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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她為什麼不自殺,我就這麼問過她。她說她自己下不去手,怕,爬上窗檯腿軟,割腕又太痛。死這樣的事情,她非得拖一個人不可!」
「我十六歲,今天我都不怕他,再過個三四年,還會拿他那樣一個從牢里出來的糟老頭子沒辦法嗎?」
李怡諾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種表情,這表情讓老馮想到廟裡的佛像——無言而悲憫的凝望,此刻在李怡諾的臉上又更多了幾分譏誚。
「四月二十七。」
有了證人之後,對李善斌的A級通緝令在今天凌晨就發出了。老馮今天來,除了希望得到抓捕李善斌的線索,也想探究這不忍之事,是如何發生的。照片上春光中的兩人,怎樣一步一步,走到了生死兩分的最後時刻。
「那些年她到底碰上了什麼,我爸大概知道多些,肯定也不全。不能多問,否則她受了刺|激要犯病的。她有一個本子,現在應該在我爸手上,上面寫了點東西,我猜和離婚那幾年有關係。那本本子她看得很緊,尤其是對我。要我猜,那些事情也許……類似姓薛那傢伙吧。」
內心戲對不上啊。
而老馮從李揚處了解到的,那個時靈儀的「生意夥伴」,就叫這個名字。
老馮揣摩著李怡諾話里的意思,心想果然時靈儀是被薛長久強迫的。他心裏存了一個強烈的疑問,乃至生出罕見的震撼之感——李善斌竟然選擇撫養了這個孩子,而不是打胎?一個對生命抱有極大善意的人才會這樣做呀,李善斌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一面呢?
「現在真要想起來,媽媽那時候應該還在家裡吧。在床底下吧,也沒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了。我媽去了哪個醫院,我沒問過,奶奶也沒問過。你一定很奇怪吧,我們不問。你肯定在想,是不是我們和爸爸一起,殺害了媽媽?」
「不,他不是。他們沒復婚!」李怡諾脖子一梗,臉上掠過一抹潮|紅。
這是老馮第一次看見一個人,在轉瞬之間,從原本的鎮定,崩塌成如此的涕淚橫流。他看著李怡諾撐著桌子踉蹌站起,衝進衛生間,聽她在裏面擰開了水龍頭,嚎啕大哭。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有坐等她自己安定下來。好在他並沒有等太久,幾分鐘后,李怡諾重新回到他對面,除了通紅的眼睛和鼻尖外,再看不出剛才失控的痕迹。
愛不愛情的,到今天這個樣子,不說啦,但是誰讓我在街上又看著她了呢。老天把她重新擺到了我面前,好叫我記得,也好叫我問問我自己,這個人啊,我是答應了要保護她的,今天她這個樣子了,我說過的話,發過的願,還算不算數呢。她沒有別人了,浮萍一樣飄過來,我伸出手,把她夠著了。小諾,就是這樣子,夠著了,我能再鬆開嗎。只是苦了你們,對不起啊,小諾,我也代你媽說一句對不起。
照片左下角有拍攝時間:1995.3.11。其時正當春光明媚,萬物生髮,兩個年輕人在這樣的時節,不該對未來的人生抱以最大的期待,嚮往著更好的生活嗎。或許,彼時他們正是這樣的呢。相片薄紙,如人生匆匆之一隙,一隙之間一紙之後,有多少讓人不忍之事?
「她真不想活,為什麼不去自殺?」
「您今天來,想問我爸,還是我媽?」
王海波從李善斌身邊帶走了時靈儀,幾年後時靈儀流落街頭的時候,王海波人在哪裡?時靈儀這般下場,和王海波有沒有關係?這答案幾乎是確定的!
這句話里有太多的信息,老馮緊著最重要的問。
說話的是一個見習小警察,被抓過來配合技偵打電話的。此刻他核對過了本子上的記錄,怯生生舉手發言。
李怡諾頓了頓,嘴角冷冷地彎一彎,說:「她改放火了。」
李揚嘆著氣對老馮說:「我眼睜睜看著九_九_藏_書善斌,被那個女人一步一步拖到水裡去,不,是拖進了火里。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勸他,他做的全都在道理啊,一個多好的人才會這樣做,我是做不到。他人善,心軟,念舊情,這是錯嗎,我要勸他改這個錯嗎,我也勸不出口的。」
李怡諾停下來,深深吸了口氣。
然而現在還不是他們嘆息的時候,李善斌是否值得同情另說,必須立刻找到王海波——他可能快死了。
「我能問什麼呢?他就像指著天空中飛過的一隻大雁,說看,那就是你媽。我只需要笑一笑,他在講一個童話,講一個笑話,那沒什麼好問的。可惜我碰上的不是一個童話,我往他指的地方看,那兒是什麼東西在飛啊,我看不清楚啊。」
「有你這樣的姐姐,是李立的福氣。但真想照顧好他,光憑著昨天的事情,也是不夠的。」老馮這樣說著,卻心虛起來。自己對女兒又如何?
這樣的少女,真是讓人……一時之間,老馮卻不知道該怎樣評價。甫一見面,先是直接拿了時靈儀的照片給他,再是對薛長久之事毫不諱言,顯然一夜過後,她已對形勢有所判斷,接下來關於案情的詢問,不會有太大難度了。原本準備的許多說服話語,自然也不必擺出來。這樣一個人,說不怕幾年後出獄的薛長久,老馮信。李立在李家養大,也必然更傾向李怡諾,而非親生父親薛長久。以弱柳般的窈窕身姿,行昨天那番凌厲舉動,在十六歲的年紀,心智決斷樣樣不缺,換了其他人或許不是嘆服就是畏懼,可老馮卻隱隱約約,生出了些許柔軟的憐惜。
李怡諾卻只是說一句「是這樣啊」,老馮甚至判斷不出她的語氣,是疑問,是驚訝,還是陳述。
「我媽生完小立,有段時間住在精神病院,她沒醫保,錢用光就只好出來,病治了一半。時不時的還是會發作,好在發作的時候不會再拿刀子砍了。」
看李善斌緊緊抓著嬌妻唯恐有失的模樣,老馮實在難以想象,正是這同一個男人,在多年後殘忍將其殺害,並分屍拋棄。人心之叵測易變,還有過於此的嗎?
猶記得當時,她挨著爸爸,肚子抵著陽台的水泥欄子,上半身探在外面,彷彿身在虛空。兩根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微微擺動,前幢灰禿禿的樓頂橫亘著,視線越過它,再往上,漸暗的天與地相合之處,鋪著翻翻滾滾的垂落在清與濁之間的火燒雲,她想那是世間最大的絢爛了吧,只在夜幕降臨前片刻留駐。彼時她聽見爸爸在旁邊說話。
她太早品嘗到人間滋味了,老馮想。
照片是在外灘拍的,背景是人民英雄紀念塔。時靈儀一身淺黃色風衣,沒有扣扣子,只以腰帶扎著,披一頭長波浪,面向鏡頭盈盈淺笑。她眉似黛眼如漆,江風拂起發梢,春日嬌顏,便是印在一張固定的相片上,也流轉出讓人心馳的神韻。李善斌站在她身旁,許是高跟鞋的緣故,矮了時靈儀幾分。他沒戴眼鏡,穿件灰色夾克,攬著時靈儀咧嘴笑。兩個人都是二十多歲的模樣,站在一起,一高一矮一白一黑,實在難說是「一對璧人」。就人物風貌論,正如老鄰居白崇德所言,不甚般配。
「操!」他惡狠狠地罵。
「說啊。」王興吼他。
李怡諾終於嗤笑出來。
劉桂蘭特意帶著李立避出去了,留李怡諾獨對老馮。
「零二年的時候我媽回來了。我爸在街上看到她,把她給帶回來了。當時她在街上撿垃圾,而且精神不太正常。」
「有問題!」王興忽然皺著眉說,「如果李善斌是這樣一個人,又是因為這樣的理由殺了時靈儀,他為什麼要跑?」
小警察磕磕巴巴把線索說了。技偵拉出一長串李善斌近日的通話記錄,他負責核實一九-九-藏-書部分。其中有一通是打到某居委會的,居委會主任回憶了當天的所有電話,其中就有一通來電,是打聽居民王海波的情況。
李善斌沒選李揚讓他走的路,他自始至終是有這樣一個選擇的,就是讓時靈儀走。不殺她,也不留著她,讓她回到大街上,就像她被撿回來時那樣。只是他既然已經把她夠著了,又怎麼能再反手把她推回去,推回到薛長久們的視線里呢?而繼續養著她,也已經沒有路可走了。生而為人,竟可以這樣痛苦。李善斌選了把自己搭進去,幫時靈儀解脫。
枝頭寒梅何以成泥,空中雲雀何以隕落。既然警方終究還是找到了自己,既然已經註定無法身免,李善斌要用最後的時光,去向造成這一切悲慘命運的源頭復讎!
僅此一句話,殘酷的圖景已拉開在這位女兒面前。
「你和弟弟的感情很好啊。」老馮說。
這話一說,大家也都覺出了不對。
「為什麼?」老馮問出這句話,就覺得有點多餘,那可是個精神病人。
李怡諾取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
下午老馮和王興討論案情的時候,表情依然是鬱郁的。在他,這罕見極了。
莫說同母異父的姐弟,就是血緣更近一步,能做到這樣的,真有很多嗎?
老馮有點憋悶,莫名的東西開始在心口積攢。這些年他見過太多歇斯底里的人,悲痛、憤怒、絕望、悔恨,劇烈的情感就在面前炸開,他卻無所觸動。但是此刻,李怡諾平靜地敘述著,很偶爾的,會有微微低沉的語氣,會有稍稍波動的聲調。她努力收斂著,卻在老馮的堅殼上鑿開一個口子,從裡頭汩汩流淌出來的,既陌生又熟悉,那是難明的情緒,是牽雜的聯想,甚至還有屬於他自己的回憶。
「我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他畢竟是一個父親,這樣的時候,沒做什麼讓我為難的事情。他離開得很乾脆。」
老馮「噝」地抽了口氣。
李怡諾說得眉毛慢慢立起來,又漸漸平復下去。
「四月二十六,我媽又放了一把火,如果這回再燒著了……再燒著了……」
「這是我能找到的她最近的照片了。我媽回來以後,就沒再拍過照片。」
說到「會好起來」,李怡諾靜默下來,似乎在想什麼。老馮看著她,心裏生出的複雜情緒完全分不清辨不明了,只知道自己這會兒不應該說話。
「就在前一天,四月二十六,我媽差點一把火把屋子燒了。火撲滅以後,我媽跪在地上,抱著我爸的腿求他。那時候我在,奶奶在,甚至小立都在。她什麼都不顧!」
老馮想起白崇德說的話,這麼說來,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李善斌剛剛喪父,他和時靈儀的關係,也因此催化到了關鍵時刻。他急切地攬著時靈儀,那手卻是緊張僵直的;他臉上的笑容過分誇張,但眉宇之間,又藏著不安與悲傷,所有這些外化的痕迹,都是他挽留妻子的徒勞努力。而時靈儀的笑容雖然淺淡,卻輕鬆自在,想必她已經下定了決心,要離開這個男人,離開這個家,甩掉羈絆去擁抱新世界,展開新生活。她在這江河向海之處,丈夫的臂彎之中,篤定著自己會迎來美好的未來,所以,才會有這樣春天的芬芳笑容啊。在那毫無音訊的幾年中,她到底遭遇了什麼,將她曾經的傲骨心氣,俱踏作泥。
李怡諾點頭。
「我就真的沒問。」李怡諾看著老馮,平靜的眼神中收斂了太多情感。
「我……大概知道他為什麼逃。」
「我爸帶她進門,讓奶奶顧著先洗澡,把我叫出去。我跟著他走出去三條馬路,然後他停在街角,告訴我那就是我媽。他說我媽這些年一定受了很多苦,現在終於回來了,一家人團聚了,這是好事。他讓我……先別問太多。」
https://read.99csw•com「對上了,他要報仇!」王興一拍桌子。
「對不起,我……總而言之,我也沒什麼好問的,反正她這些年沒活好。」
老馮把李揚的情況說完,王興已經把叼在嘴裏的煙屁股嚼爛了,「呸」地吐到地上踩滅。
說到這裏,李怡諾卻微微笑起來。
「這麼倉促,你真的沒有懷疑過什麼嗎?具體送到什麼精神病院,你沒想過去探望嗎?」老馮盯著追問,李怡諾這樣不緊不慢的語調,真是讓他難受極了。
「好吧,那麼,先說說你母親。對她的被害,你好像並不太意外,也並不很傷心。」
「一般情況,薛長久,」
「當然不是,但我爸決定讓我媽把小立生下來,當自己孩子養,血緣總要想法子弄清楚。我媽撿了那麼久垃圾,有不少人見過姓薛的和她在一塊兒,不難打聽。」
李怡諾的聲音低下去,愛情兩個字化作了一團嘆息的雲霧,她合上嘴,把一切收攏、吞落回肚裏。她覺得自己說得太多,毫無必要,習慣了一層一層披掛整齊,忽然卸甲,不堪承其輕。
他避過李怡諾的目光,再次望向桌上的那張照片。
他並非在罵任何人,只是胸中煩惡,不抬頭喝罵一句,實在無從發泄。
李怡諾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老馮,像在質問著他。老馮彷彿聽見,在這世情的荒原中有一道悶雷貼著地黯然遠去。他知道她並沒有真的在問,也不曾真的想要尋一個答案。
「一個父親。」老馮點點頭,「但他同時也是一個丈夫。」
李怡諾語氣輕佻地說著這幾句話,卻連老馮都騙不過。
「我第一次見他哭,離婚的時候他淌過幾滴,那不算,追悼會都沒見過哪個男人能哭成那樣。哭完他說第二天要請假,然後第二天中午打電話給我,讓我幫著搬家,我到的時候,他把要搬的東西都挪到廳里了,房門關死的。我沒敢多問,不知道他到底選了哪條路走。」
「這是哪一天?」
不過李揚終究還是勸過幾句。李家搬家前一天,應該也就是時靈儀被殺的前一天晚上,李善斌找李揚喝了一頓酒。李善斌那晚幾乎一言未發,悶頭喝酒,李揚知道他大概是為了什麼,說實在撐不住,你就讓她走吧。這句話,他之前也說過幾次,但這一回,話剛出口,李善斌失聲痛哭。他說老哥啊,你別問我,你別問我。
「是我弟弟啊。」李怡諾回答。
周圍所有人立刻瞪住了他。老刑偵的眼睛瞪起來都像刀子,把小警察後面的話卡在了脖子里。
「那天下午,爸爸在校門口等著我放學,說搬家了。他直接把我領到新的住處,說原來的地方漲房租了,而我媽媽……他找到一家願意收治的精神病院,已經送進去了。奶奶和李立早在了,東西大多數也搬過去了,傍晚爸爸又跑了一次,把剩下的東西搬好了。我們確實也沒有多少家當。」
老馮拿起照片,這是一張時靈儀的生活照。他想應該是,儘管照片上的時靈儀和身份證照片有著極大區別。
他忽地又停下來,瞧了瞧低眉垂目的李怡諾,問,「你知道這個名字吧?」
老馮沒來由地鬆了口氣,然後又覺得不對,因為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可也一點都不會輕鬆。
「求爸爸殺了她。」她神思不屬地說出這句話,彷彿又一次聽見了那歇斯底里的哭嚎。在這一剎那,李怡諾連通了父親,感受到了李善斌在那一刻的心情。痛自骨髓中起,閃電般把她貫穿,將她擊潰,與之相比,昨日發簪穿耳的痛苦根本不算什麼了。爸爸,她輕呼了一聲,對面老警察的身影頓時模糊在奔涌的淚瀑之後。
「那個時候的記憶,我已經分辨不清了。她給我織過帽子吧,給我唱過歌,教我認天上的星星,這些……」
李怡諾平靜下來。
九-九-藏-書李怡諾念叨了兩遍,忽地粲然一笑。
李揚這次說了些李善斌的家事,新鮮內容不多,基本印證了白崇德和李怡諾的說法。時靈儀在婚狀態時男性朋友多,傳聞也多,後來離婚的時候,李善斌幾乎是確認了真有那麼一個人的,但時靈儀咬死是準備一起做生意的搭檔。既然決定放手,李善斌無意刨根問底。當時李揚拍著李善斌的肩膀說,你這也是解脫了,往前看,不是壞事。李揚說的並不全是安慰話,只是沒想到多年後,李善斌又在街上把時靈儀撿了回去。
「我媽走的時候,我還沒有現在的李立大。」李怡諾的聲音比正常稍低了一分。
「李叔是李揚?」老馮插問了一句。
她十六歲,沒有了母親,也快要沒有了父親。
「不,他是覺得,我媽實在活得太苦了。但這苦,不是她自己生生活出來的嗎?」
我懂的,爸爸。
「有傾向性,但我相信她說的基本事實。中午我又找過李揚,他知道時靈儀這幾年就在李家,第一次談話我們沒問到點,他就沒說。其實不單他,李善斌的同事里肯定還有其他人知道,都沒說。這事兒吧,他們心裏多少有數,都很……同情。」
「他們兩個的事情,是你媽後來說的?」老馮問。
短暫的冷場,最終還是李怡諾抿了抿嘴,把視線從桌面移到了對面的老馮臉上。
「沒錯。我家前後幾次火,全都是她犯病時放的。她想燒了看見的每一樣東西,想燒了自己,想燒了這個世界。」
「然後我爸對我奶奶千叮萬囑,讓她一定看好我媽。可這麼大一個活人,真想幹啥,怎麼看呢?也就一年時間,給她放成了第二把火。那回我家就開始借錢了,現在李叔那兒還有八萬塊錢賬。我媽又來了,撞牆撞門撞地,跳著腳說不要活了,求我爸把她殺了。馮警官,你知道嗎,她還求過我,求我殺了她。一個當媽的。」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李怡諾答,連眉梢都未曾動一動。
如今看去,已經和初見不同。
「再燒著了,也就那樣吧,賠錢,搬家,借錢,反正天早就塌過了。然後她又喊著要去死,不,說錯了,是又要我爸爸殺了她,要我幫個忙,再下去,她該去求小立了吧?我爸給她吃了鎮定葯,自己在廳里呆坐。我問他,他說,實在是太苦了。」
老馮注意到了女孩突然激動起來的情緒。
「那天早上,我爸讓奶奶帶著小立去城隍廟玩。我猜她們回來的時候,爸爸也說了類似的理由吧。我爸借了公司的車搬東西,和李叔兩個人搬好的,沒讓我們幫忙。」
拍攝時間讓老馮想到了什麼,問道:「九五年?他們是那年離婚的吧?」
「足夠了。」李怡諾說。
老馮倒是一愣。他說這話,沒料到李怡諾會應和,他以為李怡諾肯定會裝傻,否認薛長久此番是入了她彀中。
這宗案子,這宗他打算下個月在廣屋小隔間里對馮小瑤說上幾句的案子,這宗一名父親在四十九歲拼盡全力終獲榮耀的案子,竟有著這樣的細節。
「對李善斌的通緝令已經下發了。我今天來,希望可以得到你的幫助。和這個案件相關的信息,需要你說清楚。」
「嗯。」李怡諾應了一聲。
「你爸那時候覺得日子過不下去了?」
在座諸人以往所見的兇案,被害人的死亡本身無疑即為最大的不幸,而這一次,死亡與橫亘在其前方的巨大陰影相比,竟成為了解脫。連老馮都生出了如許感慨,更何況其他人。如果李善斌是個尋常的殺妻者,老刑偵們壓根不會如此作態,他們懼見的不是殘忍之惡,而是那一口吐不出咽不下的悲涼與無奈。
「求你爸什麼?」
「我還是傻,想想看,我爸真的是喜歡她呀,說起來的語氣,看著我的眼神……他說給我,也是說給九九藏書他自己。我不問,他就再也沒有人可以說了。多遺憾啊。」
「李怡諾是爸爸養大的,時靈儀又和她心目中的母親形象落差巨大,情感上她毫無疑問會偏向李善斌,所以她的話,也是有傾向性的。」王興在聽老馮轉述的時候,已經猛抽掉小半盒煙,眼睛通紅,此刻說話的聲音也是悶悶的。
「以我的經驗他會判個四五年。你傷在頭頂,臉沒事,聽覺神經沒傷的話,聽力也會恢復,所以法醫鑒定不到重傷的。他減個刑三年多也就出來了,如果你指望他會在牢里呆上個小十年,不太可能。」
李怡諾聳聳肩:「裏面肯定有些是假的,她走的時候,我實在太小了。當然我會問爸爸,他就給我反覆說,說媽長什麼樣子,有多喜歡我,說媽總有一天要回來的。我對媽媽的記憶模糊下去了,他說一遍,我就清晰一點,模糊,又清晰,這樣一遍一遍地輪迴。我媽啊……那都是爸造出來的,他編了個夢給我,最好的媽的樣子,最好的老婆的樣子。他說媽媽執行任務去了,特別關心我,一直在信里問我,他說媽媽天亮前剛回來過,只是沒有叫醒我,給我留了一條她織的絨線圍巾。蠻暖和的,後來有一天,我知道了圍巾上的那個圖案是恆源祥的商標。再後來,我就不問了,一句不提。」
「四月離的婚。」
「我想你們總要看看這類照片的吧。就先找出來了。」李怡諾說。
不單王興,這間專案室里的每一個人,此刻都不免要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自己是李善斌,還有什麼路走。
「因為臟呀。燒成一片白茫茫大地,多乾淨。你知道她哪些時候容易犯病嗎,電視劇里一演到女人被強|暴她就受不了。她整天在家看電視,怎麼防?被我們撲掉的火頭,數不清有多少。那次奶奶抱小立下樓曬太陽,家裡一把火點起來,徹底著了。家燒沒了。等她清醒過來,又嚎又跪,折騰過好幾次,說不想活了,不要拖累我們。我爸往好里勸她,說病肯定能治好,日子能過下去,一切都會好起來。」
李怡諾突然停下來,側過臉閉了閉眼睛。
老馮不說話,兩隻眼睛緊緊盯住李怡諾。
「薛長久目擊了你……李善斌深夜丟棄時靈儀的屍體。所以現在,『六一三』案的頭號嫌疑人就是你爸。」老馮一度試圖在這句話里不要出現「你爸」「你媽」這樣的指稱,但還是沒能做到。
「有一次我問我爸,問他覺得值不值得。我爸說,她和我們所有人都不一樣,她太孤單,這個世界上,她就只剩下他了。我說爸,你就給我示範這樣子的愛情嗎?」
老馮放下照片,開口卻說了另一件事。
目前的案情拼圖展露給刑警們的,是一宗他們此前從未見過甚至從未聽說過的案子——不是錢或者仇恨,而是因為愛情,又或是為了當初的承諾和心底的善念,最終逼得一個人去殺了另一個人。將時靈儀分屍,還可以理解為李善斌要儘可能留著自由之身去奉養老小,不想被抓,才不得已為之。但他畢竟殺了有深厚感情的前妻,心裏的壓力和極端複雜的情緒,不該讓他在被警察發現時有如釋重負的解脫感嗎,既然曝光了,橫豎養不了家了,他還逃什麼?而且他為了有利逃脫,還撒了一個五小時的謊!
說這一句話時,李怡諾微微低著頭,語氣平緩面目恭肅,連眼皮都不曾抬一抬。但不知怎的,老馮卻生出了一種錯覺,恍惚間彷彿看到對面的少女挑眼拿他一瞧,如陽光下平靜湖面的微波忽地折射到某個角度,有璀璨灧光一閃而過。
專案室里有不少人在,兩個人也沒避著誰,有點像在開小型的案情會。通常這種時候,會有更多的偵查員插嘴一起討論,但其他人只是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把房間熏成了一座煉丹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