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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6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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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善在失去全民性的同時,宗派的、階級的、民族的、國家的善均力圖賦予自己以虛假的全民性,以便證明自己同所有對他來說是惡的人作鬥爭是正確的。
大部分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們都無意給「善」下個定義。什麼是善?誰需要善?誰施予善?有沒有適合所有人、所有民族、所有生活狀況的共同的善?或是我的善對你來說就是惡,我的人民的善對你的人民即是惡?是否有永恆的、不變的善,或是昨日的善今天就變成了惡,而昨天的惡今日就是善?
許多書都寫如何同惡作鬥爭,都論述什麼是惡和什麼是善。
但是,我們想到和認識到,不表示一定意義的、個人的、偶然的良善是永恆的。它擴展到整個生物界,甚至擴展到一隻耗子和一根樹枝上,過路人有時會突然停下,給這棵樹整整枝,讓它舒適、輕鬆地重新與樹榦生長在一起。
人的歷史並非一場善極力戰勝惡的大戰。人的歷史是一場強大的惡極力把人性的種子碾成齏粉的大戰。但倘若今天人性沒有在人身上被扼殺,那麼惡已經不能取勝。
但是,誕生的不是惡,誕生的是基督教。人類還從未聽到過這樣的話:「你們不要判斷人,免得你們受判斷。因為你們用什麼判斷來判斷,你們也要受什麼判斷;你們用什麼尺度考量人,也要用什麼尺度考量你們……要愛你們的仇人,為詛咒你們的人祝福,要善待惱恨你們的人,為欺負你們、迫害你們的人祈禱。所以,凡你們願意他人為你們做的,你們也要照樣為他人做。法律和先知即在於此。」
但是,赫羅德殺人並非為了惡,而是為了赫羅德自己的善。一個新的力量來到世上,他、他的家庭、他的親朋好友、他的王國和他的軍隊都有滅亡的危險。
但是,我在懷疑人之善的同時,也懷疑良善。我為它的軟弱無力感到難過!它有什麼益處,它是沒有影響力的。
什麼是善?有人說,善就是意念和與意念相聯繫的行動,這一行動把人類、家庭、民族、國家、階級、信仰引向勝利,獲得力量。
但是,喜陽林木的衰老期來臨,身軀高大的雲杉從它們的林冠底下重見天日,殘酷地折磨著赤楊和樺樹。
如何使它變得read•99csw•com強而有力,不幹涸,不泯滅,不像教會使它乾涸和消失殆盡那樣。當良善軟弱無力時,它是強大的!當人剛想使它變得強大時,它就失去自己,變得黯然失色,暗淡無光,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種善只是一個空殼,掉落和失去了神聖的種子。誰會把失去的種子歸還給人們?
這就是《農夫與蛇》的寓言里受到譴責的良善。這就是寬恕塔蘭圖拉食嬰毒蛛的良善。這就是精神失常的、有害的、盲目的良善!

生活的運動經常被人的意識當作善與惡的鬥爭而接受,但事實並非如此。願人類得到善良的人們無力減少生活的邪惡。
如今我才發現惡的真正力量。上天空空如也,地上只有人。用什麼去除惡?用一滴滴閃閃發光的露珠,用人的良善?可是,要知道傾大海和雲彩的全部水分,集自福音時代至殘酷今日所有杯水車薪的露水,是無法撲滅惡的烈焰的。
這種良善是不能用言語表達的,是不表示一定意義的。它是本能的,它是盲目的。一旦基督教把它體現在教堂神父的教義中的時候,它開始黯淡無光,精華變成了糟粕。當它默默無聲、無意識和無一定意義的時候,當它存在於人心那活生生的朦朧中的時候,當它沒有成為傳教士的手段和商品的時候,當它的礦金沒有被鑄成神聖的金幣的時候,它是強大的。它似生活一樣普通。甚至耶穌的佈道也剝奪不了它的力量,因為它的力量存在於人的心靈的緘默中。
因此,除了令人恐懼的大善,還存在日常生活中的人的良善——這就是給俘虜一片麵包的老嫗的良善,是從軍用水壺裡給受傷的敵人一口水喝的士兵的良善,這就是憐憫老人的年輕人的良善,是把猶太老人藏在乾草棚里的農民的良善。這就是那些冒著喪失個人自由的危險,替俘虜和囚犯轉交信件的武裝警衛的良善,這些信件不是寄給志同道合的戰友,而是寫給母親和妻子的。
森林就這樣生活在人人反對人人的無休止的鬥爭中。只有盲人才思忖善的世界存在於樹木和青草的王國中。難道生活就是惡?
善不在大自然中,不在傳教士和先知們的佈道中,不在偉大的社會學家和人民領袖們的學說中,不在哲學家們的倫理學中……因此,平凡的人們在自己的心靈中懷有對有生命物質的愛,他們不由自主地熱愛和珍惜生活,在結束一天的勞作後為火爐的溫暖而高興,而不會到廣場上去點燃篝火和烈焰。

目前,德國法西斯的巨大恐怖籠罩著世界。天空中充塞著被處死的人們的嚎叫和呻|吟。焚屍爐的濃煙令天宇黯淡、日月無光。
偶爾,非理性的良善也會給社會、階級、種族、國家造成危害,但由天生良善的人九*九*藏*書們發出的光芒使這種危害黯然失色。
與此同時,有富人的善和窮人的善。與此同時,產生了黃種人的、黑種人的、白種人的善。
可怕的審判時刻來臨,對善與惡進行深思的不僅僅是哲學家和傳教士,而是所有人,有知識的和無知識的。
於是人們看到,由於這種不懷好意的小善,打著同所有認為小善乃是惡的人進行鬥爭的旗號,流了許多血。
但是,在那裡,在永恆的但永遠無法戰勝善的惡,把同樣是永恆的但永遠不會被惡戰勝的善的霞光高高舉起的地方,老人和嬰兒正在大批死亡,血流成河。不僅人們,而且上帝都無力減弱生活之惡。對這一切的擔憂是無可爭議的。
我看到,千年更迭中所產生的人類道德哲學領袖們的觀念,引起了善的概念的萎縮。
後來她把發生過的事情告訴大家,但誰也無法理解,連她也無法解釋清楚。
人們隨心所欲地在寓言和故事里,搜集這種不表示一定意義的良善所帶來和可能帶來危害的例子。沒有必要害怕它!害怕它如同害怕一條偶然從江河流入鹹海的淡水魚。
我想,它是軟弱無力的,它無力而美好,猶如一滴露珠。
但是,幾個世紀過去,基督教徒的善分裂為天主教徒的善和新教徒的善,分裂為東正教的善,並且在東正教的善中出現了新老信仰的善。
它,這種傻瓜的良善,就是人身上的人性,它與人不同,它高於人的精神所能達到的高度。它說,生活不是惡。
他泄氣地宣稱,上天空空如也……他把生存看作一場人人反對人人的戰爭。而最後他老調重彈,大談老太婆的良善,並且打算用灌腸子的噴嘴撲滅世界之火。這一切多麼可悲!
於是有時,這種善的概念本身變成了生活的禍患,變成了比惡更甚的大惡。
第一批基督教徒的善和所有人的善,已為只是一部分基督教徒的善所代替。與此同時,還存在有伊斯蘭教徒的善。
是的,這是一個令人震驚的人寫的。這是一場精神貧乏的悲劇!
因此,我失卻了在上帝、在自然界尋覓善的信心,我也開始失卻對良善的信心。
這是個別人對個別人的個人的良善,是沒有證人、沒有想法的小的良善。可以把它叫作不表示一定意義的良善。這是在宗教的和社會的善之外的良善。
莫斯托夫斯科伊讀完后,半閉著眼睛坐了一會兒。

那些為自己個別的善而鬥爭的人,力圖賦予善以全民性的假象。因此他們說,我的善是與全民的善相一致的,我的善不僅對我是必需的,它對所有人都是必不可少的。我在行個人的善的同時,卻是在為全民的善服務。
但是,法西斯主義的黑暗在我面前展現得越多越廣,我就愈發清楚地看到,人性不可遏止地繼續存在於倒在染滿read.99csw•com鮮血的國土上,倒在毒氣室大門旁的人們的身上。
我看到了在我國誕生的社會的善的思想那不可動搖的力量。我在農業集體化時期看到了這一力量,我在1937年看到了這一力量。我看到人們怎樣在如基督教理想一樣美好和人道的善的思想名義下被消滅。我看到餓殍遍野的農村,我看到倒斃在西伯利亞雪地上的農家孩子,我看到把成千上萬的男子和婦女從莫斯科、從列寧格勒、從俄羅斯各個城市送到開往西伯利亞的列車,他們被宣布為偉大神聖社會的善的思想的敵人。這一思想偉大而又美好,它毫不留情地殺死一批又一批人,摧殘他人的生活,它使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米哈伊爾·西多羅維奇孤獨地望著灰牆,記起淺藍色安樂椅和同利斯的談話,心情十分沉重。這不是頭腦的厭煩,而是心靈的苦悶,呼吸變得十分困難。看來,他對伊孔尼科夫的猜疑是徒勞的。瘋老頭所寫的東西不僅引起他,而且引起晚上與他談話的那個醜惡之徒的鄙夷。他再次思考自己對切爾涅佐夫的感情,思考對他的蔑視和憎恨,秘密警察談到這種人時也表現出同樣的情緒。惶惑不安的苦悶和孤寂攫住了他,顯得比肉體的痛苦更為沉重。
幾千年來,人們關於善的觀念是否有所進步?是否存在福音書信徒們認為的、對所有人都共同的善?不分希臘人和猶太人,不分階級、民族和國家?或許這一概念還會更廣泛,它對動物、樹木、苔蘚都是共同的,這一廣泛的概念還吸收了釋迦牟尼及其弟子們對善的概念?這位佛祖為了用善與愛解釋人生,不得不否定人生。
這就是人類最人道的教義那令人震驚、失去理智的命運,它未能避免共同的結局,同樣落到了個別人的小善的圈子裡。生活的嚴峻在偉大人物的心靈中產生了善,他們把善帶回生活,滿懷希望,要按照他們自身的善的面貌改變生活。但是,不是生活圈按照善的思想面貌發生變化,而是陷入生活泥沼中的善的思想碎裂,失去自己的共性,為現實生活效勞。它並沒有按照自己美好的但徒勞無益的方式營造生活。
但這些不僅在整個宇宙前所未聞,甚至連充滿罪惡的地球上的人都見所未見的罪行,全在善的旗號下發生了。
為了挖掘新的河床,推倒巨石,削平山岩,砍掉森林,需要偉大思想。為了使滔滔江水馴服流淌,需要對共同的善的嚮往。倘若大海也有思想,那麼隨著每一次巨浪的翻騰,海水中便會產生思想和幸福的幻想,每一層海水的浪濤擊在岩石上散成浪花,它便意識到它將為海水的善而毀滅,但它並沒想到是狂風把它掀起,猶如狂風曾把它前頭的千層巨浪掀起,又把它後方奔騰而來的萬仞波濤掀起一樣。
村子里https://read•99csw•com來了一幫德國人,討伐隊員。前天有兩個德國士兵被打死在路上。從傍晚起,他們就把婦女們趕出家門,命令她們在林子邊挖坑。他們在一個老年農婦家裡安置了一些士兵。她的丈夫被一名警察叫走,帶到辦事處,原來那裡還被趕來二十個農夫。她直到天亮都沒能安睡,德國人在地窖里找到一籃子雞蛋和一小玻璃瓶蜜酒。他們自己生上爐子,煎雞蛋,喝上了伏特加。後來,那個年歲大點的吹起了口琴,其他人跺著腳,給他伴唱。對女主人他們沒看上哪怕一眼,好像她不是個人,只是只小貓。早晨,天蒙蒙亮時,他們開始檢查衝鋒槍,一個年歲稍大些的笨拙地猛拉扳機,一槍打在肚子上。響起尖叫聲,一片慌亂。幾個德國兵好不容易給傷員包紮上,把他放到床上。這時叫他們全體集合。他們打手勢命令農婦照看傷員。農婦發現,輕而易舉就能把他掐死。他一會兒小聲嘟噥,一會兒閉上眼睛哭泣,嘴唇直打戰。後來他突然間睜開眼睛,清晰地說:「媽媽,水。」「你這個該死的!」農婦說,「最好把你掐死。」說著把水遞給他。而他抓住她一隻手,好像想說,讓我坐起來,血流得使我喘不上氣來。她扶他稍稍欠起身子,而他用雙手勾住了她的脖子。這時,村子里響起槍聲,農婦全身顫抖起來。
那陣子,當我在北部森林里生活的時候,我曾認為善不在人身上,不在這個貪婪殘暴、野獸害蟲麇集的世界上,而在沉默不語的樹木王國中。但卻不!我看到了樹林的運動,看到了它同野草和灌木叢為爭奪土地所進行的詭詐的大戰。億萬顆飛揚的種子入土發芽,殺死野草,除去友好的灌木叢;幾百萬洋洋自得、自行落種的幼苗投入自相殘殺的戰鬥。只有那些得以生存下來的樹木組成年輕喜陽林那統一的林冠,彼此結成實力相當的聯盟。雲杉和山毛櫸則在喜陽樹木林冠下那昏暗的地方服苦役般苟且偷生。
「在辣瑪聽到了聲音,痛哭哀號不止;辣黑耳為痛哭她的子女,不願受人的安慰,因為他們不在了。」———對失去自己孩子的母親來說,不管哲人認為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她已經都無所謂。
拜占庭的聖像破壞運動,宗教裁判所的刑訊,在法國、義大利、佛蘭德、德國進行的同異端派的爭戰,新教和天主教的爭鬥,天主教修士僧團的陰謀,尼康和阿瓦庫姆的鬥爭,許多世紀以來對科學和自由的壓制,信奉基督教的移民對塔斯馬尼亞島土著居民的殘殺,焚燒非洲黑人村落的歹徒,所有這一切造成的痛苦,比起那些為惡而作惡的強盜和惡棍們的暴行,不知要大多少倍。https://read•99csw.com
但是,或許,生活就是惡?
這一和平和愛的教義給人們帶來的是什麼?
我在地獄里鍛煉自己的信念。我的信念自焚屍爐的火焰中湧出,穿過毒氣室的水泥牆。我看到,不是人在與惡的搏爭中軟弱無力。我看到,是強大無比的惡在與人的鬥爭中束手無策。在無一定意義的良善的軟弱無力中,有著它那永生不滅的奧秘。它是不可戰勝的。它越傻裡傻氣,越無一定的意義,越軟弱無力,它就愈發巨大。惡在它面前束手無策!先知、佈道者、宗教改革家、首領和領袖們在它面前無能為力。它這種盲目無聲的愛,才是人的意義所在。
在那可怕的年代,人們打著國家、民族的榮譽和全世界的善的旗號,做出了許多喪盡天良的事情。人們已經不像人,而被當作樹枝和石塊垛在一起,填滿溝壑和戰壕。正是在這種可怕和天良泯滅的時代,不表示一定意義的、微不足道的、在生活當中被鐳的細粒打得粉碎的良善沒有消失。
經過五個世紀,從佛教觀念中分離出來的基督教觀念,縮小了適用善的有生命世界的範圍。適用善的已經不是所有有生命的東西,而只是人!
於是一切都在分裂再分裂,善已經產生在宗派、種族和階級圈子,所有處在封閉曲線外的人已經不能進入善的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