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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波搖頭。
王海波佝僂著背,頭垂在膝間,兩隻手無力地撐在地上,斷了一截的右手尾指輕輕顫抖。
「那麼,你幫我個忙吧。」
見他搖頭,王海波只覺得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李善斌今天來,除了先前那一聲吼,其實並沒有什麼出格舉動,卻讓王海波想起了那個喜歡說「行啊」「你慢慢想」的大哥。
王海波沉默下來,李善斌也不說話,兩個人就這麼瞧著對方,直到感應燈再次熄滅。王海波動了動,關節這麼一小會兒就好像銹住了,那個人,那道身影從心裏泛起來,記憶之河的濁水貫注全身,動動手指都覺得沉重萬分。他喘了幾口氣,終於走進樓梯間。門在他身後彈回,碰撞聲讓燈再次亮起。
李善斌扶欄而立,喘息漸定。
「四月底。」
王海波所說的,其實李善斌有所預料,然而其中的一些細節,還是讓他心中凄然。面對王海波甘心赴死的表態,李善斌並不相信,小時活得這麼痛苦,尚且對自己下不去手,王海波只是面對著一個殺人犯,想多爭取些時間罷了。
「你是……時靈儀的……」
他把本子擲過去,王海波一縮,本子打在他身上,掉在跟前。
李善斌說到一半的時候,聲控燈就滅了,講述在黑暗裡繼續。這也並不能算是講述,他不為講述給王海波聽,不關心王海波能聽懂多少。他從久遠的回憶鄉里牽出那縷清泉,跟隨著泉下的溪流漫步,看著她曲折迂迴,茁壯成長,奔湧出澗,溪流成河,浪涌若江。他來到那一道壩旁,看著自己在壩前苦悶徘徊,終於開閘放水,曾經的山間小溪喧騰而下,去向遠方。那個時候,他以為自己終究只是江水邊的一名過客;那個時候,他雖看不見江水的去向,但以為這水總歸是往海去的。
「其實我常常想,她會不會已經死了。七年沒有一點音訊,我甚至還聯繫過她家裡。要是活著,怎麼會不想女兒的呢?」
王海波僵住,他上半身動了動,像是在掙扎,像是要奪路而逃,背卻癱瘓著貼靠在牆上,一點一點滑落下來。最後他坐在地上,對著李善斌咧嘴笑一笑。
這咆哮轟擊在王海波臉上,嚇得他臉往旁邊一歪,拚命往後躲,可他靠牆癱著,無處可逃。
王海波挨牆角站著,和李善斌保持對角,最遠的距離。
李善斌重新坐下來,拉開背包,拿出一本巴掌大的小本子,牛皮紙封皮上印著「工作手冊」。
到了九七年頭上,背了不少高利貸的兩人近乎走投無路。王海波搭上一https://read•99csw.com位道上大哥,由這位大哥作保,加入一個走私團伙,快艇往來港島與深圳間,除去給大哥的抽佣,跑一趟還能掙不少。價碼談妥,王海波以為一切妥當的時候,大哥把他單獨叫出來,說你現在還差最後一步,你想在道上摟錢,得納個投名狀,這樣大家才放心,你女人不錯,賣給我吧。王海波頭皮一麻,說大哥你讓我再想想。大哥說行,你慢慢想。王海波邁了沒幾步,看到幾個馬仔都沖他冷笑,忽然明白過來。見了這些人,說了這些話,就已經回不了頭,真要走,多半出不了大門。他折返回去,說我願意。
李善斌朝著護士台的反方向走到長廊的另一頭,推開樓梯間的門走進去,那裡面一片黑暗,身後一拖一拖的腳步聲略有遲疑。時靈儀死了,李善斌說。腳步猛然停止。李善斌轉過身,看見王海波保持著推門的姿勢,卡在了狹窄的門框里,走廊的白霜從邊邊角角滲進來,照不亮他的臉。李善斌在台階上坐下來,放下背包,曲指在樓梯的鋼扶欄上一磕,鐺地一聲,感應燈這才亮了起來。
王海波張開嘴。
此時此境,世界對李善斌來說如同荒原,行走其上,赤|裸來去無心遮掩。他直言自己親手殺了時靈儀,話出口又有幾分擔心嚇跑了王海波,本待解釋幾句穩一穩他,卻見了這一副情態,心裏不由得想,他竟還是知道自己犯下了罪孽的,他竟還是有所愧疚的。
「來……殺我啊。」
「你說你有愧,是真心的么?」
「要進來嗎?」他說。
他終於抬起頭,望向李善斌,淚眼婆娑,嘴裏喃喃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在這逼仄悶熱的樓道里,王海波這一瞬間的失魂落魄彷彿按下了一個開關,兩個對坐的中年男人因為一個名字、一個死者、各自不堪的往事,彼此產生了某種連接,回憶和情感的亂流洶湧而來,衝散了李善斌原本的話語。一些被掐滅許多次的影像又在眼前搖動起來,那些連女兒都未曾告訴過的往事爭先恐後地躍出心湖,這並不是一個好的時機,對面也不是值得聽它們的對象,但餘生至此,又哪裡會有一個時機和對象呢。
小醫院樓新人少,晚上九點半的住院樓見不到活動的人。
李善斌走進電梯,按十三層,門緩緩關上。他站在轎廂正中央,仰起臉看著跳動的樓層數字,活動了一下肩膀,把雙肩旅行包褪下來拎在手上。廂門打開,充沛的頂燈把走廊鋪滿白霜,看起來像座九-九-藏-書無盡延伸的光洞,他在這白霜里走,經過護士台時,護士抬頭看了他一眼,說看三十八床嗎,你不是前面來過?李善斌步履不停,說我要碰一下她兒子王海波,先前他不在。護士哦了一聲,重新低下頭。
病房門開著,三十八床在最靠近門的位置。床邊靠牆一張椅子,磨損的棕色船型皮鞋,灰色襪子,穿著卡其色燈芯絨褲子的雙腿交疊著向前伸,褲管很寬鬆,一隻手垂下來,尾指只有半截。李善斌又往前走了兩步,便看見了穿著老頭汗衫的上半身,肚腩微凸,脖子上的腦袋歪在一邊,正在打瞌睡。
李善斌慢慢點頭,把眼鏡重新戴上。
說到這裏,李善斌吸了一口氣,又吐了一口氣。這是何等凄厲的長長的喘息,他的肺里像住了厲鬼,一吸一吐分明是兩聲悠長的哀嚎,或許那就是時靈儀的魄,不甘地悲鳴著。
「我把她領回去,她得了瘋病,沒能治好。她發作起來燒了幾次房子,其實她也不想,也不好過,求我幫她了斷。撐了幾年,後來還是殺了她,就是這樣了。」
「她撿了垃圾往前走,我還定在那兒。不能是她,是我惦記太多了。小時,她那是……是鳳凰呀,這些年,我想過她衝上天,也想過她死,她就只能是這兩種。她總不會像我這樣普普通通的,她不是普普通通的人,否則我怎麼捨得讓她走呢?王海波,我知道你和她長不了,因為你降不住她,她得去比你更好的地兒。所以,那壓根兒就不可能是她。可是我也走不了了,我就一邊心裏想著這些,一邊遠遠地跟著她。我不想跟,我覺得這沒意思,我是得了癔症了。我跟到一個橋底下的窩棚,她就住那兒。你猜,我幹了啥,我進去啦。」
「我就這麼站在她後頭看,心裏翻騰著一個又一個的念頭,其實又死死摁著一個念頭不敢起。我也沒再往前走,再走,就看得見正臉了。」
「李善斌。我們九五年見過,你們兩個在紅房子西餐廳吃飯的時候,還記得嗎?」李善斌摘下眼鏡說。
李善斌仔細回憶著這張臉上原本的神情,那雙眼睛睜開來,應該是有著細細狹狹討女人歡喜的春光的,配合著柔和的五官和臉型,潤白的膚色,揉作一團讓他厭惡的溫柔浪漫,正是傳統中上海奶油小生的形象。
李善斌咧開嘴笑了一聲,又站起來,走到他面前,突然一聲怒吼。
「那段經歷,她想忘,但忘不了,所以就在這本本子上記一點,記一點。記下來為什麼呢,讓自己記得、讓我九*九*藏*書記得、還是讓女兒兒子記得?她想毀了一切,又想記下最深的痛。盼著有一天,本子上的人可以遭報應嗎?又或者是希望有一個人,可以幫她報仇?」
所有這些,李善斌並未一一道來。他說起一星半點的片段,便沉默下去,然後再說起另一個片段。那就像水中的浮標,在波浪里起伏,航道若隱若現。
「什麼……時候的事?」王海波輕聲問。
他心中不屑,臉上並無半分表情,對著王海波輕輕搖了搖頭。
王海波深吸一口氣,慢慢呼出來,用手輕輕拭去臉上淚痕,鄭重地點頭。
李善斌停了一會兒,又說:「是我殺的她。」
王海波撿起來,一隻手蓋在本子上,止不住地抖動,無論如何都翻不開。
王海波沒掙到錢。那年香港回歸,打私力度空前,沒兩個月走私團伙就被端掉,等王海波出獄,已經是五年之後。他找到大哥,問時靈儀的情況,大哥輕描淡寫說一句,那妞發神經了,拿著刀全武行,實在吃不消,早兩年就放生了,你的十萬塊省下來了。
溪畔的初見,橋下的流水人家,秋收麥垛間的迷藏,少男少女的志向,延伸到想象中大城市燈火的無邊星空,不知天高地厚的承諾,心底默默滋生而又變化的情愫,在上海的期待,兩地書,火車站的守望……
凝望的另一端是一張過度老去的臉,與李善斌的皺紋不同,這張臉上的褶皺是散漫的,淺淺地藏在表皮下面,又一點點浮起來,讓臉鬆弛得像發壞了的饅頭。
說到這裏,李善斌竟低低笑了一聲。
李善斌停下來,站在走廊上凝望了五六分鐘,他在分辨,也在回憶。如果在電影里,那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鏡頭了,好在走廊並無別人,白光下他的身形也變得淡了些,就如腳邊長長的影子。
「我對不起靈儀,這條命賠給她,也是應該的。我爸早死了,我媽就在這兩天,送走她我無牽無掛,你等兩天,之後上海灘你隨便指一幢樓,我爬上去跳下來,也不勞你動手。」王海波的臉上涕淚糊作一團,他氣息奄奄,向李善斌祈求。
時靈儀那一段空缺的命運,此刻終於補完。算來她恢復自由身是2000年,又過了一年才重返上海,這一路想必還有曲折,但已經不重要了。她化了個名,買了個假身份證,一定是面對不了那個曾經心氣衝天的「時靈儀」吧。就讓那個人在公共系統里永遠地失蹤,讓所有的親朋以為她已經死去。
「那是過年前三天,公司三點就放了班。回家路上,我看見一個女https://read.99csw.com的在翻垃圾筒。我想,這人怎麼還沒回鄉去?又想,她穿得太單薄,還大著肚子呢,可憐呀,她不該就這麼在大街上,她的家人在哪裡?」
王海波睡得淺,脖子動一動,眼皮掙紮起來,拖著兩隻厚眼袋,慢慢撐開雙眼。他先看的自然是病床上的媽,然後便發現了門外的人。他轉過頭,四目交接,那人依然定定瞧著他。他不舒服起來,把眉毛挑一挑,給了那人一個反應,然後就見對方沖他點了點頭。他站起來走到門外,那人輕輕說了一句,有好久沒見了。是什麼時候認識的人,他想。是啊,他敷衍著,然後說你也來看病人啊。聊聊?那人說,然後徑自往走廊另一頭走去。王海波覺得這氣氛讓他不舒服,但還是跟了上去。是在牢子里認識的哪位嗎,他開始努力回想。
淡淡的兩句話,彷彿他這幾年過著的,是與千家萬戶相同的平凡生活。經歷過重逢的那一刻,狹窄的窩棚里,他的心從最深處開始崩塌,天地都翻轉了,那之後,這世間別種的苦難,於他成了江河入海前的最後一段水流,那裡並不會有太大的波浪,寬廣的河道容納著萬里泥沙,走向終點。
「怎麼這麼年輕就……她得了什麼病嗎?」
李善斌正在說著的,是他這一輩子,最驚心動魄的一段經歷,哪怕是時靈儀來上海接受了他的求婚,哪怕是他在紅房子西餐廳里看見時靈儀和王海波你我情濃,哪怕是看著自家房子被大火吞噬,甚至哪怕最後掐死時靈儀並且親手分屍,都遠遠比不得那一刻的神魂顫慄。
李善斌用腳踢他:「說話啊。說你怎麼把她賣了的。」
李善斌停了下來。他摸摸眼角,發現並沒有流淚,心中悵然。他敲了敲欄杆,讓燈亮起來,卻見對面那人的臉有些濕潤,不禁厭惡。
「我看著了她的臉,看著了她的眼睛,我們面對面的……沒地方可跑啦。」
「操你媽你和誰說對不起?」
這麼些年來李善斌從來沒想著要去找到這個人,他總是對時靈儀說,人活著得往前看,要走出去。可是現在人死了,他自個兒也剩不下多少日子,過去的這一段,就格外重要。只是他沒想到,當年帶走時靈儀的那個人,變得這麼窩囊。
「你不想看一看嗎,她都遇到了些什麼!」
「我一直想弄明白她碰上了什麼,她不願意講,講多了毛病也容易複發,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知道,是瘋著的時候被流浪漢污了,她為什麼回上海我也知道,終究是放不下孩子,守著放學路每天看幾眼,可是read•99csw.com再往前呢?這麼些年,這個月漏一句,下個月漏一句,點點滴滴的,我就搞明白了一件事。王海波,你是把她給賣了啊!」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有個扎紅頭繩的衝天小辮兒。」李善斌呢喃著。
李善斌喉頭艱澀起來,像被一隻手握住了脖子,他奮力吞咽,好讓自己能喘上氣。
王海波驚疑不定,他盯著李善斌看,問:「你是誰?」
是啊,他怎麼能不知道呢?
「你知道我們再見面時是什麼樣的嗎?」他問。
「她碰上了什麼啊!」李善斌猛地站起來,奮力一拍欄杆,在乍亮的燈光中逼視王海波。沉悶的迴響嗡嗡低吼著,順著螺旋的樓道,上窮碧落下黃泉。
王海波張開嘴,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時靈儀恢復自由身後的兩周,王海波辦好了停薪留職手續,兩個人南下深圳。那是特區的黃金年月,每天都湧現著新的暴富傳說,也確實有數不清的機會。時靈儀的長處在於美貌與飯局交際,王海波的長處在於立志與討女人歡心,可惜兩個人彼時意識不到自己的能力局限,兩年間輾轉于深圳廣州之間,做過十幾門生意,都以失敗告終。處於現實困境中的兩人誰都不覺得是自己的問題,尤其時靈儀。兩人的關係越來越差,大吵一周兩次,小吵天天不斷,時靈儀的嘴像刀子,罵起來王海波有時想動真刀子。
這一句話,李善斌說得顫顫巍巍,彷彿一陣風過來,就能把話頭掐滅似的。
「她瘋了。」
王海波把時靈儀帶到指定的小酒吧,借口上廁所就把她扔下了。大哥在旁邊冷巷裡等著,甩給他一百塊錢。王海波忽然之間就跪下了,說畢竟有情分,能不能許他有了錢給買回來。大哥說行啊。王海波心一橫,說我立個字據,到時候我願意一萬塊錢把她買回來。大哥笑笑說行啊。王海波拿出紙筆硬著頭皮寫好,簽了名遞過去,大哥在價錢後面多加了個零,說也不能讓你水面上跑個兩三次就把人買回去,你說對不對,王海波只好點頭。大哥拿著紙甩了幾下,也不簽字,卻問他,你到時把這人買回去,還有啥意思,指望著再把她領回家裡呢?王海波說我這輩子沒臉見她,到時候您高抬貴手,放她自己走就成。大哥說你倒是個有情義的,我就喜歡和有情義的打交道,讓人放心,不過我不愛寫字,我就按個指印成嗎。然後他指揮小弟把王海波按在地上,剁下王海波一個小手指頭,蘸著血按了指印,把字據折好塞進王海波口袋,斷指扔了喂狗,笑著說我等你帶十萬塊回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