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第六章

海倫娜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她還清楚地記著,在新的現代藝術館里,她和諾琳曾就塞尚畫的蘋果靜物畫爭吵過。她扮了個鬼臉,表示承認:「是在庫辛吸煙室。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大一?」諾琳說道:「大二。你和凱還有一個人過來吃飯。萊基也在那裡。你們兩個在打橋牌。萊基抽著過濾嘴香煙,像往常那樣在玩單人紙牌。當時她是第一次跟我說話。」海倫娜說:「我們也是,諾琳,我記得那是我們第一次見你。」諾琳說:「那時我可難看了,凈重一百六十磅。渾身都是鯨魚肉。你們三個都想拿叉子戳我。」海倫娜的視線從咖啡杯上抬了起來,說道:「是『有神的蘋果』和『有意義的形式』之間的爭論。」她記不清諾琳當時躺在沙發上,正對吸煙室里的人們發表什麼有關塞尚的傷感言論。但是她記得她和凱崇拜的萊基忽然放下手中的紙牌,冷峻但清晰地說,塞尚的作品關鍵點就在於他對物體外形的準確安排。諾琳開始重申,「蘋果的神」才是最重要的。這時,凱放下手中的橋牌,以贊同的眼光掃視一下萊基,提出了「有意義的形」這個說法。大一上英語課時,凱切爾老師要求她們讀克萊夫·貝爾、克羅斯和托爾斯泰的《什麼是藝術?》等作品,那時她學到了這種說法。諾琳堅持道:「你們是在否定蘋果有神。」海倫娜放下橋牌,溫和地引用了艾略特的一句詩:「精神毀滅了,文字賦予它生命。」眾目睽睽之下,諾琳就哭了起來。萊基對軟弱的人從不同情,她稱諾琳是個「遲鈍的感傷主義者」。諾琳放棄爭論,抽泣著,步履沉重地出了吸煙室。萊基只說了一個字:「笨!」然後就又開始玩起了紙牌。橋牌散了。在回宿舍的路上,海倫娜說,對可憐的施密特拉布小姐來說,三對一有點太苛刻了。但是凱說,施密特拉布通常是站在多數一邊的。她問:「你說她會記得我們幫過她嗎?」她說的是萊基。海倫娜說:「我表示懷疑。」她在伊斯特雷克小姐旁邊坐了整整半個學期了,也沒有引起她的一絲注意。但是萊基還記得凱,那年春天,她們都加入了雛菊花環,她跟凱還談論起了克萊夫·貝爾和羅傑·佛萊。海倫娜想,也許可以說,正是由於和諾琳的這場爭論,才導致她們和萊基等幾人在南樓結盟。海倫娜一向不受社交中的勢力和激|情的影響,她一點也沒有像凱那樣感受到南樓姐妹社的魅力,但是她對結盟也沒有提出異議,儘管她的老師和父母都有點擔心。她們和諾琳都認為,對於像她這樣有真才實學的女孩來說,加入一個排外的團體是件危險的事情。戴維森太太在第一次見到這個團體的時候就評論說,她希望海倫娜不要成為一個「衣架」。
接下來是一陣令人壓抑的沉悶氣氛。狗又開始叫了。海倫娜想,在這場史詩般的辯論賽中,宙斯已經拿出了他的金天平。諾琳咳嗽了一聲,伸伸腰,打了個哈欠,說:「你是個早熟的孩子,但是在情感方面你還很幼稚。說真的,你想幫我,我很感激你。你根據自己的見解,告訴了我真相。你還給我提了幾個很好的建議。像在性和普特之間做出選擇。做事不要騎牆。你笑什麼?」「笑你的用詞。」諾琳狂笑一聲,然後皺起了眉頭。「我只是舉例來說明你這個方法的局限性。你關注形式,而我關注內容。你介意我告訴你,你的大多數建議都很淺顯嗎?」海倫娜挑釁似的說:「例如?」諾琳答道:「清理房間、買衛生紙、漂白水、新衣服。你注重的是資產階級的物質,單純的物質,我要的是麵包,而你給我的是石頭。我承認,衛生間里需要廁紙,普特今天早上就因為這把我罵了一頓。但是這不解決重要問題。窮人家裡就沒有廁紙。」海倫娜提醒道:「我想,你們的目標之一就是要讓他們有廁紙。」諾琳搖搖頭:「你在迴避我的觀點。你們只關注外在形式。沒有觸及根本問題。」海倫娜說:「蘋果的神。」諾琳說:「是的。」海倫娜慢吞吞地說:「在我看來,你們的主要問題倒是太過於無形。」她想,看來諾琳沒打算聽從她的建議,不過倒是可能把狗的名字改成羅孚。諾琳若有所思地答道:「不,這裡有潛在的精神上不適的因素。普特的陽痿癥狀只是普羅米修斯式孤獨的一種象徵。」
海倫娜說道:「哎呀!你認為照片里有凱嗎?」「讓我看看。」照片拍攝的是餐廳里的混亂場面,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翻倒在地,但是,戴維森太太說,照片太模糊了。她們沒看到凱,但是她們想她們認出了哈羅德,模模糊糊的,穿著晚禮服,一隻手舉著,一群服務員正向他衝去。在她母親找多蘿西·帕克的時候,海倫娜認出了諾琳。就在照片的中間,面對著鏡頭,似乎是穿著一件白色低胸緞子晚禮服,看那樣子好像是在包廂里看歌劇。她戴著副長手套,雙手緊握著。還有張小圖展示的是普特南在夜間法庭受審的場面。很難判斷是油墨的緣故還是他真的被打青了眼眶。他穿著燕尾服,但是很明顯,他的白色領帶不見了。
她起身走到角落裡的電話機旁,說道:「我要跟你爸爸通話,你先出去吧。」戴維森太太跟戴維的通話,即使是瑣碎小事,也總是禁止別人旁聽。過了一會兒,海倫娜被叫了回來。「你爸爸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他要今天的報紙,如果出了的話,還要昨天的《論壇報》和小報。你爸爸想看看是否紐約辦事處能幫哈羅德擺脫這次的麻煩。給他找個好律師。普特南是誰?我從沒聽哈羅德提起過這人。你爸爸也沒聽說過。」她的語氣中略帶火氣。海倫娜沒提醒她,她自己已經好幾個月沒見過哈羅德了。她耐心地說:「他是威廉姆斯學院的畢業生,和另一個男孩一起創辦了一個叫『共同事業』的組織,目的是為了給那些在勞工糾紛中『被遺忘的人們』募捐。他娶了我們班的諾琳·施密特拉布,就是那個戴手套、梳高髮髻的女孩。在學院里她就老領導遊行。」戴維森太太說:「沒錯,我知道了。我對你爸爸說了:『你記著我的話,你會發現這件事背後有個女人。』」海倫娜對她母親的精明感到驚訝。她謹慎地問道:「媽媽,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你們試過去看醫生嗎?」諾琳陰鬱地笑了一聲,說道:「看過兩個。普特不願意去,所以我就去了。第一個問我是否要孩子,我說不要,他差點把我踢出來。他說,我丈夫不需要性|交,我應該感到幸運。性對女人不是必需品。」海倫娜說:「天啊!」「就是這樣。」諾琳點點頭,「第二位是個非專業醫生,還有點現代思想。是普特的搭檔比爾·尼克姆送我過去的。這人很像個行為主義者。我對他解釋了普特的性經歷,他建議我買幾件黑色薄綢內衣和黑色長筒絲|襪,還有廉價香水。這樣普特就會把我跟妓|女聯繫起來。普特下午下班的時候,我就穿著這些衣服,想讓他把我和那些女人聯想到一起。」海倫娜說道:「可憐啊!結果呢?」「差點就成功了。我去百貨公司買了內衣和長筒襪。」她掀起汗衫,海倫娜瞥了一眼那帶蕾絲的綢子內衣。「後來我又想到了那塊北極熊地毯,它本來屬於我的祖母,她是個有錢的貴族。我母親把地毯保存在儲藏室里。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以便普特下班時會發現我在地毯上。」海倫娜發出像口哨一樣的聲音。諾琳憂鬱地說道:「普特還是射|精過早。後來,我們因為買內衣所花的錢吵了起來。在金錢方面,普特是個苦行者。所以他不願意去做精神分析,雖然就連尼克姆也認為他應該去。」海倫娜挑了挑眉毛,她想,還是不要問比爾·尼克姆怎麼會知道普特有這問題。她提了另外一個問題:「你們很窮嗎?諾琳?」諾琳搖搖頭:「普特有筆信託基金,我父親還會給我些錢,不過這錢我們都用在家庭支出上了。普特和比爾把他們的大部分收入都用在共同事業上了。」「共同事業?」海倫娜不解地問道。「那是他們機構的名稱,當然,他們拿工資,但是其他員工都是志願者。可他們的郵寄和印刷費用高得驚人。另外我們還得招待勞工、名人、富有的好心人和新聞媒體。我們這地方就是一個介於沙龍和咖啡館之間的場所。」海倫娜四下看了看,沒有說話。
諾琳無精打采地說:「你說得對。是的,肯定對。我必須得選擇。」但是她的聲音軟弱無力。海倫娜感覺,剛才在她列出那些項目的時候,有時候諾琳並沒有聽,或者只是機械地聽著,併發出同意的聲音。她想,這個話題雙方是不能再談了。她不禁感到惱怒和失望。她問自己,為什麼她會在乎諾琳是否留意自己的建議?除了凱的因素外,她承認,也不全是因為凱。她光想著給諾琳改善生活了。她腦子裡燃燒著這種傳教士般的熱情,她不想就此放棄。她堅定地說:「不管你做出什麼選擇,不要告訴別人。這是我給你的原則性建議。除了對律師外,不要對任何人說起你自己和普特南,甚至對醫生也不要再說。如果要找醫生,那也該是普特南,而不是你。只要你們還在一起,就不要對他提性。任何形式的性都不要談,包括動物、蔬菜或者礦物質。」「好。」諾琳說,她嘆了口氣,好像這很難。
海倫娜站起身來,她決定說出自己的想法。諾琳說『凱在上班』時那種滿不在乎的口氣讓她有點生氣。她沉穩地說:「諾琳,我不是個社會主義者,但如果我是,我會儘力做個好人。我認為,諾曼·托馬斯就是個好人。」諾琳插話道:「諾曼以前是個牧師,這對他是個大障礙。他對當代工人沒有吸引力。他們說他是個空想改良家。他幫助過普特,但是普特認https://read.99csw.com為他現在該跟他決裂了。華盛頓有個新的議員團體,都是勞工黨和進步人士,普特認為他可以跟這些人合作。他們離權力更近。今天下午他們有幾個人要過來喝下午茶,然後我們可能要去村裡的夜總會,其中有個人喜歡跳舞。普特和比爾,他對你說過嗎?要開辦一個報業集團,擺脫共產主義者們常用的資金募集方式。這些議員的背後有好多小城市的報紙,他們渴望能獲得有關勞動黨的未經篩選的真實消息,以及合作和利潤分配方面的最新動向。今天下午我也邀請了哈羅德和凱,因為哈羅德是范伯倫的支持者。」
在凱家裡聚會的第二天上午,海倫娜打算和父親一起吃早飯。他是前一天夜裡從克利夫蘭坐卧鋪來的。他們要為她母親去銀匠鋪里定做一件結婚周年紀念日的禮物。她和父親要在薩瓦伊廣場見面,她父親在那裡的旅館租了一間卧室和客廳,是預備他來紐約辦事時用的。旅館給了他特別的折扣。海倫娜自己通常是住在新維斯頓酒店裡的瓦薩俱樂部,她母親有時候也會跟她住在一起,因為她感覺這裏的氛圍很合適。戴維森太太內心有大學情結,對她來說,未能加入克利夫蘭的女大學生俱樂部是件令她耿耿於懷的事情。她的很多熟人都是這裏的活躍人物,而她自己只是這裏的熟客。在受邀就她感興趣的某一領域作演講時,她總是這樣開始:「我本人沒有上過大學。」有一次,在瓦薩俱樂部的休息室里,海倫娜看到她放下手中的最新一期《瓦薩女校友》雜誌,就是這樣跟俱樂部秘書講話的。她清喉嚨的聲音就是對別人的命令,而她的聽眾中恐怕只有海倫娜不太願意聽她的演講。戴維森太太穩重的聲音繼續說道:「我們打算在瓦薩俱樂部給海倫娜申請五年的會員資格,這樣她就可以有個地方可去,也算是個歇腳的地方。要有個屬於她的房間。」她母親的這些決定在涉及海倫娜時,就不是單單宣布而已,而是要眾人皆知。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海倫娜在瓦薩俱樂部總感到有點不自在,好像這裡是她母親的領地。然而,如戴維森太太所說,這裡是市中心,方便、經濟,她還可以在這裏的休息室跟朋友們會面,所以每次她來紐約,還是會住在這裏。
「不過,你不想讓凱發現,也不想讓普特發現。但是,我得說,你們必須承認,昨晚你們差點就被發現了。如果不是我,而是凱進去會怎麼樣?」諾琳陰著臉點點頭。她說:「正確。」然後她笑了:「前些天,我們也差點被人發現。」海倫娜挑起了眉毛。諾琳說:「你想聽嗎?有天下午,大約十天前,我們正在那裡歡愛。」她指了指沙發,「這時忽然有人邦邦地砸門,並大聲喊『裏面的開門』。」
「最後,」諾琳繼續用嘶啞的聲音說,「我不得不面對現實,我去了公共圖書館,諮詢處有個維也納女人很和善,她給我列出了一份有關陽痿的參考書目,好多是德文版。有不同的類型:器質性的和功能性的。普特屬於功能性的。他有戀母情結。他母親是個寡婦。有些男人根本不能勃起,有些只是在某種情況下無能。普特完全能夠勃起,但是只限於妓|女和墮落的女人。」她短促地笑了一聲。「但是圖書館里查不到這麼多情況。」海倫娜表示不解。她曾經聽母親說過,在大的公共圖書館里完全可以受到大學教育,但是會有些局限。諾琳說:「是的,只是總體性的了解。我讀了那些書後就能和普特談了。結果是,他所有的性經歷都是和匹茲菲爾德的妓|女和女工在一起。在小巷子或者門道里,她們只是掀開裙子,有時候,他剛把陰|莖插|進去就射|精了。他從沒跟好女人做過愛,也沒見過女人的裸體。我是個好女人,所以他沒法跟我做。他感覺這是和他母親亂|倫。這是弗洛伊德的觀點,行為主義者認為這是條件反射。但是他事先當然不知道這些。這對他是個很大的打擊。我刺|激他,但是無法滿足他。性|交時,他的陰|莖就是蔫頭耷腦。最近我都是在客廳里睡。」她頭朝著沙發點了點。「因為他害怕在睡夢中觸碰到好女人的身體。雖然我們都穿著睡衣。但他還是會失眠。現在,至少我可以光著身子睡覺了。」她直了直腰說道。
諾琳喃喃地說道:「哦。」海倫娜尖刻地說:「用別的方式來填充你的生活。去哥倫比亞註冊一個課程,或者寫寫你在煤礦的見聞。找份工作,即使做志願者也行。但是,諾琳,不要見哈羅德。即使是社交場合也不要。跟他斷絕聯繫。」她誠摯地提出了這個請求。然後,她用略微輕鬆的語氣說:「如果我處在你的位置,我會離婚。不過這得你自己決定。你和普特南。這事跟別人沒法討論。如果你要跟他在一起,我想你得決定過無性的生活。不要想著兩全。做出你自己的決定:性還是普特南?許多女人沒有性也能生活。看看我們學院的老師們。她們既不幹癟也不酸臭。」她加了一句,「而許多女人沒有普特南也可以生活。」
海倫娜抖了一下,聽著她這位老同學的談話,她腦子裡浮現出來這樣的場景:諾琳和哈羅德赤條條的,正在沙發上做「活塞運動」,聽到叫門聲,忽然滿臉震驚。這敲門是怎麼回事呢?看起來,哈羅德已經不想去知道了。他從諾琳現在坐的那把摺疊椅上抓起褲子,跑進了卧室。外面的砸門聲還在繼續。諾琳坐起身,用沙發巾裹住自己。她肯定是警察,紅色小隊,來搜查普特的文件。聽起來他們隨時會破門而入。他們肯定聽到了諾琳和哈羅德的小聲交談。哈羅德在卧室里小聲地說:「你去開門。」諾琳抓緊沙發巾,光著腳,把門開了一條縫。兩個穿便服的男人和一個女人沖了進來。「就是她!」這女人指著諾琳喊道。她中等年紀,戴著珠寶,穿著件皮草。「我丈夫在哪兒?」諾琳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兩個便服男人就衝進了卧室,發現哈羅德正在扣褲子門襟。他們大喊著:「他在這兒,夫人。衣服穿了一半,穿著汗衫,褲子還沒有扣好呢!」那女人也走了進來。她驚叫道:「這不是我丈夫!我從沒見過這個男人。他是誰?」她憤怒地轉向諾琳。
「我反對萊基說的那種空洞的形式主義。」諾琳說道,「那天晚上我回到房間,對著窗外嘔吐。對我來說,那是場決戰,不過我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大三的時候,我發現了社會主義。那天晚上,我知道了我信仰什麼東西,但是不會表達,而你們什麼也不信仰,但是知道如何表達。當然,這點上我也嫉妒你們。我給你看個東西。」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讓海倫娜跟著,打開一扇門,露出卧室。床的上方,懸挂著一幅塞尚的蘋果靜物圖的複製品。「嗯,嗯,這隻爭議之果啊!」海倫娜站在過道里,故作輕鬆地說道。她在北極熊地毯打結的毛上被一塊狗骨頭絆了一下,踝骨碰得隱隱作痛。她想不出來這幅蘋果畫能證明什麼。諾琳說:「這是普特從學院里拿回來的,他把這作為他信條的基礎。對他來說,這代表著簡化的世界。」海倫娜嗯了一聲,瞄了一眼卧室。這裏很明顯是普特南的地盤。有鋼製的文件櫃、威廉姆斯學院的三角旗、一個非洲人的面具,小桌上還放著一台打字機。她發現諾琳的家裡滿是些「有意義的形式」。每件東西似乎都在宣講著什麼,公告著什麼,斷言著什麼。從洗碗槽上的煉乳罐,到雙人床上的單人枕頭,諾琳和普特南周圍到處都是表示信念的物件。這跟凱的公寓完全不同。凱家裡的傢具只是企盼人們的羡慕和談論。但是在這裏,在這個雜亂的巢穴里,所有東西都在表達著各自的含義,雖然海倫娜還無法理解北極熊的內涵。
她本不想見諾琳。她的那些溫和、無害的諷刺對諾琳來說完全是浪費。諾琳根本無法理解那些諷刺和幽默的內涵,她只能聽懂那些顯而易見的內容,然後做出簡單的推測,就像剛才電話里那樣。正常情況下,海倫娜本來很樂意去看看諾琳的公寓,用凱的描述來說,她的家就像個「草圖」。但是此刻,她更希望在一個更為公開的地方和諾琳見面,比如,瓦薩俱樂部的休息室。她對諾琳可能會做出怎樣的解釋毫無興趣。就因為她無意中目睹了一件完全與己無關的事情,就要被拽去諾琳家裡。她認為這不公平。她父親就曾經遇到過這種事。有次他目擊了一起交通事故,結果被迫要去法庭。當那些該死的律師質問他時,他宣布他無話可說。
海倫娜問道:「那不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嗎?」諾琳說:「對哈羅德就不是,他是個很有原則的人,而我也喜歡普特。有時候,我有點嫉妒凱。我知道,雖然哈羅德不說,但是他有時候跟她睡覺。我告訴自己每次體驗都是唯一的。他跟她做的事不能改變他跟我做的事。反之亦然。我沒有從她那兒奪走任何東西。多數已婚男人如果有了情人,跟妻子在一起時的表現會更好。在其他社會中,這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她總結,哈羅德能成為饑渴的諾琳眼中男性力量的象徵,其原因如下:(1)姐妹社。諾琳一直嫉妒她們具有的「性別優越感」。(2)凱的中間人作用。四年級上沃什博恩老師的變態心理學時,諾琳就坐在凱的旁邊,發現她是個好人。(3)嫉妒凱「擁有兩個世界里最寶貴的東西」,也就是凱周末住在哈羅德那裡,失去了貞操,但卻沒有失去社會地位。而諾琳的情況正相反。(4)親近感。在和普特度蜜月回來的那天,諾琳在大街上遇到了凱,發現她們是鄰居,自那之後,兩對夫妻就開始在晚上打橋牌。(5)哈羅德比普特更擅長玩橋牌。因九_九_藏_書此在諾琳的心裏,哈羅德的形象就像個「勃起的陰|莖」,可望而不可即,就像南樓姐妹社。這些就是為什麼海倫娜會發現他們兩個在廚房裡親吻,為什麼這件事並不「意味著任何事情」。
海倫娜的臉白了。「讓我看看,媽媽!」她懇求道。隔著幾步她就伸出手去,好像要從她母親的手裡把這報紙和那可怕的消息搶走。哈羅德和諾琳肯定又在偷偷摟抱,沒想到被人給發現了。海倫娜擔心一會兒會遭到母親的盤問,臉上的雀斑顏色也變深了。她媽媽老是愛捉弄人,伸手攔住了她。「不用著急,海倫娜。」她慢慢地捲起報紙,說道。擔心的同時,海倫娜感到很奇怪,戴維森太太似乎並沒有多麼震驚。看起來,她的態度好像只是一種閑適的、適度的驚奇而已。戴維森太太說:「我來讀給你聽。」「就在這裏,第五頁,還有張照片。報紙上的照片太模糊了。」海倫娜探過頭去挨著母親灰色的頭髮,臉頰貼著戴維森太太的髮網,說:「我看不到你說的地方。」她的眼睛迅速掃過上面的標題,都是關於勞資糾紛的。她母親說:「在這裏,客人參加服務員的罷工,有兩人被捕。」海倫娜緊咬著嘴唇。她抑制住內心的驚訝,坐在一個凳子上,準備聽母親讀報紙。「海倫娜,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在紐約的一些大飯店裡有一些服務員在罷工。由於薩瓦伊廣場的事,我和你爸爸對此很感興趣。就在上周,你爸爸吃早餐時,侍者告訴他……」海倫娜打斷了她:「求你了媽媽,咱們聽聽哈羅德的事。」於是,戴維森太太用她那習慣性的強調和停頓開始讀報。
「不管怎麼樣,」諾琳說道,「你們這群人沒生氣。洛克伍德老師對我說的。但是上帝啊,我曾經很嫉妒你們。」諾琳的坦白讓海倫娜很尷尬,她問道:「為什麼呢?」「自信、老練的社交、相貌、對男人的吸引力、畢業舞會、球賽、聚會。我們都稱你們是『象牙塔組合』,遠離爭論。」海倫娜張了張嘴,又閉上了。這種觀點與事實相去甚遠,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辯解了。她自己長得就不漂亮,也從來沒有參加過學院的球賽或者舞會,只是不得不應付一下普瑞斯的哥哥。但是她不願跟諾琳辯解。不過,如果把她們這群人當作一個人的話,她就是諾琳說的那個富有、自信、漂亮的女孩。她嚴肅地說道:「你是說萊基。是她組織了我們這個團體。但是沒人像她那樣,我們都是她的附庸。菲斯科老師以前常說,我們都是借了她的光。」諾琳說道:「萊基沒有熱情,對人冷漠,就像是月亮。你還記得蘋果的事情嗎?」
戴維森太太拍了拍她的髮網:「我對你爸爸說,這件事讓我想起了以前為婦女爭取參政權的遊行。把自己拴在燈柱子上,還有個叫伊內茲什麼什麼的年輕姑娘,也是瓦薩的學生,在第五大道上騎著匹白馬,要投票權。穿著能迷死人。當時的報紙上都登過,你那時還是個嬰兒。他們的目的就是要被逮捕。你爸爸從來不讓我參与那些騙局。不過克利夫蘭有很多優秀的女性當時都是活動的積極分子,像康瑙希夫人和帕金夫人。」戴維森太太的這兩個朋友,一個嫁給了姓史密斯的男人,另一個嫁給了威爾斯利,在海倫娜的童年時代就頻頻出現在戴維森太太的談話里,對她來說早就耳熟能詳了。戴維森太太嘆了口氣:「但是這些女權主義者都被人利用了。」她的語氣輕快,好像是在控制自己內心的遺憾。她拿起《時報》重重地拍了一下,說:「先通知了媒體。我一看到這篇文章,就對自己說,肯定不是男人策劃的。」海倫娜問道:「但是為什麼呢?」她母親說道:「除非有女人要求他這麼做,否則沒有任何成年男人,不論他持有什麼政治觀點,會穿上燕尾服去參加什麼同情罷工,除非有個狡詐的女人挑唆他。為了讓她的照片上報紙。不要對我說哈羅德做這件事是為了普特南·布萊克的藍眼睛。不,這個女人可能已經把普特南·布萊克和哈羅德控制在自己的手心裏了。那高髮髻、長手套,也許她是有意穿成這樣的。她沒拿個鴕鳥毛扇子,我真覺得是奇迹了。」海倫娜哈哈大笑,拍了拍母親那豐腴的胳膊。戴維森太太明顯感覺自己思路清晰,她略帶點怒氣說道:「海倫娜,你也許認為她是在慈善舞會上迎賓,但是我打賭她這身行頭是專門為這次事情而買的,難不成她是從奶奶的箱子里翻出來的嗎?」海倫娜再次哈哈大笑,她不禁佩服起母親的推理能力。「一個夢想出名的女人。」戴維森太太最後敲了一下報紙說道,「她大學學的是什麼專業?」「英語,但她主要是跟著洛克伍德老師學習當代出版業。」海倫娜說道。戴維森太太以手擊額,點點頭說道:「噢,我可真是個預言家啊!」
「普特要求我記錄下每次買的兩分錢郵票。我生日時,他給了我一個小記事本,讓我寫下類似地鐵票這樣的花費,然後,晚上再轉到開支表裡。每天晚上睡覺前,我們都要記賬。這樣我們就可以知道我們的情況,如果某天花得多了,第二天就可以省著點。我的任務就是注意開支。普特眼神很好。今晚,我會少五分錢,就是我給你打電話用的那五分。他會要我一步一步地回憶,問我:『想想你下一步做什麼了?』直到找到這五分錢的下落為止。他要求一分都不能差。」稱讚之餘,諾琳微微嘆了口氣,這讓海倫娜不贊成地揚起了眉頭。十歲起,她就有了自己的銀行賬戶,父母要求她自己保管自己的支票存根。她打開錢包說:「我來付這五分錢吧。為什麼你不讓他給你點零用錢?」諾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謝謝,如果你不介意,給我一角吧。我忘了,剛才我是先給哈羅德打電話才找到了你的地址。」硬幣落在牌桌上,發出「噠」的一聲。兩人都沉默了,互相看著對方,聽著外面的狗吠聲。
「我不想破壞她的婚姻。」諾琳沉思著說。「那麼就不要!」海倫娜說,那語氣聽起來就像是她的父親。「忘了哈羅德吧!海里還有其他的魚。不要覺得因為你已經開始了某件事情,就必須完成不可。」她誠懇地沖諾琳笑了笑。她相信她能明白她的意思。
聽到這裏,海倫娜哈哈地笑了。她推測道:「是樓上的女秘書?」諾琳問道:「你怎麼猜到的?」海倫娜判斷得對。那兩個便服男人是私人偵探,專門負責婚姻問題的專家,他們走錯了門。那個女人的丈夫和「格蕾絲」一直在樓上等著他妻子和偵探來抓。這是一起「安排好的」離婚案件。諾琳繼續說道:「當然,按預定安排,他們不會真的歡愛,只是衣冠不整。他們會立刻打開門,讓偵探悄悄地進來。否則約翰會大肆宣揚。他總是對瑪格麗特說,他們是在開一家『髒亂的』妓院。」海倫娜問道:「約翰是那個男房東?」諾琳點點頭:「事實上,他說話沒多大分量,因為瑪格麗特抓住過他和以前的一個房客私通,把她趕走了。但他還是生格蕾絲的悶氣,跟往常一樣,都是利益驅動。他把這房子當作陳列室給他的裝潢客戶看,他擔心房子的地址會上報紙上的離婚案。這次都是因為偵探太笨。他們被明確告知要搜查頂樓的房間,結果來了一樓。在門外,他們聽到我們在裏面。他們想那個丈夫食言了,肯定是在辦好事。所以,他們也沒有向律師請教,就直接闖了進來。看到我裹著沙發巾,那女人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她以為她丈夫肯定藏起來了。有人告訴她說要找一個金髮女孩,所以她很自然地認定我就是格蕾絲。她可能以為她丈夫決定要名副其實呢。」她大聲笑了起來。
海倫娜皺了皺眉。她似乎想到了相反的一面,如果你接受了諾琳的這一串理由,那這件事就意味著很多事情。如果哈羅德被當成了男性的象徵,而不是凱的丈夫,那麼單從他對諾琳有吸引力的方面來說,他們的親吻就是「有意味的」。她真的很感嘆邏輯的力量,這還是可憐的凱親自教會她的。
戴維森太太放下報紙,敏銳地指出:「海倫娜,這張大照片表明,整個事件都是有人策劃的。」海倫娜不耐煩地說:「當然,媽媽,是有人策劃的。給服務員們打抱不平才是關鍵。」她母親說:「這都是事先謀划好的。他們肯定向報紙透露了消息,讓他們派個攝影記者過來。那個普特南說,『他們發現為他們服務的是非工會會員』,你注意這裏的前後矛盾。」「那只是形式,媽媽。也許是他的律師讓他這樣說的,否則他也許會被指控蓄意破壞治安或者別的什麼罪名。這不是要騙人。」戴維森太太說:「我要給你爸爸打個電話。他也許還不知道這件事。跟他在薩瓦伊廣場吃早餐時的侍者說的一樣。外部因素在操縱服務員。我擔心,哈羅德讓自己參与這種遊戲,也許會有大麻煩。你需要給凱打個電話嗎?」海倫娜搖搖頭。有母親在身邊,她不想給凱打電話。她說:「現在不打,媽媽。她在上班。」戴維森太太說道:「那好吧,至少,他們沒把她的名字也登上報紙。彼得森是個常見名。而且我忽然在想《紐約時報》好像把這個名拼寫錯了。我只希望梅西百貨不要發現這件事。我可不願凱丟了工作。」
諾琳嗓音嘶啞,聲音好像是從濃霧中傳來的一樣。她像個發動機一樣不停地向海倫娜介紹著各種情況。大學畢業那年,醫生說她有神經質,她那生硬的、愛省略的說話方式就是那時養成的。那時,在領導遊行、出版校報和雜誌之餘,她會到校外喝可樂或者咖啡,同時和好朋友們一起用她們共有的低沉、嘶啞嗓音喊唱校歌:「這位是內莉,內心很保守;她是個酒鬼,徹尾又徹頭;大家都說,她常常喝醉;想要去天堂,卻走錯了路。」海倫娜那受過專業訓練的耳朵似乎聽到了那些合唱聲和敲擊杯子的伴奏聲。當時,飲酒已經合法化。她還記得凱時不時地會和那些粗俗漢子們一起唱歌。凱的聲音純正柔和,給他們的歌唱增色不少。她們還把煙灰放進咖啡里,想看看是否能提神。她們還發明了個遊戲,看誰點的東西最難吃:冰涼的加巧克力醬的炒雞蛋。大學里,諾琳的主要興趣是新聞業。她最喜歡的課程是洛克·伍德老師的當代新聞,最喜歡的書是《林肯·史蒂芬斯自傳》,最喜歡的藝術是攝影,最喜歡的畫家是喬治亞·歐姬芙。一直到畢業那年,她還是個很胖的姑娘。同學們送給她「瓦薩魔鬼」,這是一種海倫娜從未品嘗過的黑色軟糖。讓她徒步走到蘋果磨坊,去了后發現有麵包圈還有蘋果酒。海倫娜和朋友們還騎自行車去過銀天鵝,因為這個名字讓她們想到了情歌。她們還跟學校的教工一起在瓦薩酒館吃飯,點的總是同樣的東西:洋薊和蘑菇。但是如今,諾琳跟凱一樣都變瘦、變苗條了。她那棕黃色的眼睛習慣性地眯著,面容不整,漂亮的臉上似乎充血一般,泛出黑紅色,好像是思慮過多。她很少流露出自己的情感,好像她的情感由於操心的事太多而被消耗殆盡了。她的陳述粗略簡短,即使是涉及私人話題的,語氣也像是在討論時事問題。她的外表不禁使海倫娜想起了報紙上的一條舊謎語:渾身上下,有黑有紅還有白。她說話時心不在焉,似乎是在按照背誦好的台詞主持一個說明會。九九藏書
「你忠實于凱,我知道這一點。」她們走進公寓時,諾琳沒有回頭,就說了這一句。這時,一陣狗叫聲打斷了她的話。她搖了搖頭說道:「樓上有隻發|情的母狗。我們把尼采拴了起來,以防它們雜交會串了種。」她的笑聲短促,很像狗吠聲。海倫娜知道,這種哀傷的笑聲,表明她的注意力又轉移到了她自己說過的某句話上。諾琳像個粗魯的獸醫一樣繼續敘述著樓上這條狗的交配史,其中間雜著狗主人的性生活史。結婚後,諾琳的語言變得粗俗了。海倫娜聽不明白究竟是樓上的母狗還是主人的妻子需要做輸卵管手術。「兩個都需要。」諾琳簡短地說,「瑪格麗特的輸卵管堵塞了,所以她懷不了孕。她要去做手術通開,用吹氣法。麗莎的輸卵管要結紮了。他們不想給她切除卵巢。這樣的話,她還可以享受性的快樂。喝點咖啡吧。」
諾琳猶豫了。她懶散地拿起捲髮器。「沒那麼簡單。」她突然說道,「哈羅德和我做情人已經好長時間了。」海倫娜咬緊了嘴唇。這就是實情了。她一直害怕聽到這樣的話。她做了個鬼臉。「情人」這個簡單的字眼對她產生了未曾預料的巨大衝擊。
海倫娜的綠眼睛在屋子裡滴溜溜地轉了一圈:「我會把這屋子刷成另外一種顏色。」諾琳臉上現出懷疑的神色,問:「這就是你說的基本東西?」「當然,你不想讓人以為你是法西斯吧?」她狡黠地看了看諾琳,說道。諾琳說:「天啊,你說得太對了。我想我是對這些東西太熟悉了,我從來沒往這方面想。你太細心了。好,接著說。」海倫娜溫和地說道:「我會把那個北極熊清理出去。它只會吸土,而且似乎也早過了使用期。」諾琳表示同意。「我想普特對它也過敏。接下來?」「我會從圖書館借些真正的書。」「你指什麼書?」諾琳謹慎地看了一下書架,問道。「文學書籍。」海倫娜說,「簡·奧斯汀、喬治·艾略特、福樓拜、日本的紫夫人、狄更斯、莎士比亞、索福克里斯、阿里斯托芬、斯威夫特。」諾琳皺皺眉頭說:「但是這些不是關於生殖方面的書籍。」海倫娜說:「比那更好。」兩人停頓了下來。諾琳問:「就這些了嗎?」海倫娜搖搖頭。她的眼睛遇到了諾琳的眼睛。「我不會再去見哈羅德。」她說。
「我不是第一個,」諾琳放下吱吱作響的捲髮器,忽然說道,「哈羅德告訴了我一些事情,可他沒告訴凱。去年秋天,他曾經跟一個他遇到的女孩有過長時間的曖昧關係。她想跟他結婚。她有個富有的丈夫,在康涅狄格州有套房子。現在哈羅德和凱有時候還會去那裡度周末。但是哈羅德不願再跟她睡覺了,就算她求他也不行。他害怕混亂的關係。他和我上床之前,我們兩個都同意,不能影響各自的婚姻。」
一周后,戴維森太太從正看著的《紐約時報》上抬起頭來。她正坐在早餐室一角的壁爐旁邊。每次郵遞員來后,她都要在這裏讀報紙。《紐約時報》來晚了,但是戴維森太太不在乎這一點,因為她只是想查找些背景資料。房間里裝飾著白色、藍色、紫色的棉布,還有英式傢具。那小格子拱形窗曾經讓海倫娜想象瓦爾特·羅利爵士正在裏面寫詩。有張漂亮的安妮女王風格的寫字檯,有隱秘的抽屜,上面放著信函架,戴維森太太經常在這裏回複信件。桌上的盒子里放著各種面額的郵票,像是五顏六色的珠寶。屋子裡還有張詹姆士一世時期的堅固的桌子,上面堆著當月的各種雜誌,像在學校的圖書館里一樣。寫字檯上方的牆上,掛著屬於戴維森太太的褪色的諸神畫像,這都是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作品。她的祖先是個牧師,當年去了加拿大,留下了這座莊園。壁爐的四周裝飾著藍白色的斜紋磚,戴維森太太膝上放著一把拆信刀,坐在安樂椅中掃視著報紙。她洪亮的嗓音像一把霧角,喊道:「海倫娜!」海倫娜來到過道里,「哈羅德被逮捕了!」海倫娜喊道:「天啊!」「好像是因為與私人偵探鬥毆。」她母親用拆信刀輕輕敲著報紙繼續說道,「他和一個叫普特南·布萊克的男人。你知道這人是誰嗎?」
諾琳給海倫娜倒了杯咖啡,加了些糖和煉乳,說:「在大學里,你從來沒喜歡過我,你們那群人都是這樣。」她陷在海倫娜對面的橋牌椅里,深吸了一口煙。海倫娜了解諾琳,她知道這是她的開頭語,所以她沒有反駁。事實上,她根本不在乎諾琳,現在也是。自從剛才聽到記賬的事,她對這個大個子邋遢姑娘就產生了一種同情,她不禁想到了困在這個獸籠般的公寓里的母獅子、拴在花園裡的那條母狗,和地毯上那隻無精打採的北極熊。大學期間,她和諾琳曾經共同為文學雜誌工作,彼此都很友善。諾琳繼續說道:「你們那些人都是美學家,而我們是政治家。我們之間有隔閡。」海倫娜覺得這種說法很好笑,但是她的修養不允許她笑出聲來。她假裝微微蹙了一下眉,用瓦薩老師們那種常用的風格說道:「諾琳,你這個說法是不是有點片面?你是說波奇是個美學家呢?還是說多蒂,或者普瑞斯?」本來她想加上凱,但是她今天上午不想跟諾琳提到凱的名字。諾琳回答道:「她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萊基、麗比和凱。」諾琳在誰重要誰不重要這方面一直是個專家。「你們是桑迪森派,我們是洛克伍德派,你們是摩根派,我們是馬克思派。」諾琳陰鬱地說道。「哦,呸!」海倫娜幾乎生氣了,她大喊道,「誰是摩根派了?」她冷靜的性格中,唯一的熱情就是對真理的渴望。「在大學里,大家都投了羅斯福的票。波奇除外,她忘了投票的事情。」諾琳說道:「那麼是少了個投胡佛票的人了。」海倫娜嘻嘻一笑:「錯!她支持諾曼·托馬斯。因為他養狗。」諾琳點點頭:「可卡犬。多漂亮的理由啊!」海倫娜想事情確實如此。她輕輕打了個哈欠,瞥了一眼手錶。這種說法在瓦薩曾經風行一時,讓她煩得很。
諾琳繼續解釋道,普特整天不在家,凱也整天上班不在家。「哈羅德需要凱來養活,這對他是個打擊。他得維護自己男性的尊嚴。昨晚燒劇本時你也看到了。那就是他討好她的一種祭祀儀式。他是在用他的種子、用他心靈的果實來祭奠……」聽到這些話,海倫娜那小丑般的自我再次佔了上風。「哦,諾琳!」她抗議道,「說點實質的吧。」「實質?」諾琳皺著眉頭說,「那不是你大學里辦的文學雜誌的名字嗎?」海倫娜點頭同意。諾琳按了一下開關,打開了捲髮器。她看著海倫娜問道:「是什麼讓你討厭那些無法猜透的事情呢?」她一邊等著捲髮器加熱,一邊繼續講述。哈羅德整天獨自在家,於是下午就偶爾來諾琳家裡喝杯茶或者啤酒。有時候,他帶本書過來讀給諾琳。他最喜歡的詩人是羅賓遜·傑弗斯。海倫娜插了一句:「《雜色牡馬》。」諾琳點點頭:「你怎麼知道的?」海倫娜說:「我猜的。」她清楚地記得哈羅德給凱讀這首詩時那個難忘的周末。諾琳說道:「有一天,我對他談起了普特……」海倫娜乾巴巴地提醒諾琳:「你說得夠多了。」諾琳的臉紅了。她說道:「我的第一次婚外情在哈羅德之前,也是這樣開始的。是我在公共圖書館遇到的一個男人,這人是個中學老師,有妻子還有六個孩子。」她勉強笑了一下,「他對我讀的東西很好奇,我們常去布萊恩公園坐坐,我對他說了普特的事,他帶我去了一家旅館,拿去了我的貞節。但是他很怕他的妻子會發現。」海倫娜問道:「那哈羅德呢?」「在他勇敢的外表下,我想他也在害怕。結了婚的男人真可笑,他們都要把妻子和情人劃分開。」她開始捲髮。不一會兒,屋子裡的煙味、狗味、煙絲味和發酸的洗碗巾味之外又加上了頭髮燒焦的味道。看著諾琳,海倫娜覺得她有種明顯的動物般的活力和簡樸,這骯髒的房子好像是在刻意地表現這一特性。海倫娜想,跟她睡覺肯定就像是睡在腐爛的落葉上,表面鬆脆,就像她的嗓音,下面則是由於腐爛的化學過程而產生的溫暖和潮濕。她回想起諾琳曾經給貝克威思老師的《民間故事》寫過一篇眾人皆知的垃圾文章,關於喬治亞州的,名叫《大地母親》;她還寫過一些充滿色情的幽靈宗教類文章,最後遭到了《大學生學習》雜誌的拒絕;她寫過一篇混亂的地獄故事,理由是「思維混亂」,很受老師們青睞的一種說法。海倫娜在心裏偷偷地笑了。她覺得自己今天上午就可以寫一篇精彩的文章,就採用卡洛琳·斯泊津小姐的風格,內容關於諾琳這個如陰曹地府一般的公寓。這裡是個不折不扣的地下室,就像凱堅持說的一樣,黑得像礦井似的,裏面升騰著女主人未得到滿足的慾望,就像遇熱的生石灰,冒著濃濃的熱氣,海倫娜在心裏犀利地對自己說。接著她又好笑地想起了「樓上那條發|情的母狗」,那肯定成了一個「圖騰」或密友、女房東的輸卵管(是個根系統吧?)、後院里的那條瑟伯勒斯。「哦,地獄女王。」她自言自語地說,「你的母親在哪裡呢?」在後來的談話中,她發現諾琳的母親住在公園大道上,靠她父親的離婚贍養費生活,而她的父親再婚了。每隔一周的周三,諾琳會和她的母親在施拉夫特飯店吃飯。https://read.99csw•com
「如果這事兒一點也不重要,那你為什麼還要這麼細說呢?」海倫娜說。「為了讓你理解。」諾琳答道,「我們兩個都知道你很聰明,我們不想讓你覺得有必要告訴凱。」聽到「我們兩個」這個說法,海倫娜的心裏有了某種想法,但是她仍然漠然地抽著煙。他們怎麼會認為她會告訴凱呢?在她看來,只要事情到此為止,那個擁抱根本不值一提。畢竟諾琳也應該知道,那天哈羅德喝多了。
「諾琳,」海倫娜打斷她的話,「我說如果我是個社會主義者,我會儘力做個好人。」雖然她盡量保持緩慢的語速,但是她的聲音還是開始發抖,「你說你丈夫不能跟你睡覺,因為你是個好女人,我建議你跟他說明,告訴他你跟哈羅德的事情,還有那個有妻子還有六個孩子的中學老師。那應該能讓他的陰|莖勃起。讓他看看你們的公寓,看看你脖子上的圈。如果有男人跟你睡過覺,你會給他也留下圈。」諾琳漠然地盯著她。海倫娜大喘了口氣。自從小時候跟媽媽生過氣后,她從來都沒有這樣嚴厲地說過話。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說的,她的聲音中帶著點奇怪的滑音。她乾巴巴的喉嚨里,一群毫無關聯的句子就像是一群暴民在奪路而出。她忽然聽到自己在宣布命令:「去買些氨水,洗洗你的刷子和梳子。」她停下來喘了口氣,擔心自己給氣哭了,以前她跟母親就常常這樣。她快步走到法式窗戶前,看向外面的花園,心裏想著該怎麼道歉。諾琳在她身後說道:「你說得對,非常對。」她拿起小鏡子,仔細看著自己的脖子,「謝謝你告訴我這個真相。從沒有人這樣做過。」
聽到這些生硬的話語,海倫娜跳了起來。她穿著高跟鞋的雙腳慢慢轉過來,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諾琳會表示感謝。海倫娜不是個改良者,她反對母親嚴肅提出的改良論,也瞧不起那些想要改變他人以及被別人改變的想法。她不知道是什麼使得她如此生氣,是對凱的忠誠?是為了誠實?還是為了向諾琳表明,她不可能一直愚弄所有人?但是她有責任對諾琳提點建議。諾琳催促道:「繼續,多說點。告訴我怎麼才能改變我的生活。」海倫娜心裏嘆了口氣,隔著桌子坐在諾琳的對面,她想著和父親的約會,她寧願去看舊銀飾也不願意幫諾琳清理生活。但是她想如果勸她從打掃房間開始,至少那幾個議員,也許還有普特會感激她。
「嗯……」她躊躇著說,「我會先好好打掃一下房間。」諾琳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四周,「你的意思是擦地板?嗯,然後呢?」雖然海倫娜感覺很不自在,但還是積極地回應:「然後,我會買些衛生紙,衛生間一點紙也沒有,再買些漂白水清洗一下垃圾桶和馬桶。把洗碗巾煮一下,或者買塊新的。解開狗鏈子,帶它出去散散步。如果是我養它,我會改了它的名字。」「你不喜歡尼采?」海倫娜乾巴巴地說:「不喜歡,我會叫它羅孚這樣的名字。」諾琳輕輕一笑。「我懂了,」她感激地說,「天啊,海倫娜,你真了不起!接著說,我該給它洗個澡嗎?」海倫娜想了想說:「這種天氣還是不要了。也許會感冒。你自己倒是該洗個澡,洗洗你的頭髮。」「但是我剛卷好。」「那就明天洗吧。買點新衣服,讓普特付賬。如果他對賬單的事情大驚小怪,那就撕掉開支表。買點真正的食品,不是罐頭。漢堡、新鮮蔬菜和橘子就行。」諾琳點點頭,「好,但是現在對我說點更基本的東西。」
昨晚卡文頓·凱文迪什飯店罷工的服務員們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支持。在點著蠟燭、有樂隊伴奏的玫瑰餐廳里,普特南·布萊克先生帶領著一群同情罷工的客人也參与到了罷工中。除了被帶到五十一街東區警局的布萊克先生外,這些穿著晚禮服的客人中還有多蘿西·帕克、亞歷山大·沃爾卡特、羅伯特·本奇和其他文化界的名人。布萊克先生髮表了一篇演講,鼓動在座的客人表達對服務員的同情。他所屬的工會的會員們在飯店門外組成了糾察隊。飯店的營業被迫中斷四十五分鐘。飯店的助理經理佛蘭克·哈特指控布萊克先生有妨礙治安的行為,同時被指控的還有二十七歲的劇作家哈羅德·彼得森。兩人在夜間法庭出庭,在每人繳納了二十五美元的保釋金后獲釋。布萊克先生對記者說,他和彼得森先生計劃起訴哈特先生和他們雇傭的兩個偵探。他說,這兩個人毆打他們並企圖把他們拘禁在飯店的地下室。彼得森先生控告說,他們還使用了銅指套。布萊克先生說,他和他的同伴發現給他們服務的是非工會會員,於是他們就行使自己的權利,準備安靜地離開飯店。哈特先生則說,這群麻煩製造者們點了飲料和點心,但是不付賬就要離開。布萊克先生和彼得森先生否認了這一點。他們說,他們的夥伴們都分散坐在剛裝修過的豪華的玫瑰餐廳里,在參加罷工前都為他們消費的東西支付了「足夠的補償」。不過他們沒付小費。布萊克先生說,當時他和彼得森先生忽然受到了非會員侍者和偵探的攻擊,有可能其他客人沒有付賬就趁亂離開了餐廳。陪布萊克先生和彼得森先生一起到夜間法庭的有他們的妻子(穿著漂亮的晚禮服)和一群戴禮帽穿燕尾服的朋友。審判定於三月二十三日進行。據說,罷工者包括了很多瓦薩學院的姑娘。幾周前在阿爾岡琴飯店也發生了類似的罷工事件。領導者是海伍德·布朗和報紙專欄作家。那次的罷工中無人被捕。
那天早晨,海倫娜還在洗澡,電話響了。是諾琳,她是用藥店的付費電話打過來的。她電話里說普特南剛剛出去洗澡修面了,現在她要馬上跟海倫娜見面。諾琳想要的無非就是她保證不告訴別人,但是既然她電話里沒這樣說,海倫娜也不能說讓她不必擔心。結果,海倫娜取消了跟父親的約會,和善地同意了去諾琳家。這可讓戴維森先生很是不安,不知道有什麼事情會這麼急,竟然不能等到下午。海倫娜也沒有明確說明,她從沒對父母撒過謊。她也不太清楚,為什麼諾琳不能等到明天跟她出來喝茶、喝雞尾酒或者吃午飯時再談。但是在海倫娜用乾巴巴的聲音向諾琳提出這樣的建議時,電話另一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諾琳悶悶地說:「別介意,那就算了吧。我本該想到你不願意見我。」聽到這裏,海倫娜收回了剛才的建議,答應立刻去見她。
哈羅德很機智。他悄悄地從偵探那裡了解到了全部情況,然後好好地訓斥了他們一番。他告訴他們,他們是兩個在紐約警局受過訓練的笨蛋,因為敲詐勒索和頭腦愚蠢而被踢了出來。他料他們也不敢否認。他們應該是培訓過,知道沒有搜查證或者警察跟著,不可以進入民宅。他說,他可以因為私闖民宅而控告他們,這可是個重罪,能讓他們和那個女客戶都進監獄。海倫娜評論道:「那兩個偵探肯定能看出來,你們當時那種情況也威脅不了他們。」諾琳搖搖頭髮已經全部捲起來的頭說:「他們害怕得臉都白了。」她繼續說,更加隨意了,「幸好,那天下午除了頂樓的格蕾絲和跟她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整個房子都空著,否則,那砸門聲和喊叫聲會把所有人都招來。」海倫娜問道:「順便問一下,尼採在哪兒https://read.99csw.com呢?我想它也會來叫兩聲湊湊熱鬧吧。」「尼采那天跟房東和他的妻子去鄉下了。那天是林肯的生日,所以格蕾絲休息,如果約翰和瑪格麗特不舉辦晚宴,正常情況下,她應該晚上被搜查。」海倫娜說:「凱呢?」諾琳說:「凱在上班,商店可不慶祝林肯的生日。他們正要利用這個機會賺那些工薪族的錢呢。這是白領們瘋狂購物的好機會。你認為一個每周要工作四十八小時的速記員什麼時候才有機會給自己買條裙子呢?除非她不吃午飯。不過你可能從沒想過這樣的事情。」她盯著海倫娜,點燃了一根香煙,拿火柴的手在空中滯留了片刻,好像是要照亮海倫娜的頭腦。
海倫娜從椅子上拿起她的外套。諾琳說完剛才的話后陷入了冥想,她手拄著下巴,好像忘記了海倫娜的存在。她心不在焉地問道:「你非得走嗎?如果你再待會兒,我來給你做午飯。」海倫娜拒絕了:「我要去見我父親。」她穿上外套。諾琳說:「謝謝,多謝,如果你有空,今天下午來坐會兒吧。哈羅德和凱會過來,你可以再次看到他們。」她伸出一隻大手,手指甲很臟,帶有咬過的痕迹。她似乎想起了往事,看到海倫娜的眼睛,她的臉紅了。「你不明白,普特和我不能離開他們。有些場合,我還得見哈羅德。他和普特思想上有許多共同點。也許我對於他們兩個都沒有他們彼此之間那麼重要。哈羅德能從我們這裏獲得啟發。我告訴過你,我們這裡有個沙龍。這個月的《婦女》雜誌有關於我們的一篇文章:普特和諾琳·布萊克,他是威廉姆斯學院31屆學生,她是瓦薩33屆學生。為了美國年輕人的良心,他們住著空蕩蕩的房屋。還有照片。」她突然笑了起來,然後皺著眉,用手攏了一下頭髮。「你的分析里忽略了這個因素。我和普特的婚姻中最關鍵的因素。對別人而言,我們成了某種意義的象徵。有了這樣的事情,你就不再是個自由人。從你的角度,你無法理解這點。所以你過分看重性的作用。」諾琳低頭看著這個小個子訪客,語氣變得輕柔而睿智。她忽然焦急地問道:「你不會把我的話告訴別人吧?」海倫娜調整了一下她的輕便小帽,說道:「我不會,但是你會。」諾琳送她到了門口,說道:「你是個招人喜歡的人。」
當她回到客廳的時候,諾琳忽然談到了正題。「我想對我來說,哈羅德已經成了男性力量的象徵。」她若無其事地吐著煙圈,平淡地說道,但是在煙霧中,她的眼睛在仔細觀察著海倫娜,好像要看看她的反應。諾琳用她那快速的、乾巴巴的方式繼續說著,海倫娜點了支香煙,靜靜地坐著,腦子裡一邊判斷,一邊做著分類筆記,好像在開會或者聽講座。
海倫娜環視房間,牆壁被刷成了黑色,這樣耐臟。海倫娜本以為諾琳是覺得這樣實用。但是無疑,這黑色就像是面旗子和標語,就跟普特南的襯衫一樣。不過海倫娜不明白,因為她一直認為,黑色是牧師們和納粹黨喜歡的顏色。客廳的一部分兼做廚房,洗碗池裡堆滿了未洗的碗碟。上面有個長架子,放著乳酪杯、果凍杯、盤子和罐頭,主要是湯罐頭和煉乳。通往花園的法式門上罩著一層薄紗。牆邊有個用白磚砌成的火爐,火爐兩邊是用橘子箱做成的書架,用黑油布包著,除了馬克思的《資本論》、帕雷托的書、斯賓格勒的書、《震撼世界的十天》、《阿克瑟爾的城堡》和林肯·史蒂芬斯的作品外,就是幾本小冊子、雜誌和薄薄的詩集。房間里,不平整的床上鋪著一條仿天鵝絨的黑色床單,上面堆著做工粗糙的橙色油布軟墊,邊角處已經開了線。在黑白相間的漆布地板上鋪著一塊很髒的帶有北極熊的地毯。水槽下放著個狗食盤,裏面有些吃剩的食物。牆上掛著喬治亞·歐姬芙一幅畫的複製品、迭戈·里維拉和奧羅斯科的壁畫的局部複製品和斯蒂格里茨的紐約城貧民窟的照片。有兩盞鋼製的檯燈,燈罩是臨時用打字紙製作的。一張牌桌,四把搖搖晃晃的椅子。牌桌上放著一個烤箱,一個裝花生醬的罈子、一個電捲髮器,還有個小鏡子。很明顯,諾琳剛才正在捲髮,因為她的半邊頭髮已經高高地卷了起來,而另外半邊還松垂著。海倫娜覺得這房子的基調就像是一個半途中止的工程。他們兩人中,也許是諾琳的丈夫,曾經想要找個方法來整理房間。冰箱旁邊的記事板上放著老式的日曆,上面的日期有紅鉛筆畫的叉。日曆旁邊有張鉛筆畫的圖表,上面有數字,諾琳解釋說那是他們每周的開支。爐子旁邊的牆上釘著個釘子,上面是日用品的發票和其他票據。滴水板上有個牛奶瓶,裏面有半瓶硬幣,諾琳說這是寄信用的。
「比爾說,如果普特去找個妓|女,也許可以緩解我們婚姻中的緊張關係,或者舞|女也行,雖然她們可能有病,但是他可以學會使用避孕工具。你見過那些東西嗎?跟刷牙一樣簡單。普特提出離婚,但是我不願意。那是老一代的人做的事。他們離經叛道。我父母就離了婚。如果普特酗酒或者打我,那是另一回事。但是性不是婚姻的唯一內容。就說一般的夫妻吧。每周做|愛一次,在周六晚上,不算前戲,我們說也就是每周五分鐘。我算了比例,一萬零八十分鐘比五分鐘,不到0.5%,如果普特每周要跟個妓|女待五分鐘,這也就是他刮鬍子的時間,我有必要介意嗎?尤其是我知道這對他在感情上沒有任何意義。」諾琳拋出這些數字時,一絲驚慌的表情掠過海倫娜的臉。她努力想要打消身體里的便意。在歐洲旅行時,她就盡量克制住自己的擔心,勇敢地使用西班牙農民的戶外廁所,或者義大利餐館所提供的那種排水溝式的簡易廁所,但是一想到諾琳家的衛生間,她還是猶豫了。小便的需要、門外持續的狗吠聲和水槽里滴滴答答的水聲更加重了諾琳的計算帶來的那種不真實感。然而,當她最終忍不住提出使用衛生間的要求時,雖然她在馬桶上墊了紙,還是半天也尿不出來。看到那上翻的馬桶蓋,她就想到了普特的病。最後,她不得不用水盆里的水讓水泵啟動。
兩個女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諾琳又點了根香煙。她沉思片刻,說道:「普特得了陽痿。」海倫娜緩緩說道:「噢,諾琳,聽到這個我為你難過。」諾琳嘶啞著嗓子說:「這不是你的錯。」海倫娜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她能聞到普特的煙絲味道,沒有清空的煙灰缸里還放著他的煙斗。雖然她沒有性經驗,但她對男人可是很了解的。她腦子裡不禁想到普特褲子里的那個東西蒼白無力的形象,那可真是從「根」上死掉了。她替諾琳感到難過,為了解釋昨晚的事情,她把這事也抖出來了。她不想了解這個可憐男人的隱私。「我們六月份結的婚,幾個星期過去了,我還是個真正的處|女。認識普特之前,我從沒跟男人約會過。所以在賓夕法尼亞煤礦的旅館里,我也沒有發現這一點。特別是我母親,她那一代人都討厭性生活,她告訴過我,一個紳士絕不會在第一個晚上就和新娘性|交。我一度以為母親說得對。我們摟著脖子親吻,直到兩人都興奮起來,然後一切就終止了,他轉過身去,睡覺了。」海倫娜想換個話題,就問道:「你們到煤礦去幹什麼?」「普特有個案子,有個組織者被打,而且還被拘禁了。白天,我採訪那些女人們,了解背景材料,都是礦工的妻子。普特說這很有用。這樣的話,他的稿費就能支付我們的蜜月費用了。到了晚上,我們兩個都很累了。但是回了紐約,情況還是一樣。我們穿著睡袍擁抱,然後睡覺。」「那他為什麼要結婚?」諾琳說:「他也不知道。」
諾琳的家並不像她想的那樣在格林威治村很偏僻的地方。她的公寓離新維斯頓飯店不遠,街道很漂亮,距離列剋星敦大道的地鐵站一個街區。這裡有樹,私人房屋的窗台上放著花箱,就算比不上凱住的那個街區,至少也不差。這讓海倫娜很吃驚。她看到了諾琳,穿著一件舊滑雪衣、一件汗衫、一件男人的皮夾克,正坐在一棟黃色水泥房子的台階上,手搭涼棚,四處觀望。諾琳也看到了海倫娜,她穿著豹貓皮外套,戴著一頂羅賓漢式的帽子,上面的羽毛還在來回搖晃。諾琳揮著手招呼道:「普特剛走,進來吧。」她領著海倫娜穿過一個拱形的門洞,來到屋子的一層,中途經過一扇門,看來像是個辦公室。諾琳跟裏面一個看不見的人打了個招呼。她解釋道,這套房子原來屬於一家裝修公司,由於受大蕭條的影響,夫妻兩人只住了樓上兩層,把原來作陳列室的花園房間租給了諾琳和普特南。頂樓租給了華爾街上一家法律事務所的女秘書,這人同時還在離婚案中受雇做通訊員。「與人私通的女人。」諾琳短促地笑了一下,補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