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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編 精神家園 教育

第四編 精神家園

教育

一個人的天賦素質是原初的、基本的東西,後天的環境和教育都是以之為基礎發生作用的。對於一個天賦素質好的人來說,即使環境和教育是貧乏的,他仍能自己去尋找適合於他的養料,從而結出豐碩的果實。
依我之見,可以沒有好老師,不可沒有自由時間。說到底,一切教育都是自我教育,一切學習都是自學。
真實的、不可遏制的興趣是天賦的可靠標誌。
可是,在我們今日的教師隊伍里,知識分子何其少!
人生的價值,可用兩個詞來代表,一是幸福,二是優秀。優秀,就是人之為人的精神稟賦發育良好,成為人性意義上的真正的人。幸福,最重要的成分也是精神上的享受,因而是以優秀為前提的。由此可見,二者皆取決於人性的健康生長和全面發展,而教育的使命即在於此。
教師當然應該是知識分子,也就是說,一個熱愛智力生活的人。只要他是這樣的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會產生一種育人的氛圍,使學生受到感染。
人生問題和教育問題是相通的,做人和教人在根本上是一致的,人生中最值得追求的東西,也就是教育上最應該讓學生得到的東西。我的這個信念,構成了我思考教育問題的基本立足點。
把你在課堂上和書本上學到的知識都忘記了,你還剩下什麼?——這個問題是對智力素質的一個檢驗。
我心目中的好學生具備兩種能力。一是快樂學習的能力,能從學習本身獲得莫大快樂。二是自主學習的能力,善於自己安排自己的學習。這也是我對學校教育的要求,應該使學生第一愛上學習,做知識的戀人,第二學會學習,做知識的主人。相反,如九*九*藏*書果使學生成了知識的仇人兼僕人,則是教育的最大失敗。
教師個人是否愛學生,取決於這個教師的品德。要使學校中多數教師把學生看作目的而不是手段,則必須建立以學生為目的的教育體制。把學生當作手段的行徑之所以大量得逞,重要原因是教師權力過大,手握決定學生升級畢業之大權。所以,我贊同愛因斯坦的建議:給教師使用強制措施的權力應該儘可能少,使學生對其尊敬的惟一來源是他的人性和理智品質。與此相應,便是擴大學生尤其研究生的權利,在教學大綱許可的範圍內,可以自由選擇老師和課程,可以改換門庭,另就高明。考核教師也應主要看其是否得到學生的愛戴,而非是否得到行政部門的青睞。像現在這樣,教師有本事活動到大筆科研經費,就有多招學生的權利,就有讓學生替自己打工的權力,否則就受氣,甚至被剝奪帶學生的權利,在這種體制下,焉有學生不淪為手段之理。
懷特海說:忘記了課堂上所學的一切,剩下的東西才是教育。
教育即生長,教育的本義是要使每個人的天性和與生俱來的能力得到健康生長,而不是把外面的東西灌輸進一個容器。
教育應該使受教育者現在的生活就是幸福而有意義的,並以此為幸福而有意義的一生創造良好的基礎。看教育是否成功,就看它是拓展了還是縮減了受教育者的人生可能性。與幸福而有意義的人生這個目標相比,獲得一個好職業之類的目標顯得何其可憐。
教育不可能製造天才,卻可能扼殺天才。因此,天才對教育唯一可說的話是第歐根尼的那句名言:「不九-九-藏-書要擋住我的陽光。」
教育的真諦不是傳授知識,而是培育智力活動的習慣、獨立思考的能力等等,這些智力上的素質顯然是不可像知識那樣傳授的,培育的惟一途徑是受具有這樣素質的人——不妨籠統地稱之為大師——的熏陶。大師在兩個地方,一是在圖書館的書架上,另一便是在大學里,大學應該是活著的大師雲集的地方。
杜威把教師比喻為上帝的代言人、天國的引路人。教育是神聖的精神事業,師生關係本應是最純粹、最具精神性的關係。教師不只是傳授知識,更重要的影響是在精神上,因此他自己必須有崇高的精神境界。現在人們在討論大學改革,依我看,大學教育的核心問題是要有一批心靈高貴、頭腦活躍的學者,靠他們去影響學生,而體制優劣的標準就在於能否吸引和保護這樣的學者。有了這樣一批學者,自然能夠熏陶和培育出優秀人才。什麼是好學校?很簡單,就是有一批好教師的學校。
依據於此,智育是要發展好奇心和理性思考的能力,而不是灌輸知識;德育是要鼓勵崇高的精神追求,而不是灌輸規範;美育是要培育豐富的靈魂,而不是灌輸技藝。
盧梭說:「最重要的教育原則是不要愛惜時間,要浪費時間。」由我們今天的許多耳朵聽來,這句話簡直是謬論。但盧梭自有他的道理,他說:「誤用光陰比虛擲光陰損失更大,教育錯了的兒童比未受教育的兒童離智慧更遠。」今天許多家長和老師惟恐孩子虛度光陰,驅迫著他們做無窮的作業,不給他們留出一點兒玩耍的時間,自以為這就是盡了做家長和老師的責任。盧梭卻問你九_九_藏_書:什麼叫虛度?快樂不算什麼嗎?整日跳跑不算什麼嗎?如果滿足天性的要求就算虛度,那就讓他們虛度好了。
在任何一種教育體制下,都存在著學生資質差異的問題。合理的教育體制應該向不同資質的學生都提供相應的機會。
一切教育都可以歸結為自我教育。學歷和課堂知識均是暫時的,自我教育的能力卻是一筆終身財富。經驗證明,一個人最終是否成材,往往不取決於學歷的長短和課堂知識的多少,而取決於是否善於自我教育。
西塞羅說:教育的目的是讓學生擺脫現實的奴役,而非適應現實。今天的情形恰好相反,教育正在全力做一件事,就是以適應現實為目標塑造學生。人在社會上生活,當然有適應現實的必要,但這不該是教育的主要目的。古往今來的哲人都強調,學習是為了發展個人內在的精神能力,從而在外部現實面前獲得自由。正是憑藉這種內在自由,這種獨立人格和獨立思考能力,那些優秀的靈魂和頭腦對於改變人類社會的現實發生了偉大的作用。如果只是適應現實,要教育做什麼!
天賦平常的人能否成才,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所處的具體教育環境,學校能夠培養出也能夠毀滅掉一個中等之才。天才卻是不受某個具體教育環境限制的,因為他本質上是自己培育自己。當然,天才也可能被扼殺,但扼殺他的只能是時代或大的社會環境。
無論個人、民族,還是人類,衡量其脫離動物界程度的尺子都是人性的高度,而非物質財富。個人的優秀,歸根到底是人性的優秀。民族的偉大,歸根到底是人性的偉大。人類的進步,歸根到底是人性的進步九-九-藏-書。人性是「由無數世代苦心積累的神聖不可侵犯的廟堂珍寶」(尼采語),守護這一份珍寶,為之增添新的寶藏,是人類一切文化事業的終極使命,也是教育的終極使命。
如果說教育即生長,那麼,教育的使命就應該是為生長提供最好的環境。什麼是最好的環境?第一是自由時間,第二是好的老師。
今天的大學爭相標榜所謂世界一流大學,還擬訂了種種硬指標。其實,事情本來很簡單:最硬的指標是教師,一個大學擁有一批心靈高貴、頭腦智慧的一流學者,它就是一流大學。否則,校舍再大,樓房再氣派,設備再先進,全都白搭。
喜歡學習,並且能夠按照自己的興趣安排自己的學習,這就是好的智力素質。我深信,具有這樣素質的學生不管是否考進了名校,將來都會有出息。
那個應該剩下的配稱為教育的東西,用懷特海的話說,就是完全滲透入你的身心的原理,一種智力活動的習慣,一種充滿學問和想象力的生活方式,用愛因斯坦的話說,就是獨立思考和判斷的總體能力。按照我的理解,通俗地說,一個人從此成了不可救藥的思想者、學者,不管今後從事什麼職業,再也改不掉學習、思考、研究的習慣和愛好了,方可承認他是受過了大學教育。
仔細想一想,盧梭多麼有道理,我們今日的所作所為正是在逼迫孩子們誤用光陰。
把你在社會上得到的地位、權力、財產、名聲都拿走了,你還剩下什麼?——這個問題是對心靈素質的一個檢驗。
人生的各個階段皆有其自身不可取代的價值,沒有一個階段僅僅是另一個階段的準備。尤其兒童期,原是身心生長最重要的階段九*九*藏*書,也應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教育所能成就的最大功德是給孩子一個幸福而有意義的童年,以此為他們幸福而有意義的一生創造良好的基礎。
羅素說:教師愛學生應該勝於愛國家和教會。針對今日的情況,我要補充一句:更應該勝於愛金錢和名利。
知識的細節是很容易忘記的,一旦需要它們,又是很容易在書中查到的。所以,把精力放在記住知識的細節,既吃力又無價值。假定你把課堂上所學的這些東西全忘記了,如果結果是什麼也沒有剩下,那就意味著你是白受了教育。
學生是辦學校的理由之所在,學校和教師必須把學生看作目的而不是手段。愛學生是教師的第一職業素質,一個人倘若沒有博大的父母本能,能夠真心把學生看作自己的孩子,就不該當老師。
我們當然也要用社會尺度衡量教育,但這個社會尺度應該是廣闊的而非狹隘的。正如羅素所指出的:一個由本性優秀的男女所組成的社會,肯定會比相反的情形好得多。
把兒童看作「一個未來的存在」,一個尚未長成的大人,在「長大成人」之前似乎無甚價值,而教育的唯一目標是使兒童為未來的成人生活作好準備,這種錯誤觀念由來已久,流傳極廣。「長大成人」的提法本身就荒唐透頂,彷彿在長大之前兒童不是人似的!
教育的本義是喚醒靈魂,使之在人生的各種場景中都保持在場。相反,倘若一個人的靈魂總是缺席,不管他多麼有學問或多麼有身份,我們仍可把他看作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蒙昧人。
所謂「天才教育」的結果多半不是把一個普通資質的人培養成了天才,而是把他扭曲成了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畸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