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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馮原本覺得李立的媽媽是一個關鍵突破點,因為李怡諾正是在這個問題上表露出了明顯的不配合態度,沒想到關鍵竟然是李立的爸爸。不,也不能這麼說,時靈儀和李善斌離婚很多年了,然而不管是對李家三人的調查,還是對印刷公司李善斌同事的調查,都沒人提到時靈儀,所以給了警方一個錯覺,即時靈儀早已遠離李家的生活圈子了,可實際上時靈儀近幾年都生活在李家。所以時靈儀依然還是關鍵人物,甚至老馮心裏有一個答案正在瘋狂跳動著——時靈儀就是被分屍的被害人。
老馮再次敲開李家門,問李怡諾方不方便挪步稍微聊幾句。劉桂蘭罵他冷血,但李怡諾同意了。
眼見著話題又往哲學化方向偏,老馮趕忙問:「火災那天,李家現場有幾個人?」
「馮警官,您是還想了解前年十月十九日下午,輕工新村27號502室、503室的火災情況對吧?」
「我記得她,因為那一次,她也表現得很異常,不過和國棟說的有點不一樣。」
「出什麼事了?」
「我差點沒認出來。」白崇德在說這句話前,有一個漫長的停頓,然後,他開始非常細緻地形容起二零零二年春天時靈儀的模樣來。那一次再見,給他的印象極度深刻。
「有吧,有那麼一兩次可能還是老李兩口子忍不下去開的口,但是每一次呢,喉嚨最響的都是時靈儀。」
這個名字……好像哪裡聽到過的。老馮使勁在腦袋裡翻找,到底是上年紀了,擱十年前不會這樣。
沒人明著宣布,但大家都覺得,是時靈儀提的離婚。那是李得功因肝癌去世一個多月後。
他重重點了點頭,表示確定無疑。
「不過老馮,這裏面你想過另一種可能嗎?她和李善斌到底是一種什麼關係。」
「強|奸?」老馮問。
對李家老宅的調查,老馮首先選擇了與李家必然產生過重大矛盾衝突的輕工新村27號503,也就是被連累過火的那一家。結果證明這是個最優解,關於疑似精神病女子的猜測得到了解答,老馮猜對了一半。
「對的,是從502延燒過去的,起火點在502室。所以您也想了解502室里那位中年女性的情況?我想應該和國棟說的是同一個人。」
「好了沒有?」
「有一陣子,聽時靈儀說過要做生意,要去開個貿易公司。你想想她哪裡來的本錢,還不是得男人支持她。李家又有什麼錢呢,那時候李怡諾剛生出來,正緊著用錢,然後老李又一場大病,人沒治好么錢倒花光了,還找我借過兩次錢周轉,可以說是家徒四壁,就剩下一套房子了。時靈儀覺得最後的盼頭沒有了。」白崇德收了笑,說出誅心的話。
「她遭過什麼難?」
「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出警慶村三路253弄5號102的是哪一位?」
老馮問王興,這下夠不夠通緝。王興猶豫再三。儘管確定了被害人身份,但還是缺乏直接的證物證人,連動機都不明確,這個通緝令估計還是搞不定。
白崇德怔了一下,似乎對自己的敘述被打斷有些意外。他皺著眉稍微想了兩秒鐘,然後重重點頭:「怎麼會不記得,那火燒的,把李家都燒沒嘍。」
「你知不知道,最早發現屍體並且打電話報警的人,和今天下午想要侵犯你的人,是同一個?」
「倒是聽見過幾回動靜。」說到這裏,白崇德躑躅起來。
「一頭是火,一頭是冰。年輕的時候我也覺得,人心么都是相通的,殺人犯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的,通了心共了情,那不是容易破案嗎?」
「笑?」
老馮意識到自己問題的歧義,給白崇德賠了個不是,解釋了一下。從各處角度來說,時靈儀都和被害人非常匹配,除了那條內褲上的名字——這是個要命的差異。
「相當危險,但這個時候要搶時間,再退出去問隊長方案的話,遲一分鐘就多一分鐘的風險。因為平時也有訓練類似的緊急情況處置,我衝上去關了閥門,然後專門定位了一根水槍給鋼瓶降溫。」
基於人性的無憑無據的猜測點到即止,對話就此結束。老馮既然也想到,調查里自然不會忽略。
老馮伸手要去攙,女孩拒絕了。她蹲了一會兒,慢慢站起來,獨自走回樓里。
不僅老馮吃驚,連李國棟都轉頭看他。
「當時火勢已經不小,起火點在廚房,燒到了客廳,煙霧大。我負責偵查火情,穿過客廳衝到廚房一看……」說到這裏,他忽地一咧嘴,表情變得生動了許多。
「又笑又哭?」
晚上老馮在食堂刨飯的時候,王興把餐盤端到他旁邊。
兩位消防員在消防中隊會客室里坐得筆直,神情嚴肅,彷彿要面對的是比救一場火更重大的任務。老馮覺得應該先讓他們放鬆下來,否則太緊張記憶容易出錯。然而他並不擅長活躍氣氛,心裏琢磨了一圈,開口卻還是「破案時間緊張,我就直接問了」九_九_藏_書
「可能後續還會有人找你們做畫像,到時候請盡量回憶,幫我們儘可能準確地複原出她的模樣。」
「這案子你很拼,」王興說了一句老馮不完全明白的話,「是真的上心。」
「怎麼不一樣法?」
老馮趕回專案組向王興當面彙報進展的時候,王興面露不悅。
「不是很大聲的笑,也許根本沒發出聲音吧,就是咧著嘴。但肯定不是開心,因為她又在哭。」
「又粗又黑的一雙手,我差點疑心她不見那幾年下地干農活去了。我站在門口和李善斌說話,她肯定是聽到的,也轉過頭來看我,那雙眼睛一點點光彩都沒有,死魚眼珠子。我都不敢正眼看她,她這模樣是遭了大難的,多看不禮貌。」
白崇德嘴角牽動了一下,表情變得有些怪異。
「動手了?打架?」
「您還記得那場火災嗎?」老馮插|進一句,把時間進度從二十年前一把拉到了前年。
「沒因為這個吵過?」老馮問。
「如果說她真的是有精神方面的疾病,那倒是說得通了。」王興說。
「說不好,說不準,話不能亂說啊。不過時靈儀腦子有毛病,我見過她發作一回,那時候都快生了,你想想那肚子,這麼一個孕婦,拿了把刀開了門要往外沖,他們家三個人一起摁她險險沒摁住啊,可把我嚇壞了。那以後我就再沒往他家裡跑過。所以後來聽到聲音,我估計是她又發作了,在家裡折騰呢。善斌可真是不容易啊。」
「對,把您這裏都燒了一半。」
首先就是電話複核了先前詢問過的幾個鄰居,居然真的沒人見過那名女子,所有人都反映,李家住在601室時,進進出出的只有劉桂蘭、李善斌、李怡諾和李立。連胖房東把房子租給李善斌時,李善斌對她說的租住人數也是「一家四口」。
李怡諾打斷她:「馮警官還不知道。」
第一次報火警的是鄰居,第二次報警的是劉桂蘭,兩次的報警人和地址都不一樣,但事後是由李善斌這個戶主和消防局聯繫接觸,情況說明表格里留的也是李善斌的手機,所以歸檔時並在了一起。今年四月二十六日上午,劉桂蘭再次報了119火警,不過三分鐘后,她又打電話說火已經被撲滅,不用消防員出動。所以,李家一共報警三次,消防出警兩次半,第三次消防員剛上車就解除了警報。
老馮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如果她沒參与的話。」
「年紀越大,越覺得未必如此。我是說,其實你到不了別人那一頭的。」
坐老馮對面左手邊名叫李國棟的消防員站起來報告。
看見頭上纏滿紗布,臉色蒼白憔悴的李怡諾,老馮嚇了一跳。
「比進去之前應該說是好一點,就是人的反應遲鈍了,不聲不響像沒那麼個人似的,葯吃多了嘛。我猜是沒好利索,時靈儀沒醫保,全自費,也不可能無限制住下去。」
白崇德呵呵一笑:「你要不打斷,這會兒我已經說了一半嘍。」
消失七年,重新出現就有著身孕,她的瘋病是因為被強|奸嗎,李善斌是怎麼把她找回來的,還是說一個瘋子自己回了家?這些問題如晦暗的羽毛,在風中起起伏伏地盤旋著,一時著不了地。
「你明天來吧,今晚讓我恢復一下。我心裏難受得很。」
第三次報火警的時間點和李家搬家及不明女屍的死亡時間大致重合,要說這裏面沒有關聯,誰都不會相信。老馮琢磨著,501室的天花板漏水,也可能是撲滅這場小火澆的水,而不是清理現場不小心。但為何漏水是在客廳浴室區域,而非容易著火的廚房,則是另一個謎團。
上午從消防那裡得到疑似有精神問題的可疑女子線索后,專案組立刻重新分配人手到原本的精神病院組,下午這個組又有了進一步的人名——時靈儀。
「那天見她,就是有著身子的,懷了李立,得有五六個月了。你要問孩子他爹是誰,我真不知道,她神經不正常了,有時候嘴裏冒出幾句話,我就猜啊,她是被……」白崇德緊了緊嘴皮,沒把那個詞說出來。
李國棟並不擅長講英雄事迹,一場關乎生死的歷險,三兩句話就說完了。好在老馮也不是來聽事迹的,當時有多危險和他此行目的無關,象徵性誇獎了一句勇敢,就轉問現場不明女子的情況。
「那就行。」
「你說情和理?」
「她看著我們救火,在笑。」
「時靈儀和其他人生的?」
「把李家燒沒不能光聽字面?」老馮試著提醒。
「不說開去不說開去,咱們前面說的是什麼來著?」
老馮連忙讓他坐下來。
「快退休了,這輩子抓不到幾把能拼的了。」老馮嚼著飯,含混地說。
「我說不好,有些東西說不上來。她的表情說是很單純吧,但是又不對,誰能很單純地對著自己著火的房子看呢,那可絕不是發獃,她應該是很認真地想著什麼吧,所以說是看起來單純https://read.99csw.com,其實是很複雜的吧。」
「你想說什麼嗎?」
白崇德沒見著時靈儀離開時的樣子,但想必決絕得很,沒帶走什麼東西,包括五歲的李怡諾。再見到時靈儀,已經是七年後的二零零二年。
說到這裏,李國棟笑了笑,為自己的詞不達意不好意思。
「你還記得當年時靈儀回來之後,他們家晾的內衣是什麼樣子嗎?你注意過他家晾的女式內褲嗎?」
撇開名字不談,三十多歲的被害女性穿著不合時宜的舊內褲這條疑點,精神病人的身份足以解釋。精神病人不會注意自己的穿著,有什麼穿什麼,中老年款無疑比年輕款更便宜也更結實耐穿,符合李家的經濟狀況。
老馮放棄挽救自己談話水平的努力,打開本子,一邊聽一邊記錄。
雖然白李兩家關係不錯,白崇德也不可能清楚鄰居家媳婦的全部底細,只能從長期接觸下來的各種細節碎片,慢慢拼出輪廓。時靈儀是六盤水人,1990年來的上海,沒幾個月就和李善斌結婚了。兩個人在六盤水時便認得,能不能算青梅竹馬白崇德不知道,反正當時大家都這麼說,算是一種祝福吧。祝福是對美好未來的期待,然而未來卻不由這份期待左右。
「不是嗎?」
「一個人是一個人。要破案子,知道愛知道恨就行了,夠分析了,別把心貼過去,其實咱也貼不過去。」
「是時靈儀的。」
圍繞著慶村三路253弄5號102的調查,則進展甚微。首先房東也並不確定這房子里到底住了多少人,租房的時候李善斌說的還是四個人,裏面沒有中年女子,房子著火那天他趕到現場,倒是好像看到李家有五個人,但當時急火攻心之下,壓根兒沒理會多一個人少一個人的事情。他揪著李善斌的領子讓他把房子賠出來,好在救火及時房子結構沒大問題,最後李善斌答應賠十二萬,先給六萬,然後每月五千給一年,直到現在,這筆錢都還沒有賠完。鄰居則普遍反映,和他們打交道的只有四個人,如果說真有第五個人,那她一定是極少出門的。那兒的鄰居對於外來的租戶並不熱絡,從沒人去李家串過門,有人透過窗戶見過一個中年長發女性的身影,印象也就止步於此,多問不出什麼。倒是失火那天,許多人都見到了那個神情異樣的女人,這隻能說明她當天在李家,是否一直在,和李家是什麼關係,沒人能說清楚。
李家頻繁失火背後的蹊蹺很多,但無過於那個多出來的神秘女子。這名多出來的女人讓刑警們既興奮又意外,這個人是不是李立的媽媽,是不是後來被分屍的受害人?李家的一老一小隱瞞此事的原因可以想出好幾種,不管哪種都必定和案子直接相關,可是鄰居們都不提到這個女人,又是怎麼回事?
「一邊笑著一邊流眼淚。不知道到底是高興還是難過,但在那種情況下,不可能高興的吧,總之給我的感覺也是很複雜,很矛盾。我就覺得,是不是受到太大衝擊,精神上有點問題了。」
「什麼叫幾個人,都在啊。」
「一家五口啊,怎麼小小孩就不算人啊?」
去往輕工新村的路上,老馮在電話里向王興彙報工作進度。
「天天晚上被老闆帶到飯局上去喝酒。有這樣一個秘書么,帶出去當然有面子的呀,能說能喝。」白崇德說到這裏,露出的笑容里有一半是鄙夷,另一半里藏著的東西,則對老馮來說過於複雜了。
「怎麼沒送,生完就送了,住了幾個月。」
白崇德七十多歲,聽那口氣從前或許是個教書匠?年月在他肚子里沉積了不知多少委曲,拱出一座撥撥土就「嗖嗖」噴發的小火山。
「是。」兩位消防員站起來立正。
「我,你,李善斌,李怡諾。」
李善斌的父親李得功是個電力維修工,剛分到這套房子的時候,白崇德已經住著了。沒過幾年,李得功的老婆孩子也從六盤水回了上海。李善斌當時是個喜歡找人下象棋的初三學生,和白崇德對局時一句話都不說,眼睛瞪著棋盤仿似要把棋子都吞進肚裏,氣勢很足。白崇德覺得這孩子是聰明的,但李善斌跟不上學校的進度,特別是英語,每個英文字母都帶著口音。李得功找關係讓兒子去讀技校,畢業進了印刷廠。
「還有時靈儀呀。」白崇德奇怪地看老馮。
「你想等到確認被害人身份?」王興皺起眉,「為什麼?內褲上的針痕對不上時靈儀,你哪兒來的信心能快速確認內褲歸屬?現在嫌疑人在逃,我們要搶時間!」
在樓下的一個僻靜角落,老馮說了幾句拙劣的安慰話,然後深吸一口氣,直截了當地告訴李怡諾,警方于上月發現了一具屍體,剛剛確認屍體的身份就是時靈儀。他沒問李怡諾為什麼隻字不提媽媽,反而問了另一件事。
老馮的嘴一點點張大,然後使勁吧咂了一下。他可完全沒想到,所謂read•99csw•com不明女子,所謂疑似精神病的女人,竟然早就已經在警方視線內,卻被所有人想當然地忽略了。
老馮點頭。
「馮警官,我剛剛從醫院驗完傷回來,現在真的不太舒服。」李怡諾說。話聽在耳朵里,彷彿是另一個人說的,她知道自己的語氣過於平靜了,警察一定知道這隻是個借口,但這一刻她不想表演。
他說到這裏忽然停下,尷尬地笑笑。
「老李小李都是好人啊,就是命不好。這個社會啊,好人不長命,好人沒好報,不是十年浩劫啊我們這一代人不會這樣,我一直說,一個社會的公義如果失掉了……」
王興瞧著老馮,忽然咧嘴笑笑,說:「那就再等三小時,但不管等沒等到結果,今天晚上你得去她家,不能拖到明天。」
這話說得相當不客氣了。
「我想等等看精神病院組會不會有結果。」
「其實我也就掃了幾眼。有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應該就是那個姓李的戶主,在和我們隊長說明情況,他們家其他人都沒有和我們交流。總的來說,感覺他們家比較鎮定,沒有誰大呼小叫。能看出緊張和焦慮,但和我見過的其他受災戶比,要好多了。不過你問的那個中年女人,更特別一點。」
「是輕工新村,不過還有503室?」老馮問。
「我想應該是的。」
白崇德在「從頭到腳」這個詞上加了重音,老馮覺得許是自己看錯了,白崇德的臉上竟似閃過一絲駭然,又或是時靈儀的改變讓他今天想來,仍然難以接受。
「她就看著著火的房子。那個樣子並不是著急,也不驚慌,就是特別認真地看。」李國棟說到這裏皺起了眉,彷彿現在回憶起來,女人的神情依然讓他困擾。
老馮又問了幾句,但也沒有更多信息了,李家的其他成員在火場表現都很正常,因此沒有留下特別深的印象——除了李怡諾那讓人難以忽略的外貌。消防員在救火的時候,注意力肯定都集中在火情上,如果不是那名女子的表情奇特,根本不會過多關注的。
「我的天,煤氣罐著了,火頭竄到天花板。」
「說說你想等的理由?」王興逼他把話說清楚。
爸爸,我與你終於往不同的方向去了,她在心裏說。這是我們各自堅持的守護。
「咱們隨便聊聊,您請盡量回憶。」
王興潑了幾粒飯在桌上。
「那兩個人是倒過來的。時靈儀又白又高,來上海的時候還有點鄉氣,很快就時髦了,像個上海人,倒是李善斌沒他老婆那麼時興,有股子憨憨的傻勁。李善斌是蠻疼老婆的,說句不好聽的,被吃死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一個上海女人招了個外地的上門女婿。」
「她想給李善斌打掩護。之前那個程度也就算了,李善斌不算嫌疑人,我們也問不到要點上。接下來關於她媽事情的回答很關鍵,一念之差就變成包庇了。她很聰明,我們如果有足夠證據,她不至於犯錯。」
進門之前,他還在盤算是單刀直入又或旁敲側擊,想得過於入神,單薄的木門卻一直沒有打開。他以為自己忘了敲門,一抬手,門開了。
一個長期單身的男人渴望有女人陪伴,如果這個女人有精神問題,那麼這種相伴關係是否基於自願就要打個問號。或許這就是李家所有人共同保守的秘密。
劉桂蘭在裡屋對李立說了句什麼,小跑著出來,鐵板著臉壓低聲音:「下午小諾遭了那樣的罪,這會兒剛驗完傷從醫院……」
「總之具體情況,可能只有他們家裡人知道吧。時靈儀那個樣子,作為鄰居不方便多問,實際我們走動也少了,去他家看見時靈儀那副樣子不好受啊。」
老馮精神頭一下子起來了。
「時靈儀回來之後,她和李善斌的關係怎麼樣?」這個問題,老馮是奔著時靈儀被李善斌殺害的預設去的。
白崇德擺手:「你這個警察,聽話可不能只聽字面吶。我們家還好,人沒傷到就沒事情,多少年的鄰居,一把火燒不光交情。都說水火才見真情,見品性,李家把房子賤賣,一半錢拿出來賠我們,要我說根本不需要這麼多,糊糊牆買點傢具才幾個錢,要不是我家那個……」
王興幾口把飯扒完,留下瞧著飯粒的老馮先走了。
「鄉下親戚送了一籃子草雞蛋,我給拿了一點過去,敲開他家門,就看見時靈儀坐在客廳沙發上。我是沒認出她來,和李善斌說你家有客人我就不多待了,他說那不是客人,那是小時,小時回來了。我嚇一跳,進門瞥一眼的時候,我覺得那是個四十歲多的女人,時靈儀才多大啊,離婚的時候二十幾歲一姑娘,那會兒頂多三十齣頭。不光是年紀,她從頭到腳,就不是一回事了。」
王興點點頭,又搖搖頭,走開了。
對警方而言的不明女子,對李國棟來說,就是一名普通的受災民眾。原本老馮還擔心李國棟記憶模糊回憶不出有價值的信息,出乎意料,李國棟至今對那名女子九九藏書保持著鮮明的印象。
「李怡諾很抗拒,我不希望她真的犯錯誤,可惜了。」
白崇德終究沒能回憶出鄰居家內褲的太多細節,勉強說出兩點。其一,李家似乎是晾過不少紅內褲的;其二,印象中不記得李家晾過太女性化的內褲,比如絲薄或蕾絲款的應該沒有。
晚上八點四十,沒有電話預約,老馮突擊造訪李家。
「那不是很危險?」老馮正確地墊上了一句話。
只是一剎那,她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她覺得自己也許犯了一個錯誤。不,那並不是錯誤,時間倒回去,她還是得作出相同的選擇。
「按理說是好事。我常常自己琢磨,幹這一行,什麼樣的心態最好。老馮你從前那個樣子呢,太靠左了一點,如果什麼事都貼著案子里人的心思走,又太靠右了,中間好。」
「小小孩說的是李立吧,當然算,還有李善斌,李怡諾,劉桂蘭,剩下一個是?」
「對不起啊馮警官,有時候我會琢磨那個表情,我從來沒有在其他人的臉上看到那樣的表情,哦也不能這麼說,是沒見過誰家著火了,還能那樣看著燒著的房子。如果她是在看電視,或者看一幅畫什麼的,就沒那麼奇怪了。」
「是我,馮警官。」
這不可能,怎麼會這樣,她想。隨即她意識到這絕非巧合。
老馮躲進樓道里打電話,聽到發生的事情,手機被握得太重,擠在臉頰上掛斷了電話,不得不再次撥過去。李怡諾的至暗時刻讓他呼吸不暢,這一家竟如此多災多難,連這精靈般的少女都逃不過。然而前後所有的線索匯總到一起,他又不免暗生疑竇。
「當然沒注意過!」白崇德勃然色變。
白崇德說了很多觀察到的細節,從家裡誰刷碗,到說話嗓門的高低,包括時靈儀和公公婆婆鬧矛盾時李善斌的兩頭犯難,「這個時靈儀心氣是太高了呀,我早就說過,女人么心放平一點,我老太婆聽了還不樂意,說我思想封建。到後來時靈儀的花邊新聞傳出來,老太婆也沒聲音了。」
上午九點三十,老馮見到了兩位消防員,他們是李家先後兩次火警的當事人。與此同時,另一組偵查員則根據消防隊提供的地址,前往李家去年的居住地調查。老馮預計中午前後去李家舊宅,然後把所有情況匯總,扎紮實實做足功課,晚上或者最遲明天,帶著充分證據甚至一個結論去見李怡諾。也許那時候李善斌就可以正式被稱為在逃嫌犯了,至少從法理上,李怡諾必須配合。
這規矩可比警局大多了啊,老馮離開的時候想。
「時靈儀變成那副樣子,還有什麼關係不關係的呢。善斌人好啊,收留著唄,李立出生以後也當親生兒子養著。」
「她是啥樣?」老馮問。
七月二日,獲得關鍵線索的第二天。王興定了個方向,讓專案組先別去碰李家,而是在外圍收集線索,等有了足夠把握,再一舉把李怡諾和劉桂蘭攻下來。如果李家真的長期住著第五個人,總會有人了解情況的。
一個若隱若現的第五人,所有參与調查的刑警都是這個感覺。
劉桂蘭兩隻眼珠瞪圓,李怡諾不想多說,把負責她案子的警官名字電話講了,讓老馮自己去了解。
其實王興比老馮小了近十歲,但王興四十歲時候的這番感悟,老馮五十歲了,才依稀明白個大半。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吵,隔著牆呢,動靜有點大,但也不像是吵架的聲音,清零哐啷的。」
今夜的突破口當在別處。
他用筷子蘸了點海帶蛋花湯,在每一粒米之間都劃了一道線,將它們彼此分隔。
從六盤水到上海只是時靈儀人生規劃的第一步,李善斌給她提供了這第一級台階,她踩著要往更高處走。時靈儀最開始在紡織廠里做女工,接下來三年換了三份工作。她愛社交,打交道的都是男人,因為相貌好,也很吃得開,最後在個私營貿易公司里給老闆當秘書。
女孩雙手交疊在小腹,緩緩蹲坐下來,仰起臉看老馮。她意識到自己在流淚,淚珠折射著路燈的光芒,把老警察包裹成一團外殼晶瑩的黑色琥珀。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以為看到了爸爸。不,那在黑色中掙扎的人,是媽媽才對吧。
白崇德又怔一下。
「武瘋子啊,這麼危險沒送精神病院嗎?」
「她臉上煙熏火燎,一看就是火場里跑出來的,死裡逃生,受的刺|激少不了。我出任務到現在,見過不少逃生民眾,要麼哭天搶地要麼縮著發抖,像她那樣我是頭一次見,所以就多瞧了幾眼,否則也不會記得這麼清楚。」
七月一號這晚的案情會開到一半,消防又打電話給老馮,補充了一條線索。李家報了三次火警,而不是兩次。
「一家四口?」
「您能仔細說說嗎,李善斌是怎麼和時靈儀認識然後結婚的,他們是為了什麼離婚的,時靈儀又是何時回到李善斌身邊,並且生下了李立的。」
他這麼一說,李國棟也開始點頭:「沒九-九-藏-書錯,說不定真是精神上出問題了,這樣就好解釋了。」
「她和我女兒差不多大。」
白崇德點點頭:「倒也是不知道他們兩個有沒有復婚。」
李怡諾的臉色在路燈下白得近乎透明。
「哪兒能呢,就李善斌?男女關係這事,他是捂緊耳朵不聽外面響多大的雷啊。」白崇德笑了。
李國棟說到這個女人,形容詞都豐富了不少,看來的確是留下了特別的印象。
李家還住在這裏的時候,大約劉桂蘭可以和他聊很久,老馮想。
「我們到達的時候是晚上八點四十二分。」李國棟看起來準備過,半年前的事靠記憶沒法這麼精確。
「會吵嗎?」
李立的媽媽並不是李善斌的情人,和李善斌也並非傳統意義上的破鏡重圓,他們的相處模式和專案組之前的設想並不相同。但是白崇德提到的時靈儀發瘋持刀的細節,則提供了另一個可能推論——會否是她精神病發作與李善斌搏鬥,導致死亡呢?再也忍受不了持續照顧一個精神病人,長期累積的壓力爆發出來,在制止時靈儀的時候,失控將她掐死了?那麼李家的其他人有沒有參与呢?
「就是這麼離的婚?」
老馮沉默不語。
王興一愣。
「是的,家裡如果有人得了精神病,通常會選擇盡量隱瞞,不告訴房東很正常,吃了葯鎮定著情緒,整天待在家裡不出門,這樣就自然而然變成了『隱形人』。」
「那李立是李善斌和時靈儀生的?」
老馮小時候,社會學老師說人是社會性動物,天生是要扎堆湊群的,是要交流溝通情感的。他不那麼覺得,後來知道自己情感缺失,也就相信了。近兩年心頭鬆動,會去想女兒和前妻了,應該是會覺得人和人近了吧,但好像又不是那樣。
此前李國棟已經形容過那個女人的模樣。當時她穿著家居棉衣棉褲,披頭散髮,身材高挑,沒有一米七也有一米六八,看似四十多歲。她的身高與不明女屍相符,年紀超過了,但外表年齡和真實年齡有差距很正常。
「李善斌和其他女人生的?白老先生,我這是警方辦案子,沒什麼不好說的,知道的可都要說啊。」
「你是說李善斌的……前妻?」
「就是李善斌老婆呀,你不知道?」白崇德說。
老馮猶豫了片刻,考慮要不要找劉桂蘭談話,然後放棄了。
「從前她多挺拔的一個人,不管站著還是坐著,脊梁骨里貫著鋼芯,可那天她縮在沙發上,後來我也沒再見她站直過,背是佝的。她原來長頭髮又黑又亮,一根是一根,那時剪到脖子,白了一小半。那天她縮在電視機前面打毛線,看不出結的是什麼衣服,歪七八糟的一團,也可能主要在看電視吧。那雙手,嘖嘖……」白崇德抬起自己的手,彷彿能看到時靈儀的手似的。
王興的那幾道線,不是把幾個人分隔開,他說的是鴻溝吧。老馮想不到其他的詞。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走得時間久了,會在腳下趟出自己的路,對他人來說,就是鴻溝。每個人,都是一條鴻溝。往別人鴻溝上搭橋要小心,別翻下去,這是王興的意思吧。
他拍了拍老馮的肩膀,又說:「有點不像你了啊,老馮,憐香惜玉了?」
老馮走到專案室門外,聽見裏面一片喧嘩,進了門才知道,就剛剛,內褲的歸屬確定了,證實為時靈儀所有。區精神衛生中心三年前收治過一名病人,年齡外貌都和時靈儀相符,家屬聯繫人是李善斌。這個病人的登記姓名是王雪瑩,據護士回憶,她有一次聽李善斌稱呼王雪瑩為「靈儀」,而王雪瑩也曾漏過一次口風說自己另有名字。基本可以判定時靈儀用了假證件住院,原因不得而知。
「那不好說。」
503室的白家,和李家做了二十多年鄰居,對李家可謂知根知底。談起李家,白崇德並無一點怨氣,反倒是充滿感慨。
老馮看見對面女孩的眼角滲出淺淺的淚,但她自己似無所覺。
離開白家之前,老馮忽然想起來要去陽台看一眼。白崇德莫名其妙,但還是領著老馮上了陽台。和大多數情況一樣,這幢樓家家戶戶的晾衣竿都是固定懸空在陽台外側的,一牆之隔自然是502的陽台。
接觸的男人多了,當然各種各樣的傳聞也多,捕風捉影的,但也無風不起浪。小道消息連白崇德這樣的鄰居也聽說了不少,可以說是傳得很難聽了。李善斌從來不說什麼,在白崇德看來,他太放任自己的老婆了,寵女人也不是這麼個寵法,妻管嚴都沒聽說這樣的。
「是。」
「你回來幹什麼,直接去攻劉桂蘭李怡諾啊!」
「想過的。」老馮說。
「對對對,我那意思,不是說房子燒了李家就沒了,而是他賣了房子,家底空空,從此以後就漂泊了啊。上海人漂在上海,這是沒根了啊。」
這時候,老馮注意到另外一位消防員的表情有些異樣。
「這個時間點呀。」哪怕情感缺失如老馮,也覺得這個時間是不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