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迄今為止的生涯中，成為父親是最接近於奇迹的經歷，令我難以置信。以我凡庸之力，我怎麼能從無中把你產生呢？不，必定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運作了無數世代，然後才借我產生了你。沒有這種力量，任何人都不可能成為父親或母親。

在親自迎來一個新生命的時候，人離天國最近。

在孩子眼中，世界是不變的。在世界眼中，孩子一眨眼就老了。

與成人相比，孩子誠然缺乏閱歷。然而，他們誠實、坦蕩、率性，這些正是最寶貴的心靈品質，因此能夠不受功利的支配，做事只憑真興趣。

像捉蝌蚪這類「無用」的事情，如果不是孩子帶引，我們多半是不會去做的。我們久已生活在一個功利的世界里，只做「有用」的事情，而「有用」的事情是永遠做不完的，哪裡還有工夫和興緻去玩，去做「無用」的事情呢？直到孩子生下來了，在孩子的帶引下，我們才重新回到那個早被遺忘的非功利的世界，心甘情願地為了「無用」的事情而犧牲掉許多「有用」的事情。

與成人相比，孩子誠然缺乏知識。然而，他們富於好奇心、感受性和想象力，這些正是最寶貴的智力品質，因此能夠不受習見的支配，用全新的眼光看世界。

人生有兩個時期最盛產幽默。一是孩提時期，倘九*九*藏*書若家庭是幸福的，生活的氛圍是歡快的，孩子往往會萌生幽默感，用戲謔、調侃、嘲弄、玩笑來傳達快樂的心情。這是充滿活力的新生命發出的天真單純的歡笑。另一是成熟時期，一個人倘若有足夠的悟性，又有了足夠的閱歷，就會藉幽默的態度與人生的缺憾和解。這是歷經滄桑而依然健康的生命發出的寬容又不乏辛酸的微笑。我相信，如果一個人在孩提時期擁有前一種幽默，未來就比較容易擁有后一種幽默。

我記下我看到的一個場景——

看著孩子可愛的模樣，我心中總是響起一個聲音：假如這情景能長駐該多好啊！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孩子會長大，以後會有長大了的可愛和不可愛，沒有任何辦法能夠阻擋孩子走向輝煌的或者平凡的成年。

男人是天地間的流浪漢，他尋找家園，找到了女人。可是，對於家園，女人有更正確的理解。她知道，接納了一個流浪漢，還遠遠不等於建立了一個家園。於是她著手編築一隻搖籃，——搖籃才是家園的起點和核心。在搖籃四周，和搖籃里的嬰兒一起，真正的家園生長起來了。

當大人們在枝節問題上糾纏不清的時候，孩子往往一下子進入了實質問題。

在這個世界上，唯有孩子和女人最能使我真實，使九-九-藏-書我眷戀人生。

黃昏時刻，一對夫婦帶著他們的孩子在小河邊玩，興緻勃勃地替孩子捕撈河裡的蝌蚪。

黃昏時刻，一個孩子帶著他的父母在小河邊玩，教他們興緻勃勃地捕撈河裡的蝌蚪。

如同兒童繪畫一樣，兒童的語言表達也是一個寶庫，是文學的源頭活水，是大師們學習的好課堂。

然而，人們往往嚴重低估孩子對於有趣的需要。

所以，的確是孩子帶我們去玩，去逛公園，去跟蹤草葉上的甲蟲和泥地上的螞蟻。孩子更新了我們對世界的感覺。

我沒有孩子的時候，覺得孩子真是可有可無。現在我才知道，男人不做一回父親，女人不做一回母親，實在算不上完整的人。一個人不親自體驗一下創造新生命的神秘，實在沒有資格奢談永恆。

在哲學家眼裡，生兒育女是凡夫俗子的行為。這自然不錯。不過，我要補充一句：生兒育女又是凡夫俗子生涯中最不凡俗的一個行為。

我一再發現，孩子對於榮譽極其敏感，那是他們最看重的東西。可是，由於尚未建立起內心的尺度，他們就只能根據外部的標誌來判斷榮譽。在孩子面前，教師不論智愚都能夠成為權威，靠的就是分配榮譽的權力。

我在所有的孩子身上都觀察到，孩子最不能忍受的不是生活的清苦九九藏書，而是生活的單調、刻板、無趣。幾乎每個孩子都熱衷於在生活中尋找、發現、製造有趣，並報以歡笑，這是生長著的智力的嬉戲和狂歡。

孩子是天生的詩人。孩子常常不假思索，口吐妙語，其形象、貼切、新穎，是成人難以企及的，哪怕這個成人是作家，尤其這個成人是作家。

如果一個成人仍葆有這些品質，我們就說他有童心。凡葆有童心的人，往往也善於欣賞兒童，二者其實是一回事。耶穌說，在天國里兒童最偉大。泰戈爾說，在人生中童年最偉大。幾乎一切偉人都用敬佩的眼光看孩子。

一個相信童話的孩子，即使到了不再相信童話的年齡，仍是更容易相信善良和拒絕冷酷的。

由於你的到來，我這個不信神的人也對神充滿了敬意。無論如何，一個親自迎來天使的人是無法完全否認上帝的存在的。你的奇迹般的誕生使我相信，生命必定有著一個神聖的來源。

孩子的世界是塵世上所剩不多的凈土之一。凡是走進這個世界的人，或多或少會受孩子的熏陶，自己也變得可愛一些。被孩子的明眸所照亮，多少因歲月的消蝕而暗淡的心靈又煥發出了人性的光輝，成就了可歌可泣的愛的事業。

兒童的可貴在於單純，因為單純而不以無知為恥，因為單純而又無所忌諱reaｄ•99ｃsw.cｏｍ，這兩點正是智慧的重要特徵。相反，偏見和利慾是智慧的大敵。偏見使人滿足於一知半解，在自滿自足中過日子，看不到自己的無知。利慾使人顧慮重重，盲從社會上流行的意見，看不到事物的真相。這正是許多大人的可悲之處。

孩子是使家成其為家的根據。沒有孩子，家至多是一場有點兒過分認真的愛情遊戲。有了孩子，家才有了自身的實質和事業。

在成人的功利世界里，我常常感到孤獨，而這時候孩子便是我的救星。

所以，對於男人來說，唯有父親的稱號是神聖的。一切世俗的頭銜都可以憑人力獲取，而要成為父親卻必須仰仗神力。

並不是說，傳宗接代是個體死亡的一種補償。我至今仍不相信任何補償。可是，如果一個人不曾親自迎接過來自永恆的使者，不曾從嬰兒尚未沾染歲月塵埃的目光中品讀過永恆，對永恆會有多少真切的感知呢？

即使有辦法，我也不願意阻擋，不過那是另一個問題了。

這是伊甸園裡的文學，人剛剛學會命名，詞彙十分有限，卻是新鮮的，尚未淪為概念。眼前的景物，心中的感覺，也都是新鮮的，尚未被簡化為雷同的模式。用新鮮的語言描述新鮮的事物和感覺，正是本來意義的文學。

在幼兒期，心智的各個要素，包括感覺、認知、九*九*藏*書語言、想象，如同剛破土的嫩苗，開始蓬勃生長。一方面，這些要素尚未分化，渾然一體，相得益彰，另一方面，又尚未被成人世界的概念思維和功利計算所同化，清新如初。這是原生態的精神現象，奇妙無比，在生命的以後階段決不可能重現。打一個未必恰當的比方，猶如中國的先秦文化和歐洲的古希臘文化不可能重現一樣。長大以後，在較好的情形下，心智的某一要素得到良好發展，成為某一領域的能者。在最好的情形下，心智保持純真的品質和得到全面的發展，那就是天才了。

並不是說，養兒育女是人生在世的一樁義務。我至今仍蔑視一切義務。可是，如果一個男人的父性、一個女人的母性——人性中最人性的部分——未得實現，怎能有完整的人性呢？

如果孩子永遠不長大，那當然是可怕的。但是，孩子會長大，嬰兒時的種種可愛留不住，將來會無可挽回地消失殆盡，卻也是常常使守在搖籃旁的父母感到遺憾的。

嬰兒都是超凡脫俗的，因為他們剛從天國來。再庸俗的父母，生下的孩子決不庸俗。有時我不禁驚詫，這麼天真可愛的孩子怎麼會出自如此平常的父母。

我立即發現我的記述有問題。真相是——

電視鏡頭：媽媽告訴小男孩怎麼放刀叉，小男孩問：「可是吃的放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