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41

第一部

41

阿巴爾丘克已經站在門檻上,喃喃地說:
「我還會來看你的……我要扭轉你的思想,如今我將是你的老師。」
衛生員領著阿巴爾丘克來到醫院的過道,那裡散發著一股同棚屋不同的、特有的難聞氣味。他們在半昏暗中走著,邊上是堆在一起的木製擔架和顯然在等待消毒的打成包的舊棉衣。
馬加爾躺在隔離室里。那是一間原木牆的小屋,裏面緊挨著放著兩張鐵床。隔離室一般不是安置傳染病人,便是停放極度虛弱的垂死病人。床腿細得像根鐵絲,但它們並不彎曲,胖人是從來不躺在這些床上的。
他們沉默著,沉重地喘息著。他們的喘息聲合二為一,阿巴爾丘克彷彿覺得融為一體的不只是他們的呼吸。
「看來,死了同樣還有干擾。」
他想起不讓姓自己姓的兒子,呼喚著他:「現在你是我唯一的親人,只有你一人是我的希望。你看,我的朋友和老師馬加爾想扼殺我的智慧、我的意志,並且自己上弔死了。托利亞,托利亞,你一個人,是我世上唯一的親人。你見到我沒有,聽到我沒有?https://read.99csw•com你會不會在什麼時候得知,在這個夜晚你父親沒有屈服,沒有動搖?」
阿巴爾丘克俯下身子,想更好地看看戰友的臉,然後又回過頭瞥一眼矇著的死屍:
感到死者僵硬的曲臂觸著他的背,察覺到馬加爾盯著自己的目光,阿巴爾丘克心想:「可能他也認為,我無論如何認不出他來了。」
「別再說了!」阿巴爾丘克叫喊道,把握緊的拳頭舉到馬加爾的臉旁,「他們把你摧垮了!你挺不住了!你所說的一切,全是謊言,是囈語。」
「他好像一直在嘟噥什麼『咻……咻……咻……咻』,我現在才明白,他在請求『喝水,喝水』,缸子就在邊上,哪怕實現他最後的願望也好啊。」
「哦,坐吧,坐到我對面的床上。」
「他早死了嗎?」
「原諒?我和你最好像這個死屍一樣躺下,不必活到見面的時刻……」
「要知道我們說他,其實也是在議論自己。」
「你別驚動他,誰也不會去驚動他。」
樂意用新聞使人大吃一驚的衛生員,九*九*藏*書洋洋得意而又友善地望著阿巴爾丘克。
「你好,你好,你好……」
他凝視著馬加爾的臉龐,狂喜而又緩慢地說:
「原諒我。我明白,我好像一個為失去的美德而哭泣的老藝妓。可我要對你說:記住!親愛的,原諒我……」
阿巴爾丘克終於在半昏暗中辨清了馬加爾的臉,他簡直認不出他來了,那變化實在太大,他竟成了一個快要斷氣的老頭!
「他留下字條了嗎?」阿巴爾丘克問,吸進一口冰冷的空氣。他覺得馬加爾一定會留下字條,他們會在他身上找到些什麼。
這個夜晚是阿巴爾丘克一生中最沉重的一夜。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咬緊牙關,大睜著眼睛望著滿是壓扁的臭蟲留下的那黑色污跡的牆。
「這可以理解。」馬加爾說。阿巴爾丘克聽到了一直讓他激動的那熟悉的語調,馬加爾平常就是用這樣的語調開始嚴肅的談話的。
「我多麼不想讓你經受巨大的痛苦,但我必須說。你聽著,」他指著死者說,「這個納斯佳同你有關係。這是我最後的革命職責,我要把它完成!你,阿巴爾丘克同志,是個特殊的人。我們曾在一個特殊的時代里相逢,我覺得,這是我們最好的時期。我想告訴你……我們錯了。我們的錯誤造成了什麼後果,你看……我同你必須請求得到他的寬恕。給我一支煙。悔過已經晚了。那是不能用任何悔悟來彌補的。這是我想對你說的第一點。現在我說第二點。我們不懂得自由,我們壓制了它。馬克思沒有認清它的價值,它是根本,是目的,是基礎的基礎。沒有自由便沒有無產階級革命。這是第二點。你聽著,第三點。我們經受著勞改營、原始森林的考驗,但我們的信念無比堅定。意志薄弱,自我保全,這不是力量。那裡,在鐵絲網的後面,自我保全命令人們改變一切,否則他們就將死亡,就將投入死亡營。共產黨人們創造了一個偶像,他們戴上肩章,穿上制服,信奉民族主義,向工人階級進攻,並將達到黑色百人團的地步……可是在這裏,在勞改營里,同樣的求生本能卻命令人們別改變一切,如果你不想自尋短見,那麼就毫無變化地在勞改營里待上幾十年……一個銅幣的兩面……」九-九-藏-書read•99csw•com
勞改營里的人都睡著了,在污濁窒悶的空氣中,打著鼾,發出含混不清的嘟噥聲,睡夢的尖叫聲,咬牙的咯吱聲,拖長的呻|吟聲和突然的喊叫聲。
翌日早晨,衛生員特留費列夫在勞改營院子里遇上阿巴爾丘克,他用爬犁拉著一桶捆上繩子的牛奶桶。在波利亞爾內這樣嚴寒的地方竟然有一個人滿頭大汗,真令人奇怪。
阿巴爾丘克突然在床上欠起身子,感到身旁似乎有個黑影在微微動彈。
「行啦,夠啦!」
馬加爾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情緒,故意平淡地說:
「別上這兒,別上這兒,往右轉。」傳來的聲音是那麼熟悉,使阿巴爾丘克覺得似乎沒有華髮,沒有被囚禁,他又回到了那為之獻身、幸福地生活過的歲月。
看到阿巴爾丘克打量鄰床的神色,他補充說:
「那才好呢,但我並不是在說胡話。我可是在重新呼喚你!就像https://read•99csw•com二十年前呼喚過你一樣!如果我們不能像革命者那樣活著,還是死了好,這樣活著更糟。」
「謝謝你,」他喃喃地說,「謝謝你,謝謝,同志,朋友。」
「死於勞改營,一個被沒收了財產和土地的富農分子。叫什麼納斯佳,一直想到個什麼去處……」
「那是。」阿巴爾丘克說,並沒有提出令他極感興趣的問題,「呶,怎麼樣,你是同布勃諾夫一起進來的,還是因為索科利尼科夫案件?判了幾年?你被關在弗拉基米爾還是蘇茲達利的政治監獄?特別法庭還是軍事法庭?你簽字畫押了?」
「還有什麼字條,不管他寫了些什麼,都進了刑事部門。」
「不,不!」阿巴爾丘克抓住馬加爾發燙的手掌,緊緊握住,又摟住他的肩,顫抖起來,暗自哭泣著,喘不上氣來。
馬加爾先開口說:
「你的朋友不用喝牛奶了,」他說,「昨天半夜他上弔死了。」
可是馬加爾說:
「兩小時前死的,衛生員們暫時沒去管他,等著醫生,這樣更好,要不然安置個活人,就不讓說話了。」
「他是誰,怎麼死的?」
他回頭望一眼矇著的屍體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