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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十三夜參禮

第01章 十三夜參禮

然而,母親指著房間的黑暗之處說道:「看不見嗎?你們看,爸爸就在那兒啊,沒了頭的爸爸……」
藏身碑后的斧高忐忑不安,總覺得自己就要被發現了。對當時的孩子來說,警察原本就是一種可怕的存在,更何況現在秘守的一守家最為重要的儀式即將開始,絕對不能讓人發覺,拿自己當可疑分子。否則過後還會受到甲子婆嚴厲的懲罰。一想到這裏斧高就更害怕了。
斧高跪坐著先向兵堂深叩一頭,前額幾乎蹭到了榻榻米,接著又向雙胞胎施了一禮。剛從幾多家過來時斧高很不習慣,也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一年後,他已經能自然地完成各項禮儀了。
能在那種狀況下執行十三夜參禮,應歸功於儀式本身的特殊性。秘守家的儀式統稱「三三夜參禮」,需配合全族子嗣的成長,每隔十年才舉行一次。倘若這是針對某種信仰的儀式,而且每年、每月甚至每天都舉行的話,恐怕就無法成功了吧。
「讓一守家的榮耀世世代代傳於子孫,是咱的責任。」
所以,當得知兒子兵堂的媳婦富貴終於第二次懷孕時,富堂翁是欣喜若狂。
傭人還有不少村民,常在背地裡竊竊私語。
想到這裏,斧高終於惴惴不安地邁步向石階登去。途中他頻頻回頭,邊走邊留意妃女子是否已從祭祀堂中現身。
剛好在一年前,一守家從八王子的幾多家領來了五歲的斧高。如今回想起來,那其實是斧高人生中的一次重大轉機。
長壽郎在北鳥居前行了一禮后,登上了石階,斧高的視線追隨著燈籠的亮光,同時在心中盤算。
客人回去后,大哥問母親是誰來了。可母親只是歪著頭,不知所云地嘟噥著不知道。斧高對哥哥說:「是個女人哦。」不料哥哥卻反駁道:「不對,我從窗戶瞄了一眼,那可是個男的。漂亮得讓人心裏發毛,就像孌童……」
進一守家之前,鈴江是以八王子為據點的天升雜技團的成員,聽說是一個撿來的孩子。雖然從小接受走鋼絲和人體大炮等技藝訓練,但身為團長的養父斷定她缺乏才能,於是早早將她送來別家幫傭。也許是因為羞於啟齒,她不怎麼願意提起老家的事。斧高也是聽年長的女傭管家談到,才知道有天升雜技團這回事。
在媛首山北鳥居口側旁的祭祀堂中做完準備工作時,斧高望著兩人,心中再次浮起了這樣的念頭。
結果,直到最後也不知來訪者是何方神聖。
此後,一守家戶主兵堂、乳母甲子婆、雙胞胎的家庭教師僉鳥郁子,以及儀式的主角長壽郎和妃女子五個人留在了堂內。順帶一提,特意自費雇一位教書先生,是因為富堂翁不準一守家的子嗣上村童就讀的學校,認為無此必要。
走到石階的盡頭時,他看見前方有一盞燈籠正搖曳著徐徐遠去,在黑暗中只留下了一簇閃爍不定的朦朧亮光,彷彿暗夜起舞的鬼火。鋪設石板的參道在林間蜿蜒穿梭,由於兩側樹木的遮擋,燈火時而會突然消失。
幾天後,傳來了父親戰死的消息。或許是早有心理準備吧,不過在斧高看來,更接近麻木不仁——總之母親的反應是完全不為所動。引得四鄰紛紛讚揚,真不愧是前線將士的遺孀,令人肅然起敬。然而,母親的舉止讓斧高產生了一種奇妙的生疏感。雖然軀殼仍是母親,但體內卻似另有其人……
「經甲子婆鑒定,得知夫人懷的是雙胞胎。所以,沒準一下子就能得到兩個男孩。這麼一來就能抗衡二守家的兩兄弟了。當然也可能兩個都是女孩。老太爺也好,老爺也好,想必都很焦慮吧。」
「好了,趁天還沒黑下來,早點回去吧。」
(是長壽郎少爺。)
除了模糊的燈光,四周已被徹底的黑暗所充盈。登上石階之前,尚能依靠鳥居兩側的石燈籠放出的微弱光芒、和祭祀堂中漏出的溫暖燈火,勉強辨識周圍的情況。
當時鈴江還悄悄地從主屋窺視別棟。其實不只是她,很多傭人都在偷窺別棟的動靜。
母親不尋常的模樣讓斧高有些害怕,但他還是開口問道:「媽媽,怎麼了?」
據照管斧高、人稱甲子婆的藏田九-九-藏-書甲子所言,一守家和幾多家原為主僕,由於這層關係才把斧高收養過來。
原本就是異卵龍鳳雙胞胎的緣故吧,兄妹倆幾乎沒有相似之處。長壽郎皮膚白皙,容顏中透出典雅之美,聲音溫柔而不失冷靜,堪稱美少年。並不是說妃女子就姿色平平。她那長長垂落的黑髮顯出了少女的魅力,容貌雖和哥哥不同,但一樣眉清目秀,通常情況下盛讚她是一個美人也不為過。只是一旦和長壽郎站在一起,總覺得她處處略遜一籌。不得不說,這種反襯真是妃女子的不幸。
「辛苦了,你可幫了不少忙哦。」
兩個哥哥和姐姐無可奈何,朝母親凝視著的房間一隅再三細看。但和斧高一樣,哪裡都看不到父親的身影——大家面面相覷,臉上浮現出驚懼的表情。
「據說在關西也做產婆的甲子婆,當時就趕來了。」
斧高不由鬆了一口氣,暗道「好險」,這時他才意識到四周已急速地昏暗下來。片刻工夫,微弱的餘暉也消逝在厚雲密布的天空中,射乾花種一般的漆黑夜幕籠罩了整座村莊。
接著遵照雙胞胎出生時的慣例,后出生的男孩為兄,取名長壽郎。名字的含義不用說,自然是期望他能平安長大繼承一守家。而先出生的女孩則是妹妹,取名妃女子。
原本是祭拜中秋名月的大好時節,那一晚卻是一個罕見的月黑之夜。或許是因為甲子婆感到這對即將舉行的儀式來說不是吉兆,她屢屢停下儀式的籌備,仰望天空低聲念叨:
(長壽郎少爺也太慢了吧……)
最初只是哭泣、吩咐下來的活也做不好的斧高,屢屢受到甲子婆的訓斥。這可不是嘴上說說的,真不給飯吃的時候多得不計其數,雖然不情願但斧高還是學會了幹活。同時,甲子婆還在應接秘守一族時的禮儀禮法上,對他進行了嚴格而徹底的調|教。
壓根沒想過自己的身世已然暴露的鈴江,略顯得意地告訴斧高:「當時,二守家已經有兩個可當繼承人的男孩。紘弌少爺和紘弍兩兄弟,一個七歲、一個五歲。」
成年人把這歸結為打擊過大而引發的自我封閉,其實不然。那時斧高的大腦完全被一個疑問所佔據。這個疑問,好似漩渦在他的心中不停翻滾。
(今晚是十三夜參禮,所以時間會特別長吧……)
「別棟呢,只有甲子婆才能進去。老太爺不愧是老太爺,坐在客廳那邊穩如泰山,可老爺就不行了,在別棟前的走廊上來回折騰,就是靜不下心來。不過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本來家裡的氣氛就和往常不一樣。」
斧高當然想立刻跟在長壽郎身後。他想一路守護長壽郎完成十三夜參禮,目送他登上石階走過參道,到附近的井邊洗完身,赴媛神堂執行儀式,最後經由榮螺塔進入婚舍。
「可生出來的不一定是男孩啊。而且,也有可能像第一次那樣,好不容易生下一個男孩卻死了。對了,富貴夫人是十九歲時過的門,很快就生了個男孩,可沒到一歲就死了。而二守家的長子已經出生了,所以原本喜氣洋洋的一守家樂極生悲……」
事情過後,大人之間談了些什麼,斧高一概不知。他既沒有被父親或母親那邊的親戚領養,也沒有被送往孤兒院,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轉乘了火車和木炭巴士,稀里糊塗坐上了一輛顛簸搖晃的馬車。目的地是媛首村的秘守家,還是同宗的頭號地主一守家。
(只是,這樣就不能守護長壽郎少爺了……)
最終,斧高沒有把神秘來客的事告訴任何人。因為他難以自制地相信,如果說出口,下一次災禍就會決不容情地降臨到自己身上。每念及此,他就背脊發涼、渾身戰慄,這種感覺直到如今還記憶猶新。
(巡警先生不早點回家么?)
「你沒必要知道得那麼詳細!」
所以也就不難九_九_藏_書理解,治理村莊的秘守族長——一守家的富堂翁為何不顧非常時期仍執意舉行十三夜參禮。考慮到村子又地處關東奧多摩的深山幽谷,此舉更顯順理成章。因為和都市相比,日常生活於此的村民往往不易感受到戰時的氣氛。
那樣自己就不能跟在長壽郎身後了。幸好,斧高只是杞人憂天。高屋敷在周圍巡視了一圈后,便匆匆地離去了。那時他也向石碑后瞧過一眼,但斧高已察知巡警到了跟前,急忙繞過石碑朝相反的方向移動,才算躲過一劫。
(明明是差不多同時出生的……)
主屋的特製嬰兒房和簡陋的別棟,瞧瞧這兩個嬰兒各自的房間就能明白,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兄妹之間就已存在著明顯差異。
臨出祭祀堂時,甲子婆一定會對長壽郎再三念咒。總之每逢長壽郎人生中的大坎,甲子婆都會審時度勢地念一些特別的咒語,企圖進一步加固守護的力量,不然她就無法安心。
此外,昨天突然告假外出的女傭鈴江,曾給斧高講述過的一段匪夷所思的「經歷」,讓他更為不安。他完全不懂其中的含義和原委,但當時卻產生了一種無以名狀的畏懼感,彷彿被告知一向敬若神明的對象,其實是一個不祥的妖魔。
斧高第一次見到母親這樣的笑容,簡直慘不忍睹。
「是,那我先退下了。」
斧高五歲生日的那天,白天還很晴朗,天氣絲毫沒有變壞的跡象,然而從傍晚開始突然下起了雨。雨中的夜晚罕有地來了一位訪客。明明下著雨,對方卻未撐傘,似乎全身都已濕透,母親發出了驚訝的喊聲。奇怪的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不知為何母親卻只在門口接待客人。所以斧高不曾見到來客的模樣,但根據輕輕泄出的話語聲猜測,客人多半是位女性。
祭祀堂的玄關處現出了一個人影。身穿白色衣服和茶色裙褲,手上提著一盞點著的燈籠。
當時日本深陷大東亞戰爭(第二次世界大戰)之漩渦,局勢日益惡化。但簡稱「學徒出陣」的《在學徵集延期臨時特例》還未頒布,旨在疏散學童的《學童疏散促進要綱》和《帝都學童集團疏散實施要領》的內閣審議也未進行,更別說對本土的空襲了,一般人連做夢都想不到。
斧高偶爾會產生這樣的大胆念頭。
這件事發生得很突然。
(馬上跟過去好呢?還是再等一會兒呢……)
「你爸爸,回來了……」
(怎麼辦啊……)
也就是說,過度期盼身為繼承人的哥哥能健康平安地長大,於是想把原本針對他而作祟的淡首大人的注意力,儘可能地引向妹妹。村民們也都隱隱感到「妃女子」之名所包含的真意就在於此。
一守家戶主兵堂的態度,和他的父親——秘守一族之長富堂翁一般無二。不過,富堂翁雖然疾病纏身,至少還具備合乎身分的威嚴氣度。可惜如今的戶主身上卻沒有,他只是在依樣畫葫蘆地拚命模仿父親。正因為和父親一樣身子柔弱,看著他那虛張聲勢的模樣,就覺得可憐。而且在他心中,對時刻壓在自己頭上的父親,只有反抗的念頭沸騰不止。這一點連斧高也明白。要問富堂翁沒有、但兵堂有的品性,值得一提的大概就只有他的好色成性了。所以也沒什麼可氣憤的。
長壽郎和妃女子,這對外貌與性格截然不同的孿生兄妹,就是小斧高的主人。在旁人看來,這兩位主人也還正當稚齡,但在斧高看來,他倆已是像模像樣的兄姐了。而且甲子婆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斧高,這對兄妹——不,應該說是哥哥長壽郎,對一守家有多重要,所以斧高怎麼也沒法把他們當孩子看待。
若在平時,僅是這麼一想,斧高一定會掉頭就走。但此時他正盼著能為長壽郎做點什麼。正是這份心愿讓他決心去挑戰可九-九-藏-書怕而又陰暗的漫漫前路。
斧高久久注視著長壽郎溫柔微笑的臉龐,怔怔出神,這時甲子婆開始催促他了。如果再這麼磨蹭下去,少不了要吃她一拳。
兩人的相異之處不僅限於外表,在性格上也有所體現。長壽郎謹慎文靜,相比之下妃女子潑辣大胆、心浮氣躁。正因為兩人體型都很纖細,所以前者就如外表看起來的那樣討人喜歡,而後者則給人留下神經兮兮又脾氣暴戾的印象。
正是因此,斧高想要保護長壽郎。雖然他做不了什麼,但還是希望能有所助益。在這個家裡,唯一對他親切的人就是長壽郎。長壽郎一有空,就會給斧高講各種有趣的故事。特別是少年偵探團的事迹,常常讓斧高心潮起伏。雖然名偵探明智小五郎也時有登場,但對斧高來說,少年偵探團團長小林芳雄才是英雄。也許在他心目中,有著蘋果般紅潤臉蛋的少年小林,已不知不覺和長壽郎的形象重疊在了一起。雖然事實上他們並不是團長和團員的關係,而是主僕關係,長壽郎是斧高的主人之一……
不知為何,在這樁詭異的集體自殺案中,只有幼子斧高幸免於難。聽說在屋內母親、兩個哥哥和姐姐渾身是血,橫屍于被褥,而斧高則抱著雙膝蹲在角落裡。不管誰問他發生了什麼,他都緊閉雙唇,一聲不吭。
富堂翁酒醉后,嘴裏必定會冒出這句話。
然而,這種男孩柔弱、女孩剛強的性格差異,正是顯現於歷代秘守家、尤其是一守家的不祥特徵。因此必須要為男孩取名長壽郎,以驅除這種災禍。而為女孩取名妃女子,其背後的目的恐怕是想讓淡首大人的作祟集中到她身上。如果把「妃女」當作「媛」字來看,這解釋未必不是一種真知灼見。
但是一踏進媛首山,呈現在面前的卻是一個完全隔絕塵世燈光、猶如漆墨一般的暗黑世界,而且到處充滿著不詳的氣息。
斧高正這麼想著,北守派出所的高屋敷巡警出現了。看來他明白今晚的十三夜參禮非常重要,所以前來探視情況。但高屋敷只在祭祀堂逗留了片刻,出來后便開始在鳥居周圍轉悠。
說到這裏,她用略帶慌張的口吻叮囑斧高絕不能在兵堂和富貴面前說漏嘴,「所以呢,老太爺就特地從關西把接生過自家三個兒子的產婆、後來又把老爺帶得有模有樣的奶媽甲子婆叫回來了。」
然而,會這麼慰勞斧高的只有長壽郎。兵堂也好,妃女子也好,從一開始就對他視若無睹。在他們的意識里,斧高只是一個被安置在家中當傭人的孩子而已。
不詳的媛首山,祭祀著兩個橫死的女性,直到如今,由於她們的作祟,人們還持有畏懼之心。斧高懷著悲壯的決心,踏進了媛首山的深處……
事實上,人們認為妃女子體弱多病就是拜這個名字所賜。因為一守家男子柔弱、女子剛強的性格差異,也同樣反映在身體方面。然而妃女子並沒有健康的體魄,那是因為長壽郎本應承受的大量病痛,都由她代為承擔了吧。簡而言之,以上事實證明,「妃女子」之名作為一件咒術裝置,運轉得相當出色。而這些想法和思慮,伴隨著兩人的成長,也自然而然地在村子里傳播開去,直到今天。
「陰天真討厭啊!再這樣下去今晚看來是不會出月亮了……月神啊,您就露個臉吧,哪怕一會兒也行。」
「沒多久,傳來了夫人開始陣痛的跡象。又過了一會兒,從別棟里傳來了甲子婆的喊叫聲,女孩!」每次說到這裏,鈴江總會嘆上一口氣,「就連我這個小孩都覺得遺九_九_藏_書憾,怎麼是女孩呢!對吧?雙胞胎多半性別相同啊。所以我也覺得這下完了,第二個肯定還是女孩。總之我結論下得太早,以為一守家又該雞犬不寧了。但是啊,甲子婆婆畢竟不是一般人哦。過了一會兒,就傳來了她沉著鎮靜、不帶絲毫慌亂的聲音——第二個是男孩。」
當時的三人想必是一愁莫展。
富堂翁對藏田甲子是那麼的信賴。而且對兵堂來說,妻子生產時有自己兒時的乳母在旁照應,一定是倍感放心。
「與之對比,一守家還沒有一個男孩哦。」
「如果不是兄妹而是姐弟的話,倒還能好上那麼一點。」
至於重歸一守家的甲子婆如何幹勁十足,鈴江已經說過好幾回了,但斧高每次都聽得很入迷。因為其中包含著和情節奇妙的童話或傳說類似的趣味性。
斧高則身子簌簌發抖,一味搖頭……
甲子婆回到一守家后,在別棟里特意挑選了一間又小又簡陋的屋子做產房,接著又施行了生育所必需的種種咒術——主要是念咒。至於那是什麼樣的法術,斧高在甲子婆心情舒暢的時候,從本人口中也聽到過一些。當她說起自己是怎樣徹底驅除世世代代降於秘守家的災禍時,語調中蘊含著平日所沒有的熱情。和聽鈴江講述時相比,又有另一番樂趣。總之,甲子婆萬事俱備,只等富貴的產期。
況且,雖說媛首村尚未完全被不斷逼近的戰爭陰影所籠罩,但當時自命神國的日本正欲構建大東亞共榮圈。再看看周遭,村裡有不少男子已入伍出征。
斧高望著沿石階漸行漸遠的燈火,心中猶豫不決。就這麼跟上去呢,還是等妃女子出來後跟著她呢?
不過以上種種外界狀況,其實和富堂翁毫無干係。因為對他來說,自家能否在秘守一族中維持一守家的地位,比什麼都要緊。
然而,還是個孩子的妃女子,也用那樣的態度對待自己,這讓斧高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既凄涼又懊惱的滋味。就算是我的主人也……
翌日鄰家主婦就發現了母親和三個孩子的遺體。四人皆為鐮刀割斷喉嚨而死,人們推斷是母親帶著孩子全家自殺。除了丈夫戰死之外想不出別的動機,但熟識母親的鄰居們似乎還心存疑惑。但不久之後,這件事就被視為「非國民」之舉,當局擔憂會給民眾帶來不良影響,於是迅速遮掩了真相。而稱讚過母親的左鄰右舍也翻臉無情,向幾多家投以鄙夷的目光。
對斧高來說,日常的記憶就是如此淡漠,唯獨十三夜參禮中發生的變故,化為異常鮮明的影像,深深印入了他的腦海。就像斧高的自我意識在那一晚終於蘇醒了一樣。
男女一起執行十三夜參禮時,以男子優先。即使一守家參加儀式的是女孩、二守家是男孩,也必須遵守。也就是說,在三三夜參禮時以性別為大,一守家、二守家、三守家的等級差別則不予考慮。因此,儀式參加者中最受矚目的自然是一守家的嫡子。因為他是未來的秘守一族之長。而這一回,擔當此任的是長壽郎。
當然了,斧高並非完全不記得這一年在秘守家度過的日子。只是因為年紀才五、六歲,加之從八王子的幾多家遷至媛首村的一守家所帶來的環境變化,或許還有父親戰死、母親與兄姐離奇死亡的影響吧,那些記憶猶如蒙上了薄薄的皮膜,變得朦朧不清。反倒是八王子老家的那段懵懂時光,還歷歷在目。
就這樣,斧高來到了媛首村,至今將近一年。
(如果妃女子小姐不在,也許長壽郎少爺還會更偏向自己……)
全家睡下沒多久,斧高被一陣異動驚醒。只見睡在身邊的母親起身坐在被褥上,注視著房間的一角。感到奇怪的斧高凝神看去,可什麼也看不見。然而母親依然一動不動地盯著那片黑暗。
就在斧高微微鬆懈之際——
「小斧,你聽好read•99csw.com了,不幹活的人就沒飯吃。」
只依靠前方的些許亮光,投身於這暗夜中的媛首山嗎——
「男嬰一洗完澡,馬上就被送到在主屋特意備好的嬰兒房。而女嬰就一直留在別棟里……」
母親的意思是本應在南方從軍的父親竟然在深夜回了家吧。隨後,她的態度突然變得十分奇怪。
如甲子婆所說,假如今晚是月黑之夜,那麼就算尾隨長壽郎,也能藉助黑暗輕易地做到吧。
問題在於斧高不清楚,向供奉在媛首山中心的媛神堂走去的長壽郎,會和身後的妃女子拉開多少距離。
六歲起就在一守家工作的鈴江說,雙胞胎出生前,家中處處充斥著難以言喻的緊張氣氛。
他的提問太細緻了,以至於甲子婆大為惱火,當時的氣氛也使得斧高無法再追問下去。
看來當時尚在幼年的鈴江,也切實感受到了那種如箭上弦的緊張空氣。
(這……這麼黑啊……)
慌亂之中,斧高再次向長壽郎一人深施一禮,然後走出了祭祀堂。但他並沒有聽從吩咐,而是潛入北鳥居左側的大石碑后,目不轉睛地監視起祭祀堂。
不久,睡在隔壁房間的兩個哥哥和姐姐起身過來。出了什麼事?大哥問母親,二哥和姐姐則向斧高發問。
(兩人的性格迥異,不就是因為從小受到了一守家大人們的差別對待嗎?)
剛滿六歲時的那個中秋,秘守家舉行了一場被稱為「十三夜參禮」的奇妙儀式,斧高對媛首村的記憶便從這裏開始。
甲子婆的恐慌很快就影響到了年幼的斧高。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吧?儀式能不能順利完成呢?如同傳說一般,會有災禍降臨到一守家的繼承人長壽郎身上嗎?不祥的念頭接連不斷地向斧高襲來。
眼看前方墨汁般的濃厚黑暗沉沉壓來,斧高也不得不止住了腳步。但他停下的時候,燈籠仍在不斷遠去。他和長壽郎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了。
「這裏沒你的事了,先回去吧。」甲子婆道。
換言之,長壽郎直到出生的前一刻為止,都在折磨著一守家眾人的神經。
斧高來到一守家后,最初感到奇怪的就是這對雙胞胎日常生活的差異。因為哥哥長壽郎在主屋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而妹妹妃女子卻體面全無地蝸居在狹小的別棟里。她的身子確實虛弱,但並未患上什麼特殊疾病,以至於必須與家人分居,僅僅是身子不夠強壯罷了。不過,這句話也可以用在長壽郎身上。而且正因為是男孩,身體羸弱的現狀也許比妃女子更醒目。
但母親還是重複著同一句話:「你爸爸,回來了……」
這些事想必她是從資深女傭那兒聽來的。
但斧高對妃女子的這種情緒,也可以認為是他對長壽郎所持情感的另一種表露。確實,小主人對待身為下人的斧高也很親切,但是他對自己的雙胞胎妹妹,則顯出了更多的牽挂。難道是因為兩人的待遇相差太過懸殊,讓長壽郎感到愧對妹妹么?儘管如此,妹妹對哥哥的反應卻是極為冷淡。這也讓斧高心神不寧。
斧高感到那是一切災禍的開端,是元兇。不是「什麼人」、而是「什麼」,它的到來讓幾多家陷入了悲劇。
斧高幫忙準備十三夜參禮時,曾伺機向甲子婆詢問過儀式的相關事宜。
不過正逢戰亂時節並不是唯一的問題。明治維新后,政府確立了祭政一致的國家神道,以致《古事記》和《日本書紀》中和皇家族譜有關聯的神,取代了神社歷來的祭祀神。因此各地的氏神信仰和民間信仰被一律禁止,參拜媛神堂原本就極為困難。
(不會就這麼賴著不走吧……)
(那天晚上來訪的是什麼……)
她說完,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