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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諾把挑的衣服披在胸前：「阿叔，你看我穿這件好看？」
「好么當然是襄陽路好，但有什麼辦法，我們就是剛剛從襄陽路搬過來的呀。」
李怡諾咬著嘴唇往側面挪了半步，再多也沒空間，那個方向堆了一紮一紮捆起的爛紙板。剛剛站進來，要是就這麼退出去，未免露怯。
門外的人向後退，發出或輕或重的驚呼。在他們面前，把萬物蒸出幻影的烈日照定一個少女，臉朝下看不清面容，支撐著要跪坐起來，卻因劇烈發抖而格外艱難。她的腰脊倔強地挺直，輕薄的新衣幾乎被完全撕開，零落地披掛下來。她的長發散亂著垂在地上，鮮血順之淋漓而下。
第二天一早，李怡諾拿著錢去襄陽路服飾市場，撲了個空。襄陽路市場六月三十號永久關閉這事，全上海傳得沸沸揚揚，李怡諾卻忘記了。她轉去七浦路，服飾大樓里低矮的空間壓得她喘不上氣，完全享受不到購物的樂趣。
捲簾門「咚咚咚」錘得山響，兩三隻手搭到門沿，正要合力把門抬上去，但門不知被什麼東西卡住，震顫著頑固地停在原處。
「怎麼我做不得的嗎，我不是為自己，我為了孩子，為了俺們薛……」老頭的聲音含混低沉，李怡諾努力分辨著，想聽清楚他在說什麼。
李怡諾反手撐在爛紙板上，那裡軟綿綿毫無支點。對面的那句話和背地裡的心思，像陰影里的毒蛇，沿著她的腳脖子纏繞read.99cｓｗ•cｏm上來。可她竟似又湧出力量，重新站直身子，往老頭的方向邁了一步，然後頂著混濁的目光，又邁了一步。
「離我弟遠一點。」李怡諾站到老頭面前。
李立出生那段時間，她彷彿在煉丹爐里走了一遭，灼烤出一雙洞察世情的火眼金睛，她明白的事情遠比李善斌以為的更多。當然也有不知道的，比如爸爸現在在哪裡，他到底打算幹什麼？
胖嬸抱怨到一半，轉口稱讚李怡諾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她家的衣服美極了，簡直是專門給李怡諾設計的。
「半隻腳入土的老男人屁也不懂。」胖嬸罵完再轉口，「不過你穿這件哦，從八歲到八十歲男人通殺的呀。」
她走上大路，右轉，下個路口，左轉。心路于腳下延伸，左曲右折，越走越快。十分鐘后她拐進一個工人新村，看見了廢品回收站門前的那團陰影。
李怡諾到家不吃午飯，空著肚子沖了個涼，換上全身的新衣服，在只夠映出半身的鏡子前局促地轉了個圈。她雙手撐在洗臉池上，湊近去看自己的臉，直到鏡子里只剩下黑漆漆的雙瞳，四目相對，彼此都似不認得。
「小姑娘你有心事啊，你這個年紀老阿姨知道的呀，年紀小么就是好，老阿姨想有你這樣的心事都不行咯。不過我再年輕都沒有你的人樣子，發愁追你的男孩子太多了對不對？」
那團陰影是一個人，他動起來，對htｔpｓ://read.99ｃｓｗ•ｃｏｍ少女露出晦暗的笑容。
年初搬到胖房東的601室時，因為李怡諾和李立的年紀都大了，把李怡諾換到和奶奶一間房住，李立和爸爸一間。兩個月前搬來這裏，李怡諾堅持換回去。李善斌說了幾句，李怡諾不聲不響拿一雙眼睛看他，他便訥訥停了嘴。每天晚上熄燈之後，這間房裡此起彼伏的呼吸聲提醒著彼此，某個時刻越來越近。
李立在外面「咚咚咚咚」砸門，已經敲了很久，說姐你快出來我憋不住。李怡諾把衛生間打開，李立扎進來推她出去。李怡諾輕輕笑一笑，把簪子往頭上一插，便出門去了。
「不過呢，你來這裏也沒有用的。事情來了，你擋不了。」
她其實是知道的。
各種各樣的廢舊物品和老頭一起，散發出濃厚的陳腐氣味，李怡諾卻一步就邁了進去。
「快叫救護車啊，叫警察呀。」旁邊五十來歲的大嬸喊起來。
如果連自己都不知道，警察是不是也不會知道？李怡諾為自己的一廂情願苦笑。警察的反應速度太快了，下午她的那點保留，能為爸爸爭取多少時間呢？
「死眼烏珠縮回來！」
「日頭怪燙人，進到蔭頭裡說吧。」
人群炸開了。
李怡諾在救護車上做著簡單的頭部包紮。聲音在慢慢遠離，世界彷彿靈魂出竅，萬物升向高處，把少女一個人留在原地，得以享受這獨屬於她的安寧。
老頭呵出的氣read.99csw.com直噴到了她臉上。
「我想做什麼？我不想做什麼啊，我只管做我自己個份子里的事情嘛。」老頭慢悠悠地說，像是在對李怡諾解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然而這是在午後的居民小區里，已經有足夠多的人跑了過來。
「你別再找小立了，要找，你就找我。」
突然之間，一聲尖叫響起，那聲音從黑暗裡穿刺出來，顫抖著掙扎著，久久不歇。
李怡諾不知道它會空多久。
「和你媽真像。」老頭把佝僂的背抬起來。
胖嬸的男人來送貨，被一把揪牢胳膊上的一塊皮。
捲簾拉下大半的廢品回收站里，傳出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聲，在開頭的那幾分鐘里，彷彿這間黑屋子裡只有老頭一個人在表演。直到少女開始發出微弱且不堅定的抵抗聲，某一刻她似乎高聲說了一句「不」，但又被壓了下去，動靜隨之大起來，伴隨著衣物的撕裂聲。
李怡諾不曾想到，這份安定只維持了幾小時。
老頭被抓出來的時候雙手抱頭，大叫冤枉。警察把他拽出人群，拖上警車，短短十幾米，他就挨了不少拳腳。
午後最烈的太陽讓行人放低眉眼，瞧見了一身新衣的李怡諾，便又抬一抬。她穿過一大片魚龍混雜的區域，像雲豹在灌木叢優雅行進，似有一支樂隊隱在人間幕布背後，為這讓人覬覦的美麗，奏樂。
「哦，那就好。」老頭點點頭，彷彿完全相信。
女人們把李怡諾護在中間九_九_藏_書，捲簾門已經拉到底，老頭被關在了裏面。十分鐘內，警察和救護車到場，帶走了老頭、李怡諾和幾位目擊證人。
男人憨憨地笑。
老頭忽然停下來，瞧著李怡諾，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這眼神讓李怡諾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然後他咧開嘴，露出一口殘缺的黃牙，挑起一瓣眉毛問：「你爸爸呢，去哪裡啦，他過得還好不好？」
老頭緩緩搖頭。
「還是襄陽路好。」她對髮根半白的胖阿嬸說。
「八十歲男人跟我有什麼關係。」李怡諾放下衣服，瞟一眼男人，把兩口子扔在後面，跑到其他攤位挑了件褶皺小粉裙，再轉回來，殺掉標價的一多半買下先前那件，剛好用完帶出來的錢。
「他好得很。」李怡諾惡狠狠說，眼眶卻紅了。
這句軟軟糯糯的話說出口，老頭的眼神就變得黏滯起來，那目光化作了軟體生物，在李怡諾皮膚上爬動。
尖叫止了，連同著門內所有的聲音在這瞬間停歇，彷彿有海潮向後退，露出了底下的莫測深淵，這無聲的漲落讓人心跳都漏了一拍，空蕩蕩不知如何著落。忽然之間，分隔光暗的捲簾門下，涌動著黑暗的空隙里，一個身子翻滾出來，魔王的吐息里游出一縷輕煙，幽靈海里飄出一葉孤舟。
「別拉到底，留點光，我怕黑。」李怡諾輕聲說著，在老頭彎下腰的背後，拔下簪子握在手裡，讓長發披散下來。
老頭把臉湊上去，他猶自有些不敢相信，心臟跳得hｔtｐs://rｅａd•９９cｓｗ•ｃｏm快要犯病。李怡諾偏過臉，讓他的嘴碰著了臉頰。
一陣又一陣的疼痛中，她放任自己的思緒遷移，神情柔和。
李怡諾又退了半步，靠在那堆破爛紙板上，一時失去了氣力。
老頭看著她笑了。
「別再跟著我們，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如今這張大床終於空了。
「幹什麼要一直盯著我家？」李怡諾抬手輕拭額上的細汗，眼眶微紅。
李怡諾雙肩舒展開，從脖頸到胸膛再到腰肢的曲線，讓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忽視。她看著老頭聳動的喉結，把心裏那個開關狠狠按下去。視線上移，四目交接之時，在對面混濁粗短的喘息之間，她吐了一口氣，把少女的氣息吹拂在老頭的口鼻間。
老頭髮出意義難明的嗬嗬聲，猛地回身把捲簾門拉下來。
李怡諾睡不著，半夜爬起來坐到爸爸床沿。
李怡諾在大床上坐了十分鐘。在這五尺之地，她更能感受到李善斌的心意，褐色如大地般綿密堅實的心意。人已遠去，這沉凝的心意仍在，仍能為她的指引。她拉開床頭櫃，那裡是李善斌留的款子，她慢慢數了一遍，取出幾張捏在掌心，回到自己的床上，閉上眼睛又睜開，如此往複，直至天明。
「要怎麼樣才能放手，你說，說個條件，總有條件的對嗎，我……答應你。」
「別喊別喊，你幹什麼，別喊！」一個低促倉皇的聲音試圖把尖叫包裹住。
「你和你媽真像，」他又一次說，「但你比你媽長得還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