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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矢詡 4

綿矢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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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你叫得跟鴨子似的,」高杉道,「再叫大聲點,再叫……」他說著腳上又繼續發力。
臟棉球似乎並未理解對方此時的舉動,又或者其實他是知道的,他以一種接近下跪的姿勢,低下了頭。「我的孩子就快出生了,求你放過我吧。」他聲淚俱下地跪在地上,側腹部正在出血。
我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地上,看著面前的高杉。
「風我來了。」我再次對臟棉球說。
「他就要來了,然後……」我抬起自己的右臂。
我用手扶著膝蓋,坐起身來。
「生日?你說什麼呢?」
我的沙漏加快了它的速度。
高杉手持獵槍,但並未舉起。或許因為此時我和臟棉球都無法行動了,他感覺不到有任何威脅。
「風我。」
「你又是誰?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對他說,臟棉球仍然保持著下跪的姿勢。他還有意識,但已經因為恐懼而陷入恐慌狀態。「嘿、嘿!」我叫他,「臟棉球,嘿!」終於,他哭喪著臉看向我。
「不好意思啊,」就在沙漏里最後幾粒沙將要落下的瞬間,我以高杉能夠聽見的音量擠出了這句話,「我弟弟比我矯健多了。」
被迫將玩偶抱在懷裡的小女孩,在房間內被那個人侵犯的晴子,被困在車內的小晴田,我看見了九_九_藏_書他們。我不想繼續連累其他人,絕對不可以。
我跌回到地下室,抱著頭,不停地呻|吟著,等待著疼痛消失。我的手指染上了血,被鎚子敲開的傷口一直沒有得到治療,疼痛當然也無法消失。我有些害怕,難道這種感覺會永遠持續下去?可能我的神經已經放棄了掙扎,趨於麻痹了吧,漸漸地,我感覺疼痛有所緩解了。
「你還想拿手擋子彈呢?」高杉忍不住笑了,立即伸手從屁股口袋裡掏出手機,「你等等,我給你錄下來。」
面對一件明知無法彌補的事情,卻要拚命到這個地步,我真是傻啊。
「因為我說謊了。」
獵槍對準了我,我連咂舌的機會都沒有了。一聲巨大的槍響之後,我的腿燃燒了。一股熱流湧出,我感覺大腿好像飛了出去。
這一事實只能選擇承認,可對於他們,我們也無須再忍耐了。
右前方,臟棉球蹲坐在牆邊。我很想知道他被打中了哪裡,傷情如何。
果然,他的罪惡不只浮出水面的那些。因高杉而慘遭折磨卻不為人知的受害者還有許多。
臟棉球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我仍然不是很明白。我和他多久沒見了?初中畢業以後就沒見過了吧?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跟我道什麼歉?」read.99csw.com
「來?從哪兒來?」
我在玩偶里尋找著,很快就找到了它。一切都還是初中時記憶里的樣子,我用右手的手指捏著它拔了出來。
要讓他吃我一擊,我想。只要我能將釘子扎進他的身體,就能使他停止動作。
首先,風我並沒有死。關於這一點,我說的時候不管誰聽了,可能都會發現那是謊言。兩年前,他騎摩托遭遇事故,被抬到醫院是事實,但並未喪命。在那之後的一年裡,他都在醫院復健,現在和小玉兩個人在東京過著平凡的生活。
但眼前這樣一個人,我也不打算讓他任意妄為。
高杉拾起手機。他忽然向我開槍,所以手機掉到地上了。
高杉不耐煩地抱怨,抬腳踩在背靠著牆的臟棉球身上。可能是被踩中了傷口,臟棉球發出了痛苦的喊叫聲。
「這視頻多有意思。」高杉拿手機對著臟棉球走近了兩步。
不管原委如何,毫無疑問他是無辜的。他只不過是專程來救我,沒有理由要為此承受傷害,遭受槍擊就更不應該了。
「要來了?什麼東西?」
是釘子。
高杉看著我在地上一點點地爬向臟棉球,狠狠地踹了我一腳。疼痛的光讓我的大腦一片雪白。
我能感到全身的皮膚開始發麻、發抖。九*九*藏*書在家裡試圖幫助隔壁正在挨揍的風我,而給全身塗滿色拉油的時候;在語文課上盯著黑板的時候;還有看著小玉落入水箱在溺亡邊緣掙扎的時候——那時候正是在這個房間里——我擺出事先跟風我商量好的類似啦啦隊姿勢的時候……關於「那個瞬間」的過去種種都從我腦海中閃過。
「聽我說,如果我們在這裏出事,你會有麻煩的。」事到如今,臟棉球還試圖尋找活路。
「那是假話。」
腦袋裡全是憤怒,同時還有一個冷靜的自己,他明白「我無法彌補任何事情」。
「什麼謊?」
「你從哪兒冒出來的?居然還弄壞了我的鎖。可惜這裏的警戒一旦遭到破壞,我就會收到通知哦。我回來就有你好受的了。」高杉舉起了槍,他以十分熟練的動作將槍口指向臟棉球。
臟棉球驚慌失措,幾乎是口吐白沫了,他伸出手擋在面前。
了不起。我在心裏感慨著,向臟棉球蠕動。大腿上汩汩流淌的鮮血,是我生命沙漏里墜落的細沙。它們將化作虛空,永不回還。每一個人、每一個生物都是一樣。生來抱在懷裡的沙漏,現在已經開始流沙,待盡數流干,一切也就走到了盡頭。
另一個—「生日其實是今天。」我說著,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他放九-九-藏-書下槍,轉而舉起手機開始錄像。
我的左腿被擊中了,我感覺到了疼痛。因為頭痛,體內的警報一直沒有停過,現在只不過是又混入了一個新的警鈴而已。劇烈的疼痛,再加上另一陣劇烈的疼痛,又能改變什麼呢?
「高杉先生,對不起。」我說道。對高杉說出的這些話已經近似輕聲耳語。
那顆釘子彷彿要堵住什麼似的插在玩偶身上,它一直都在那裡。
高杉道:「哼,嘀嘀咕咕說什麼呢?」他又擺弄起手機來,「看我這裏,說兩句感想吧?臨終的。」一直以來,他一定就是這樣讓那些受害人講話,然後錄下來。
這時,我竭力動了動臉,朝著臟棉球的方向努了努嘴。我無法調節自己的聲音,或者說,我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音了:「臟棉球,你聽著,要來了。」
前方出現了一個人影。是高杉,他站在我面前。
我一轉頭,發現了地上的玩偶,我伸手將它拽到身邊。這個玩偶和我的負罪意識融在一起,一直存在於我的心裏。我想到死去的小女孩。她很痛吧?很害怕吧?
還有失落。
高杉大笑,他在我面前如此暴露真情實感,或許是頭一次。槍又響了,我已經不知道被打中了哪裡,全身劇烈地疼痛著,同時,又什麼都感覺不到。只不過我read.99csw•com確定,這下子我算完了。
我鼓舞著身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鞭打著自己,站起了身。我知道,現在正是機會。
「麻煩是會有的,但總有辦法。」高杉說,「到現在為止,都是這樣。只要別著急,屍體可以慢慢處理,再不行就隨手一扔,有時這樣反而效果更好。」
我在餐廳里跟高杉說的話,除了高杉自己所犯的罪之外,主要有兩處謊言。
他正背對著我。
我想狠狠地咒罵。
我喘不過氣來,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
「從意料之外又之外的地方。」
我翻滾著,與其竭力掙扎,還不如這樣來得好受些。最終,我來到了臟棉球身邊。
高杉轉過身來。
那個人,他就在那裡,用腳踹著我和風我,把本該屬於我和風我的人生踢得無影無蹤。我們的父親,他和高杉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然後還有小玉的叔叔。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們剝奪無力反抗者的尊嚴,彷彿那些只是腳後跟上的死皮,對此不以為意。
「風我?」臟棉球一臉茫然。
「對不起。」
那他為什麼要來救我呢?
不管我做什麼,那孩子已經不會再回來了。就好像踐踏蹂躪我們的那個人死於車禍時,我們的人生也隨之一去不返了。
「臟棉球,對不起。」再怎麼道歉也不足以表達我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