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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她穿好衣服,撲了點粉,戴上手套,然後拿上護士遞給她的馬尼拉信封,從錢夾里拿出幾張新紙幣付了錢。她沒有等凱。街對面就是一家藥店,窗台上放著個熱水壺。她走進去,選了個灌洗器。然後,她坐在電話機旁,撥響了迪克的電話。過了好長時間,有人接起電話,說迪克不在。多蒂從沒想過事情會這樣。她以為他肯定在那兒等著她完成這個使命。『給我個電話。』多蒂緩緩穿過第八大街,走進了華盛頓廣場。她坐在公園裡的一張長椅上,把兩個包放在身旁。幾個孩子在玩耍,還有幾個猶太年輕人在討論什麼事情,她靜靜地看著他們,坐了將近一個小時。然後她回到藥店,再次撥響了迪克的號碼。他還是不在。她返回公園,但是剛才的椅子已經有人坐了。她四下看了看,找到了另外一張長椅。這張椅子上已經坐了幾個孩子,她不得不把包放在腿上。裝灌洗器的盒子太大,她一動腿,盒子就掉了下來,她不得不彎腰去撿。剛才醫生用了潤滑劑,她感覺內褲黏糊糊的。這種噁心的感覺讓她擔心是不是每個月的倒霉日子來了。很快,孩子們離開了公園,她趕緊回頭,看看是否有人在注意她裙子的後部。教堂的鐘聲響起,是做晚課的時間了。她本來很想像往常那樣進去祈禱,但是現在她不能這樣做,因為她拿著這兩個包,不適合進教堂。她也不能拿著它們回瓦薩,她跟海倫娜住一個房間,她也許會問她買的是什麼。天晚了,早過了六點,但是公園裡還亮著燈,她想大家肯定都在看她。她進了布雷烏特酒店,先去了趟洗手間,然後用大廳里的電話給迪克留了個言:倫弗魯小姐在華盛頓廣場的一把椅子上等你。她不敢在酒店的大廳里等,擔心遇上哪個認識的人。回到廣場,她對留言這件事感到很抱歉,但是她確實不敢再給女房東打電話麻煩人家了。很奇怪,分手兩天半了,迪克還沒往瓦薩打個電話,哪怕僅僅是招呼一聲。她想給瓦薩打個電話,問問是否有人給她留言,但是又不敢給海倫娜打電話。而且,她還不能離開廣場,萬一迪克來了呢。廣場越來越暗,長椅上坐滿了一對對的戀人。已經九點多了,她決定離開這裏。因為開始有男人上來搭訕,而且有個警察還好奇地過來看過。她想起了凱在公交車上說過的偷情的「犯罪證據」,凱說得太對了!
她對自己說,迪克不在家,這證明不了任何事情。可能有一萬個理由:也許有人叫他出城了。然而,她知道,這的確可以說明什麼。這是個預兆。黑暗中,她無聲地哭了。決定數到一百就走。數到第五個一百的時候,多蒂明白了,這沒有任何作用,就算他收到留言,他今晚也不會來了。現在似乎只剩一件事要做。希望沒人在看她。她迅速地把避孕用具塞到她坐的椅子下面,然後儘快地站起身,悄然離開,向第五大道走去。在街角處,她鑽進一輛空駛的計程車,流著淚回到了瓦薩。第二天一大早,當整個城市還在安睡的時候,她坐上了去往波士頓的列車。
她們在第五大道的盡頭下了車。多蒂的臉上斑斑點點,像麻疹一樣,很明顯心裏緊張。凱很同情。對多蒂來說,這是一大步。她一直在暗示多蒂,這一步比失去貞操更加不同尋常。而對一個已婚婦女來說,情況當然就不一樣了。哈羅德一聽說這事,立刻就同意凱去跟醫生預約,並且讓她跟多蒂一起也去試子宮帽。她和哈羅德都討厭孩子,根本沒打算要。凱從自己的家庭就看得出來,孩子會剝奪婚姻的快樂。她家的兄弟姐妹幾乎快把父親的鼻子按到磨石上去了。如果沒有這麼多孩子,他也許會成為一個著名的專家,而不是一個累死累活的普通醫生,如今只能在醫院里做一點點工作。能把她送到瓦薩來上學,可憐的爸爸可是高興極了。她是家裡的老大,也最聰明,她能感覺到,父親希望她在外面的世界里過上他也許本可以過上的生活,獲得他也許本可以獲得的榮譽。現在仍然有人邀請他去東部的大實驗室工作,但是他說,他老了,大腦動脈快硬化了,已經無法學習。他沒通過任何人,剛剛給他們寄來一張支票。看著上面的數額,她和哈羅德幾乎感動得哭了。這數額遠遠超過了他和媽媽參加婚禮所需要的交通和住宿的費用。哈羅德說,這是信任的表現。哈羅德想在戲劇界出名,因此她和哈羅德不打算要孩子,那會辜負這份信任。多奇妙的巧合啊!戲劇是爸爸的一大愛好,每次有到鹽湖城的巡迴演出,他和媽媽都要去看。在他們來紐約參加醫學會議期間,他們幾乎每晚都要買票看戲。當然不是看大腿戲。爸爸最喜歡的劇作家是莎士比亞,其次是蕭伯納。哈羅德說,凱可以把他們看過的好戲的節目單留下來寄給他,這樣他就會感覺自己與戲劇存在聯繫。
多蒂坐在客廳里,戴著她的珍珠,穿著定製的藍底白條外套。她輕啜著丁香雞尾酒,拿起餐巾紙擦掉唇邊的雞蛋。看著神色鎮靜、穿著傳統的多蒂,凱幾乎無法想象她跟一個男人上床的場景。後來,哈羅德說,多蒂看起來很誘人。她面容羞怯,看人時,眼睛一眨一眨,帶著種恬靜的快樂。他不知道的是,多蒂的美大多來自於她的衣服。由於有個聰明的媽媽,多蒂的衣服近乎完美。她是瓦薩學院里的波士頓人中唯一一個知道怎麼穿衣服的。在她看來,粗呢外套,格子圍巾,只能使可憐蟲們看起來更像是周末出遊的憔悴老太。而在哈羅德眼中,她那斜裁的蓬鬆襯衫襯托出了她豐|滿的身材,顯得性感迷人。對此凱也不能否認。也許這可以說明為什麼迪克會主動提出讓她去買個子宮帽。
醫生辦公室里就像教會總部一樣陳設簡單,這更襯出了多蒂的狂熱。有張單人軟墊沙發,靠背上套著兩個沙發套。牆邊有一排直背椅。雜誌架上放著些健康、育兒方面的書籍,幾本《消費者調查報告》,這是眼下的一份流行雜誌,還有本過期的音樂雜誌。牆上有幾張蝕刻畫,畫中是擁擠的平民區,擠滿了骨瘦如柴的孩子。另外一張是幅平板畫,畫的是早期醫院的病房,裏面有個無人照顧的年輕女人,身邊躺著個嬰兒,女人由於產後熱,正奄奄一息。多蒂低聲嘆了口氣。房中沒有抽煙設備,只聽到電扇的呼呼聲,更顯出一種宗教般的寧靜。凱和多蒂仔細審視了一番,自覺地把香煙放入包中。屋內還有兩個女人也在候診,正拿著健康雜誌和《消費者調查報告》在閱讀。其中一位是個面色暗黃的瘦小婦女,大約三十歲,腿上放著副棉手套,沒戴結婚戒指。多蒂悄悄地示意凱,讓她注意這點。第二位病人戴著副無框眼鏡,穿著牛筋衫,已近中年。這兩個絕不算富裕的女人和牆上的畫,讓兩個姑娘冷靜了下來。凱暗暗地想,不知道這個醫生做了多少好事。鹽湖城的人也經常這樣議論她的父親。她為自己剛才在公交車上說的那些自以為是的刻薄話感到慚愧。她記起,以前有一位她最尊敬的老師經常對她們說:「姑娘們,注意觀察周圍的世界。」她狼狽地想,在醫生眼裡,她和多蒂只不過是普通的病人read.99csw.com而已。
跟所有現代醫生一樣,爸爸相信生育控制,贊同給罪犯和那些不適合生育的人做絕育手術。他肯定會同意凱所做的事情。凱聽到多蒂已經用自己的真名——多蘿西·倫弗魯跟醫生做了預約,感到極度震驚。她甚至都沒有加「夫人」這兩個字,好像她是生活在俄國、瑞典而不是美國一樣。許多人不會對她跟迪克睡覺感到驚訝,但是如果他們知道了多蒂此刻做的事情,肯定會斜眼看她。你私下裡做的事情不關別人的事,但是這樣做等於是把事情完全公開化了。凱來來回回不安地看著四周,你永遠不知道誰也許正在過路的汽車裡看著你。此刻連她自己也開始緊張了,心裏越來越生迪克的氣。哈羅德就永遠也不會讓她來冒這樣的風險。他們有了幾次歡愛之後,哈羅德就自己去了藥店,買回了她用的避孕栓和球形的灌洗器,這樣她就不必去面對藥店的藥劑師。過十字路口的時候,凱攙著多蒂的胳膊。她很後悔,自己明明知道迪克是個什麼人,還邀請他去參加她的婚禮。警察也許會突擊搜查醫生辦公室,醫生的記錄也許會被曝光,然後公布在報紙上,這會要了多蒂全家的老命。他們也許會轉而怪罪自己,認為是自己帶壞了多蒂。她感覺自己陪著多蒂來這裏就是在給予她道義上的支持,是在做出犧牲,但是多蒂堅持說,生育控制中心完全是個合法的光明正大的地方,法院早已做出判決,允許醫生給人開避孕用品作為預防或者治療疾病。在她們按響醫生辦公室的門鈴時,凱忽然笑了,她想起了多蒂的話。從這些話中,你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潘科赫斯特夫人那堅定而決絕的目光。
就是這麼個小東西,螺旋彈簧上帶著個橡膠帽,有各種尺寸,要適合多蒂的陰|道,還要舒適,還有其他的各種要求,就跟配眼鏡一樣。在女醫生的指導下,多蒂學會了子宮帽的使用。離開辦公室前,護士遞給她一個馬尼拉信封,裏面裝著一管陰|道潤滑劑和一個小扁盒子,裝的是多蒂的個人避孕用品。護士告訴她該如何保管子宮帽:每次用后都要清洗,晾乾,然後撒上滑石粉,再放入盒子。
昨晚,他向多蒂解釋了技術統治論,他告訴她,如果這個世界是由科學技術來管理,那未來就沒什麼可怕的。機器會給人們帶來充裕的物質,休閑的生活,人們一天只需要工作幾個小時。就是在這樣的時代里,他所屬的這個階層——藝術家和技|師階層,才會脫穎而出。現在的人追求金錢,到那時,人們崇拜的將是工程師和能發明娛樂活動的人。更多的空閑意味著人們有更多的時間來追求藝術和文化。多蒂想知道資本家會怎麼樣(她父親是個做進口生意的商人),凱也探詢似的看著哈羅德。「資本將會和政府合為一體,」哈羅德說,「這費不了多大的事,我們現在正在見證這樣的事情,政府的管理者就相當於大規模的技|師,他們將會替代工業界的大資本家。個體所有制將會被廢棄。管理者們將會主宰一切。」凱插了一句:「以城建部長羅伯特·摩西為例,他正在全紐約建造新風景車道和操場,想藉此改造全市的面貌。」她勸多蒂去長島的瓊斯海灘看看,她認為那裡就是建設大規模休閑場所的典範。她說:「從牡蠣灣來的人都要開車到那兒去游泳,他們都不去俱樂部了,現在這是很時髦的事情。」哈羅德接著說:「假如私企的眼光長遠,那它們仍然有它們的作用。」他曾經工作過的無線城是由睿智的洛克菲勒投資建設,這就是個民間計劃的最好例子。凱提到了現代博物館,這裏也有洛克菲勒家族的身影。她想,現在的紐約就像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新的美第奇家族正在跟政府激烈競爭,看由誰來創造一個現代佛羅倫薩。哈羅德表示同意,他說:「你看看梅西百貨,精明強幹的猶太商人施特勞斯家族正在訓練大量的中上階層的技工,就像凱這樣的人,他們的目的是把商場建設成一個類似於市政中心的地方或者一個永久的遊樂場,舉辦各種有益的展覽,而不僅僅是個經營場所。就像以前的水晶宮一樣。」凱又談到了第五十大街和第八十大街上新修的智能公寓,就在東河岸邊,黑白色的房檐,白色的活百葉窗。這是另一個資本參与規劃的例子,是慈善家文森特·亞斯特的傑作。當然,租金很高,但是看看能得到什麼,窗外就是東河,視野跟薩頓酒店一樣好,有些房子能看到花園,軟百葉窗看起來像固定百葉窗,但是更加現代化,還有最現代化的廚房。人們以為公寓樓都是些破破爛爛的地方,可能到處是蟑螂,廁所也污穢不堪,但阿斯特一下子就搞定了。現在其他的房主也都在學習他的做法,把軍營一樣的老式房間改成緊湊的公寓樓,四五層,中間有個大院子,種滿了綠草和灌木。還有專門給年輕人準備的兩三個房間的公寓,有的帶嵌入式壁爐和書櫥,全都有嶄新的暖氣,還有烤箱、電冰箱。這些樓房裡的閑置空間都被利用了,取消了門廳和餐廳,這都太老套。哈羅德對有效利用空間的要求特別高。他認為房子就是生存的機器。他們租房子的時候,要求所有的東西都是內置式的:書櫥,衣櫃、床頭櫃。床就是墊子加彈簧,下面添了四根矮柱子。他們現在正想著弄個飯桌,平時要能摺疊起來,放進牆裡,就像摺疊床一樣。其實就是一塊像燙衣板那麼大的板子,不過寬點而已。
多蒂不介意婦科檢查和子宮帽測試,但是當她試著自己安放子宮帽的時候,麻煩卻來了。她的手一向很靈活協調,但是在醫生和護士面無表情的注視下,她忽然感覺很氣餒。在她摺疊子宮帽的時候,這個濕滑的東西掉在了地上,彈到房間另一頭,碰到了消毒器上。多蒂死的心都有了。但是很明顯,醫生和護士已司空見慣。醫生從抽屜里又拿了一個合適的子宮帽,鎮靜地說道:「再試一次,多蘿西。」好像是為了分散多蒂的注意力,她一面側眼看著多蒂的動作,一面給她講述起了子宮帽的歷史:古希臘人和猶太人、埃及人已經知道使用藥栓避孕,荷蘭的瑪格麗特·桑格發明了現在的這種隔膜,美國的法庭曾經為此進行過很長時間的爭論。多蒂讀過這些了,但是她不想告訴這個有著深色皮膚、神情嚴肅的女人。她就像個女祭司巡查廟宇一樣,在她的儀器之間走來走去。大家在報紙上都讀到過,幾年前,在對生育控制診所的一次突擊檢查中,這個女醫生被警方逮捕,後來又被法院釋放了。能夠聽她談論這個話題是一種榮耀,就像觸摸先知的披肩。多蒂不由肅然起敬。
凱繼續轉述哈羅德的話:「如果兩人關係破裂了,子宮帽和灌洗器的處置也是個問題。男人該怎麼處理這些『衛生遺產』呢?又不能像情書和訂婚戒指那樣寄送回去。不過哈羅德說過,有些粗魯的男人也曾這樣做過。另外一方面,也不能放到垃圾箱里,等著垃圾工去打掃。放在壁爐里燒掉又會發出一種刺鼻的味道。留給另一個女人吧,按照我們中產階級的偏見來看,又不可想象。男https://read.99csw.com人們可以把它塞進紙袋裡,半夜裡扔到垃圾箱,或者扔進河裡。哈羅德有個朋友就這樣做過,但是被警察給攔住了。大概是他的動作太鬼鬼祟祟了。按哈羅德的說法,處理子宮帽和灌洗器這些犯罪證據完全就像是處理屍體。我對他說,你可以像偵探小說里的殺人犯做的那樣,送到中央火車站的行李包裹處,然後扔掉包裹單。」凱高興地笑了。但是多蒂卻渾身發抖。她明白,如果她和迪克之間真的出現這個問題,那可不是什麼好笑的事情。每當她想到將來,想到偷情帶來的後遺症,她幾乎就要放棄,然後轉身回家。凱的話是好意,但在她看來,卻好像是專門在毫不留情地嘲諷她、嚇唬她。
雖然有了這個協議,多蒂的心裏卻很輕鬆。三天後,她就跟凱·彼得森一起坐在了女醫生的辦公室里。事實勝於雄辯,不管迪克說什麼,事實是,是他讓凱陪她來這裏跟子宮帽結合,就像結婚一樣。多蒂剛做過頭髮,容光煥發的臉上帶著一個心滿意足的少婦才有的恬靜而自信的神情,就像媽媽和她的那些朋友一樣。多蒂的這份自信源於她剛學到的知識。她剛剛獨自一人去過生育控制中心,諮詢了一個醫生,並且拿到了一大堆宣傳單,上面介紹了各種各樣的避孕工具——止血栓、海綿、環管扣,蝶形子宮帽、如願骨和各種子宮環。那裡的醫生給多蒂推薦的新工具得到了全美醫學界的支持。它是由荷蘭的瑪格麗特·桑格發明的,如今首次批量引進美國,已經有美國廠商開始生產。它的保護性強,不適感小。在醫生的指導下,任何婦女都可以使用。

關鍵是,凱繼續說道,如果男人對女人不認真,那麼沒有一個正常單身男子會讓一個女孩自己去找醫生試子宮帽。當然對那些跟父母或者其他女孩住在一起的已婚婦女或者好姑娘們來說,困難就來了。有些住在自家房子里的女人,像離婚婦女、未婚女秘書,或者辦公室的文員,乾脆就把灌洗器掛在衛生間的門后,任由那些進來小便的人觀看。哈羅德有個朋友,是個資深舞台監督,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先去那個女孩的衛生間里看看,如果灌洗器在門后掛著,那他十有八九能一舉成功。
「你去買個子宮帽。」迪剋死死地把多蒂按在門上,趴在她的耳邊輕輕說道。這句話像個晴天霹靂,幾乎把多蒂擊倒。迷迷糊糊中,她以為他說的是「去買個野豬皮」,腦子裡像放映幻燈片一樣,浮現出了粗糙的類似於豬一樣的哺乳動物,就是她們在動物學課程上所研究的那種。她想起了凱那本書里的可怕描寫,上面說,瓦薩學院里,有個女孩曾經養過一隻山羊。她是不是該知道這些有關老姑娘的笑話呢?眼淚湧上她的雙眼,她眨著眼睛,想把眼淚擠掉。顯然,迪克因為昨晚的事情開始討厭她了。凱說過,有些男人在屈服於慾望之後就會這樣做。這是羞愧帶來的精神代價。他們吃了一頓沉悶的早餐。壁櫥里有個烤架,他做了煎蛋和咖啡,麵包是昨天剩下的,沒有水果,也沒有果汁。都是他做的,他不讓她插手。吃飯的過程中,他幾乎沒有開口,只是把報紙的第一版遞給她,然後就坐在那裡端著咖啡,讀起了體育新聞和分類廣告。她把手裡的報紙遞給他,但是他不耐煩地推開了。然而,直到此刻,她還一直在對自己說,他也許只不過是早上起來心情不好。母親說過,爸爸有時候早上也這樣。不過她明白,沒必要再欺騙自己,她已經失去了他。他穿著睡衣,頭髮凌亂,臉上帶著殘酷尖刻的嘲笑。這讓她想起了一個人——哈姆雷特,他在推開歐菲莉亞時,說道:「你去修道院吧,我不愛你了。」但是她不能像歐菲莉亞那樣說「我受騙了」。(她們一直認為,這是全劇中最令人感傷的時刻。)因為迪克並沒有欺騙她,是她欺騙了自己。她盯著他,哽咽了,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迪克不耐煩地甩出一句:「一種女性避孕用具,是一個栓子。你去找個女醫生,問問你的朋友凱。」
明白了之後,她的心來了個後空翻,她用女性的直覺讚美著迪克。對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來說,這就是愛的語言。但是不能讓一個男人看出你曾經對他有過片刻的不信任。她低低地說道:「好的,迪克。」她用手緊緊抓著門鈕,讓眼睛溫柔地告訴他這是個多麼令人難忘而敬畏的時刻,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誓言。幸運的是,他永遠也不會想到她曾經想到過的野豬皮。她臉上的興奮表情讓他皺了皺眉。「你知道,我不愛你,波士頓姑娘。」他警告似的說道。「知道,迪克。」她無力地答道。「你必須答應你不會愛上我。」「我答應,迪克。」「我妻子說我是個畜生,但是在床上她仍然喜歡我。你必須接受這點,如果你需要,你也可以得到。」多蒂用虛弱但是堅定的語氣說道:「我需要,迪克。」迪克聳聳肩:「我不相信你,波士頓姑娘,但是我們可以試一試。」他的臉上露出一絲若有所思的微笑,「大多數女人都不把我的話當回事,所以她們就受到了傷害。在內心深處,她們想讓我愛上她們。但是我從不愛任何人。」多蒂用熱切的目光嘲笑似的看著他:「那麼貝蒂呢?」他抬起頭,看著照片:「你以為我愛她?」多蒂點點頭。他嚴肅地說道:「我得告訴你,我喜歡貝蒂超過任何女人。我到現在仍然保留著她的內褲,如果你把這也叫愛。」多蒂垂下眼睛,搖了搖頭。「但是我不願意為她改變自己的生活,所以她離開了我。我不怪她,如果我是貝蒂,我也會這樣做。貝蒂是個純粹的女人,喜歡錢、衣服、首飾,愛玩,愛換花樣,佔有慾強。」他用大拇指揉著自己硬朗的下巴線條,好像在解一個難解之謎。「我討厭佔有慾,很可笑,你也許認為,我這樣想是因為佔有意味著穩定,是嗎?」多蒂點點頭。「但是我喜歡穩定,矛盾就在這裏。」他顯得又緊張又激動,神經質地搓揉著兩手。在多蒂看來,他忽然露出了一些孩子氣,像個坐在救生船里的救生員,偶爾會回到母親的小屋,向母親請教未來的走向。但是當然,他命中注定就是這樣的人。他生長在馬布爾黑德,在消閑避暑的人群中長大,體魄像個游泳運動員。她甚至都能描繪出他的樣子:坐在救生船上,穿著紅色的救生衣,默默沉思。他生活在那些有閑者中間,但是又不屬於他們,這種矛盾的生活經歷肯定會給他留下終身的烙印。
多蒂的思緒也飛回到了昨晚。她很欣賞凱和哈羅德對家庭生活的計劃。凱九月份就開始在梅西百貨培訓了,哈羅德每天早晨都會做好早飯,然後擦抹打掃,再出去採買。等凱回家的時候,做飯需要的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周末,他們會計劃好一周的飯菜。最近,哈羅德正在教凱怎麼做飯。他的拿手菜是意大利麵條,這個誰都能學,還有海蛤肉末,他們昨晚剛吃過,味道好極了。另一個拿手菜是燉肉丸子和他媽媽教他的肉麵包。做這道菜需要一份牛肉、一份豬肉和一份小牛肉,再加上洋蔥片,澆上一罐番茄汁九*九*藏*書,然後放在爐火上烘烤。還有辣椒肉醬,要用罐裝芸豆、番茄汁、洋蔥和半磅牛肉餅,與米飯一起吃,香極了。這也是他媽媽教他的。凱不甘示弱。她大笑著說,她已經給媽媽寫信了,讓媽媽給她寄些菜譜過來。都是些好做的菜。雪莉蘑菇小牛腰,還有綠色女神。這道菜需要黃綠色的明膠、基圍蝦、蛋黃醬和雪梨。雪梨頭天晚上要先切好,放在模子里,等用的時候再倒出來,放在生菜盤裡。凱買了本新烹飪書,有一章全是燉菜和外國菜,比范尼法默烹飪書和波士頓烹飪學校教的要有意思多了。啊,他們這個周日,早餐計劃吃牛肉片或者腌牛肉,晚餐要吃砂鍋菜。哈羅德說,美國菜的缺點首先是缺乏想象力,其次是他們不願意用動物內臟和大蒜。他做所有的菜都放大蒜,做出來的味道很好。凱說,做菜關鍵要看調料。「你聽聽哈羅德是怎麼做牛肉片的。他要放芥末、辣醬油、乳酪粉,對嗎?還要放青椒和雞蛋,你永遠也想不到這就是我們在學校里吃的那種乳白色的牛肉片。」她的笑聲在小酒吧里回蕩著。如果多蒂想學,她可以學習《論壇報》上的食譜。「我喜歡《論壇報》,」凱說,「我以前喜歡《時代周刊》,哈羅德改變了我。」哈羅德說:「《論壇報》的排版比《時代周刊》要好。」
當凱和哈羅德聽多蒂講完她和迪克的事情后,兩人差點暈過去。多蒂到公寓里來看他們,帶了個喬治亞王朝時代的老式銀質打奶器作為給他們的結婚禮物,還帶了束白色的牡丹花。凱感覺很失望,她想,用這筆錢,她可以在詹森的丹麥商店裡買到更實用更現代的東西。凱很想知道多蒂這段時間在做什麼,等哈羅德進了廚房去做晚飯之後,多蒂低聲告訴凱,迪克已經成了她的情人。這樣的詞語出自多蒂之口,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凱決定等下要把這件事告訴哈羅德。看上去,這事昨晚剛發生在迪克的工作室里,而今天,多蒂就忙著去了生育控制中心,並拿到了這些宣傳冊。凱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是她的臉上肯定露出了震驚的神情。她想多蒂肯定瘋了。哈羅德說過,迪克看起來很有男子氣,但是他脾氣很怪、酗酒、憎恨女人,而且由於他那個上流社會的妻子和他離了婚,還有很強的自卑心理。他的動機很簡單。他是利用多蒂來報復社會對他的傷害。凱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單獨聽聽哈羅德的看法。可她還是要請多蒂跟他們一起吃飯。哈羅德正端著飲料走進來,聽到凱這麼說,感到很意外。凱知道,等會兒哈羅德去劇院上班后,多蒂一定會說出更多的事情。在廚房裡,她迅速跟哈羅德交換了一下想法,向他道歉。「我得問問她,」她貼著他的耳朵說,「發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我們有責任。迪克·布朗誘|奸了她。」
哈羅德也是這樣想的。在坐第五大道的公交車去往醫生辦公室的路上,凱對多蒂講了哈羅德告訴她的有關避孕方面的規矩。哈羅德說,這和其他的禮儀是一樣的,都是一種來自於社會關係的行為模式,必須從經濟學的角度去看待。任何一個有自尊心的男人都不會讓女人付錢去看醫生,或者購買子宮帽、潤滑劑和灌洗器。除非他打算和她長時間同居。對此,多蒂倒是很坦然。一個在外面尋歡作樂的男人認為買避孕套更簡單方便,儘管這會降低他自己的快|感。這樣,他就不會被女人纏上。下層社會的男人幾乎從不把避孕的責任推給女人。避孕這件事是中產階級的發明。一個工人或者是不在乎懷孕的危險,或者是不相信女人,所以不願意把這件事留給女人去做。
然而回到學校后,多蒂還真的打算把凱的建議告訴母親。那個要命的早晨,她回到學校,結果發現格洛斯特前一天夜裡打過一次電話,第二天上午九點又打過一次。自那以後,她就特別想媽媽。生平頭一次撒謊——說她那天晚上跟波莉住在波莉的姑媽家,這是她做過的最艱難的事情。她也不能告訴母親她去過生育控制中心了,這讓她的內心很愧疚。作為瓦薩女子學院的女權鬥士,露西·斯通的校友,母親肯定很樂意聽她的故事。由於對母親有所隱瞞,所以她對能給家裡帶去歡樂的任何小事都特別留意,心裏希望這能作為對家人的一種補償。媽媽聽了凱和哈羅德的菜單和家庭計劃后,肯定會高興的。甚至,她也許可以對媽媽說,凱去過生育控制中心的總部,現在是來這裏拿她的新用具。
哈羅德多次對她說過,在廣闊的美國社會中,她和她的姐妹們作為一個群體已經不再重要,只是在作為個體存在的基礎上還有些意義。坐在候診室里的這兩個女人就是例證。不過,凱老是記不得他的話。昨天晚上,劇院散場之後,他們三個去一家路邊的小餐館喝啤酒,哈羅德就對多蒂說過這一點。他說,歷史上,西班牙無敵艦隊的覆滅曾經是世界上的重大事件,它開創了資本主義的新時代,而從英國的針線街到美國華爾街的財權轉移,完全可以媲美於此。當羅斯福宣布放棄金本位的時候,他實際上是在宣布一個新的獨立的靈活多變的時代的到來。國家研究會和鷹派的上台就是一個新階層執掌權利的象徵。她們所屬的這個中上階層在政治上和經濟上都已經結束了。其中的優秀人物將會融合到新興的工人和技工階層中去,而他作為舞台監督,就是其中的一員。以劇院為例,在貝拉斯科時代,導演就是國王,但是如今導演要靠他人的協助,首先就是他的贊助人,第二,也是更重要的,要靠他的燈光組長,一個燈光組長可以成就一個劇目,也可以毀掉一個劇目,一切都取決於他操縱燈光的方式。每一個名導演的背後都有個天才攝影,同樣也有一個天才技|師。在廣播界,情況同樣如此。最重要的人是工程師,是那些在控制室里的人。如今的醫生要依靠技|師,依靠實驗室或者X光室的工人,他們才是決定診斷結果的人。想到機器大規模生產的未來,凱就覺得興奮不已。看到多蒂聽得入了迷,她感到很高興。多蒂肯定不知道,哈羅德還是個社會思想家,因為他以前的信中從沒有表現出這一點。哈羅德叉著腰,說:「作為個體,你們這些姑娘也有些東西可以傳承給新興的階層,就像舊歐洲仍然有東西可以傳承給美國一樣。」多蒂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凱聽到他這樣說,暗自鬆了口氣,她不想被歷史遺忘,但是又不太贊成人人平等的觀點,因為,她得承認,她喜歡高人一籌。哈羅德今天的心情和昨晚一樣好,他似乎認為,在新時代里,這樣的事情仍然有可能存在,不過和以前會有些不同。
哈羅德走後,凱和多蒂洗著餐盤。凱又問道:「他說讓你諮詢我?」心裏感到既不解又高興。她一直以為迪克不喜歡她。現在的事實是,雖然她知道子宮帽,但是她自己沒用過。她跟哈羅德用的一直都是避孕栓。才一個晚上,多蒂似乎就超過她了。承認這一點讓她有些尷尬。她嫉妒多蒂的勇敢,一個人就敢去生育控制中心。結婚前,她一個人絕對沒那個膽子。多蒂想問問凱,是迪克讓她去這樣做的,這九_九_藏_書是否是個好兆頭。凱不得不承認,表面上看,這應該是。這隻能表明迪剋期望跟她定期睡覺,如果你認為這是件好事。凱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情感歷程,感覺有點不滿。這讓她覺得多蒂在床上的表現也許比她要好。然而,她還是強迫自己告訴多蒂真相:如果迪克對此不夠熱心,那他就會採取避孕套或者體外射|精。她抖掉盤子上的水珠,斷言道:「他肯定喜歡你,倫弗魯,非常喜歡你。」
「事情辦完之後,你可以把東西拿過來,我給你保管。去過醫生那兒之後,給我打個電話。」一股酒氣拂過她的臉,她退後一步,轉過頭去。她一直希望多了解點迪克,但是,忽然之間,他奇怪的人生哲學讓她的心直沉到底。這個夏天她該怎麼辦?他似乎不明白,她得像往常那樣回格洛斯特。如果他們訂了婚,他就可以一起過來。但是當然,他們沒訂婚,而且永遠也不會訂婚。他就是這樣說的。讓她害怕的是,當他告訴她他要她時,她倒是有了另外一個想法:她怎麼會在這麼一個恐嚇她,而且照他自己的說法,還很壞的男人手裡失去貞操呢?一時間,多蒂感到很絕望,但是她受過的教育告訴她,懷疑自己對別人的看法是沒教養的表現。他的聲音很溫柔,好似知道她在想什麼:「我不能帶你出去,只能要求你過來。我的門永遠為你而開。我只能給你一張床,我不看戲看電影,不去俱樂部,也很少在飯店吃飯。」多蒂張大了嘴巴,但是迪克搖搖頭,「我不喜歡女人替我付賬,我畫畫的收入可以滿足我簡單的需求:我的車費、酒吧的賬單、幾個廉價的罐頭。」多蒂緊握著雙手,臉上帶著同情憐憫的神色。她忘了,他很窮。這就是他對她兇巴巴的原因。都是因為他的自尊心。「不必擔心,」他用肯定的語氣說道,「我有個姑媽在馬布爾黑德,時不時給我寄張支票。也許有一天,如果我夠長壽,我還會繼承她的遺產。但是我討厭財產。波士頓姑娘,原諒我按照世俗的觀點來看待你,我討厭佔有慾。我也從不操心這個世界的發展。」多蒂覺得該是自己勸勸他的時候了。她想迪克的姑媽也不會完全贊同他的觀點。「但是迪克,」她輕聲說道,「財產也有對錯,如果大家都像你這樣想,那麼人類就不會進步了。大家就還是生活在洞穴里。也不會發明輪子。人需要動機,也許不是為了錢……」迪克哈哈地笑了起來。「你是第五十個對我說這話的女人了,真感謝我們的普及教育,每次女人們見了迪克,都要談論輪子和槓桿,以前有個法國妓|女還對我說過支點呢。」多蒂趕緊說道:「再見,迪克,我不能耽誤你上班。」他搖著頭,裝腔作勢地責備她:「你也不記個電話號碼?」她遞給他一本藍皮小地址簿,他拿過一支粗大的繪圖鉛筆,用花體字寫下了他的姓名和女房東的電話號碼。他的字寫得很漂亮。「再見,波士頓姑娘,」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下巴,來回晃了晃,「記住,不要胡鬧,不許愛上我。」

哈羅德說,男人腦子裡都有這種不信任感,所以,甚至是中產階層的男人對於讓女人去買子宮帽這樣的事情也是小心翼翼。許多人勉強結婚,就是因為男人相信女人使用了避孕用具。除此之外,還有些和避孕工具有關的問題。和家人同住的未婚女孩還得找個地方存放這些工具,以免媽媽打掃的時候發現。這就意味著,男人,除非他結了婚,得替她保管,要麼放在柜子里,要麼放在衛生間里。對這些東西的保管權就表明了一種神聖的信任。如果保管人有修養,他就不會讓其他女人來他的公寓,以防止她們打開抽屜,搜尋藥盒,或者甚至感覺自己有權利使用另一個女人的灌洗器。
女醫生先問了多蒂幾個有關她以前做過的手術和疾病方面的問題,然後自然地問:「你有過性生活嗎,多蘿西?」多蒂抬起兩眼,疑惑地看著醫生。醫生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說:「那就好,這樣我們給你檢查就容易多了。」她表揚多蒂的語氣就好像多蒂還是個孩子。她的技巧使多蒂很驚訝,她滿眼好奇地坐在那兒,被醫生的人格給迷醉了。緊接著,醫生提出了一系列的問題,就好像是鉤子一樣,在不知不覺中就套取出了需要的信息。她沒有問是誰、為什麼,只是問,處|女膜是否完全破裂,流的血多不多,疼不疼,採用了什麼避孕方法,是否有二次性|交。她低聲說道,然後寫到一個單獨的本上。「我們需要知道,」她微笑著解釋,「病人在此前採取了什麼措施。這次性生活發生在什麼時候?」「三天前。」多蒂的臉紅了,心裏想,終於還是要觸及這段經歷了。「上次月經是什麼時候來的?」多蒂說了個日期,醫生看了看桌上的日曆。「很好,」她說,「現在請你去衛生間,排空小便,脫掉腹帶和內褲,襯裙不用脫,不過要解開胸罩。」
對一個已婚婦女來說,如果她對這種關係認真看待,情況也是一樣:她得再買一個子宮帽和灌洗器,放在情人家。當他受不住其他女人的誘惑,想要背叛她時,這東西可以起到約束的作用。如果一個女人讓男人保管這些東西,那這個男人就受到了限制。如果他要和另一個女人歡愛,他大概就只能去她那裡,或者去旅館,甚至在計程車上,只要是不牽涉這些東西的地方都行。同樣,一個已婚婦女把她的第二套子宮帽交給情人,就是在保證她對情人的忠誠。只有沒有教養的女人才會跟丈夫和情人用同一個子宮帽。情人保管子宮帽,就像是中世紀的騎士保管妻子貞操帶的鑰匙一樣,他會認為這樣一來她就忠誠於他。不過這種想法也會出錯。哈羅德聽說,有個愛冒險的女人在全城各處都存著子宮帽,就跟水手在每個港口都有妻子一樣。她丈夫是個舞台指導,很忙,只要每天檢查一遍她放子宮帽的小藥盒,看到他們夫妻用的子宮帽還在滑石粉里放著,就認為他的妻子品行端正。
「哈羅德在這方面很有研究,是嗎?」多蒂眨著眼睛,嚴肅地問道。凱也嚴肅地答道:「我說得不像哈羅德那麼清楚,你只要從財產價值這方面理解,就能明白整件事情,這就相當於拜物教。我告訴他,他應該給《君子》雜誌寫篇稿子,這本雜誌的文章很不錯,你看呢?」多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感覺哈羅德的說法令人很不舒服,太冷漠,太理智了。這和她在生育控制中心聽到的完全是不同的角度。
凱很少這麼高興,她向多蒂描繪著這些家庭藍圖,哈羅德在旁邊挑著眉頭聽著,時不時給她糾正點錯誤。這時,多蒂的一句話徹底把這氣氛給破壞了。她低聲問道,原來住在這些公寓里的那些窮人怎麼辦?他們去哪兒?凱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哈羅德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使得他的情緒立刻就低落下來。「為什麼呢?誰受益?」他說。他示意侍者再拿些啤酒。這提醒了凱,她想起明天上午十點他還要綵排呢。他繼續對多蒂說:「你的問題很簡單,但是又很深刻,窮人怎麼辦?」他的眼睛看著前方,好像在看著遠方的天空,「他們會去那片乾淨整潔的白色海https://read•99csw.com灘嗎?愛好公益的摩西先生修建的那個好玩的地方?不,他們不去,我的姑娘,他們沒有門票錢,也坐不起到那兒的汽車,結果,它成了住在牡蠣灣的那些人的特權,這些該死的奸商和強盜,現在把鼻子伸到公共利益上來了。」凱明白他心情很糟,於是就把話題引到了他最喜歡的烹飪上面。他們回到家裡上床睡覺的時候,已經是一點半了。哈羅德說話總是自我矛盾,轉來轉去,最後攻擊的卻是他最贊成的東西。坐在候診室里,她偷偷地審視著對面的病人,可以輕鬆地想起哈羅德說,她和多蒂就是生育控制的既得利益者,因為控制生育的本來目的是限制窮人的生育。她開始在精神上為自己辯護。她認為,生育控制是為那些懂得如何利用它和珍惜它的人——也就是受過教育的階層發明的手段。就像那些新修的公寓樓。如果允許那些沒受過什麼教育的窮人入住,那他們會馬上把它糟蹋掉。
「我願意過男人的生活。」他說,「酒吧、戶外、釣魚、打獵,我喜歡男人之間的交談,繞來繞去沒什麼目的,所以我喝酒,巴黎很適合我,有很多的畫家、記者、攝影師。我是個天生的流浪漢,兜里有幾塊錢我就很滿意了。作為畫家,我永遠跨不過第三壘,但是我可以畫,而且我做的是乾淨的工作——誠實的工作。不過我討厭改變,波士頓姑娘,我不願意改變自己。所以我在女人那裡栽了跟頭。女人們總希望事情會越來越好,如果沒變好,她們就認為是變壞了。她們認為,如果我跟她們睡覺時間長了,我就會更喜歡她們,如果我沒有更喜歡她們,那我就是在厭煩她們。但是這對我都一樣。如果我第一次就喜歡上了,那我以後還會喜歡。昨晚我就喜歡上你了,只要想來這裏,我還會繼續喜歡你,但是不要想著我會更喜歡你。」他最後這幾句話說得氣勢洶洶,帶著威脅的味道。他晃著腳上的拖鞋,嚴厲地看著她。多蒂用手指摸著睡袍上的帶子,低聲說道:「好,迪克。」
「倫弗魯小姐。」護士輕聲叫道。多蒂一下子站了起來。她用絕望的眼神盯著凱,好像是個住校女生被叫去校長的辦公室一樣。她緩緩地向醫生的診療室走去,雙腿抖得幾乎邁不開步。桌邊坐著個穿白大褂的女人,皮膚呈橄欖色,頭上留著黑色的髮髻,很漂亮,大約四十歲。她用明亮的大眼睛稍稍看了看多蒂,伸出細長的手指示意多蒂坐在椅子上,然後開始詢問病史,例行公事般的記下多蒂的回答。女醫生的身上有種催眠的效力,似乎在告訴多蒂不要害怕。女人做這一行就是可以使人安心。她的手上戴著一枚閃閃發亮的金結婚戒指,透著柔和恬靜的光亮,就像她本人一樣。

「自己安放肯定不是件容易事。」醫生同情地說。像她這樣有能力的醫生,給多蒂調試算不上什麼難事。「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呢。」醫生嘆口氣,輕點了一下頭,表示贊同,然後取出了隔膜。她示意多蒂從檯子上下來。護士甩著頭,像個老母雞似的說道:「我們的好多門診病人調試完子宮帽后並不使用,或者不是每一次都用。醫生,這些人才是需要限制生育的人,對嗎?至於我們的自費病人,我們會一直給予指導和幫助,倫弗魯小姐。」她得意地笑笑。醫生在水槽里洗了洗手,說:「現在我不需要你了,布萊默小姐。」護士走了出去,多蒂也想跟看出去。她感覺自己就像個傻子,長筒襪吊在腳踝上,胸罩也沒繫上。「稍等一下,多蘿西。」醫生說著轉過身來。在她明亮眼睛的注視下,多蒂站住了。她猶豫著,既然已經說了這麼多,她很想跟醫生說說迪克的事情。但是,多蒂同情地看了看醫生臉上細細的皺紋,她看起來有點累了,而且她還有其他病人。凱還在外面等著她。萬一醫生聽完她的話,竟然告訴她,她應該回到瓦薩,打起背包,坐今天六點的火車回家,再也不要見迪克,那可怎麼辦?那樣的話,子宮帽是白搭了,這所有的一切也將毫無意義。醫生若有所思地看著多蒂,和善地說道:「醫學通常可以幫助病人獲得最大程度的性滿足,多蘿西。來這裏找我的年輕女性有權從性生活中獲得滿足。」多蒂捏著下巴,渾身燥熱,一個醫生,尤其是結過婚的醫生,也許知道她最想問的這個問題的答案。她一直沒對凱說過:如果一個男人跟你做|愛,但是從不吻你,甚至在最激|情的時刻也不吻你,這意味著什麼?就多蒂所知,性學書籍里沒有提到過此事,也許科學家認為這事太平常,沒必要去寫,或者有些很自然的原因,就像她以前想的那樣,例如口腔異味。或者他也許發過什麼誓,就像有些人發誓在不完成某事之前不刮鬍子不洗澡一樣。但她就是忘不掉這事,每次無意中想起,她都會像現在這樣,全身發紅。內心深處她很擔心,迪克也許就是爸爸說過那種「變態」。現在就是探明真相的時候了,但是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該用什麼樣的術語來表達呢?「如果男人沒能溝通?」她垂著頭,不,就是凱也不會這樣說。「是否不正常……」她無助地盯著醫生那面無表情的臉,開口說道,「如果在性生活之前……」「什麼?」醫生鼓勵她。多蒂小心翼翼地咳了一聲:「很簡單,但是我好像說不出來。」醫生等了一下。「也許我可以幫助你,」她用凝重的語氣說道,「只要能給雙方帶來快|感,任何方法都完全正常、自然。做|愛的過程中,只要雙方喜歡,不管是用手還是用嘴,任何行為都是正確的做法。」多蒂全身直起雞皮疙瘩,她很清楚醫生的意思。驚恐中,她不由自主地想,是否這個已婚的女醫生也做過她說的這些事呢?她不禁心生退意。「謝謝你,醫生。」她柔聲打斷了這個話題。
「你運氣真好啊,凱。」多蒂親切地說道,「有這樣一個愛做飯又敢於實驗的丈夫,多數男人都不喜歡換口味。我爸爸除了周六做點黃豆,平時就不能聽到做飯這倆字。」她兩眼放光,真覺得凱很幸運。凱俯過身來,說:「你應該讓你們家的廚師試試做豆類罐頭的新方法。拿個耐熱玻璃做的盤子,放上番茄醬、芥末和辣醬油,多撒些紅糖,上面放上培根,然後放在爐子里烤。」多蒂說:「聽起來就好吃,可是爸爸絕不會贊成。」哈羅德點點頭,開始談論起保守的人們對罐裝食品的偏見。他說,以前人們擔心家裡做的罐裝食品有毒,因為很容易腐爛。現代化的機器生產過程早已經消除了細菌的危險,然而偏見仍然存在。真可惜。因為很多罐裝食品,例如蔬菜,都是在最好的時期收穫的,味道比家裡廚師做的好多了。凱問道:「你吃過奶油玉米嗎?」多蒂搖搖頭。「你應該跟你媽媽說說,就是整個的玉米粒,味道好極了,跟成根的玉米差不多,是哈羅德發明的這個方法。」她想了想又說,「你媽媽知道卷心萵苣嗎?這是個新品種,很脆,很筋道。你吃過後,絕對再也不想吃以前的波士頓生菜。人們都叫它是辛普森生菜。」多蒂嘆了口氣。她想,不知道凱意識到沒有,她剛剛宣判了波士頓生菜、波士頓烤豆和波士頓烹飪學校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