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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公司數善斌加班最多,每年年底都積了一大堆調休浪費掉,所以他要請假的時候,誰會不準呢。這次是剛剛結束一個大訂單,業務上空下來了,他找我說要請段時間的假。」
劉桂蘭和李立出來送老馮。老馮心裏想,劉桂蘭作為母親,對兒子的突然消失,並沒有特別主動地向警方提供什麼線索,這本身也說明了問題。她的啰嗦,既是天性,又是掩護。
「哪天開始請假的,請多久?」
「他原來住在哪裡,有和你說為什麼搞得這樣倉促嗎?」
「是啊是啊,警察同志放心,我過來沒有和他們講,我懂道理的呀,不可以打草驚蛇的呀,我頂配合你們工作了。」
小廳沒有沙發,老馮被安排坐靠背椅,其他都是方凳圓凳。劉桂蘭讓李立去裡屋玩,李立不願意,大鬧說要爸爸回來。李怡諾蹲下來,雙手搭著弟弟的肩膀,李立便安靜下來。李怡諾說你想聽就呆在我旁邊,別說話,李立點頭。劉桂蘭在旁邊反覆教育李立聽話要乖,但小男孩顯然對奶奶的念叨並不在意,卻很服帖姐姐。劉桂蘭又回過頭告訴老馮,這孩子其實很懂事,從不會惹出真正的麻煩,並且舉了兩個例子。毫無疑問,老馮對此並無興趣,他只想趕快找個機會開口說正事。
至於原本寄予希望的技偵,今天也通報過一次進度。據查,李善斌從逃跑開始,就沒有開過手機,所以無法定位。目前已經調取了該手機近期通話記錄,技偵人員正在一一確認通話對象,希望可以從中找到線索。
胖房東被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是啊,剛裝修完。」
「剛剛一個禮拜不到。」
有幾個偵查員在樓底下挖隔離池,想看看事隔兩個月,經過老鼠和微生物的摧殘,還能剩下些什麼東西,希望很小。剩下的人全都擠在601室門口,要不是房東在最新一通電話里保證二十分鐘准到,他們就打算強行破門了。如果那裡面真是分屍現場,找到痕迹的可能性很高,完美清理血跡是件高難度的技術活。王興說了,只要在牆上找到一星半點兒血跡,他就能搞定李善斌的通緝令。
「好像啊。」
「如果您還不能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我的爸爸李善斌是個嫌疑犯,是個罪大惡極的人,那麼作為他的女兒,如果我沒有能夠全力以赴地幫助您,還有所保留的話,也請您原諒。」
老馮在旁邊聽得不妙,問:「你這裏又租出去了?」
這是李善斌留給李怡諾的最後一句話。
「是兩周了。」
「說是臨續約了房東漲租,他手頭太緊了。他租那地方我也沒去過,大概我知道,離咱們公司不遠。」
「現在還沒有。」老馮回答。
「奶奶她會和警察叔叔你多說幾句,可意思還是一個意思。有些事情要問爸爸的。」
多出來一個女人?
希望新租客沒有大掃除的習慣,老馮想。
李善斌現年四十歲,父母是回滬知青,他生在六盤水,一直到十五歲才隨著落實政策的父母來到上海,初中畢業讀了個技工學校,出來后在印刷廠一待就是二十年。印刷廠如今成了印刷公司,所有制從國營變成了民營,李善斌也從普通工人,晉陞為印刷機長。這樣的工作環境和工作年數,讓工友比親友更熟悉,而李善斌又不善交際,朋友圈即工作圈,所以專案組覺得,能從李善斌的同事口中打聽出被害人的身份線索。
她們的確搬來不久,時間點和李揚所說一致,不過老馮這句是個前置問題,他接著想了解的,是突然搬家的內情,以及原本的住址。
「我想單獨和李怡諾聊兩句。」他用了這個理由。
看見少女嘴角的那絲笑容,老馮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對劉桂蘭啰嗦的厭煩,對方十分清楚。
他不禁驚訝起來,重新打量面前的女孩。
「既然你爸媽已經離婚很久了,那李立當然就不是他們兩個生的,對吧,是同父異母的弟弟?」既然問出了口,老馮就不管不顧地繼續了下去。
所以,僅僅只是老馮關心的第一個內容,就折騰了半個多小時。到後來老馮都不太敢提進一步的細節問題了,一起新話頭,老太太就要把相關事情再從頭說一遍。他不得不把主要提問對象,從劉桂蘭換成了李怡諾。
「兒子啊……」李揚想了想,然後慢九九藏書慢搖頭:「是又多了個孩子,但這種私事,他不提別人也不好追問。不過你們警察,查查戶口簿出生證之類的,不就知道了嗎?」
老馮搖搖頭,說:「所以除了巧克力和開心果,你爸爸臨走一定還是留了話的,對吧。」
負責挖地的那組最終也沒有收穫。這種滋味讓每個偵查員都很難受,李善斌這麼大的嫌疑,601室明擺著發生過可怕的事情,都這麼接近了,到頭來還是他媽的滑過去。刑警們都用不善的眼神看胖房東,就像看一個反手把球拋進自家球門的守門員。她對李善斌實在缺乏了解,重新把601室裝修一遍,就是她對此案的全部「貢獻」。
他並不指望少女回答什麼,轉身離開。
「很長的假了。再怎麼有調休,請這麼長的假,不多的吧?他從前也請過這麼長的假?」
「阿是兩個小年輕闖禍了是,我就不應該租把伊拉,心太急租客挑不對啊,造孽了。」
「我們要通過你爸爸的朋友,或者其他和你爸爸關係親近的人,來尋找你爸爸的線索。」面對少女的疑問,老馮稍做解釋,「所以,我們要找李立的媽媽,當然,還有你的媽媽時靈儀。」
「伊拉肯定不止兩個人,要死了,起碼四個人都不止。小癟三騙我啊,這記虧死虧死了啊,白白裝修了呀我的鈔票啊。」
「周一請的假,說是先請十天。」
房租每月一號收,五一黃金周房東到廈門旅遊,回來的時候,李善斌說不再續租,那時李家已經搬走十天了。退租的原因是付不起房租,只好另找更便宜的地方。房東看他們可憐,臨時退租本應扣押金的,最後退了半個月。
李揚的表情有了變化,複雜微妙又意蘊深長。老馮看出了變化,但是他解讀不出來,這已經超出了他所能捕捉到的情感頻率。他記起有一次參觀葡萄酒廠,明明佳釀就在一個個大橡木桶里醞釀發酵轉化,可他連一絲味兒都聞不見。
老馮騎車往李家去的時候,太陽正釋放著一天里最後的熱辣。他意識到,距離李善斌在便利店現身,已經過去了二十四小時。他曾經離嫌疑人只有二十分鐘的差距,彷彿是一個錯身,而今又越行越遠。他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驅離腦海。
「你們不是要找我爸爸嗎?」
「願意的警察叔叔。」李怡諾把視線移開,微微垂下眼瞼,又恢復了初時的模樣。
這種多餘的心情並不會讓老馮困擾,三秒鐘的停頓后,他開口問:「你不願意配合警方調查?」
幾個刑警面面相覷,剛才調查鄰居的時候,沒人提到有新租客進來,這鄰里關係也太冷漠了。
通過與十幾名印刷公司員工的交談,包括與其中五位李善斌的多年老友的深入溝通,許許多多的細節,一樁樁回憶,慢慢在專案組面前拼出一幅畫像。每一個切面、每一塊碎片都有著共同的指向性——一個老好人,沒有疑點。然而如果他真是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是分屍案的兇手?
孩子沒查到出生證,也沒上戶口簿,系統里沒這個人。這個事情不尋常,一會兒老馮就打算再去一次李家了解情況。
因為在市局樓下接了個消防的電話,老馮進專案室的時候,會議已經開始了。下午他在李怡諾處拿了兩個地址,一個是之前租處,一個是被燒的原居處,往租處去的路上,老馮就給消防去了電話,這會兒情況回饋來了。一進專案室,老馮就大聲打斷了王興的發言。他判斷來自消防的消息,重要到足以主導這次案情會的走向,如此也就沒必要藏到後面說,浪費大家的時間。
或許還有一點點。房東說李善斌只租了四個月,而李家前年燒了房子,所以中間他們有另外的租處。這麼頻繁搬家不常見,老馮心裏閃過荒謬的念頭,該不是每殺死一個人,就搬一次家吧。
但真正的重磅在後面。
「那就是不願意配合了,不過我也能理解,畢竟是你的父親。但是許多基本信息,你不說其實我們也可以查到,你的抗拒是沒有意義的。公民有配合警方查案的義務,你明白嗎?」
「所以你們現在是在抓他嗎?」
所以,李善斌對李揚所說的原房東漲租一事不實。不過李善斌身上的嫌疑已經足夠大了,既不缺這一條,多了它也依然九_九_藏_書沒辦法把李善斌釘死。說到底,現在警方手裡還是缺實打實的證據。
王興的臉色很臭,但還是讓遲到的老馮先說。
事情不順。
雞生蛋還是蛋生雞,老馮想。
李怡諾重新抬起眼睛,兩泓黑瑪瑙般的瞳仁里蕩漾著煙水霧波。
遲鈍如老馮,此刻也明明白白地接收到了對方傳遞出的抗拒姿態。
劉桂蘭叮囑孫女好好配合,又向老馮保證李怡諾也是個好孩子,等到裡屋的門終於關上的時候,老馮一陣輕鬆。之前緩慢而低效的對話積累了太多壓力,突然釋放讓老馮產生了短暫的精神失重。也許潛意識裡想要把浪費的時間補回來,他竟脫口問出一句未經大腦的話。
「叔叔再見。」李立站在門邊禮貌地向老馮告別。
李善斌所購買垃圾袋及鋸子的型號和作案工具能對上,購買時間也與被害人死亡時間重合,人雖然沒抓到,但是他不合情理的消失,以及在便利店內的舉動,更足以證明了他的嫌疑。可以說,在邏輯鏈上,李善斌和「六一三」碎屍案已經完美聯繫在了一起。專案組上上下下原本有著極大的信心,要在短時間里迅速完善證據鏈,對李善斌通緝抓捕,然而第一輪情況摸下來,李善斌竟然出乎意料得乾淨。
老馮突然蹲下來,笑著問小男孩:「你媽媽叫什麼名字呀?」
「你爸爸很可能和一件重大案件有關。」
「小立的身世,要問我爸爸才比較清楚。」她說。
「善斌根本就不會和人鬧不痛快,反過來也一樣。肯吃虧懂退讓顧大局,意氣從來不上頭,你說說這樣的人,怎麼和人衝突?你還問仇啊恨啊的,上升到這個層面,這怎麼可能嘛。」
「警察叔叔好。」她怯怯地打招呼,然後又問,「是有我爸爸消息了嗎?」
「牆紙換過?」
老馮沒想到在問話的最後階段會有這麼多成果。
和李善斌有交往或糾葛的女性,是警方的重點方向。但迄今為止,還沒發現和內褲人名相符的。
老馮點點頭。
李怡諾是在被問到李立的母親時,決定表明態度的,也許李立母親和李善斌的去向有關。
「這個孩子……」老馮開個頭又躑躅起來。他想問李立身世,但當著孩子的面,多少有點不妥當。如果讓老人把孩子帶開,剩下李怡諾這個高一女生,能問清楚嗎,李立出生時她還在讀小學呢。
房東是個矮胖的中年本地女性,走到六樓已經喘得像風箱。她緊張地弓起背向警察們打招呼,然後用胡蘿蔔粗細的手指在一大串鑰匙里尋找著。
來的都是老刑警,見慣了各種新鮮或腐爛的屍體,對新租客糟糕的衛生習慣並不介意。相反倒還放心了一些,能把住處折騰成這副模樣的傢伙,是沒那份閑工夫大掃除的,他們只會增加痕迹而不是減少痕迹。讓刑警特別期待的是每間屋子都貼了牆紙,這種廉價材料的吸附能力很強,如果沾上了血漬,就不可能徹底搞乾淨了。
淚水奪眶而出。
又是一個說李善斌老實的。
身後傳來輕輕的、顫抖的囁嚅聲。他沒聽清楚,轉過頭門已經關上了。
打聽不出感情生活,老馮再問和李善斌鬧過矛盾的人,和其他被調查者一樣,李揚直搖頭。
「這個要問我爸爸的,警察叔叔。」
李怡諾在那邊以背抵門,昨天,李善斌就站在這個位置,反手握著門把,看著她。她站在裡屋門口,離爸爸很遠很遠。她很想撲在爸爸懷裡,低下腦袋讓爸爸重重撫摩頭頂。可是她一動都不敢動,她不想進行最後的儀式,一旦做了,就代表著分別,代表著結束。這廳堂里的幾步之遙是千山萬水,是咫尺天涯,李善斌在海的那一頭望著女兒,最後的告別梗在喉頭,他開始點頭,用力地不停地點頭,他想讓女兒知道,他是放心的,他是驕傲的,他藏起愧疚,竭盡全力地祝福。洶湧沸騰的情感托起一朵朵願望的浪花,交濺成瀰漫胸口的飛沫。
「以前房間破歸破,那家人弄得很乾凈的,哪裡像這幫小赤佬。」她猶自耿耿於懷,然後一驚,問老馮:「怎麼他們在我的房子里做壞事啦,你不好嚇我的哦,他們看起來不像的啊,都很老實的啊。」
「消防已經問過出警救火的隊員,他們反映了一個情況,在火災現場除了老人、兩個小孩九-九-藏-書和戶主李善斌之外,還有一個三四十歲的女人,先後兩次火警都是這樣。他們認為李家是一家五口,而不是四口!」
「李立媽媽是誰?」
「你們搬過來不久吧?」
李怡諾微微低下頭。
劉桂蘭去給老馮倒了一杯白水,李怡諾又從冰箱里拿了瓶冰可樂,不管老馮怎麼推辭,還是給他擰開了。
他試探著問:「你……想知道你爸爸可能和什麼樣的案件有關聯嗎?」
李立聽見動靜,從裡屋大叫著「爸爸」衝出來,被姐姐一把拉住。
「李善斌一直租房?他父母沒留下房子?」老馮多問了一句。
包括一隻腳已跨進卧室的老馮在內,所有刑警在這一刻都把頭轉向胖房東,一隻隻眼睛瞪得溜圓。
老馮瞥了一眼李立背後那根快速收回去的纖細手指,站了起來。
家宅付之一炬,哪怕房子再小再破,那也是在上海市區的房子。這是警方目前所掌握的,嫌疑人近年來唯一的人生重大變故。
漏水事件就發生在李家搬離的那一兩天,同時也重合了被害人的死亡日期。如果說單這個還不夠讓人想到什麼,那麼負責這一片的戶籍民警提供了另一條線索——「吸血老鼠」流言。這個流言一度傳得神乎其神,以至於戶籍警都做了點調查,好平復居民們的恐慌。流言的源頭來自一隻被打死的滿身是血的大老鼠,民警看過那張噁心照片,死鼠通體暗紅,皮毛沾染的血量顯然不僅僅來自它自身。另外有幾個驚恐的孩子宣稱,他們在一個傍晚看見一串血老鼠從地縫裡躥出來。戶籍警向居民保證,這些老鼠不過是在某處沾到些雞鴨血,不具備攻擊性。血鼠並未持續出現,似乎印證了戶籍警的判斷。而現在,依據血鼠出現的時間和地點,偵查員們複原了這樣一幅畫面。
「李家報過兩次火警,第一次是前年燒了老房子,第二次是去年十二月,燒的應該是他們租的房子。」
門打開了。
今天是老馮第二次見到李怡諾。沒有人能忽略她的美麗,老馮也不例外,然而原本李怡諾的美,是堤畔飄柳的美,是湖中浮萍的美,弱不禁風,隨波而擺,嫩蕾初綻逢家道巨變,讓人心生憐惜。可現在,收攏了唇邊淺笑的女孩在凳上端坐,堂堂正正與他對視,作決然之姿。有所明悟的人才會這樣,決定了放棄一些東西,以守護一些東西。憐惜之美變作英颯之風,老馮想起了王興的話,這個女孩不像看上去那麼簡單。
李揚說了個大致區域,老馮記下來,這是個重要線索,回頭專案組在那幾個街區摸一遍,多花點警力准能找到。轉念一想,老馮敲自己腦殼,費這勁幹什麼,問一下李怡諾不就知道了。
「可以告訴我嗎?這對及早找到你爸爸很重要。」老馮催促。
老馮先問李揚,李善斌當時是怎麼請假的。既然年年都是先進個人,請假的次數一定不多。
搬家是李善斌提出來的,甚至可以說是李善斌通知的。四月二十七號上午,劉桂蘭帶李立去外灘玩,中午回家的時候,李善斌已經把幾個紙箱打包好,下午一家人就搬來了這裏。李怡諾同樣也是放學才得知的消息。因為窮,家當少,搬起來倒也簡單。至於理由,則是房租太貴,要換個便宜的地方。作為全家的依靠,李善斌同樣也能做全家的主,對於如此突兀的變化,劉桂蘭非但不以為意,反倒說了一大通兒子多年來如何辛苦支撐全家,如何以有限的條件,把孩子拉扯大。再往前說到自己和丈夫怎樣響應國家號召,從大上海跑到貴州六盤水支援建設,又在那兒把李善斌養大,一代復一代,今日之艱辛如昨日重現。
李怡諾小心翼翼坐在圓凳上,一手牽著弟弟,一手斂在膝間。今天她沒穿熱褲,清清爽爽的白T恤配七分褲,長發紮起馬尾。奶奶開口時她安靜地當個陪客,時不時摸摸李立的頭,讓他安分。
先前電話里,胖房東只知道自己要趕緊過來開門,她沒想到,出問題的不是搬過來沒幾天的新租客,而是兩個月前搬走的李善斌一家。老馮問她重新裝修之前,有沒有發現可疑血跡,尤其是衛生間,房東連連搖頭。
「好的。」李怡諾抿起嘴唇,做出十分抱歉的表情,微微欠身。
「不想。」
車間主任李揚比李善九*九*藏*書斌大一輪,李善斌進廠的時候,李揚是印刷機長,可以說是他手把手把李善斌帶出來的,兩個人感情很深。現在李善斌住的房子,就是李揚借給他的。
「有房子,前年給燒了。」李揚嘆了口氣,「要不是那場火,善斌不至於這樣難。」
「什麼時候租掉的?」
「到下周三?還是說算上休息天有兩周?」
關於租房,老馮是最後才問的,因為看似和案子關聯不大。通常來講把房子租給熟人,容易發生問題,但如是李善斌這樣的為人,當然又不一樣,彼此都會很放心。可是這個問題問出去,收穫的回答卻讓老馮多想了一層。
幾句髒話不約而同地飆了出來。
「裝修?」幾個聲音同時問。
昨天老太太的嘴還沒這麼碎,許是受了驚嚇,今天卻是恢復常態了。老馮等了一會兒,投降似的半舉起手連連擺動,表示自己對小孩子的舉動毫不在意,然後硬生生插|進一句問:
「那也要問我爸爸的。」
房東往裡面瞧了一眼就哎呀驚叫起來,說怎麼給弄成這樣了啊。後面的刑警心急火燎地把她撥開,一擁而入。
「李善斌和時靈儀離婚那麼多年,應該有幾段其他感情吧,你們關係這麼好,多少知道一點?」
李揚的房子,借給李善斌沒多長時間,僅僅才兩個月。
「他說太累了,想歇一歇,就是這個理由。善斌也是不容易,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又侍奉媽。人到中年了啊,可往後看看,還有很長的路。不像我,沒幾年就退休享福了。我也是從四十歲過來的,知道走到河中間,兩頭不著落的滋味。」
端倪出現在刑警對鄰居的調查,目前問到的鄰居都對601室曾經的李姓住家缺乏了解,這片的治安同樣不好,租金低租期短,租客們流動性強且互不交往。他們印象最深的倒是李怡諾,見過一眼的都不會忘記。501室的租客貢獻了一條線索,兩個月前樓上漏過一次水,位置在客廳靠近衛生間處,天花板上的水漬依然可見。由於上樓交涉的時候沒有敲開門,漏水也沒持續太久,就不了了之了,畢竟不是自己的房子。後來發現下水管連著幾天不暢通,水下得慢,501猜測是不是這個原因,讓樓上溢了一次水。估計是從衛生間里滿出來的,客廳防水比衛生間差,所以從客廳漏了下去。
還有一個人?
會分一點人力來做李善斌的手機通話分析吧,剩下么,多半還是要給李家人施壓,老馮想,肯定得搞清楚李立的媽媽是誰。可是那邊孤兒寡母的,在定不了嫌疑人之前怎麼個壓法?王興估計會把這活派給老馮,這算優差,為了讓他多點功勞,不過想想李家的三個人,李立的策略是哭,奶奶則是啰嗦,而李怡諾么……最好溝通,最難對付。
李揚說的這三天,正覆蓋了死者的死亡日期。
專案室里一下子鬧了起來,燒了兩次,這什麼情況?沒人會相信巧合。
可是為什麼這個多出來的「一口」,既沒有在劉桂蘭、李怡諾口中出現過,也沒有在警方對諸多鄰居的調查中出現過?
來之前,老馮電話確認過李怡諾和劉桂蘭都在家。開門的還是李怡諾。
「那就拜託你們快一點找到他吧。如果可以證明他真的犯了罪,你們也可以用更激烈的手段來找他。作為兒女親人,其實我們也懂得大義滅親的道理,警察叔叔。」
「你再回憶一下,到底是哪一天?」老馮追問。
李怡諾站起來,朝老馮深深鞠了個躬。
晚上七點的時候,王興通知專案組所有人員半小時后開會。現在到了一個關鍵時刻,案件卡在古怪的節點上,有了嫌疑人,有了准分屍地點,如此強力的進展之後,居然沒有出現足夠引導偵破方向的線索,李善斌顯然是逃了,可是通緝令卻發不出來。王興要讓大家來一次大討論,看看能碰撞出什麼,定接下來幾天的偵破方向。
時靈儀是李善斌前妻,六盤水人,兩個人在一九九零年結婚,一九九五年離婚。
昨天給警方線索的老頭依舊半躺在小徑拐角,老馮騎著車經過的時候,老頭抬了一眼,像個哨兵。
猶豫再三,老馮還是請劉桂蘭把李立帶進了裡屋。
「那你媽媽呢?」
「倒還不能這樣說。」
除了問到兩個地址,無功而返。
「那總歸要換的咯。」
地上九九藏書散亂著幾個彩條布編織袋和兩個行李袋,胡亂地塞著衣服,窗檯邊的牆角堆滿了煙頭和果核,用過的紙巾滿地都是,椅子橫七豎八還倒了一把,桌子的玻璃檯面上全是混了煙灰的斑斑污漬,所有這些混雜在一起,發酵出的味道絕對讓人難忘。
「那一年他結婚的時候,也就請了三天的假,有一次帶孩子回六盤水,請了五天假。」
「我爸爸是壞人嗎?」
因為沒有直接證據,警方在調查的時候,只說是要配合重要案件調查,不能直說李善斌是凶殺案嫌疑犯,但大家都能聞出味兒來,知道李善斌怕是攤上了大事。沒一個人落井下石,話里話外全都在為他辯護,做人做到這樣,真是不容易。
李家之前租的屋子離得不遠,在一幢同樣破舊不堪的六層樓的頂層。房東接到警方電話的時候在崇明,緊急往這裏趕。她人還沒到,刑警就已經興奮了起來,因為偵查員們意識到,這間房門緊閉的601室,有相當概率是分屍現場。
「那你媽媽呢?」
「我媽媽叫……」李立上半身忽地往前一頂,話說到一半停下來,眨了兩下眼睛,然後放聲哭嚎起來。
嫌疑人在關鍵時間點上有異常舉動,追下去很可能會給案子帶來進一步線索。
話說出來,老馮才意識到太直接粗暴了。
李善斌幾乎每年都是公司的先進個人,如果有哪年沒評上,不是因為他幹得不好,而是他主動推讓。一個勤勤懇懇的好人,一個老實人,這是上上下下所有同事對李善斌的一致評價。對這樣的典型人物,每個人都不會陌生,一個足夠大的群體里,總會有幾個整天悶著不知在想什麼的人,有暴躁易怒動不動就翻臉的人,有嘻皮笑臉愛講下流話的人,也會有李善斌這樣,原則問題之外不和人發生矛盾,肯吃虧不記仇,踏踏實實待人處事的人。某種程度上說,正是這樣的人構成了整個社會的核心,他們的存在讓周圍的人安心,並且生出「畢竟還是有這樣的人啊」的感慨,從而不再下墜成為更壞的自己。他們就像一個個榫頭,聯接起周遭的普通人,共同構成了托承社會的基石。
「是四月底,哎呀我這記性,非得要說哪天也精確不了,因為老夥計了沒弄合同那玩意兒。我這房子空下來有陣子了,想著再簡單裝修一下,多租三五百塊錢,但一直忙沒顧上。善斌知道這事兒,那天他忽然打電話給我,說就這麼租給他唄。我說行。讓我想想啊,不是二十九三十號這麼貼著月底的日子,應該是二十六七號,或者二十七八號。他倒是說搬就搬的,當天和我說了,立刻問我拿鑰匙住進去了。」
「那兩個孩子,女兒是他和時靈儀生的吧,兒子呢?」
「早些年給他張羅過,但他那個木訥性子,又一心都在孩子身上,難啊。」李揚苦笑,「再說他家這麼艱苦,女方條件好一點的看不上,差一點的么過來更是拖累。」
「今天先到這裏,我會再來拜訪。」他對眼眶中猶自含著淚水的李怡諾說。
被害人屍體在601的廁所里被鋸開。大量的血、碎肉或許再加上一點點的骨渣順著下水道排出,並由此造成了下水道的不完全堵塞。地下的生活污水隔離池並不密閉,老鼠們聞腥而至,在血水中飽餐一頓。而兇犯在沖洗浴室清理痕迹的時候,造成了浴室積水,這就是501浴室天花板上水漬的來源。
「那你奶奶應該知道的吧。」
「也全部弄過了呀,浴缸么換成了淋浴房,瓷磚全部貼過,清清爽爽,原來那樣怎麼租出價錢呀,現在好了。」胖房東哭喪著臉說。
她保持著這個姿勢,把老馮留在對面沉默。直到老馮嘆了口氣,站起來告辭。
無論如何,警方已經找准跑道了,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見到這個李善斌。
少女的話讓老馮沉吟不語,李善斌有很大的殺人嫌疑,但距離「嫌犯」這個稱呼,的確還差了半步。警方現在是想要從親人那裡得到進一步信息,好把李善斌「釘死」,然而親親相隱,只要不越底線,就無可厚非。
「衛生間呢?」
「那就是頭一次請長假,先請十天可能還要延假。這個很不尋常,說原因了嗎?」
李怡諾沒有馬上回答,她沉默了一會兒,直到重新把頭抬起來。
「小立?媽媽?」李怡諾有點愣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