往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