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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客廳的矮腳櫃里放著她的手袋,裏面有一些家裝材料的樣品。今天中午她沒吃午飯,就為了在梅西百貨的傢具部挑選一張沙發和兩把穆斯林風格的椅子。她還記下了窗帘的價錢,這僅僅是為了好玩,她想讓哈羅德看看,有了房東免費安裝的百葉窗,能給他們省多少錢。有了百葉窗就不需要做窗帘了。她今天發現,即使是打折價,做一套窗帘也得一百到一百二十塊錢。就把這筆錢當成從第一年房租里省下來的吧。就這還是不加襯裡的價格,如果要襯裡,那就更貴了。
凱打開門。「嗨,你們好。」她用消沉的語氣說道,好像身後拿著煙斗的哈羅德病了,或者是個妖怪之類的東西。她這是想讓布萊克夫婦有個心理準備,如果你的丈夫在大蕭條時期加入了失業大軍,那你該有什麼樣的反應呢?突然間,想到自己的做法,她感到一陣害怕。以前聽到哈羅德用鑰匙開門的聲音並且清楚地知道他要對她說的話時,她就有過這樣的感受。但是她立刻硬下心腸,有了個新想法:這樣哈羅德就能專心創作他的劇本,不用再操心那件事了。小餐廳做書房最合適了,他可以在瓷器櫃下面擺幾個放文件的架子。現在他再也沒理由不去做那些木工活了,他可以按照他們計劃的那樣,做個床和客廳里擺放的書櫥。哈羅德站在她的身後,也說道:「你們好,我被炒魷魚了。」凱急切地說:「哦,哈羅德,等他們脫了外套嘛。把你對我說過的話告訴他們。從頭開始,一點也不要落掉。」
他們坐下來開始吃飯。布萊克夫婦八點半過來。凱時不時瞥一眼矮腳櫃,柜子就在哈羅德身後,她放在裏面的手袋裝滿了裝修材料的樣品。她想,是不是該趁諾琳和普特南夫婦還沒來,把這些東西拿出來讓哈羅德看看。打完橋牌就太晚了。她估計哈羅德要跟她做|愛。在這樣一個夜晚,她幾乎無法拒絕。等她沖洗完,合眼睡覺的時候,就到了一點了(這都是乘法口訣的功勞)。明天早晨,上班之前,也沒有時間給他看這些樣品。要是把他弄醒,他又會發脾氣。然而他們必須早做決定。梅西百貨訂購傢具要提前兩周,還有床、鍋碗瓢盆、燈具、桌子等等都要預定。但是至少這些東西倉庫里都有,發貨只需要兩天。她想他們該買個毛氈床墊,雖然貴但是更健康。《消費者調查》都這樣說了。但是在她把黃油遞給哈羅德的時候,她的信心消失了:就在前兩天晚上,因為黃油和人造奶油的事情,他們兩個大吵了一番,結果以她的哭泣而告終。哈羅德堅持認為,人造奶油和黃油的味道跟營養都一樣好,只不過人們喜歡黃油,不喜歡這些沒上色的人造奶油。他說得對,但她就是忍受不了那白色的油膩膩的東西,雖然她的這種反應都是基於她這個階層的習慣性偏見。他苦笑著叉起一塊黃油,凱盡量裝著沒看見。她也許不害怕生活,但是她肯定害怕哈羅德。
他們剛喝完咖啡,門鈴就響了。聽著布萊克夫婦在樓梯上的腳步聲,凱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不管他們對公寓的事說些什麼,她都要保持沉默。讓別人說去吧。明天早晨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悄悄溜走去梅西百貨訂購傢具。她可以一直假裝傢具是今天定的,那時她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後來看到哈羅德心煩意亂就沒有告訴他。她甚至可以編個故事,說她拚命地要取消訂單,但是卻被告知已經太遲了,傢具的料已經下了。她也可以換個說法,說她本來有可能拿樣品回來給哈羅德看看,但是如果那樣就會趕不上訂購,所以她就自作主張定了個自己喜歡的紅色。
哈羅德去廚房自己調了一杯杜松子和苦味酒。這不是個好兆頭。他知道凱討厭純酒的味道,不願意看到他喝這樣的酒。他把煙絲放在煙斗里,點燃,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問道:「給你調個什麼?銀菲士?」凱皺皺眉,他的殷勤中帶著嘲諷,這傷了她的心。她沉思著回答:「我就不喝了。」哈羅德揚起他黑硬的眉毛:「為什麼不喝?」凱突然決定要重新開始,但是又覺得這個時候不適合說:你不知道哈羅德在喝酒的時候有多講究。「我只是覺得不想喝。」她說,「我去開飯。」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哈羅德叉著腰,雙唇緊閉,盯著她:「天啊,你是天底下最沒腦子的笨蛋。」「我說什麼了?」凱大喊道。她太震驚了,甚至都沒感覺到對方在惡語相加。「我就不喝了。」他模仿著她的話,同時加入了一種自命不凡的語氣,凱發誓自己的話中絕沒有這樣的語氣。他應該知道她很想喝一杯銀菲士。她之所以沒喝,是因為她為自己在排演期間給他帶來的麻煩感到抱歉,很抱歉。如果是她在去梅西百貨上班前喝了酒那會怎麼樣?都一樣,不是嗎?她發現,如果你能站在他人的角度客觀看待問題,那你就會明白很多東西。例如,如果是她被解僱了,她會坐下來,仔細思索每一個相關原因,不管它多麼小。不過也許哈羅德就是這麼做的,只不過沒說出來罷了。他繼續說道:「我只不過不想喝。別用這種腔調說話,這不適合你,你要知道,你是個蹩腳的演員。」「哎呀,別說了!」凱突然說道,然後進了廚房。她仔細地聽著,看哈羅德會不會摔門而去。前幾天他從商店買了個青豆切絲機,結果卻是壞的,當時他就是這樣做的。還好,他沒走。
她打開一罐黃豆,倒進烤盤,上面又加了幾條培根。坐地鐵回家的路上,她已經決定要做威爾士乾酪,想著要給哈羅德一個驚喜。但是現在她害怕這樣做了,擔心乳酪會坨住,這又會給哈羅德一個教訓她的機會。她拿過一棵生菜,開始做沙拉。想到就因為哈羅德丟了工作,他們今晚本來要吃的乾酪也吃不成了,她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她知道很快就要發生變化了,她指的是公寓。她現在像個動物一樣活著,就是為了能夠搬家。他們現在住的是個寡婦的房子。屋子裡滿是各種古董和複製品,有西班牙的箱子、東方的地毯、做餡餅皮的桌子、赫伯懷特式的椅子,還有各種灰暗的銅製品。凱早就想帶著自己的東西搬出這個博物館了。哈羅德也知道這一點,然而從她開門看到他起直到現在,他一句都沒提過新公寓的事,他肯定知道這是凱腦子裡最關心的事情。他想過沒有,那些裝修工人下一步該幹什麼了?
然而,凱最擔心的是,哈羅德在自甘失敗。今天下午,她聽到這個消息時的第一想法就是,哈羅德也許是在步他父親的後塵。她不知道除了她自己,哈羅德的朋友中有誰會想到這一點。所以當務之急就是要讓大家知道真相https://read.99csw.com,如果他有了這麼個愛惹麻煩的名聲,讓大家都以為他是個註定失敗的人,是他故意胡鬧結果被人解僱,那就會損害他的事業。她認為他應該直截了當地說出導演對他的企圖。知道了導演的這個癖好,大家就會明白,他之所以處處挑哈羅德的刺,就是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如果沒有今天的事情,他還會一直刺|激哈羅德,直到他的目的得逞。
「不知道你們在博伊西過得怎麼樣,但是自從羅斯福執政后,東部地區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你們也許不相信羅斯福。坦白地講,我也不相信他。你們可能讀過有關教授進政府的報道,這就是變化的關鍵,它意味著在我們這個時代,一場不流血的革命正在發生。腦力正取代金融資本,開始管理我們未開發的資源。紐約的馬克思主義者們錯誤地認為在資本和勞工之間將會有最後一戰。按照目前的狀況,資本和勞工都會消亡。凱驕傲地告訴我,羅斯福是瓦薩學院的董事。我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我想你可能懂。我感覺我跟凱的婚姻就是未來的保證。這聽起來好像很神秘,但是我確實對她有一種神秘的感覺,感覺她就像是正義或者命運的化身,隨你們怎麼叫吧。不要問我是否愛她。愛,除了身體的吸引之外,對我還是個未知事物。她是個身體強壯的姑娘,渾身活力,光芒四射。你和媽媽開始可能不喜歡她,但是我需要她的活力,而她也需要雕琢和指導,這個我想我能做到。
然而這的確是個諷刺。十月一日,他們臨時租的房子就要到期了,他們將搬進自己的公寓。公寓位於一棟老式樓房改裝的漂亮小樓,有一個景觀庭院,還有個看門人。他們已經簽了協議,支付了第一個月的房租——一百零二塊五毛,包括煤氣和電費。房租比哈羅德預想的要貴,但是凱說,經濟學家說了,收入的四分之一該拿來租房。她在梅西百貨每周掙二十五塊,劇目上演的時候,他可以掙到每周七十五塊。這樣,他們就有能力支付一百塊錢(或者說,在這個下午之前)。減去水電費,實際上房租還要低些。哈羅德曾經豪邁地說,你不必拿出你四分之一的收入。他堅持說,他只是表述事實而已。凱想著要把這話說給朋友們,讓她們看看哈羅德多幽默。凱愛極了哈羅德的「痙笑」——這個詞是海倫娜媽媽的說法。
九月的一個下午,哈羅德失業了。他只是和善地告訴導演哪裡該停,但是這個娘娘腔就通知他下課。凱想,如果她會寫故事,那她可以把這個故事賣給《紐約客》。那天,她剛下班回家,繫上圍裙,就聽到了樓梯上的腳步聲。她很奇怪,他們平時都是六點半到七點才吃晚飯啊。他拿著一品脫杜松子酒,眼角還留著一道微光。凱一看就明白髮生什麼事了。他僵硬地對她說:「這真是個莫大的諷刺,你好像撿了個爛人。」凱哭了起來,抗議道:「你怎麼說這種話?」她根本沒有這樣的想法。
他推開她的手,說道:「凱,我說過多少次了?你就是個自我中心者!你看看你是怎麼把焦點轉移到自己身上的。是我今天被解僱了,不是你。這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至於遲到,」他殘忍地笑了,「和這一點關係都沒有。你有守時的習慣,前兩周你一直在笨拙地暗示我不要遲到。但是我告訴你,劇組裡沒人把吃飯時間當回事,除了你。那天晚上你也看到了,咱們都到了半小時,還什麼都沒開始呢。大家都在打撲克。」凱點點頭:「好了,哈羅德,原諒我。」但是他怒氣未消:「我要謝謝你,因為你沒有用你那小資產階級的意識來干涉我的事情。你總是這樣貶低我。你假裝責備自己,其實是在責備我。」凱搖著頭:「不,不,我從沒這樣想過。」哈羅德挑了挑他那懷疑的眉毛,用略微緩和點的口氣說:「你總是不服輸。」凱可以看出,他的情緒又變了。他繼續說道:「不管怎麼說,這一切都和你無關,我的姑娘,你想錯了。那個娘娘腔恨我。就是這樣。」凱嘟囔著說:「因為你比他強。」
哈羅德有戲劇才能,萊基說得對。他有才華,又肯學習,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導演。在哈羅德去劇院工作,而凱獨自一人在家的晚上,她經常考慮哈羅德的問題。她認為,主要的束縛就是他與父親之間強烈的身份認同,他仍然在繼續著他父親的鬥爭。任何心理學家都能看出來。難怪凱對於他們父子間的關係感到不舒服。安德斯和朱迪絲!她現在討厭上了這對老夫妻的名字,這可不能讓哈羅德知道。她寧願自殺也不願意去做朱迪絲教的那種簡易肉麵包。她的婆婆辛辛苦苦用鉛筆寫出了食譜,夾在署名「安德斯」的信中給她寄了過來,但她一看到就感到渾身冰涼。朱迪絲的食譜讓她再也不能忍受哈羅德的辣椒肉醬,雖然大夥都認為這肉醬做得非常好。他們不知道它的來源,認為他是從劇院的同事那裡學來的好方法。她毫不懷疑,朱迪絲肯定使用了人造奶油。她都能想象得到他們那廉價的鍍銀黃油刀和簡陋而潮濕的黃油布。凱關掉咖啡機,做了個鬼臉。她對窮人有種無情的敵意。哈羅德不知道這點,在商店裡工作的時候,有時連她自己也因自己對貧窮顧客的那種強烈情緒而驚訝不已。客觀上講,她應該同情老安德斯,這個可憐的老挪威移民,原來是在愛達荷州的一所公立學校里教手工,後來靠自學成了一名代數老師,最後當上了博伊西一所高中的校長。可是他跟副校長不和,結果被這人搞得解了職。哈羅德寫的一齣戲中講述了這個故事。在劇中,他把他父親寫成了一名與州立法機構有矛盾的大學校長,在她看來,這樣的編排很缺乏說服力,是劇中的一個薄弱環節。假如哈羅德要寫他的父親,為什麼要美化他?為什麼不痛痛快快地說實話呢?
但是這封信的確告訴了她一些東西。她一邊聽著哈羅德打電話,一邊拌著沙拉,腦子裡邊在不斷思考著。信里用大量的文字解釋了她的魅力,這是她以前從不了解的事情。她第一次見他是在夏令劇場里。他對她就像是對一個新人,他批評她敲布景的方式,差她去五金店裡買東西,指揮得她團團亂轉。有一天晚上劇組聚會,他對她說「你頭髮上有油漆」,並且還邀請她跳舞。他剛跟劇組裡的女主角鬧翻。女主角已經結了婚,丈夫是紐約的一個律師。近來他一直跟她睡覺。還有一次,他們正在路邊的一個飯店裡喝啤酒,這時他隨意走到她和其他的徒工們坐的桌邊,說她的肩帶露出來了。他答應,凱回到瓦薩后,他會給她寫信,九_九_藏_書凱幾乎不敢相信。但是他寫了,是一封簡短的便條,凱也給他回了信。有一個周末,他還過來看了凱在禮堂里導演的一齣戲。如今他們結婚了,但是她一直對他不放心,擔心他只是把她當成和其他女人的遊戲中的一個小卒。即使在床上,他也很冷靜。他背誦乘法口訣來延遲射|精。這是他從一個英國女人那裡學來的阿拉伯人使用的老法子。凱把黃豆盛到盤子里。她默念著信中的話,「不害怕生活」「對未來的保證」「活力四射」。她不應該為此擔心沮喪,她應該明白,她拿著一手好牌,現在是她施展的時候了。別管什麼布萊克夫婦——契約是對未來的保障。不管人們說什麼,她絕不會放棄這套公寓。她不知道為什麼這套房子對她如此重要——百葉窗、門房、可愛的小更衣室或者其他的東西。她感覺如果他們失去這套房子,她就會死。沒有這套房子,他們該怎麼辦呢?返回迪克房間對面那間逼仄的小屋子?等哈羅德的計劃落實得更好一些?不!凱咬緊牙關。她似乎聽到母親在說,「還有別的房子嘛」,她不要別的房子,就要這個。這就像她只要哈羅德一樣。以前,每次收不到他的信,她都擔心會失去他。她沒有放棄,說「還有別的男人」,許多女孩都會這樣想,但是她堅持住了。這不僅僅是為了她自己。對哈羅德來說,只是遭遇了這麼一次失敗就退縮,就放棄他的生活計劃,那會是心理上的一場災難,還不算要失去的那筆定金——整整一個月的房租。
信寫到這裏就斷了。凱不知道後來寫完的信中說了什麼。他那個爛衣箱里還有些其他未完成的信件。有些是她在瓦薩上學期間他寫給她的。還有好幾部長短篇小說的開頭,很舊,紙張都已經泛黃了。另外還有一些是他的劇本的前兩幕。凱認為這封信寫得很好,跟哈羅德做的所有事情一樣,然而,讀它卻讓她有種奇怪的震驚感。從某種意義上講,信中說的事凱都知道,然而很明顯,某種意義上知道並不等於知道。她承認,哈羅德從未向她隱瞞他和其他的女人有過性關係,甚至腦子裡還轉悠過和她們結婚甚至入贅的想法,也聽他說過那些有關她的社會階層和羅斯福的話。他也說過,不確定他對她的愛,還有那「遊戲般的態度」。信里信外,哈羅德都是一以貫之,這反倒使得他與眾不同。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她讀完信后才感到失望。好奇心真是害死人。她心裏知道不該讀這封信,但是她想從信中也許可以對他對自己都多些了解,所以才讀了。然而信中不僅沒有告訴她什麼新的東西,反倒暴露出了哈羅德的缺陷。或者,她只是不願意看到他向他的父親「敞開心扉」?
可憐的哈羅德,整個夏天他幾乎都沒工作可做。炎熱的夏季到來的時候,他曾經待過的那個劇組解散了。在他們結婚後的那個周六,解散通知貼了出來。這個時候,要想在夏季劇場里找事做已經太遲了。不過凱想,如果是她,那她也許會試一試。她發現,哈羅德沒有她這份毅力和耐性。結婚好像不僅沒有激發起他的鬥志,反倒產生了相反的結果。但是最後,他忽然間得到了這份他做過的最好的工作。在劇組中負責一部針砭時事的諷刺劇的編劇工作,劇名叫《萬歲,哥倫比亞》,計劃今年十月公演。表面上,他僅僅是舞台監督,但是製片人對他說,他可以做一些謀划全局的工作,因為總導演那個婊子只習慣導女人戲。製片人說,他注意哈羅德很久了,這就是證明他自己的一次機會。
凱喜出望外:「太好了,簡直想不到!」她看到演職人員名單上有哈羅德的名字,名義上是助理導演。但是排演的第二周,裂縫就出現了。製片人給他們的分工不明確。哈羅德分析,這是因為他內心的矛盾。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什麼樣的結果。是一出歌聲美妙、突出時事的諷刺劇?還是個像大家都做的那樣以幾個明星為主的愚蠢的大雜燴?每次哈羅德安排好一場排演時,導演就進來插一竿子。要麼是讓一群艷舞|女郎加入失業人員的遊行隊伍,要麼就是讓一些戴著草帽的農場女工來對牛奶罷工胡說八道。劇作者百分之百站在哈羅德這邊,但是製片人總是猶豫不決,說,「先這樣試試」或者「等等看」。同時,在整個排演期間,因為哈羅德忠實于作者的意圖,導演就利用能找到的每一個機會挑哈羅德的刺。例如,哈羅德晚飯後遲到了幾分鐘,或者放提示音樂的時候有誤。最終,就在今天下午,哈羅德當著大家的面,平靜地對他說,他根本沒能力執導這樣一個有思想的劇目。凱真希望當時看到了這一幕。導演的水平肯定比不上哈羅德。他咆哮著讓哈羅德滾齣劇院。結果,劇目還沒有公演,哈羅德就失業了。當他上樓找製片人抗議的時候,製片人不好意思見他,留話說,事情到了這一步,他也拿導演沒辦法。會計給了他兩周的薪水,遞給他一杯酒,事情就算是完了。
「凱不怕生活,安德斯,」原來他是這樣稱呼他父親的。「你和媽媽,還有我,我們都有點害怕生活。我們知道生活有可能會傷害我們。凱從不這樣認為。我想,這就是我最終決定娶她的原因。雖然有些玩世不恭者勸我等等看,要找個有錢的、能給我買個劇目的女孩。你別以為我沒這樣想過。這是個秘密,你別告訴媽媽,我認識幾個這樣的女孩,我跟她們在她們的敞篷車裡做|愛,在她們父親的酒櫃里找酒,讓她們替我付飯店的賬,因為她們在那裡可以記賬。所以,我這是經驗之談了。她們也害怕生活,有她們這個階層的人內心的死亡衝動。她們想藉助瘋狂的快|感來忘記過去。她們就像那些想要毀滅俄耳甫斯的女祭司一樣——還記得古老的希臘神話嗎?她們跟我們家族的人一樣,都擔心未來。你和媽媽擔心再次失去工作,擔心到達退休年齡。自從大蕭條起,這些富家女孩們就擔心她們的爸爸會失去錢財,或者來一場革命奪走她們的財富。凱就不一樣。她來自於一個上等職業階層,比其他階層穩定。她父親是鹽湖城裡一個有名的整形外科醫生,你可以在《名人錄》里查到。他們這個階層相信自己的未來,認定憑藉自己的能力可以生存甚至可以統治未來世界。我們在現在的蘇聯就可以看到,醫生、科學家和電影導演及文人一樣,無論他們有什麼樣的資產階級背景,都是社會中的稀缺人物。我看到凱的身上就有這種自信,雖然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點。她渾身都流露出這樣的氣質,就像聖公會的祈禱書中所說,『內在優雅的外在體現』。但她對九九藏書我說,她只會一點戶外體育活動,如騎車、游泳和冰球,除此之外,她並不優雅。凱想在聖公會的摩根教堂結婚,我帶著一種遊戲般的態度同意了,心裏安慰自己,卡丁參議員也很崇拜這個地方呢。
哈羅德說:「雞|奸,我雖然算不上是處|女,但也是個純潔的希波呂托斯,恰好這部戲還就是滑稽劇。男人要保護自己的貞操,這還真是個滑稽人物。」凱低下了頭。「你的意思是有人要雞|奸你?誰?導演?」她喘著粗氣,一連串地問道。「我想,相反。他向我保證他的屁股很有肉感。」「什麼時候?」凱既害怕又好奇。「男同們總是很迷戀我。」去年夏天他曾經這樣對她說過,當時劇組裡就有兩個這樣的人,她覺得很興奮,還有點嫉妒。「不,不,就是幾周前,」他說,「那是第一次。」「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竟然對她隱瞞了這樣的事情,這讓她很傷心。「你沒必要知道。」「怎麼發生的?他對你說什麼了?你當時在哪兒?」「就在舒伯特街,那天晚上我有點喝多了,心情挺好,可能讓他以為我對他有什麼鼓勵的表示。他提議我們去他家。」「啊,上帝,哈羅德,你沒有……」凱大喊道。「沒,沒,」他鎮靜地說,「一點意思都沒有,這位老兄肯定有四十歲了。」一開始,凱放心了,但是馬上又感到有點失望,她又產生了新的疑慮。「哈羅德,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是個年輕人,例如說,年輕歌手,你就會做?」想到他以前加班到深夜,她就感到噁心。但是她又渴望了解這件事情。「我無法回答假設性的問題。」哈羅德很不耐煩地說道,「這種情況還沒出現過。」凱不滿意,說道:「啊,但是那個導演,他有沒有再試過?」哈羅德承認導演確實試過。有一天晚上,他曾經伸手去摸哈羅德的襠部。「然後呢?」哈羅德聳聳肩:「你知道,勃起是正常男人的自然反應。」凱的臉白了:「啊,哈羅德!你是在慫恿他。」她忽然間感到妒火中燒,哈羅德好不容易才使她安靜下來。她確信,哈羅德晚上躡手躡腳地回卧室的時候,如果她並沒有睡覺,哈羅德也不會自然勃起的。她怎麼知道他是躡手躡腳進來的?因為她並不是每次都真的睡著了。她決定,今晚,在布萊克夫婦走後,不管多累,她都要跟哈羅德過一次性生活。
每當這時,凱就特別生氣,但是心裏也有點內疚,因為在認識她之前,哈羅德從沒有喝酒的習慣。他把這稱為「你們的禮節」,她不知道他指的是33屆還是她的社會階層。在她的家鄉鹽湖城,就是在慶賀的時候,她的父母也從來沒想到過喝酒,雖然她的父親可以買到處方威士忌。但是在東部,她去波奇家、普瑞斯家和波莉家住過後才知道,大家都這樣做,連老年人也一樣。哈羅德也看見過,在克利夫蘭,海倫娜家的人就喝雪利酒。所以,為了讓凱高興,他們兩個每天晚飯時都要用那個鋁製的調和器調杯雞尾酒。他們之間的區別在於,她喜歡的是那個小小的儀式,而他喜歡的是酒本身。當然一兩杯雞尾酒傷不了誰,可是,在排演期間,為了哈羅德的緣故,他們不該再喝。然而,像她的父母那樣,光是坐著吃飯又顯得怪無趣的。
她決定聊聊商場里的閑事,好引出裝修材料這個話題。她擔心如果她不開口,哈羅德也許會又陷入他那斯堪的納維亞式的沉默中。她高興地說:「你知道嗎?我想我今天過關了。就像是大學里的突擊考試一樣。在六個月的培訓中的某一天,梅西百貨的一個職業採購員會假裝成顧客,目的就是要對每一個受訓者做出評估。老闆不會告訴你什麼時候,不過消息總會泄露出來。這周我是在『優尚服裝』,我對你說過嗎?」哈羅德知道,凱除了聽各部門的經理講課外,還經常換崗,這樣她就可以了解銷售的各個方面。「今天下午,我接待了一個顧客,她非要試陳列的所有衣服,但是又對哪件都不滿意,快關門了,她還是決定不了該買一件鑲著皮邊的黑色羊毛大衣,還是買一件莊重點的呢子大衣。她讓我去叫服裝設計人員來給她提點建議。設計人員說,她應該把兩件都買下來,同時還衝我眨眨眼。我想他是在給我提示呢。他們會對你的禮貌程度、幽默感和個性評分,但是關鍵是銷售額。如果顧客什麼也沒買就走了,那你就不及格。真虧了這個設計者,這個女人最後把兩件都買下了。當然,也不是真『買』,如果顧客是梅西的採購員,那這些商品就會退回倉庫而不是工作間。但是,另一方面,如果真是顧客退貨,那就對你不利了,這說明你賣超了……」
凱聞到的就是會計那杯酒的味道。當她為他打開門,看到他帶著酒氣、手裡拿著杜松子酒瓶的時候,一時間她還以為他是因為喝酒被解僱了。聽完哈羅德的話,她可以看出這很不公平。不僅是會計,整個劇組都很同情哈羅德。哈羅德離開的時候,幾個主要演員攔住他,對他說他們為此很難過。劇作者當時就站了起來跟導演理論。有一個女演員還哭了。
「因為你問那些無聊的問題。」他反駁道。凱的臉漲得通紅,她不想哭,因為布萊克夫婦馬上就要來了。哈羅德肯定也想到了同樣的事情,他馬上換了一種口氣。「我不怪你,親愛的,」他鄭重地說,「把自己當成是養家糊口的人來和我比。你有這種權利。」凱憤怒地抬起頭:「我並沒有和你比,我只是想說說話。」哈羅德苦笑了一下,又說了一次:「我不怪你。」她抓住他的手,說道:「哈羅德,請相信我。我從來沒想過要和你比。不可能,我知道你是個天才,而我只是個普通人。所以,我能湊合,而你不能。我知道,我給你的幫助不夠,我不應該讓你在排演期間回家吃晚飯,我不該讓咱們喝雞尾酒。我本該想到你的壓力很大……」她感覺到他的手鬆弛無力,明白她又做錯了。不過至少她沒提在劇場里遲到的事情,這才是一直困擾她良心的真正想法。
她認為演員工會應該對排演時間做出點約束。普瑞斯也認為這樣的時間安排絕對是中世紀的規定,就是一個不合格的工廠也不會容忍。自從他得到這份工作后,她和哈羅德就幾乎沒有過性生活。怎麼安排呢?排演每天深夜一兩點才結束,那時她早睡了。第二天早上她出門上班的時候,哈羅德還在睡夢之中。有一天晚上,他凌晨四點才從製片人辦公室開完會回家,第二天上午十點就得回去排演。而第二天是周日,他們兩個難得有這麼個空閑時間一起吃頓早飯。排演后,劇組就要到城外演出了,這樣,有兩周的時間她只能read•99csw.com獨自一人,哈羅德也只能陪著那些舞蹈演員和女演員(其中有個女演員很勤奮,哈羅德說,他曾經發現她在後台讀凱瑟琳·曼斯菲爾德的小說)。所以,哈羅德能回家吃晚飯,而不是與其他人一起在小餐館吃,凱自然很高興。有一次他帶一個劇作者一起回了家,凱要給他們做奶油肉麵包和泡菜。那天他們排演結束得早,到家后,等了好長時間凱才做好晚飯(按照菜譜的做法要烤一小時,凱通常還要加上十五分鐘)。兩人不得不喝著雞尾酒打發時間。哈羅德不知道凱每天有多忙,從梅西百貨下班后,她還要去雜貨店買東西,因為哈羅德現在早上再也沒時間去採買了。而且很奇怪,自從她開始採買后,兩人就開始對買什麼東西產生了爭執。他喜歡去太平洋茶葉公司購物,因為那裡東西便宜。而她喜歡格瑞斯特德商場,因為那裡的蔬菜新鮮。哈羅德喜歡做常吃的半成品食物。而凱喜歡看著菜譜,嘗試些新的做法。他說她缺乏想象力,只會戴個眼鏡看著菜譜,放調料也要計量,做個飯還要計時。烹調本來是門藝術,結果她把它學術化了,搞得一點意思都沒有。真可笑。三個月的時間里,他們之間已經出現了小小的分歧。剛開始,對哈羅德的話,凱總是隨聲附和。但是現在,如果他說,咱們湊合點,開個罐頭吧。她就會大叫,他也許可以這樣,但是她不能這樣生活,天天就像個動物一樣,吃飯就是為了生存。等他離開后,她又感到後悔,決心按照報紙食品版所說的那樣,多花點時間,好好地計劃一番。但是當她真的頭天晚上就燉好砂鍋,做好晚餐催他吃飯的時候,他卻常常用他慣常的神秘手勢晃晃手指:「少嘮叨點吧。」然後再喝一杯雞尾酒,這才心滿意足地開始吃飯。
但是剛進廚房,她的臉就沉下來了。她忽然想到哈羅德這麼積極一定是有什麼企圖。為什麼是布萊克夫婦而不是別人?諾琳·布萊克是她的同學,是個典型的左派人物。上大學的時候,她就經常組織社會主義者的集會和遊行。她丈夫叫普特南,是個登記過的社會主義者。雖然普特南出身於一個優渥的家庭,另外還有一份個人收入,但是兩人有節約情結,做事情總是精打細算。凱可以預想到會發生什麼事情。布萊克夫婦一聽說哈羅德丟了工作,馬上就會談論公寓的事情。凱一聽他們說找了個帶花園的地下室才四十塊錢,就感到噁心。為什麼她和哈羅德不住地下室呢?她不願意住地下室,對健康不利。她又看了一眼豆子,「砰」的一聲關上了烤箱的門。普特南會說,哈羅德取消合約完全合法,因為合約就是一種剝削,房租就是不勞而獲,或者其他類似的話。諾琳會談論起車費。她特別愛談這個話題。上次他們四個打橋牌的時候,她就反覆問凱是怎麼上班的。「你坐穿越全城的公交?」同時看著她的丈夫,好像這種公交是聞所未聞的奢侈品。「然後再坐到第六大街的高架火車?」說完,再一次看看她的丈夫,點點頭。「那就是兩份車錢了。」她恨恨地總結道。按諾琳的觀點,所有的年輕夫妻都應該住在地鐵站附近。她認為,因為哈羅德是在時代廣場附近工作,他就應該住在西區,那裡離地鐵不到兩個街區。凱和哈羅德曾經嘲笑過她的這種奇怪觀點,但是她的說法有時候也使哈羅德胡思亂想。那天晚上,打完橋牌后,凱給大家端來了咖啡和奶油三明治。諾琳大喊道:「什麼,真奶油?」好像世界上除了百萬富翁,人人都該吃煉乳一樣。這幾個月來,凱一直對哈羅德說大家都買奶油。因此她很尷尬,臉紅得像塊紅布一樣,好像是被諾琳揭破了謊言。然而事後哈羅德一反常態,不僅沒有責怪她,反而用力摸著她的乳|房,逗她:「什麼?真奶油?」
按哈羅德的說法,他父親是因為發現學校在統計方面做了些不規矩的事情,才被從校長職位上排擠掉的。但是如果他真的像哈羅德說的那麼無辜,那他怎麼會在哈羅德的整個青少年階段都一直無法復職,不得不做些臨時工作來養家,而哈羅德也得出去當報童?哈羅德說,這全都是一個陰謀,某些市政官員也牽涉其中,他們陷害他父親的目的就是要隱瞞真相。但是後來改革派上了台,他被再次任用,當了個代課教師。這時,哈羅德在高中校園裡可是聲名鵲起,他是橄欖球隊的四分後衛,還是戲劇社的明星,同時還是校報的編輯。一群博伊西的太太們募集了一筆獎學金送他上了俄勒岡州的瑞德學院,後來又去了耶魯戲劇學校。只要他願意,他隨時可以回去替她們管理那個小劇院。在他們倆結婚的時候,她們還從聖佛朗西斯科送來了一個銀質的花瓶。但是哈羅德說,他要等他父親恢複名譽后才會回去。他的意思是,要等到他的戲劇上演之後。他期望博伊西的所有人都能在報紙上看到這部戲,都能認識可憐的老安德斯(他現在是個正式教師了,在一所州立大學里教代數和手工)。這部戲的名字叫《羊皮》,哈羅德把他父親和威斯康星州的亞歷山大·邁克爾約翰的生活經歷結合在了一起,可他硬是不承認,他父親和邁克爾約翰完全是兩類人。
有一次,在考試周的時候(除了她沒人知道這事),他曾經開著別人的車衝下懸崖,企圖自殺。車翻了,但是沒有傷到他,他從車裡爬了出來,回到他住的地方。第二天,他要去探訪的那對夫婦叫了輛拖車把車拖了回來,發現汽車沒什麼損壞,就是電池漏液,腐蝕了車內的襯墊和哈羅德掉落的帽子。這次自殺事件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一直珍藏著他向她描述此事的那封信。她無法想象自己會從容地做出這樣的事情,當然也肯定不會用別人的汽車。他說,他是一時衝動才這麼做的。因為他看到自己的未來已經定了型,而他不想作一個馴化的丈夫,即使是她的丈夫。他在信中寫道,既然上天讓他的自殺企圖這樣奇迹般地失敗,那這一定是上天讓他們結合的徵兆。然而,憑現在對哈羅德的了解,她懷疑他是否真的要開車衝下懸崖。不可否認,他當時一直在喝蘋果白蘭地。她不願意懷疑哈羅德,但她卻不知道怎樣才更糟:是擔心你的丈夫會由於芝麻小事就去自殺,還是懷疑他這麼說完全是為了掩蓋像酒後駕車這種平常小事。
雖然她相信哈羅德的話,因為她所知道的各種證據都表明事情確實如此,但是她可以看到,一個局外人,例如她爸爸,也許會認為哈羅德本可以機警點,負責好各種細節——提示音樂、小道具、台詞本等等,不給導演留下任何挑刺的把柄,例如說遲到。但是該怨read•99csw.com誰呢?是製片人還是負責排演時間的人?「一小時吃飯時間!」哈羅德怎麼可能在六十分鐘之內坐著慢騰騰的公交回家吃飯然後再返回呢?據哈羅德說,劇組的大多數人都是在雜貨店裡或者劇院旁邊的小飯店裡隨便吃幾口了事。但是大家似乎都沒有考慮到或者根本不在乎哈羅德剛結婚。他們知道他結婚了,因為他有一次帶著她去看排演,正在唱歌的女主角看見她后,還大驚小怪地停下來指著凱問她在這裏幹什麼。當她發現這是哈羅德的新娘子后,還說「親愛的,很抱歉」,並且邀請他們兩個去她家裡坐坐。但是導演告訴哈羅德,以後不要再帶她過來。他說,哈羅德應該知道,帶陌生人過來看排演違反原則。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哈羅德受辱,讓她前所未有地鬱悶,好像她是個累贅一樣。她知道自己的腿粗,而且上面還長著稀疏的毛髮。當他們去女主角家時,才發現原來女主角也是瓦薩學院雛菊花環的成員,她還在學院的禮堂里導演過一齣戲呢。但是,這並沒有給凱帶來絲毫的安慰之感。
「再說一件事,媽媽介意凱寫信的時候叫她朱迪絲嗎?像所有現代女性一樣,凱害怕稱呼婆婆為媽媽,叫彼得森夫人又有點太正式了。勸勸媽媽。凱已經稱呼你是安德斯了,我們之間的關係使她深受感動。我一直想把你的故事改編成劇本,但是凱說,我現在還沒有這個才能。她在瓦薩跟一個古怪的小個子女人學過戲劇,也許她說得對。哎,我擔心,安德斯……」
凱點點頭,坐了下來,身上還戴著媽媽送的漂亮繡花圍裙。哈羅德在客廳里來回踱著步,對她描述劇院中的場景。她時不時地打斷他,盡量用聽起來很隨意的口吻向他提個問題。在給父母寫信之前,她想確定他說的都是事實,而不是他自己的主觀判斷。瓦薩學院教過她一個重要的原則:頭腦不死板,對任何事情,都要看證據。
凱跟著他進了客廳,看著他冷靜地拿出一支香煙放進煙嘴,臉上還是帶著他慣有的神秘莫測的神情,她感到怒從心起。她敢肯定,由於丟了工作,他要悔約了。甚至,她惡毒地想,他就是因為不想搬進新房子,所以才失業的。「冷靜,堅強!」她告誡自己,「控制住。」今晚,哈羅德需要她的同情,不過他的自尊使得他不願表現出來。
哈羅德總是說她就是個透明人。有時候,就像今晚,他說這話的意思是批評。但是有時候,他似乎又喜愛她的這種坦率,雖然她不能準確理解他的意思。這讓她想起了她前天晚上發現的那封他寫的有趣的信,當時她正在整理他的文件,以便為搬家做好準備。信是哈羅德寫給他父親的。她推測,肯定是她和哈羅德結婚前的那個周六寫的。她看到信的第一頁有她的名字,於是忍不住就讀了下去。
哈羅德說:「那個,是,毫無疑問,是這樣。」「毫無疑問?」凱大喊道,她對他話中那種斷然的語氣很生氣。「怎麼?當然就是這樣。」哈羅德就是這麼個個性,明明兩人都認同,基本原因一清二楚,他還總愛吹毛求疵,糾結于細節。「你說毫無疑問是什麼意思?」他搖搖頭,笑了。「哦,哈羅德,求你告訴我吧!」「那你去給咱們倒杯咖啡來,做個好姑娘。」「不,哈羅德,你先告訴我。」哈羅德點燃他的煙斗,最終說道:「你知道希波呂托斯的故事嗎?」「嗯,當然知道。」凱抗議道,「你不記得嗎?我們在學院里還用希臘語表演過呢。普力克斯扮演的是提修斯。我還寫信告訴過你,是我搭建的布景——阿爾特彌斯和阿佛洛狄忒的雕像。啊,太有意思了。普力克斯忘了台詞,臨時用希臘語加了一句『活著還是死亡』。只有希臘語系的主任老麥考迪老師聽出來了。她雖然耳背,但是靠助聽器也聽得出。」哈羅德用一隻手攥著另一隻的手指,等著凱說完。凱說:「嗯?」哈羅德答道:「呃,如果你把費德拉的性別改掉……」「我不明白,改了費德拉的性別又會怎麼樣?」「那你就會知道我挨整的內幕了?現在,該去拿咖啡了吧。」凱瞪著大眼,困惑不解。她看不到這兩者有什麼關係。
剛才哈羅德安慰凱的時候把她抱到了腿上。現在凱打了個哈欠,從他的腿上溜了下來。她說:「我去煮咖啡。」在她轉身的時候,他伸手拍了拍她的屁股。這個動作讓她忽然想到了那個導演。最近她怎麼會開始不相信哈羅德,懷疑他對她隱瞞了什麼呢?說實話,有時候她想,那個導演挑哈羅德的刺是不是由於某些其他的原因,可是雖然現在她知道了這件事,她仍然懷疑哈羅德是不是還是有所隱瞞。他讓那個「娘娘腔」做了什麼?她不由得想起了她還上大學時哈羅德對她說起過的一件事情。他曾經在一個比他大的女演員的公寓里脫|光了對方的衣服,卻把她晾在了那帶圓齒狀邊緣的藍色床單上。
她掃了一眼黃豆,還沒有變成棕色。她進了客廳打開摺疊桌,布置好兩個位置,同時偷偷瞟了一眼哈羅德。他正在讀《紐約客》。他抬起頭,問:「你覺得晚飯後請布萊克夫妻來打橋牌怎麼樣?」他雖然裝得漫不經心,但是這騙不了凱。這對哈羅德來說就是道歉。他差點毀了這個晚上,這是在彌補他的過錯呢。「我認為很好。」凱高興地說道。他們有好長時間沒打四人橋牌了。「我去叫他們還是你去?」他說:「我去叫吧。」說著,他拽過凱來狠狠地親了一口。凱掙脫他,急匆匆地向廚房走去。她大聲喊道:「告訴他們,我冰箱里有三瓶啤酒!」
哈羅德靜靜地吃著飯,最後,他放下了叉子。面對他的冷漠,凱無法繼續說下去。看見她停下了,他說:「繼續,親愛的。根據你說的,我希望你能成為你們梅西培訓班的代表。也許你還可以給我在地毯部或者賣冰箱的地方找個工作呢。人們不是認為這是男人乾的活嗎?」「是的,」凱機械地答道,「只不過這些部門不要新手,你得先有在其他部門工作的經驗。」說完,她扔下叉子,把頭埋在兩手中,「哦,哈羅德,你為什麼恨我?」
凱對哈羅德很有信心。她毫不懷疑,不管他從事什麼工作,或遲或早一定會成名。但這不代表她就相信他說的話。事實上,對他的智力越是印象深刻,她就越發感覺到他的各種小毛病。為什麼他這麼有才華卻仍然只是個舞台監督?而那些和他同齡的人,雖然沒有他聰明,但是卻跑到了他的前面?他是不是做錯了什麼?雖然她沒有注意到,但是導演和製片人卻看得清清楚楚。她希望,他可以允許她給他做一次比奈心理測試和其他性格測試,她以前在瓦薩的時候,曾經在她們那一群中實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