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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編 精神家園 文學

第四編 精神家園

文學

所以,好的散文大抵出在中年之後,無非是散淡人寫的散淡文。
流行的小散文模式:小故事+小情調+小哲理。給人一點兒廉價的小感動,一點兒模糊的小感悟。
散文的自由不但在文體,更在寫作時的心態。一個人寫小說或詩歌,必感到自己是在從事著文學的事業,寫論文,必感到自己是在從事著學術的事業。他誠然可以是一個熱愛自己事業的人,但事業心終歸形成了一種精神上的壓力。寫散文卻不然,無論在自身的性質上,還是在社會的事實上,寫散文都不成其為一種事業。在一切文體中,散文最缺乏明確的界限,最不具獨立的形態。因此,在社會分工中,寫散文也最難成為一種職業。世上多職業的小說家、詩人、學者,卻很少職業的散文家,這肯定不是偶然的。
在這個意義上,中國的文人並不創作。對於中國的文人來說,寫作如同琴棋詩畫一樣是—種嗜好和消遣。或者,如他們自己謙稱的那樣是「筆耕」,——「筆耕」是一個確切的詞,令人想起精神的老圃日復—日地在一塊小小的自家的園地上辛勤耕耘,做著重複的勞動,以此自娛。所以,中國的文人誠然能出產一些風味小品,但缺少大作品。
散文是一種非常自由的文體,你用不著特意去寫,只要你不是寫詩和小說,不是寫論文,寫出來的就是散文。我們差不多可以這樣來定義散文,說它什麼都是,因而什麼也不是,或者說它是一種人人都能寫的東西,因而沒有人是專門寫散文的。
當然,這不等於說人人都能寫好的散文。如同在別的領域一樣,自由比法則更是一種考驗,享用自由比遵守法則更需要真本事。一塊空地,沒有布景和道具,沒有規定動作,讓你即興九九藏書表演,你的水平一目了然。
散文貴在以本色示人,最忌塗脂抹粉。真實的前提則是要有真東西——有真情實感才有抒情的真實,有真才實學才有議論的真實。那些被淘汰的詩人跑到散文中來矯揉造作,那些不入流的學者跑到散文中來裝腔作勢,都是誤會了散文的性質。
散文的心境是一種孤寂、寧靜、閑適的心境,有足夠的光陰去回憶和遐想。好的散文總是散發出懶洋洋的氣息。在我看來,獨卧冬日向陽的山坡,或與好友爐邊夜話,都是最適宜於散文誕生的情境。現代人卻活得過於匆忙了,所以,現代缺乏好的散文。
寫作作為—種生存方式,可以是閑適的逍遙,也可以是緊張的尋求。前者寫自己已有而合意的東西,後者寫自己沒有而渴望的東西。按照席勒的說法,前者為素樸詩人,屬於古代,後者為感傷詩人,屬於近代。然而,就個人而言,毋寧說前者屬於中年以後,後者屬於青年期。人類由素樸走向感傷,個人卻由感傷回歸素樸。東方是世界的古代,同時又是老成的民族,多素樸詩人。西方是世界的近代,同時又是青春的民族,多感傷詩人。
散文最講究味。一個人寫散文,是因為他品嘗到了某種人生滋味,想把它說出來。散文無論敘事、抒情、議論,或記游、寫景、詠物,目的都是說出這個味來。說不出一個味,就不配叫散文。譬如說,遊記寫得無味,就只好算旅遊指南。再也沒有比無味的散文和有學問的詩更讓我厭煩的了。
有一年我到雲南大理,坐在洱海的岸上,看白雲在藍天緩緩移動,白帆在藍湖緩緩移動,心中異常寧靜。這景色和這感覺千古如斯,毫不獨特,卻很好。那時就想,刻意求九*九*藏*書獨特,其實也是一種文人的做作。
我知道自己屬於前者。我在文學上沒有野心,寫作於我不過是一種記錄思想和感受的個人活動。就此而論,現有的語言已經足夠,問題只在如何更加嫻熟自如地運用它。但我對後者懷著欽佩之心,因為在我看來,唯有這種語言革新事業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學創作。
創作是一種試驗,一種冒險,是對新的未知的表達方式的探索。真正的創作猶如投入一場前途未卜的熱戀兼戰爭,所戀所戰的對象均是形式,生命力在其上孤注一擲,在這場形式之戀形式之戰中經受生死存亡的考驗。
對小說家的兩大考驗:擺脫邏輯推理的習慣,擺脫道德判斷的習慣。
哲學與文學都是人類精神生活的形式,在本質上是相通的。因此,哲學之進入文學作品的權利是不容置疑的,問題僅在進入的方式。一般來說,哲學應該以文學的方式存在於文學作品之中,它在作品中最好隱而不露,無跡可尋,卻又似乎無處不在。作品的血肉之軀整個兒是文學的,而哲學是它的心靈。哲學所提供的只是一種深度,而不是一種觀點。卡夫卡的作品肯定是有哲學的深度的,但我們在其中找不到哪怕一個明確的哲學觀點。哲學與文學的最差的結合是,給文學作品貼上哲學的標籤,或者給哲學學說戴上文學的面具。說到底,哲學與文學的區分也不是那麼重要,一切偉大的作品必定是一個精神性的整體。
青春擁有許多權利,文學夢是其中之一。但是,我不得不說,青春與文學是兩回事。文學對年齡中立,它不問是青春還是金秋,只問是不是文學。在文學的國度里,青春、美女、海歸、行走都沒有特權,而人們常常在這一https://read.99csw.com點上發生誤會。
大體而論,在傳統小說中,「事」處於中心地位,寫小說就是編(即「虛構」)故事,小說家的本領就體現在編出精彩的故事。所謂精彩,無非是離奇、引人入勝、令人心碎或感動之類的戲劇性效果,虛構便以追求此種效果為最高目的。至於「敘」不過是修辭和布局的技巧罷了,敘事藝術相當於誘騙藝術,巧妙的敘即成功的騙,能把虛構的故事講述得栩栩如生,使讀者信以為真。在此意義上,可以把傳統小說定義為逼真地敘虛構之事。
平淡不但是一種文字的境界,更是一種胸懷,一種人生的境界。
小說家是存在的研究者,這意味著他與一切現實、他處理的一切題材都保持著一種距離,這個距離是他作為研究者所必需的。無論何種現實,在他那裡都成為研究存在以及表達他對存在之認識的素材。也就是說,他不立足於任何一種現實,而是立足於小說,站在小說的立場上研究它們。
這種東西是害人的,它們使讀者對生活的感覺和理解趨於膚淺,喪失了領悟生活的真相和實質的能力。
好的散文家是旅人,他只是如實記下自己的人生境遇和感觸。這境遇也許很平凡,這感觸也許很普通,然而是他自己的,他捨不得丟失。他寫時沒有想到讀者,更沒有想到流傳千古。他知道自己是易朽的,自己的文字也是易朽的,不過他不在乎。這個世界已經有太多的文化,用不著他再來添加點什麼。另一方面呢,他相信人生最本質的東西終歸是單純的,因而不會永遠消失。他今天所揀到的貝殼,在他之前一定有許多人揀到過,在他之後一定還會有許多人揀到。想到這一點,他感到很放心。
從詩到散文再到論文是進九*九*藏*書化,但誰知道是否同時也是一種退化呢?
我所理解的文學,就是把真實感受到的東西用恰當的語言表達出來。很簡單,是嗎?然而,這並不容易。難就難在感受原是非語言、前語言的東西,卻要把它轉換成語言。在多數情況下,人們並沒有進行這種轉換,而只是在使用一些現成的語言,所以並不是在表達自己真實感受到的東西。在這裏,我姑且假定他們是擁有這種東西的。
在現代小說中,處於中心地位的不是「事」,而是「敘」。好的小說家仍然可以是編故事的高手,但也可以不是,比編故事的本領重要得多的是一種獨特的敘事方式,它展示了認識存在的一種新的眼光。在此眼光下,實有之事與虛構之事之間的界限不復存在,實有之事也成了虛構,只是存在顯現的一種可能性,從而意味著無限多的別種可能性。因此,在現代小說中,虛構主要不是編精彩的故事,而是對實有之事的解構,由此而進窺其後隱藏著的廣闊的可能性領域和存在之秘密。在此意義上,可以把現代小說定義為對實有之事的虛構式敘述。
人類有兩種最根深蒂固的習慣,一是邏輯,二是道德。從邏輯出發,我們習慣於在事物中尋找因果聯繫,而對在因果性之外的廣闊現實視而不見。從道德出發,我們習慣於對人和事做善惡的判斷,而對在善惡的彼岸的真實生活懵然無知。這兩種習慣都妨礙著我們研究存在,使我們把生活簡單化,停留在生活的表面。
我把散文劃分為藝術品和工藝品兩類。
在旅遊地區,常有小攤販出售干篇一律的劣質工藝品。在遊記文學中亦然。
人年輕時很難平淡,譬如正走在上山的路上,多的是野心和幻想。直到攀上絕頂,領略過了天地的蒼茫和人生https://read.99csw.com的限度,才會生出一種散淡的心境,不想再匆匆趕往某個目標,也不必再擔心錯過什麼,下山就從容多了。
不論小說的寫法怎樣千變萬化,不可少了兩個要素,一是敘事,二是虛構。一部作品倘若具備這兩個要素,便可以被承認為小說,否則便不能。現代小說的革命並未把敘事和虛構推翻掉,卻改變了它們的關係和方式。
小說家誠然可以面對任何題材,甚至包括自己和他人的隱私這樣的題材,功夫的高下見之於對題材的處理,由此而顯出他是一個露淫癖或窺淫癖,還是一個存在的研究者。
邏輯解構和道德中立——這是現代小說與古典小說的分界線,也是現代小說與現代哲學的會合點。
有兩種寫作。一種是經典性的,大體使用規範化的語言,但並不排除在此範圍內形成一種獨特的語言風格。它永遠是文學的主流。另一種是試驗性的,尤其是在語言上進行試驗,故意打破現有的語言規範,力圖創造一種全新的表達方式。它永遠是支流,但其成功者則不斷被吸收到主流中去,影響著主流的流向。
世上沒有青春文學,只有文學。文學有自己的傳統和尺度,二者皆由仍然活在傳統中的大師構成。對於今天從事寫作的人,人們通過其作品可以準確無誤地判斷,他是受過大師的熏陶,還是對傳統全然無知無畏。如果你真喜歡文學,而不只是趕一趕時髦,我建議你記住海明威的話。海明威說他只和死去的作家比,因為「活著的作家多數並不存在,他們的名聲是批評家製造出來的」。今日的批評家製造出了青春文學,而我相信,真正能成大器的必是那些跳出了這個範疇的人,他們不以別的青春寫手為對手,而是以心目中的大師為對手,不計成敗地走在自己的寫作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