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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60

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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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做得對。」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不管多苦,您總得在那裡生活。」
現在,她年邁體弱,卻還活著,一直在等待著美好的東西,她相信善良,害怕邪惡,她老是擔驚受怕,為活人的生活擔憂,她不善於把他們同死去的人區別開來。她站立著,望著自己房屋的廢墟,觀賞著春天的天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觀賞天空。她站在那裡,問自己,為什麼她所愛的這些人前途渺茫,為什麼他們的生活里有那麼多挫折。她沒有覺察到,這種渺茫,這種迷霧,這種痛苦和混亂之中就有答案,就有光明和希望。其實她心裏明白她和她的親人們所經歷的生活的含義,雖然她和他們中間的任何人都說不出等待他們的是什麼,雖然他們知道,在可怕的時代,人不是自己幸福的鑄造者,世界的命運有權赦免和處決人,它可以使人身價百倍,可以使人陷入貧窮,或變為勞改營的塵土。然而,世界的命運,歷史的劫難,國家的憤怒,鬥爭的榮辱,這一切卻無法改變那些真正的人。無論等待他們的是勞動的榮光,還是孤獨、絕望和貧窮,是勞改營還是死刑,他們仍然像人一樣生,像人一樣死,而那些已經死去的也死得不失人格。他們悲慘的、永恆的、人性的勝利正在於此,他們以此戰勝這世界上過去的和將來的,已經來臨的和即將逝去的宏偉而非人的一切。
「你快吃呀。」薇拉說。
她忽然問道:
從城市的廢墟上可以看出生活的三個層次:戰前的生活,戰爭中的戰地生活和重新走上和平軌道的目前的生活。一座以前設有洗衣房和衣服修補店的樓房的窗戶全用磚頭堵著,在戰爭中,德軍近衛師的機槍手們通過磚砌的槍眼進行掃射。這時,正在通過槍眼向站隊的婦女們發麵包。
其實她心裏一片空白,也許,這才是她流淚的真正原因。安德烈耶夫不願意讓兒媳表現出對他的關心,她以為公公想起了她跟瓦爾瓦拉·亞歷山德羅夫娜吵架的事,還在責備她,沒有原諒她。
午飯前,斯皮里多諾夫回到家裡,講述了機械車間的工人們與他告別的情景。
「好個壞蛋。」老太太暗暗罵那軍人。
「我呢,」女房客答道,「只能讓你吃素油炒土豆。」
「帕維爾·安德烈耶維奇,平時有什麼對不住的地方,請多多原諒吧。」
他朝安德烈耶夫舉起杯子說:
房屋的廢墟上築起一座座掩蔽部和土窯,這裏一度駐紮著士兵,設有司令部和無線電發報機。他們在這裏寫報告,裝填機槍子彈袋,給衝鋒槍裝子彈。
「我一向嘲笑預感和迷信,可今天我平生頭一次強烈地預感到,帕維爾·安德烈耶維奇會帶來謝廖扎的消息。」
「娜塔莎,你哭什麼?」
樹林里靜悄悄的,因為陽光被層層疊疊的針葉樹枝擁抱著,不曾發出喧嘩和響動,陽光彷彿小心翼翼地籠罩著大地。
老太太聽見她說:
「我跟他們處熟了。老太太是個好人,薇拉怪可憐的,還有她那個小孤兒。」
老太太是孤身一人,老頭兒戰前就死了,獨生女兒不跟她住在一起,而是在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工作。老太太沒有一個親人上前線,她無法理解,昨晚這個軍人的到來為什麼使她心裏不愉快。
「斯皮里多諾夫調離斯大林格勒發電廠,你覺得惋惜嗎?」
「沒有,一封電報也沒有。」
「挨著謝廖扎坐的是中尉托林同志,不知這個中尉現在在哪兒?」
老太太極想入睡可就是睡不著。女房客和丈夫低聲談話妨礙影響她入睡,這使她大為氣惱。她不由自主地仔細聽了聽,把聽到的隻言片語連成句子。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也覺得奇怪:這些排長隊的婦女,簡陋的房舍,搬運板子的大叔,這些繩子上曬的襯衣,打補丁的被單,彎彎曲曲的長筒襪,還有呆板的牆壁上貼著的布告……
一路上她不時問司機:
斯皮里多諾夫有生以來頭一次稱呼她媽媽,也許是因為喝醉的緣故,他的眼睛里含著淚花。
昏暗和寒冷是暫時的,過不了多久門窗就會敞開,空空的房子會重獲生機,會充滿孩子的歡笑和啼哭,會響起女人急促而親切的腳步聲,滿懷信心的男主人就要回來了。
看來,如果他們說話聲音大點兒,老太太也許聽一會兒就睡著了。她真想敲敲牆說:「你們在那裡嘀咕什麼,誰愛聽你們說話還是怎麼的?」
「只好讓娜塔莎跟您一起去。」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
這樣的話語可以使她今天的憂傷得到些許安慰。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
「還記得嗎,斯大林前年說過:兄弟姐妹們……可眼下打敗了德國人,廠長卻當起老爺來了,有了獨門獨院,不報告不讓進,而兄弟姐妹們卻住在土窯里。」
這天他很想聽到人們說他的好話,這種願望使他心裏更加難過。他又語無倫次地說:
「這麼說,都準備好了?卡車五點整來。」他苦笑了一下,「感謝巴特羅夫,總算派車了。」
「瞧,斯大林格勒發電廠也困難,但很少有人抱怨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顯然,他在替大家著想。」
空曠的廣場上走著一個婦女,她拉著一輛裝滿包袱的兩輪小車,兩個孩子拉著拴在車轅上的繩子幫她拉車。
工廠里人已很多,並且時刻都有新人到來,還有一些民警。有關那批民兵戰士的消息他一點也沒有打聽到。人們在安葬犧牲的戰士,並且不斷發現新的屍體,安葬一批,又在地下室里、在戰壕九_九_藏_書里找到另一批。那裡有許多廢金屬、鐵釺……
斯皮里多諾夫飛快地瞅了瞅薇拉,只見她抱著米佳站在桌旁哭了。
「他怎麼蠻橫不講理?」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生活在繼續嘛。」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決定跟斯皮里多諾夫和薇拉同行到古比雪夫,她打算到葉尼婭家裡住一段時間。
安德烈耶夫對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
「他可以等一天嘛,蠻橫不講理。」薇拉說。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望著外孫女那雙因經常睡眠不足而熬紅的眼睛,說:
那些已不在人世、被打死被處決的人依然與活人保持著聯繫。她還記得他們的微笑、言談笑語,記得他們憂鬱而慌亂的眼神,記得他們的絕望和希望。
「唉,這幫狗雜種,把整個工程都中斷了,本來五月份第一期工程就可以開工了。」
後來,那女人發覺她在流淚,問道:
「真讓人發愁。」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帕維爾·安德烈耶維奇,您打算怎麼辦呢?」
這以後,他們大概發現老太太不打呼嚕了,說話聲就小了起來。
「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您真的要離開這兒?」
女房客和她的丈夫幾乎一宿沒睡。她丈夫是軍人,負了傷,剛剛出院,頭天晚上請了假到這兒來看她。因為怕吵醒房東老太太和睡在大木箱上的小女孩,他們悄聲交談著。
「到了那邊,誰能給你把襪子補得這麼漂亮?薇拉可不會。」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與薇拉對視了一眼,然後,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
「皮沃瓦羅夫給我往醫院寫了封信,說前不久剛授予我中校軍銜,又立刻晉陞為上校。是集團軍司令員親自提議的。要知道,是他派我到師里任職的。還授予我一枚列寧勳章。這全是那次戰鬥中得來的。我那時被埋在土裡,與各營失掉了聯繫,坐在車間里,像只鸚鵡似的,還唱歌兒呢。心裏總有一種感覺,好像我是個騙子,我有多難為情,你是體會不出這滋味的。」
「您講的那些情況讓我難過,真想讓這片神聖土地上的一切變個樣。」
「帕維爾·安德烈耶維奇,您也來吧,在一起日子好過些。」
「整整一個上午,不斷有人來拜訪您。」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有五六個人來找過您。」
「我對巴魯林說,我今天要動身了,你是知道的。可他對我說,那好,您就寫信好了,採用書面形式表達吧。得了,去他的吧。我們喝點兒吧。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坐在一起吃飯了。」
接著,他們低語起來,什麼也聽不清楚。後來,好像女房客哭了。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問司機:
斯皮里多諾夫帶著醉意,滿懷著幸福,鄭重其事、堅決果斷地說:
「等娜塔莉婭拿餡餅來。」
他覺得,這陽光和湛藍的天空,把他那被嚴寒和伏特加酒刺傷,被煙葉、硝煙、灰塵、穢語弄髒的喉嚨洗刷得乾乾淨淨。他們走進樹林,來到林邊像哨兵一樣挺立著的松樹樹蔭下。這裏被沒有融化的厚厚積雪覆蓋著。松樹上,松鼠在綠色的枝杈間躥來躥去,樹底下冰糖似的積雪表面上落了一大片被啃光的松球和門齒磨下的樹屑。
現在,煙囪里升起一縷寧靜的炊煙,掩蔽部旁邊晾著衣服,孩子們在玩耍。
「這些餡餅一定絲毫不比去年的差。」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
晚上,斯皮里多諾夫從城裡回來了。早晨他去斯大林格勒時,沒有對任何人說今天州委會審理他的案子。
臨行前一天,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向新廠長要了輛車,想進城去看看自己家房子的廢墟。
「這是偉大的勝利!這個勝利來之不易,多少人為它付出了生命。」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接著她又補充:「多喝些湯,路上得吃好幾天乾糧,見不到熱湯。」
坐在他身旁的老太婆是他愛妻的母親,他愛妻子,卻永遠失去了她。老太婆吻了吻他的頭,說:
親人們的生活並不順利,混亂,憂鬱,充滿著疑慮、痛苦和錯誤。柳德米拉過得怎樣?她家庭不和結局會怎樣?謝廖扎出什麼事了?他是否還活著?維克托·斯特拉姆生活得何等痛苦!薇拉和她父親將來命運如何?斯捷潘會不會重新安排生活?他能否得到安寧?聰明、善良而又兇狠的娜佳面臨著怎樣的道路?薇拉呢?她會不會被孤獨、窮困和日常生活的苦惱所壓倒?葉尼婭的前途又是什麼,她會不會跟克雷莫夫去西伯利亞,自己也進勞改營,像德米特里那樣死去呢?謝廖扎的父母無辜死在勞改營,國家會不會寬恕他呢?
她說:
老太太醒了,留心聽了一會兒,她聽見那軍人說:
「是我的愛保佑了你。」
斯皮里多諾夫問道:
「各種機關,不如讓出來給人們住。」
但在寒冷的樹林里,比在陽光普照的平原上更強烈地感受到了春意。這林中的靜寂,顯得比秋天的寂靜更悲涼。在它無言的沉默之中,聽得見對死者的哀號和生活的極大歡樂……
「工人們都很惋惜。」
「我們的老頭兒講了工廠的什麼情況?」
「我還能去哪兒。」安德烈耶夫說,「我不能返老還童。」
「關我什麼事?」司機說,「斯皮里多諾夫支使我東跑西顛,新廠長同樣如此,一個樣兒。簽個行車報告單,我就得跑。」
他們手提裝麵包的小籃子站在那裡,久久地沉默著。
「再早呢?」
戰爭之後和平九-九-藏-書,一貧如洗,幾乎跟戰爭時一樣艱難。
桌子周圍靜下來,只聽見斯皮里多諾夫的咀嚼聲和湯匙的碰擊聲。
新廠長答應放走安德烈耶夫,但讓他在斯大林格勒發電廠再留五天。娜塔莉婭說,這五天她和公公一起生活,然後就到列寧斯克去看兒子。
「我給州委第一書記打過電話,想向他辭行。不管怎麼說,在整個保衛戰期間,我是所有廠長中唯一一個留在右岸的,可他的助手巴魯林不給我轉電話,他說:『普里亞欣同志不能跟您通話,他正忙著呢。』既然如此,就讓他忙著吧。」
清晨,小女孩還沒有睡醒,女房客和她丈夫到鄰近的村鎮去領麵包,在那裡憑軍人旅行供應證可以領到白麵包。
她叫司機停下車。她下了車,費力地順著尚未清掃戰爭殘骸的僻靜街道向前走去。她仔細打量著那些廢墟,隱隱約約地認出存留在她家房屋旁邊的斷壁殘垣。
老婦人馬上就要回到自己的家了,她不知不覺地受著那些已在斯大林格勒佔據一席之地的力量的支配。她曾經在這座城市工作,養育孫子,給女兒們寫信,傷風感冒,為自己買鞋。
「快坐下吃飯吧,你大概只喝了酒,沒吃東西。外婆今天頭一次從床上起來了。」
「去年夏天我們在果戈理大街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的家裡吃的也是餡餅。」
不管聽者是否遭到了不幸,不管她願聽不願聽,安德烈耶夫講述的事畢竟是重要的。工人們告訴他,既沒有供應食品,也沒發工資,地下室和土窯里又潮又冷。廠長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以前德國人逼近斯大林格勒,他在車間里是大家的知心朋友,可現在他連話也不願說。廠里已經給他蓋好房子,從薩拉托夫給他弄來一輛小汽車。
「以前什麼時候?」司機氣呼呼地問。
「這個嘛,的確是個問題。」斯皮里多諾夫說。
「您身體這麼弱,怎麼能走這麼遠的路?」
這些生活不順利的人,總是伴隨著不幸、隱痛和疑慮,希望得到幸福。他們有的常來看她,有的給她寫信,她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身處一個和睦的大家庭,可在心靈深處卻感到自身的孤獨。
他一直想到自己的辦公室去一趟,哪怕在那裡待幾分鐘也好,可又覺得不方便:巴特羅夫正在那裡召開車間主任會議。由於心裏難過,他越發想喝點酒,他不斷地搖著腦袋說:「要遲到了,要誤了火車了。」
有幾次,老太太聽到一些斷斷續續的句子,後來就又聽不清了。
雪還沒有融化,顯得有些發青。積雪表面凹凸不平,晶瑩閃亮,映照著湛藍的湖水。向陽的山坡上,積雪已經融化,道邊的小河溝里水流嘩嘩。積雪、流水,還有結著薄冰的水窪亮光閃閃,令人目眩。四周陽光極為充沛,以至於穿過陽光普照的空地就像穿過密匝匝的灌木叢。陽光打擾和妨礙著他們,當他們踏上結冰的水窪時,踏碎的冰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彷彿陽光在腳下咔咔作響,斷裂成許多帶尖刺的碎片。道邊的小河溝里也有陽光流動。在那些鵝卵石擋住流水的地方,陽光就高高隆起,泛起泡沫,發出嘩嘩聲響。春天的太陽離地面很近,空氣既清爽又和煦。
「是啊,是啊,這方面好消息不多。」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謝廖扎毫無消息,好像石沉大海。」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搖了搖頭。
「以前這是保盧斯的住所,就是在這兒把他捉住的。」
他覺得,這種唯恐誤了火車的心理和對娜塔莎的焦急等待有些令人愉快,但他又弄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東西使他產生了快|感。他沒能記起,戰前他準備和妻子一起去看戲時,也是這樣不停地看表,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連聲說:「要遲到了。」
「是啊,這真是太好了。」斯皮里多諾夫說。他不慎把湯匙掉在盤子里,湯濺了一身。
那女人認真聽完她的解釋,說:
「有什麼可惋惜的,新廠長基什卡·巴特羅夫為人很好。我和他是大學同學。」
「啊呀,斯捷潘,你今天醉成什麼樣子!」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這是有什麼喜事?」
「您吃餡餅吧,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娜塔莉婭好像求饒似的輕聲說道。
「你別衝著他呼氣。」薇拉說。
他走到那隻盛衣服的籃子跟前,向睡在籃子里的米佳俯下身來。
「那裡怎麼樣,關於電纜的事莫斯科沒來電報嗎?」
「那好吧!」娜塔莎說,「我一定去!」
「一定吃。」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
娜塔莉婭動手給即將上路的斯皮里多諾夫一家烤餡餅。她一大早就帶上柴火和食品,到工人住宅區一個熟悉的女人家去了。那女人家有俄式壁爐。娜塔莉婭準備好餡,把和好的面擀成薄皮兒。她不停地在廚房裡忙著,面頰變得紅撲撲的,顯得既年輕又漂亮。她照照鏡子,笑著往鼻子和雙頰上撲了點兒麵粉,等那個熟悉的女人走出房間,娜塔莉婭哭了,眼淚滴在和好的面上。
「娜塔莎,我當著大家的面對您說,您在這裏也無事可做,回列寧斯克去,把兒子帶上,來烏拉爾找我們吧。我們一起生活,在一起日子會好過些。」
斯皮里多諾夫說:
「到了那兒,」她說,「就清楚我們該投奔何處了。」
斯皮里多諾夫把酒喝下去,好像剛剛泅出水面似的,他有片刻沒有說話,然後喝起湯來。
他並不想吃什麼。不過,送行的午餐備有伏特加酒,他很想喝點酒。
安德烈https://read•99csw.com耶夫說:
「不要緊,我吃得了苦。再說有什麼辦法,回得了自己的家嗎?回果戈理大街?瞧,給新廠長修房的漆工已經來看房子了。」
那軍人說:
他們仍舊默默地走著。他們終於團聚了,僅僅這一點便足以使得周圍的一切變美。春天來了。
「瞧您說到哪兒去了,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本地的工人階級是和您站在一起的。」
她感覺到,當斯皮里多諾夫講起在區委會為分配勞力、木板、水泥而發生爭吵時,眼前的生活在他看來是多麼乏味,對他來說,載文談論清理廢金屬、清掃街道、建造公共澡堂和工人食堂的《斯大林格勒真理報》也毫無意思。但是他講起轟炸和火災,講起集團軍司令員舒米洛夫來斯大林格勒發電廠視察,講起蘇軍炮兵小夥子們用炮火迎擊從土崗上開來的德國坦克時,卻興高采烈,眉飛色舞。
人們都渴望重返家園,返回斯大林格勒,而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回來了,又要離開。
「安德烈耶夫回來了?」他說話斷斷續續,打著官腔問,「沒有打聽到謝廖扎的消息?」
他們的命運為什麼這麼多舛,這麼不可捉摸?
她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幾個女兒、不幸的兒子、孫子謝廖扎,想到自己永遠失去的東西,想到自己滿頭白髮仍無處安身的處境,心靈劇烈地顫抖起來。她,一個虛弱多病的婦女,穿一件舊大衣和一雙已磨破的鞋,獃獃地望著房屋的廢墟。
正在這時,娜塔莉婭提著小籃子走進來,把餡餅擺在桌上。
「噢,等到拿來餡餅,我們就誤了火車了。」斯皮里多諾夫說。
「午飯怎麼樣了,做好了嗎,還等什麼?」
「這兒是什麼?這裏以前是什麼地方?」
「好啦,薇拉,都收拾好了。最痛苦的是與經歷了許多苦難的家告別。」
「我是個逃兵、膽小鬼,有什麼好惋惜的?還有什麼好說的,恐怕我還要厚著臉皮去要求發給我一枚參加保衛戰的獎章呢。」
「以前這裡是什麼地方?」
「是這麼回事,親愛的。」斯皮里多諾夫低聲說,「我有個新聞。我的案子了結了,受了黨內嚴重警告處分,部里已下達了指示,派我到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州的一個小電站工作,那裡用泥煤發電,農村式電站,總而言之,是降級留用。不過住房是有保證的。搬家費相當於兩個月的工資。明天我就開始交接工作。我們會得到專線乘車證。」
然而,她錯了。
等待她的是什麼?年已七十的她不知道。「生活還在前頭。」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心想。什麼命運等待著她所愛的那些人?她不知道。春天的天空從她家房子的破窗洞里望著她。
娜塔莉婭答道:
夫妻倆挽著胳膊默默地走著,他們需要穿過一公里半的樹林,然後下坡走到湖邊,從那裡沿著湖岸走。
老太太吃了丈夫不少苦頭。丈夫是個酒鬼,愛惹是生非。他打起人來非同尋常,要麼揮起火鉤子,要麼隨手抄起一根木棍,連女兒他也打。就是他沒醉的時候,也很少讓人高興:他吝嗇,愛挑眼兒,像個婆娘,雞毛蒜皮,樣樣都管,看什麼都不順眼,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他教她做飯,東西買的不對啦,牛奶不該這麼擠啦,床不該這麼鋪啦。他開口閉口罵娘。她從丈夫那裡沾染了罵人的習慣,現在她稍不如願,就開口罵人,連心愛的母牛也罵。丈夫死時,她沒掉一滴淚。丈夫到老還糾纏她。對他有什麼辦法呢,一個醉漢。女兒都那麼大了,他也不害臊,想起來都不好意思。他鼾聲如雷,尤其是喝醉的時候。她家的母牛又跑得特別快,稍有點動靜就跑出牛群,上了歲數的人哪能追得上它呢。
「您是否還應該躺幾天,您的臉色很不好。」
「我對任何人都沒有義務。」她說。她心裏真的惴惴不安:假如早晨一起床,發現女房客弔死在那裡,那時把小女孩往哪兒送呢?
「好吧,那就給男人們倒上。」斯皮里多諾夫說,接著補充:「要不再等等娜塔莉婭?」
「帕維爾·安德烈耶維奇等您來著,可現在睡著了。」
「大概那裡總共只給您一間房吧。」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反正會給您一個房間,媽媽。」
「我是來告別的,我打算回家去,儘管現在無家可歸。我在集體宿舍里找了個床位,在地下室里。」
戰俘們在清掃堵塞了主要街道的磚石瓦片。設在地下室里的副食品商店門口排著長隊,人們手裡提著小鐵桶。羅馬尼亞戰俘懶洋洋地在石堆里搜尋和挖掘屍體。這裏看不見軍人,偶爾可以看見幾個水兵。司機解釋說,伏爾加河區艦隊留在斯大林格勒排雷。許多地方堆放著沒有燒焦的新木板、原木、一袋袋水泥。這是剛剛運來的建築材料。廢墟里有些地段的路面又重新鋪了一層瀝青。
「帕維爾·安德烈耶維奇,那時候您旁邊坐的是莫斯托夫斯科伊。」
「你今天喝酒是完全應該的,沒什麼可說的。」
他在想,不久前在斯大林格勒發電廠還能聽見德國坦克的喧嘩聲,現在它們被趕到幾百公里以外去了。戰場轉移到了別爾哥羅德、丘古耶夫和庫班河一帶。
「你撒謊,娜塔莎,你哭的不是老太太。」
「我很快也要進城去,去果戈理大街,回自己家去,去清理那些碎磚爛瓦。」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想家了。」
「沒認出來?是百貨商店。」
「他們進攻我們的時候來勢兇猛,現在他們哪兒去了?蘇維埃俄國勝利https://read•99csw.com了。」
薇拉端來一鍋湯。斯皮里多諾夫拿出一瓶伏特加酒。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和薇拉表示不願喝酒。
他咳了一陣。
但斯皮里多諾夫又打斷她的話,說:
事情都辦完了,行李也收拾好了,但斯皮里多諾夫還處在醉酒後的興奮狀態,一時安靜不下來。他開始挪動箱子,重新打扣,好像他急於上路似的。安德烈耶夫很快就從辦公室回來了,斯皮里多諾夫問道:
想到自己是家裡的長女,能夠沉得住氣,能夠忍受艱苦生活,她心裏就逐漸平靜下來。
娜塔莉婭走進來,斯皮里多諾夫為了轉換話題,問道:
她多麼希望有人說:「大概在他應該在的地方,平安無事,正在戰鬥。」
這天他頭一次看見即將離別的房屋的四壁,這天他感到難過、痛苦,他想到自己被解職,丟掉了榮譽和心愛的工作,他想到,那些令人發瘋的委屈和羞辱使他不能為人民取得的勝利而歡樂。現在這一切都消失了,變得毫無意義。
這時,小米佳突然叫了一聲。薇拉從桌旁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把他抱了起來。
薇拉似乎沒有聽見父親的話,繼續說:
「沒什麼,沒什麼,我的好人,生活畢竟是生活。」
農舍里從傍晚開始就生著了火,這一夜屋裡的人都感到悶熱。
同樣的道理,那些前來參觀馬拉霍夫陵墓、凡爾登、波羅底諾戰場的人們,看到眼前的孩子們、洗衣服的婦女、拉草的大車和帶著草耙的老頭也一定會感到奇怪。現在這裡是一片片葡萄園,昔日這裏曾走過一隊隊法國士兵,帶帆布斗篷的貨車曾經從這裏駛過;在那座小木房附近,放牧著集體農莊瘦弱的畜群,生長著蘋果樹,繆拉特的騎兵隊曾在那裡奔跑;正是在這裏,庫圖佐夫坐在圈椅里,揮動那隻蒼老的手,指揮俄國步兵發起了反衝鋒;墓地里,滿身是土的雞和羊在亂石之間覓食、啃草;納希莫夫曾站在這裏,這裏曾飛出托爾斯泰描寫過的照明炸彈,傷員們曾在這裏叫喊,英軍的槍彈曾在這裏呼嘯。
「我從部隊醫院來,連塊糖也沒法給你們帶來。要是在前線情況就不同了。」
「不,是老太太。」娜塔莉婭說。
「巴維爾·安德烈耶維奇說,工人們在工廠里炒瓜子,這是他們的主要食品。」
「是這樣!這事我也聽說了。」他愉快地說。
「我們在斯大林格勒消滅了德國鬼子。」安德烈耶夫說。
「這是我挖出來的。」他說著,從衣兜里掏出一隻生了銹的頂針。
可是,斯皮里多諾夫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他今天的確是傷心透了。他轉過身來對女兒說:
這時他馬上又提起那個使他傷心透頂的問題:
薇拉在收拾行李,她把包布放在爐子上烤乾,為米佳煮了幾瓶牛奶,準備路上吃,她還把麵包塞在食物袋裡。這天,她要永遠同維克托羅夫和母親分別了。他們單獨留下來,在這裏,誰也不會想起他們,不會關心他們。
薇拉說道:
應當由斯大林格勒來確定歷史哲學和未來的社會模式。世界命運的陰影遮住了人們的視線,使他們看不見這個城市也曾有過普通的生活。斯大林格勒成了未來的象徵。
他說,他許久都沒有找到他的房子所在處,戰壕遍布,到處是彈坑、破磚爛瓦和坑窪。
薇拉發現父親喝了很多酒。從他開門的動作,悲傷的眼睛里閃爍的愉快的光亮,從他把從城裡帶來的小禮物放到桌上,以及脫大衣和提問題時的舉止神態,都可以看出,他帶著濃重的醉意。
她家的房屋臨街的一面牆壁存留下來。透過空洞的窗戶,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用那雙蒼老的遠視眼看見了自己住所的牆壁,認出了牆上已褪色的藍色和綠色油漆。但是,房間里沒有地板,沒有頂棚,沒有她可以攀登的樓梯。牆壁上存留著火災的痕迹,許多地方的磚頭已被彈片炸碎。
斯皮里多諾夫給安德烈耶夫和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給娜塔莉婭倒了半杯。
她認為,這個女房客準是被丈夫拋棄了,丈夫在前線另有新歡,找了個年輕的,所以她才一天到晚沉思默想的。丈夫很少有信來,即便來了信,她也沒高興過。誰也甭想讓她說出點兒什麼,她老是一聲不吭。女鄰居們也發現,老太太家裡住著這麼個古怪的女房客。
「這裡是什麼?」她指著被火熏黑的一堵大牆,上面的窗戶好像張大的眼眶,問道。
娜塔莎說:
「不要緊,讓他適應適應。」愉快的斯皮里多諾夫說。
老太太總覺得這個女房客有一天會上吊自殺,因而她感到不安:那時把這個小女孩往哪兒安置呢?她不想在晚年給自己添新的麻煩。
老太太不喜歡這個女房客,覺得她是一個缺乏自理能力的無聊女人。每天女房客起得很晚,她的小女兒穿得破破爛爛,碰著什麼就吃什麼。女房客多半是沉默不語,坐在桌旁向窗外望著。可有時躲不過去,她也干起活來。其實,她什麼事都會做:縫衣服、擦地板,她做的湯味道蠻不錯。雖說是個城裡人,但她還會擠牛奶。看來,她是心情不好。她的小女兒也顯得缺少愛撫,特別喜歡玩甲蟲、螽九_九_藏_書斯和蟑螂,她的玩法也很粗俗,與別的孩子不同。她親吻甲蟲,對它們講著什麼,然後把它們放走,自己卻哭起來,呼喚著它們的名字。她給每個甲蟲都起了名字。秋天,老太太從樹林里給她帶來一隻小刺蝟,女孩子寸步不離地跟著它,它到哪兒,她也到那兒。刺蝟一哼哼,她就高興得渾身發軟。刺蝟鑽到五斗櫃下面,她就坐在五斗櫃旁的地板上等它出來,還對母親說:「輕點兒,它在休息。」後來刺蝟跑回樹林去了,她整整兩天不想吃東西。
「是啊,途中很艱苦。」安德烈耶夫說,「上車時很擠,沒有車站,從高加索開來的火車在我們這兒只停幾分鐘,直達巴拉紹夫,車上擠得夠嗆,全是軍人。不過,從高加索也運來了白麵包。」
「真的,我們吃飯吧!」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她發覺斯皮里多諾夫情緒不對勁。
「那時桌旁坐著多少人啊,可現在只有外婆、您,還有我和爸爸。」薇拉說。
這天早上,安德烈耶夫回來之前,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對薇拉說:
白天,安德烈耶夫從拖拉機廠的工人住宅區回來了。
一走進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的房間,他那張陰沉的臉上就露出了笑容:這天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頭一次起床,雖然她顯得蒼白瘦弱,卻戴著眼鏡坐在桌旁看書呢。
米佳摟著她說:「沒什麼,媽媽,重要的是你別為我擔心,在這裏,在勞改營里也有很多好人。」索菲亞·奧西波夫娜,黑頭髮,上唇上方長著細細的茸毛,年輕,愛發脾氣,活潑,喜歡朗誦詩。阿尼婭·斯特拉姆,臉色蒼白,總是愁眉苦臉的,她很聰明,好嘲笑人。托利亞愛吃通心粉炒乳酪,狼吞虎咽,嘴巴吧嗒吧嗒的,令人惱火。這孩子一點兒不肯幫助柳德米拉。「跟你要杯水都要不到」「……好,好,我給端來,可幹嗎不讓娜季卡干?」瑪魯夏!葉尼婭總是嘲笑你那套老師的說教,你教育人,你向斯捷潘灌輸正統思想……你淹死在伏爾加河裡,和你一同淹死的有幼兒斯拉瓦·別列茲金和老太婆瓦爾瓦拉·亞歷山德羅夫娜。告訴我,米哈伊爾·西多羅維奇,上帝啊,他又能告訴我什麼……
在這最後的一天,不僅一大早就喝了酒的斯皮里多諾夫一個人感到興奮。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和薇拉也處在臨行前的陶醉狀態。工人們多次來找斯皮里多諾夫。他移交了最後的工作,去區委辦理註銷手續,給朋友們打電話,到兵役局註銷免服兵役證,到各車間走了走,同工人們聊聊天,開幾句玩笑。當他一個人留在渦輪機車間里時,他把面頰貼在靜止不動的冰冷飛輪上,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他想看看娜塔莎的眼睛,但她低低地垂下頭,他只能看見她的額頭和烏黑秀麗的眉毛。
她在桌旁坐下,用拳頭頂住面頰,說道:
他推開湯盤。
安德烈耶夫說:
「媽媽,到了烏拉爾,會給您一個單獨的房間,一個好一些的房間。」斯皮里多諾夫說。
這些街道決定了戰爭的命運。這次會戰的結局確定了戰後的世界地圖,標志著斯大林何等偉大或阿道夫·希特勒何等專橫。在整整九十天里,克里姆林宮和貝希特斯加登全神貫注於斯大林格勒,念念不忘斯大林格勒。
老太太一會兒留神聽著隔壁的低聲談話,一會兒回憶她和丈夫那令人不愉快的生活,對他又怨恨又可憐。畢竟他幹活兒挺苦,掙錢又少。要不是有奶牛,他們的日子就更糟了。他是因在礦上吸塵過多而死的。老太太沒有死,還活著。丈夫過去從葉卡捷琳堡給她買來一條項鏈,現在他們的女兒戴著……
這時,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兩隻肥大的灰雀停在雲杉樹枝上。灰雀那厚厚的紅色胸脯好似雪地里盛開的神奇的花朵。這一刻的寂靜顯得奇異而優美。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提了幾個問題,問他路上好走不好走,在什麼地方夜宿,吃得怎麼樣,馬丁爐損壞得厲害不厲害,工人的供應如何,問他見到廠長沒有。
看來,戰爭吞噬了從前的斯大林格勒。可以清楚地想象,德軍軍官從地下室走出來,德國元帥從這堵熏黑的牆邊走過,哨兵們在他面前挺直身子,立正站好。可難道就是在這兒,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買了一塊大衣料子和那隻送給瑪魯夏做生日禮物的手錶,她和謝廖扎就是到這裏的二樓體育用品部買的冰刀?
「到了那兒你清楚什麼?」公公問,可她沒有回答。
「好吧,就算我是逃兵,可處分我的是什麼人?讓斯大林格勒的戰士們來審判我吧,在他們面前我完全服罪。」
這寂靜中有著許許多多的記憶,使人想起去年的落葉,想起喧囂的雨季,想起新築的鳥巢和廢棄的舊巢,想起童年,想起螞蟻毫無樂趣的勞動,狐狸的奸詐,老鷹的搶劫,人類相互殘殺的世界大戰,想起同一顆心產生並和這顆心一起消失的善與惡,想起暴雨,以及使兔子膽戰心驚、使松樹顫抖的雷電。在涼爽的昏暗中,積雪下沉睡著往昔的生活:情人幽會的歡樂,四月里鳥兒們怯生生的鳴叫,與那些後來逐漸處熟的古怪鄰居們的初次相識。積雪下沉睡著強者和弱者,勇士和懦夫,幸福的人和不幸的人。在這座無人居住的空屋裡,正在向永遠離開這所房子的死者告別。
他們笑了起來,不過,玩笑之後的寂靜卻顯得有些難為情,且不大自然。
老太太昏睡了幾分鐘,大概她打呼嚕了,那邊說話的聲音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