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東京とうきょう 1

東京
とうきょう

1

「相親嘛!」
「這兒比在大學好嗎?」
「好像還在運轉。」司機答道,「就是運轉著,這副狀況也不堪重負啊。本來就缺水、缺電,好像沒有全部啟動。現在是提哪壺,哪壺不開。市政府的人說明年要整修。」
駛進地下通道,眼前是一片寬闊的地下街,汽車在這裏暢通無阻。右邊是一個偌大的停車場,左邊是一排淺綠色的無框玻璃門。再往前是人行道和店鋪,店鋪里擺滿了各種高級奢侈品,裏面沒幾個顧客,顯得靜悄悄的。地板是塑膠合成的,如同油布上又敷了一層天鵝絨;牆壁和天花板使用了大量的吸音材料,聽不到一絲腳步聲。
「是陸地上的工作吧?」小野寺已從部長的口氣中覺察到了什麼。
「來杯杜松子滋補酒。」部長銜了根煙,招呼侍者說。
電梯內瀰漫著一股汗臭味,幾個大熱天還西裝革履的人正高談闊論,一看就是其他公司——確切地說,是商社的人。從二十層下到底層,他們就一直沒停下來。
「快上來,」吉村部長在車上喊他,「門敞著,冷氣都跑光了。」
「好了,停了……」由里呆立在那兒。
「什麼停了?」
「時間還早,喝點威士忌雞尾酒吧。」
「是地震。」
「好厲害呀,這麼說您也會用水中呼吸器啰!」
部長一馬當先,進了珠寶店和飾品店之間的一條小通道,小野寺似乎感到有個「密爾特」的招牌晃了一眼,但也沒太在意。剛踏上通道,他突然注意到腳下這塊地毯像自動走道一樣緩緩地移動起來,燈光有些幽暗,經過一個緩坡,眼前變得一片漆黑,接著便看到了一個入口處,它的四周泛著淡琥珀色的柔光。
「願意的話,今天晚上就……」
「見誰?」
這個皮膚曬得幾近黑色的漂亮女孩,在小野寺的身邊坐下,鞠了一躬,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
小野寺交了報告,轉身剛要離開經營部長的辦公室,部長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忙把他叫住。
小野寺突然生出一陣感嘆。很久以前,從他孩提時起,東京的變化就沒停止過。翻修舊道,鋪設新路,開墾丘陵和森林,再在這裏那裡修建一棟接一棟的高樓。十多歲時,舉辦奧運會,整個街道幾乎面目一新,而以後,各項工程仍在繼續:道路被重新挖開,自動卸載車穿梭不停,銹跡斑斑的鋼筋絞架和笨重的起重機在這座城市張牙舞爪。這條街究竟還能不能享受到哪怕是一點點的美麗和安寧?
小野寺已經聽出部長的話裡有話。這分明就是不動聲色的、命令式的請求。
「在深海潛艇上。」小野寺回答說。
「啊,你來得真早。」
其實,在小野寺的心底,他真的希望自己能早早地醉倒,這是對部長的一種無奈的抵抗——吉村部長剛才說今晚給他介紹個女人。
無聊之至,只能靠酒精來打發時間了。小野寺想著,又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眼皮有些重了,但心情似乎輕鬆了一些。
小野寺停住腳步,回身一看,吉村部長正把報告放到桌上,一邊兩眼朝天盯著天花板,一邊用鉛筆的另一頭敲著嘴唇,似乎在拚命地想著什麼。
「啊,吉村先生呢?」
小野寺愣住了,正要往嘴裏送的腰果停在了半空。
「這是我們公司的小野寺君,這位是由里小姐。」
店裡終於連續來了新的客人,女招待們嬌小的身影立刻從黑暗中紛紛冒出來穿梭于客人之間。小野寺有點坐不住了,他環視了一下四周,抓起裝滿綠色液體和冰塊,杯壁還冒著水珠的平底酒杯,連酒帶冰塊一起,兩口喝乾。
「您真是海量!」依偎在部長身邊的女招待感嘆道,「身體太好了。」
這條街正在不斷向空中謀求發展,生活在地面上的人們則漸漸地被拋入建築群山的谷底甚至地下。潮濕、陰暗的角落裡,到處都九*九*藏*書充塞著廢品、剩餘物資。垃圾倒翻在地,堵截住四溢的髒水……所有這些,都在一邊熱騰騰地散發著腐臭,一邊悄然無聲地向無機物轉化,進而衍生出灰白、畸形的生命。
海底般幽暗的燈光,慘白中透著紅色的檯燈,魚兒一樣翻躍、依偎在舞伴懷中的伴舞|女郎。玻璃杯,冰塊彼此碰撞時的清脆,優雅柔和的音樂,面對這人工合成的、夢幻般的夜生活,那些年輕可愛但已目光獃滯的小姐又看到了什麼,祈求著什麼,想象著什麼呢?
「哎呀。」由里嘴裏喊了一聲。
「再喝點吧!」部長立起身,離開桌台。
「啊,名字聽說過,」小野寺應付道,「湯島水產公司的哥兒們約過我,但沒去成。」
「歡迎光臨。」牆壁突然移開,身著燕尾服的侍者出現在面前,「有需要寄存的東西嗎?」
杜松子酒一個勁地往腦袋上躥,小野寺有些暈暈乎乎的,趕快又抓了幾粒花生。
「小諸一帶鬧地震,整個輕井澤的地價都在暴跌。」
「那當然啦,這裡是銀座最高級的地方。」摩子笑著說,聲音有些不大自然,「都是些政府官員、公司老闆,沒有誰是掏自己腰包的。」
部長說摩子是個不一般的女孩,看來果真如此。小野寺心中暗暗自語,簡直太過單純了,完全和童話《魚和紅蠟燭》里的主人公一樣。
「你什麼時候來的?」
「跳支舞嗎?」摩子問。
「是啊,你總不能一輩子開潛艇吧?其實你更適合從事高級的腦力勞動……」
「謝謝,不敢當。」小野寺嘴角微微一翹。
「你知道了?都怪你沒陪我,半場打了五十分,打了兩次三擊球,結果最後一擊總打不進。」
「嗯……那個潛艇級別算大的了。但絕不會是你想象中的樣子,它只能勉勉強強裝四個人,不過,它能下到一萬米以上呢。」
「哇,太誘人了,這位還是獨身?」女招待近乎狂叫起來。
剛剛離開的那個名叫由里的女招待突然一晃又現身了。
「去喝杯生啤,怎麼樣?」部長說,「去銀座吧,嗯?」
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摩子突然變得像個涉世未深的少女,少言寡語。她看上去雖然已經二十歲上下,但卻顯得十分清純,不知是不是日光浴的緣故,妝顯得很淡,下巴附近還留有少女般的圓潤。
「啊……」
「喂,你女朋友或者未婚妻什麼的,家裡沒給你說一個嗎?」
「而且感覺挺強的,」由里皺起眉頭,「讓人心裡頭不舒服,真想搬到沒有地震的地方去。」
小野寺麻木地任憑這些年輕白領漫不經心的話語往耳朵里灌。松代町地震的時間確實持續得相當久。有一陣,算是平息了,沒過幾年又捲土重來,然後一直延續到現在。最近,地震的趨勢正在向著善光寺平的南北方向蔓延。說起地震——哦,不知鄉六郎現在怎麼樣了?新「新幹線」竣工了沒有?東京至名古屋高速公路上垮塌的橋樑是不是已經修復了?
(這條街究竟變到什麼程度才能止住瘋狂的腳步?)
「初次見面,」由里打招呼說,「您從事什麼工作?」
「您再來一杯嗎?」侍者問道,小野寺點了點頭。
當目光和小野寺碰到一起時,摩子竟顯得有點羞怯。
「怎麼,這就要走?」由里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你這是吹的哪股風啊?」
「沒感覺到,可能是喝多了。」
「要享受東京的涼爽,還得等上兩三年啊!」部長一把扯開衣領,看著窗外。
「那說完了告訴我!」女招待起身,有點不情願地離開了座位。
「我要杜松子原酒。」小野寺說。
「不……」小野寺還了一個微笑,「我不會跳舞。」
「連魚都沒有嗎?」
「喊她過來,我想問問她和中川那傢伙比高爾夫球的結果如何。」
「歡迎再來。九*九*藏*書」摩子握著小野寺的手說,「下次,再給我講點海底的詳細情況。」
「大概是吧,」部長似乎根本就沒當回事,「你來東京幾年了?這點晃動還大驚小怪的!」
不知為什麼,小野寺現在似乎已沒有過多的心思來想這些事了,整個大腦充滿了硬邦邦的疙瘩,那是在日本海溝八千米深的海底的高度緊張帶來的疲勞的後遺症。東京這地方,到處都籠罩著鬱悶、潮濕的渾濁空氣。擁擠不堪、數也數不清的人流,以及充斥著繁文縟節、令人厭煩的日常生活,所有這些,同深不可測的海底那面巨大的望不到盡頭的水牆留下的深刻印象撞擊在一起,產生出一種近似變態的、歇斯底里般的煩躁不安和膿包一樣的脹痛。這塊硬疙瘩使他渴望得到休息。現在,肉體上的疲勞已經得到恢復,但靈魂卻要求得到充分的休息,從而慢慢地化解這塊僵硬的疙瘩。
「啊,那種地方居然還有生物?又深暗又寒冷的地方,能待下去嗎?」
「不是軍用潛艇,是可以下潛到一萬米以下的那種。」吉村部長補充道。
「摩子的老毛病又來了。」由里格格地笑了,「她簡直就是個孩子,說哭就哭,說笑就笑……」
「還要去個地方,車子來了,小野寺君。」
「天還沒黑哪!」部長站起身,先往外走去,「從第三京浜公路到鎌倉新道,最多一個半小時,我把公司的新賓士叫來了。」
「等有空再……」小野寺說。
「噢……」小野寺把玻璃杯放下,「您說有話要說,什麼事?」
「是潛水艇。」部長糾正道。
小野寺有些不大情願,半起著身問道:「去哪兒?」
部長從座位上站起,稍稍理了一下短袖襯衣上的領帶,順手又從衣帽鉤上取下新買的巴拿馬帽,然後對正在用「平假名」輸入法打字的打字員說:「我要出去一下,一會兒就不回公司了,工程部的那份報告我已經批過,交給潛水課就可以了。」說罷,離開辦公桌,小野寺在一旁連忙把門打開。
小野寺條件反射似的咽了一口口水,然後,將目光轉向桌子上發出淡淡黃光的檯燈,臉上浮現出一種含混不清的微笑。
「晴海的冷卻塔,有三座出了故障。」小野寺把剛才聽到的新聞現炒現賣,「因為是利用海水冷卻,所以,容易腐蝕。」
「還沒有……」小野寺一邊嚼著花生,一邊搖頭,心裏則在揣摩自己剛才那無精打採的表情是不是讓部長看出來了。
連續三大杯杜松子酒落肚之後,酒精開始發揮作用了。小野寺意識到現在自己是在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舉杯痛飲。銀座這一帶,如此之多的酒吧、商店,不知耗費了多少錢財才得以建成,而每日來這裏尋歡作樂、整夜整夜在昏暗的燈光下沉湎於美酒佳肴打發時光的人,又是怎樣看待生活、看待人生的呢?
部長停也沒停,徑直往裡走,侍者一路小跑在前面引路。踩著鬆軟的紫紅色地毯,穿過淺茶色、形如波狀的牆壁和金黃色細圓柱,前面是一棵巨大的盆栽棕櫚樹,他們在樹旁的沙發上坐下。透過一個像是被扭曲了的豎琴一樣的抽象雕塑,聚光燈映照下的表演台展現在眼前,背景音樂輕輕回蕩。
相親也好,結婚也罷,不過都是些借口而已,其真實目的是想讓自己進入他的體系,進而俯首聽命。讓人稱絕的是,這些意思的表達都十分隱晦。萬一不被接受,隨時都能把台階下了。小野寺心中哭笑不得,這些政府官員或官僚出身的人總是喜歡玩弄猴子選首領,非上即下的競爭把戲。而這些滑稽的權力之爭對小野寺來說,完全是格格不入。但或許是酒精的緣故,他突然產生了一種衝動,他想看看那些野心勃勃的人所妄想的、在旁人看來不過是異想天開的構想是如何付諸實現的!
舞池https://read.99csw.com那裡已經有幾對男女在翩翩起舞,小野寺很有些不自在,索然無味,只好將目光投向那裡。
「他想跟自己說什麼呢?」小野寺暗自思忖,「喝什麼喝,不如回去睡個覺,早先該這樣回了他。」
「不,在那麼深的地方——沒有一絲光線,深不可測,冰冷無比,還有強大水壓的地方,仍然是有生物存在的喲,有魚,還有脊椎動物。」
「好啦,好啦,你到那邊去坐一會兒。」部長指著一邊哄勸道。
「啊,嗯……」小野寺支支吾吾,回答得十分含糊,「打算後天起補休。」
「摩子來了沒有?」吉村部長拿起盛滿杜松子酒的酒杯問道。
小野寺轉過頭,從車後窗朝漸漸遠去的八重洲方向望去,八重洲新地鐵綜合大樓高聳入雲。丸之內和銀座一帶的高層建築也是鱗次櫛比,外牆除了玻璃幕牆就是鋁板。在方正扁平的約二十層高的大樓和其他大樓之間,白色通道縱橫交錯,一條高速公路貫穿大樓的第十層。綜合大樓的頂端是一個大型停車場,外觀各異的汽車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能搭載百人的空中巴士——直升機正在「轟轟」地轉動頭上的兩組螺旋槳,飛向第二空港。
「這位是小野寺君。」部長說。
「你也許已經知道了,公司這回要擴資,資源開發部也要擴大、增加實力。這話只咱倆知道就行了,你可能要到那邊去擔任重要工作,這屬於破格提拔,推薦人是我。如果真成了,我勸你還是儘早解決終身大事為好,對內對外都可以增加信任度。」
「聽說輸了?」部長有些興奮地問。
「有事嗎?」小野寺問。
「啊呀,」部長笑了,「都發展到這個地步了呀!」
「當然沒問題。」小野寺苦笑了一下。
「其實我也不是怕地震怕得不得了,只是有些敏感。」由里自己先笑了起來,「有人開玩笑說我是屬鯰魚的,不過,最近確實震得多了點。」
「地震?離松代不是很遠嗎?」
話音未落,似乎是從摩子的臉上看到了什麼,由里又突然尖叫了一聲。
「不如這會兒吃進一些,不會總震下去吧。」
話罷,部長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整個身子前後晃動。接著,又朝一個正走過來的女招待招了招手。
背景音樂停了下來,四周的光線漸漸暗了下去,擺放在桌面上的小飾燈像街燈一樣一盞盞地亮了起來,樂隊靜靜地開始演奏,所有的樂器都加了弱音器,所以,樂曲聲更加柔和。舞池那邊燈光四射。
不知什麼時候,一個穿著仿鯊皮白色短連衣裙、長相十分乖巧的女孩已經立在了一邊。
「潛水艇,很大嗎?」摩子又問。
「這有什麼,一般見面嘛,對方二十六歲,相當標緻,就是有點兒潑辣,但如果是你,不,如果和你的話……我想……」
「算嘍算嘍,別懷僥倖心理了!聽說善光寺平一帶已出現地盤鬆動先兆,千曲川沿岸也有火山噴發的跡象。」
「唉,」部長似乎也是同病相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真受不了,還是打個車吧!」
「那裡的女孩不錯喲,年輕小巧,還特別有格調,蠻有意思。」
這是些年輕、靚麗的女孩——如此年輕,卻又貪得無厭,永遠不知道滿足,整日被來自四周的欲求挑逗,對自己到底需要什麼早已經麻木,陰沉、頹廢地審視人生。不僅如此,任何所謂高雅之事到了她們嘴裏都變得毫無知性可言。小野寺心頭一陣悲哀的刺痛,於是,又抓起了大玻璃杯。這,就是銀座最高級的去處——是誰將這些清純、年輕的女孩打造成這般模樣?政治家,文化人,還是那些只曉得占公司便宜的報銷族?當然,還要加上那九_九_藏_書幫傢伙大把大把拋出來的、能使人瘋狂的金錢。
「啊……這次來杯杜松子滋補酒。」小野寺說。
「啊……」摩子驚叫了一聲,立刻將自己挺拔的鼻尖湊向小野寺露在保羅襯衣外的手臂,使勁嗅了幾下,「有海水味!你是駕駛帆船的嗎?」
「回家去,好好睡一覺……」出電梯時,小野寺對自己說,「哪怕找個安靜的地方聽聽音樂!弗蘭克,或者德彪西……要不就來個一醉方休。」
「不是洗手間,是去收銀台打電話了。」話音未落,由里的視線又一股風似的拋向空中。
「您還添酒嗎?」摩子問道。
「怎麼樣,差不多了吧,小野寺君……」
「就用它打發時間嗎?」部長按下電梯鍵,看起來心情不錯,「西銀座那兒有一個叫『密爾特』的酒吧,知道吧?」
摩子的聲調讓小野寺感到有些詫異,他抬眼望去,摩子的眼眶裡竟早已蓄滿了淚水。
「到逗子去。」部長說,「剛打過電話,那邊已經在等了。」
「一萬米?」摩子的表情略顯驚異,眼睛睜得滾圓,「我沒有具體概念,但你們在海底下幹什麼呢?」
吉村部長是某位大人物的遠房親戚,名牌大學的高材生,曾在政府機關里工作過,但沒幹幾年,就因故半途而廢來到了海底開發株式會社。小野寺雖然對這些不感興趣,卻也時常聽周邊的人談起,說是部長到公司來,完全是他的靠山、政界的一個權威人士在背後一手操作的。當然,在公司里,他的確也是數一數二的拔尖人材。他身材高大,儀錶堂堂,一看就知道有著與眾不同的血統。如今,已擁有十億註冊資本的海底開發株式會社動用大手筆,準備再擴資一倍,大幹一場。而在這一過程中,據說吉村部長正在沿著某條線在加緊活動。勸自己結婚和投資這兩件事之間似乎有什麼必然聯繫——小野寺立即覺察到,部長是在培植自己的心腹。
「能教教我嗎?一定很危險吧?」
「至少得等中央區的超高層建築群完工後,才有可能享受吧。」
「中央區的區域製冷系統是不是壞了?」部長問司機,「真是受不了。」
這時,吉村高大的身軀靠過來,站著說道。
「哇,深海潛艇!」
走出大樓的冷氣門,熱浪像災星一樣從天而降,猶如一隻無形的黏糊糊的熱手,掀開領口和袖口貼著剛才一直被冷氣呵護著的襯衣,鑽了進來——那感覺像是被一個肥碩無比、散發著狐臭的女人的赤|裸身體緊緊裹住一樣,在這樣一個令人噁心的、熱乎乎的擁抱里,禁不住皮耷嘴歪,身上立刻大汗淋漓。
「地方名門的長女……」部長依然還是一副無所謂的腔調,好像對這事並不十分在意。「家裡倒是相當有錢,雖然是地方名門,但家風民主,父親畢業於歐洲的大學,這個女兒兩三年前才從國外留學回來——我這麼介紹,會不會引起你的反感啊?」
「來了,正在化妝。」
一個女招待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吉村旁邊,沖小野寺看了一眼,算是打過招呼,隨後就小聲地嘰里咕嚕起來,看表情像是在打聽哪個客人的什麼新消息。小野寺抓了幾顆花生,又將第二杯杜松子酒幹掉一半。簡直是無聊透頂。剛才的那個叫由里的小姐和眼前這個橫坐在吉村旁邊、戴著褐色假髮的女招待都還算是美艷絕倫,穿的衣服都是高級絲綢縫製的,價格不菲。論年齡不過二十三四歲,但仔細看去,臉部皮膚的深處又都隱藏著疲憊之色,少有活力。妝化得很到位,但仍給人一種鬆弛的感覺。她們的收入恐怕是自己的三倍——甚至是四倍,儘管如此,她們卻仍在渴求著什麼,競爭、羡慕、嫉妒、金錢、榮華富貴,這些慾望充滿著她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折磨著她們並不堅強的脾胃。不知為什麼,只要她們一出現在你的身九_九_藏_書旁,你就會莫名其妙地生出煩躁和不安來。
「嗯,也不完全,不過,我需要錢。」
「是哪家的千金呢?」小野寺問。
「今天晚上?」他的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就這身打扮?」
「啊……算了,你這就要回去?」
「OK,進左邊的地下通道,」部長對司機說,「放心,路是通的。」
「特別是東京。」小野寺附和道,「有時一天有兩三次有感地震。」
「怎麼哭了?小野寺先生欺負你了?」
「地震,你們看。」
「嗯,她沒去那兒,說那邊最近不大安全。」
他們叫住計程車,剛要上車,小野寺突然感到腳下有一股不易覺察的波動。他警覺地抬頭看了看天,又環視了一下四周,在被酷暑折磨的、汗漬橫流的人群中,看不到絲毫的變化和騷動。人們只是拖著疲憊不堪的腳步,昏頭昏腦地不停向前移動著。
「應該是慘敗,回來一句話都沒漏,要是贏了還不得吹個天花亂墜的。」
「噢,」部長好像沒有準備,眨了眨眼睛,「啊……對了,本打算待會兒慢慢跟你說……」
「啊,原來是您呀,」摩子瞪大了眼睛,「吉村先生經常談起您,我一直求他一定要讓我見上一面,見到您真高興。」
「再喝點什麼?」部長揚起手,「白蘭地?」
「沒有。」
「不知道,好像是剛才離開的,去洗手間的話,也太長了點。」
每平方厘米的水壓是一噸。水底照明彈射出的光線下看到的海溝,就像是一條蜿蜒數千公里、開始痙攣的蟒蛇。
「不過,小諸那一帶不也是有些異常嗎?先前去的人,車都被滾石砸壞了,所以,只在葉山玩了玩水。」
由里小姐直起了腰,回手搭在小野寺的肩上,盯住他的臉,「喂,真的要教我喲,什麼時候?」
「小野寺君……」
「不是……」部長搖了搖頭,「你,不打算結婚嗎?」
小野寺沒作答,用門牙狠狠地咬開了嘴裏的杏仁,他感到醉意正在不斷地向他襲來,緩緩地蔓延到了四肢;與此同時,剛剛寬鬆一點的心情一下子又頓然消失了,他暗暗告誡自己千萬要挺住。這或許是氣壓引起的。
的確如此,小野寺不覺暗自苦笑(看來自己是有些神經過敏,這大概還是和看到了那個有關)。
「哪有的事!」小野寺急忙擺手,「剛聊起海,她就……」
「都這時候了,喝了還不是一身臭汗。」小野寺回答道,「不如去喝冰咖啡。」
「不想見見面嗎?」部長身子往後一靠,故作輕鬆地問道。
玻璃杯里的水激起一陣陣漣漪,融化得沒有稜角的冰塊還在微微晃動,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我叫摩子,請多關照。」
「您喝酒就像喝水一樣。」
「這兒真氣派。」小野寺本意是想客套一下。
「那是個什麼都沒有的世界。」
「怎麼回事?」小野寺以為她抽筋或發生別的什麼事情了。那副表情是那麼的可怕,好像臉皮下的骨頭都要冒出來似的。不過,也就那麼一瞬間的事。
「沒問題,」小野寺點點頭,「是工作上的事嗎?」
「那當然嘍,你不能總是化險為夷,像上次那樣,直接進洞反敗為勝呀。」
「都是這天氣惹的。」部長接過散發著香氣的面巾,使勁擦了擦布滿青筋的脖子,然後隨口問道:「蓼科小姐呢……什麼時候回來的?」
「現在就去?」小野寺摸摸后脖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三個月前,我在讀女子大專,覺得太難,就輟學了,我有個表妹以前在這兒。」
「你好!」嬌小玲瓏的女招待也招手回應,「好久不見了,我記得從川奈回來以後就沒再見到過你。」
「松代那裡,算起來鬧得也夠長的了。到現在還有人在挺著呢。」
「你不懂……」小野寺換了副頗為溫柔的口氣,像安慰小孩一樣解釋說,「其實,那些生物都活得很自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