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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門的另一邊,凱聽到了鑰匙轉動的聲音,知道是波莉鎖上了屋門。她不怪她,她甚至也不怪背信棄義的哈羅德。她知道,波莉一回到辦公室就會給他打電話。可是凱對他會不會接電話不抱希望。也許昨晚他就不在家,是在哪裡跟女人鬼混。她也不認為他會來醫院。她害怕了五年的時刻還是出現了:他離開了她。不像其他的丈夫們那樣,沒和她協商,沒請律師,也沒有分財產。她一直都知道,有一天,哈羅德會消失不見。從此再也沒有人會見到他。他會像個潛艇一樣,換個身份在中西部或者南美的某個地方浮出水面。從一開始他對她就是個謎,而他終將會像謎一樣銷聲匿跡,再也看不見。就像強盜把人捆起來塞進柜子里一樣,把她囚禁在精神病院,而他則在一旁偷笑。她想,最終她不得不宣布他已經死亡,而他對此也會竊笑不已。她將聽到他的笑聲像打鳴的公雞一般從四方傳來。
凱深嘆了一口氣,緊閉雙眼:「行了,我知道了,我得親耳聽到有人這樣告訴我才肯相信。」波莉撫摸著凱低垂的頭,低聲催促道:「告訴我,你是怎麼到這裏來的?」凱睜開了眼睛。「你相信我的話嗎?你一定要相信我。」波莉溫柔地說:「當然,我相信你。」她感到很震驚,心想肯定是出什麼錯了,醫院里有時候會出現這樣的錯誤。彼得森是個常見名,不過人們常會誤寫成「彼特森」,至少凱拿到的單子上就是這樣寫的。如果凱只是得了闌尾炎,而他們竟然把她送到了這裏,那可太可怕了。但是這樣的解釋說明不了凱臉上的烏青。凱沉悶地說:「是哈羅德乾的。他喝了酒就打我。什麼時候?好像很久了,但肯定是昨天上午的事,是的,是昨天上午。」「他早上就喝酒?」「他整晚都不在,早上七點回來的時候,我指責他和女人鬼混,我知道我這樣做很蠢,在他喝酒後指責他,我該等到他酒醒后再說的。」波莉忍不住想笑,凱的自我批評總能暴露出她的性格。「不過我想,我有點歇斯底里,我們邀請了幾個人來喝雞尾酒,做晚餐時,我需要根腌黃瓜來調味,就讓哈羅德出去買一根回來,結果他再也沒回來。我意識到自己的做法很笨,本來可以用印度小菜調味的,但是菜譜上說要用腌黃瓜。就這樣,他走了,直到早晨才回來。我本來該假裝睡覺,可是我看見他回來了,我起來指責他,說他肯定跟莉茲·郎韋爾在一起,你不認識她,是跟我們一起玩撲克的一個女人。她是布林莫爾學院29屆的學生,丈夫去華盛頓審案子了。可是哈羅德說,他厭倦了我骯髒的想法,於是就打了我,打得我眼冒金星。我真蠢,就還手打他,然後他就把我打倒在地,還踢我的肚子。波莉,我能怎麼辦?爬起來等著他第二天來道歉?我知道這才是正確的方法,但是我沒這份耐心。我跳起來衝進了廚房,他緊緊地跟著我。我挑了把麵包刀。我故意沒拿切肉刀,因為他剛磨過,我不想嚇得他太厲害,讓他清醒過來就足夠了。我揮著刀說:『別靠近我!』他打掉我手裡的刀,然後把我推到化妝間,鎖上了門。我等了一會兒,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想聽聽他在幹什麼。我聽到了他的鼾聲。他根本沒想到,時間不早,我得上班去了。我使勁敲門,後來用手捶門。然後我穿上衣服,接著捶。我又哭又喊,但是那邊房間里什麼聲音也沒有,甚至連鼾聲也停了。我想通過鑰匙孔看看,可鑰匙還在上面插著。他也許死了。」
十一點三十分,有人敲門。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精神科醫生過來跟她交談。他帶著一種責備似的語氣說:「我們一直盼望今天上午能見見彼得森太太。」以至於凱都覺得自己該向他道歉。在凱講述自己的事情時,他在一旁做著記錄。凱一口氣講完了,等著他給個結論,而他靜靜地坐著,手裡不停地翻閱著剛才的記錄。幾分鐘后,他忽然問道:「為什麼你這麼重視你的腰帶?夜班護士報告說,在她們向你要腰帶的時候,你特別不配合。我這裏的記錄顯示,你對維志理太太和白班護士也說過同樣的話。」「波莉對你說過這事?」凱驚呼道,感覺既受傷又困惑。「維志理太太想知道我們是否可以對你例外,把腰帶還給你。但是當然,維志理太太也知道,除非見了你丈夫,否則我們不能對你例外。」他有一點責怪似的看著凱,好像哈羅德沒來是她的過錯。凱說:「這不是我的錯……」他打斷道:「等一下,我發現在我們的交談中,你使用『我的錯』『他的錯』和類似詞的次數達到了三十七次,不知道你可否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凱感到一陣慌亂,「我不知道,她們對我說,看過精神科醫生后,我就可以去普通醫院。」他嚴厲地說:「任何權威人士都不會給你這樣的承諾,彼得森太太,我想這是你自己的幻覺吧!」凱的臉紅了,的確,波莉只說過有可能。
「終於,我聽到了門鈴響。兩個電梯工在門口問發生了什麼事。哈羅德起身,隔著門讓他們走開。但是他們可以聽到我在裏面哭喊。我就是停不下來。」「啊,可憐的凱。」「等等,」凱說,「你還沒聽後面的事情呢。電梯工走了,後來我知道的就是警察來了,哈羅德鎮靜地打開門。他一直和衣躺在床上,睡了一小會兒后他肯定醒了,不過還有酒氣。警察進來了,有兩個,問他出了什麼事。我嚇得停止了哭喊。但是我可以聽到外面哈羅德說,我們正在排演話劇中的一個場景。」
就在晚餐前,護士說哈羅德來了。凱立刻顫抖起來。護士說:「如果不願意,你可以不見他。」但是凱說她準備好了。她對自己說,不要哭泣,不要指責他,但是看到他后,她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去那兒了?」作為回答,他遞給她一個從戈德法布花店買的花盒,裏面是兩朵她最喜歡的山茶花。他說,他沒來看她,是因為他做了這樣的事,沒臉面對她。他整夜都在大街上徘徊,直到東河上曙光初現。一整個白天,他都在街上漫無目的地亂逛,心裏想著凱。
哈羅德說:「你今晚想留在這裏嗎?」她思量著。她不想傷害他的感情。「我們都認為你需要休息,你還記得嗎?」他鼓動她。「在你可憐的眼睛痊癒之前,你也不能去上班,而且你已經請了一周的病假。」「我知道。」「我查過了,你的藍十字保險可以支付精神病院的費用,如果我是你,我就在這裏住個一兩周。你可以每天跟精神科醫生談談,這些都包含在治療費用內。你學過心理學,這應該對你有好處。研究一下這裏的女人,對你以後做人事處的工作也有幫助。你還可以對自己有個了解。」凱說:「可是我想,醫生已經確認我沒有病。」一聽到哈羅德讓她留在醫院,她要留在這兒的想法立刻無影無蹤。她激動地說:「吉姆·維志理醫生說,讓我住到這裏就是犯罪。」「噢,求求你,凱,不要再責備我了。」哈羅德答道,「如果你不能原諒我,你說就好了,我走。」凱不言語了,她不希望趕他走。她謹慎地說:「那我留下來,不過,大家要明白,我跟那些人不一樣,我不是精神病人,如果大家都清楚,我不是真有必要這樣做,我也不介意跟精神病醫生談話,我的意思是,當然,大家都需要……但是,」她語無倫次地說著。哈羅德補充道:「不是每個人都有藍十字保險。」
凱坦白地說:「這樣說更有趣點。不過我想我現在不愛了。某種程度上,我恨他。」他說:「哦,這就好。當然,凱,我幾乎不認識他,但是既然你恨這個傢伙……」「為什麼我不離開他呢?」她沒有對任何人坦承此事的原因之一,就是害怕回答這個問題。但是也許一個精神科醫生可以幫她的忙。她悲哀地說:「我解釋不了。你認為我是受虐狂嗎?」他笑了:「不是,即使是霍珀,就是你見到的那個醫生,也因為你對丈夫的殘忍『針鋒相對』而感到印象深刻。」凱大聲問道:「那他是相信我了?」他同情地說道:「這對你很重要。你是不是有段時間經常撒謊呢?」凱點點頭:「太可怕了,不過只是為了給自己增加點信心,或者滿足某種需要。」「不過你從沒有做過對鄰居不利的偽證,是嗎?」「哦,沒有。」她說:「我已經改了,你問波莉,事實是……不妨也告訴你吧,哈羅德不是太誠實,我這樣做也是對他的一種反制措施。」他想了想,問:「九-九-藏-書你認為你們的婚姻美滿是一種虛幻,對嗎?」
凱的新房間仍然沒有電話,牆壁也還是以前的土黃色,但是比原來的那間要好多了。拿出自己的盥洗化妝用品,凱決定,只要確定自己神智正常,她也不介意住在這裏。下午四點,她要做個綜合檢查,明天上午,她要看婦科醫生。過來見她的新護士說,這些都是在病房裡做的。五點,凱要接受水療。病人白天的時間安排得很緊,但是晚上她們會打橋牌,一直到護士送來熱巧克力和阿華田為止。她們有個乒乓球桌,每周放兩次電影,這時男病人們也會到場。醫院里還有個美容院,偶爾還會有舞會。凱說,坦白地講,讓男病人來當舞伴,聽著挺嚇人。護士說,她也同意,不過女人們都很可愛,她都捨不得讓她們離開。
凱的公寓里無人接聽電話,波莉想這更好,哈羅德肯定在路上。然後,她給吉姆的實驗室打了個電話,簡單對他說了凱的事情。他答應早點過來,午飯前來看看凱。波莉說:「如果她到時候還在,那當然可以。」吉姆說:「她會在的。」波莉說:「你別這麼冷嘲熱諷。」病房裡,凱穿著一條棕色的裙子,正在整理她的包。這裙子的確需要一條腰帶。她問:「你聯繫到他了嗎?」波莉解釋說,他肯定在來醫院的路上。護士衝波莉眨眨眼,俏皮地說:「彼得森太太似乎不想讓我們在這兒。她想回家找她丈夫。」凱對波莉說:「她不想讓我收拾我的包,我一直對她說這是個錯誤。我本來是要住紐約醫院的。」護士微妙地笑了。凱不知道的是,病人最常見的幻象就是他們是被錯送到這裏的。護士說:「維志理太太,我得離開了。」她又轉向凱說:「維志理太太有自己的工作,你不要老讓她陪著你。」波莉幫著凱說話:「我再坐幾分鐘,她丈夫就要來接她出去了。」護士輕輕吸了吸鼻子說:「我知道了。」顯而易見,她認為波莉的做法完全錯誤,只會給病人增加些遙不可及的希望。
看到凱的手提箱,醫生皺了皺眉頭說:「你現在情緒很緊張,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這時候討論對你我都無益。你說你臉上的烏青是你丈夫打的,我沒辦法知道事情的真假。不管怎麼樣,我們這裏的設施比普通醫院的要好。除了眼睛,你的身體似乎沒什麼毛病,我們稍後會給你做檢查來確認。住院期間,你將會接受一次徹底的內科和口腔檢查。但是你的身體似乎很好。普通醫院是給身體有病的人準備的,不是休養所,也不是療養院,如果你感覺你不需要做精神治療,你可以回家或者去住旅館。」
凱抑制住自己想要信任他的慾望。她對自己說,清算的日子到了,不能被兩朵山茶花就給收買。她冷冷地說:「是你把我送交到這裏的,對嗎?」哈羅德沒有否認。「你怎麼能這麼做?怎麼能這麼做?」他呻|吟著說:「我錯了,我錯了。」他無法解釋究竟他為什麼這麼做,他說:「當時我累了,顯然出了什麼差錯。但是我們都到這裏了,而且天也晚了,如果我不簽字,又能帶你去哪裡呢?至少這裏還給你留著個房間呢!他們對我說,這隻是例行公事,鬼使神差,我竟然相信了他們的話。唉。」離開醫院后,他去了一家酒吧,後來就回了家,迷迷糊糊睡了幾個小時,但是他的良心喚醒了他,天還黑著,他就到了大街上。他走遍了全城,兩次經過了布魯克林大橋。站在北河的碼頭上,他想乾脆去當水手,永遠消失在巴拿馬或者澳大利亞算了。凱哭著說:「我知道。」後來,他去了布朗克斯動物園去看他的祖先——猿猴,然後又回到華爾街,這才見到了電報。他抬起右腳,讓凱看他鞋底上的洞。最後,他坐地鐵到了第五十九大街,去戈德法布花店買了花,然後才來了這裏。凱問:「你吃過飯了嗎?」他搖搖頭。「你去見過精神科醫生了嗎?」「見了,我可憐的姑娘,我都承認了,你隨時可以離開。都是我的錯。」他沉默了一會兒。「凱,醫生說,你拒絕交出你的結婚戒指。」他抬起她的手,輕輕地把自己的嘴唇壓到那枚金鑲銀的戒指上,「我想,這說明有一天你會原諒我,我沒說錯吧?」
吉姆說:「你看,如果哈羅德不合作,要把你弄出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果我還是這裏的醫生,那可以擺平。但是我現在不是了。當初我的離開就不受大家的贊成,他們非要從技術方面來看待這件事情。我想,他們擔心,如果放你出去,而你想殺哈羅德,那哈羅德會控告他們。」說完,他哈哈大笑,「他們就是這樣推理的。老傑森就愛大驚小怪,他們不知道,精神病院不是一個心情低落的女孩該待的地方。只有他們自己才愛這個地方。」他仔細看看凱,「如果不是你臉上的烏青,我就把你當訪客帶出去。」凱正吃著飯,聽到這話,不由驚訝地抬起了頭。她特別注重行動的合法性。她說:「波莉說你愛衝動。」他點點頭,說:「咱們想想看,你父親是個醫生,是嗎?」「是個整形外科醫生,但是也看普通門診。」「我給他打電話怎麼樣?他可以趕上今晚的火車。他們肯定可以把你託付給他。」波莉反對道:「但是路上要花三天時間,我可忍受不了。如果爸爸知道我是現在這個情況……」她的眼淚又落了下來,「如果爸爸知道我臉上的烏青和警察的事,那他會氣死的。他一直以為我們的婚姻很幸福,而且他還很崇拜哈羅德。」吉姆乾巴巴地說:「我想,那只是因為他離得遠。」
他急忙領著凱進了她的房間。他說:「這是犯罪,他們不能把你留在這裏。」他來遲了,因為他剛跟那個來看過凱的精神科醫生大吵了一番。「他說什麼?」「一句話,他無法承擔放你出去的責任。他想把責任推給哈羅德。可現在根本找不到他。」「你找過他了嗎?」「波莉整個上午都在找他,最後不得不給他發了個電報。如果他今天下午還不露面,我就到警察局去告他。」他的怒火讓凱既驚訝又高興,她已經忘了有人支持的感覺。她曾經得到過的最近一次支持還是從遠在家鄉的老父親那裡。
這是哈羅德第一次如此低聲下氣地向她道歉,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精神病院里被關一晚上幾乎也值了。「今晚?」她說,「今晚能離開嗎?」「如果你願意,而且還不太累。」凱猶豫了。她想起明天上午她還和婦科醫生有個預約呢。而且她也很好奇,想看看其他的病人。既然來了,某種程度上說,不住住就走,那也可惜了。她說:「真有意思,今天上午我看見一個緊張性精神病患者,吃午飯時就坐在我對面,她完全糊塗了,得像布娃娃一樣要人喂。還有個挨著我坐的漂亮女孩,看起來完全正常,可卻是被用束身衣送來的。她喜歡我。病人們還爭著要挨著我坐,好像我是學校里新來的女生。」哈羅德笑了:「你還做什麼了?」「我今天做了水療,還有醫學檢查。我跟波莉的丈夫談過了。」她感覺自己的臉紅了。「他想讓我逃跑。嗯,我還得告訴你我的代謝檢測……」
到死的那一天,她也無法知道他是否對她不忠。她怕是連這最後的滿足也得不到。他全部的目的就是剝奪她的一切,欺騙她的情感。她曾經想著用財產拴住他,但是他像個神秘人一樣溜走了。如果他離開了她,甚至不會帶走她送給他的打字機。那還是她在打折時給他買的聖誕禮物。他知道自己崇拜他,希望他成功,但是他好像故意使她失望。有時候,她感覺他好像是有意推遲他的成功,以消耗她的耐心。一旦她放棄了他,離開了他,他就會站在成功者的行列里嘲弄她。
波莉嚴肅地問:「他以前打過你嗎?」
凱立刻反擊道:「好,那我去住旅館。」他抬起一根手指說,「沒這麼快,我對你說實話吧,只有跟你丈夫談過後,我們才能放你出去。昨晚是他送交的你,如果聽了你的片面之詞就放你出去,那是我們的失職。畢竟,我們對你一無所知。而且按照你的說法,你的確拿刀威脅過你丈夫。」凱開口要反駁,但醫生打斷了她:「我不是說你是個危險人物,如果我們這樣想,那你現在該在暴力病房了。相信我,我們讓你在這兒是為了保護你。」「但是,哈羅德要是永遠不來那該怎麼辦?」醫生笑了:「這似乎不大可能。不要自尋煩惱,彼得森太太。不過我還是會回答你這個問題,在九九藏書這種情況下,如果有院長的批准,我們可以放你出去。」
但是半個小時過去了,哈羅德還是沒來。波莉必須得走了。護士過來說,她得馬上去主樓做血液分析。凱說:「你去吧,我沒事。我可以在這兒讀書。」波莉猶豫了:「我希望可以給你留些火柴……但是我不想給你惹麻煩……如果醫生來了……」她停住了,她想說「小心」,但是出口的卻是:「別擔心,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吉姆在午飯前一定會過來。」凱點點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她看著波莉整理她的儀器,說:「去吧,還等什麼呢?」波莉推著儀器出了門。走廊里空空蕩蕩,其他的病人肯定都在做早操,事實上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所有的門都半開著。這都是醫院的規定。但是波莉卻害怕這樣的做法。她的良心在拷問自己:「我是自己姐妹的看守嗎?」她拿出鑰匙,鎖上了凱的房門。
他站起身,看起來很沮喪。她能夠看出他是個敢說敢幹的人。他咬著牙說:「至少,我要讓你離開這一層。」他對她解釋說,醫院實行的是提升制。病人從一層樓畢業后就去下一層,越降越低。那些即將康復的病人,也就是很快要離開的病人,被稱為「明星病人」,他們都住在第四層。這裏更像是大學宿舍。窗戶上沒有鐵柵欄,病人的房間也不上鎖,可以戴腰帶和結婚戒指,還有固定的探視時間,可以自己控制自己房間的燈,唯一的規定就是不許在房間里吸煙,這點和大學很相似。在他給凱描述這些特權的過程中,凱的臉色漸漸亮了起來。「你真能讓我到四層去嗎?」「今天下午,假如那裡有床位。」「你的意思是說我可以跳過第五層?他們允許病人這樣做嗎?」「一般不會,不過你不屬於一般情況,是嗎?」凱高興地笑了。她說,自己在學校的時候就一直想著能跳級。
凱擦著眼淚,繼續說道:「我一直都是爸爸最寵愛的孩子。他特別信任我,就是因為我,他才信任哈羅德。」吉姆站在那兒,兩眼望著帶鐵柵欄的小窗子,頭也沒回地問:「你究竟覺得他有什麼可信之處?」「呃,他是個天才。我是說,如果你了解戲劇界……」她停了下來,「難道波莉不認為他是天才嗎?」她焦急地問。「她沒說。」吉姆答道。他轉過身,面向凱:「你知道嗎?凱,在一件事上,我懷疑你的神智有問題。」她低聲接道:「哈羅德。」他嘆了口氣:「我想你愛他。」
凱緩緩地把山茶花別在了自己的裙子上,她不斷提醒自己,我是自由的,隨時可以離開。留在這裡是我的選擇。我和別的病人不一樣,腦子一直都很清楚。但是在她向餐廳走去的時候,她的心裏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他們對自己使用了心理手段,這不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不自由,哈羅德也不難過,是精神科醫生指點過他,事情就是這樣。
果然,還不到半小時,護士就過來讓凱搬到了四層。不幸的是,其他病人都在病房裡午睡,無法看到她的離開。凱盡量不沾沾自喜。她滿是同情地想,剩下的那些病人也許要幾個月才能夠提升到四層,而她自己在一天之內就做到了。此刻漫步走過空曠的走廊,她不禁感到有點得意,只是一想到那個漂亮姑娘,她的心底又泛起一絲淡淡的悲哀。
哈羅德靜靜地聽著。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彼得森太太,晚飯五分鐘后就好了。」凱說:「我該怎麼辦?」一想到回家,她的心裏不禁有了一種模糊的失望感,就像客人過早離開聚會一樣。
就在這時,吉姆·維志理的腦袋出現在了餐廳門口。他說:「你好,凱。」他看了看幾張桌子旁邊正在吃飯的女人們,對著幾個他認識的人點點頭,看起來滿腔怒火。他對凱這張桌子上的護士說道:「把彼得森太太的午飯拿到她的房間里來。我要跟她談一談。」那個滿頭亂髮的女孩大喊道:「噢,不公平!」一個胖女人嬉笑著說:「維志理醫生是我的甜心。為什麼你不要我了?維志理醫生!」
波莉緊緊抓住她的手說:「這都是接待處的常規,得一直等到精神科醫生來看過病人才行。這是他們的預防措施。」「但是我昨晚看見那個醫生了。」「他不是主治醫生,可能只是個住院醫師,在值夜班。」「那他為什麼對我臉上的烏青這麼好奇?我真是無法理解。」「他們認為你那是自殘,你不回答他,他就認為你是在隱瞞真相。」「但是為什麼我要把自己打得滿臉烏青呢?」波莉說:「病人就會這樣做。有些病人會自己撞汽車,或者從樓梯上滾下來,有的會從路堤上跳下來。今天早上你吃過早飯,見到精神科醫生時,一定要告訴他實情。即使這樣,他也可能要得到哈羅德的確認。」凱說:「要哈羅德確認?他要說謊怎麼辦?不管怎麼樣,我不想見精神科醫生,我要出去。馬上。」波莉說:「你出不去。只有見了醫生才有可能。如果你把事情對他說清楚,他也許會放你出去。凱,我確定不了。你最好馬上讓人把哈羅德找來。做完這個檢測,我就給他打電話。我擔心,如果是他把你送交到這裏,那只有他才能把你接走,否則手續會很煩瑣。」凱喊道:「哈羅德送交的我?」波莉說:「肯定是他。除非是你自己送交自己。是你嗎?」凱肯定地說:「不是我。一定和他在辦公室填的那些表格有關。」兩個女孩瞪大了眼睛。凱緩緩地說道:「但是那就意味著他在離開我的時候,就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波莉沒有說話。「是嗎?波莉。」凱抬高了嗓音,催促她道,「我剛才對你說,哈羅德背叛了我,但是我發誓,我不是真這麼想,我想我們兩個都以為這隻是所普通醫院。」波莉滿懷希望地說:「也許是哈羅德不清楚他在做什麼。」凱搖搖頭:「不,不搞清楚內容,哈羅德從不會簽字。他一向以此為榮。在飯店裡吃飯時,他總是逼侍者告訴他每道菜都多少錢,然後自己把賬單加一下。租房子也是,他會讀合同中的每一個字。所以他肯定知道。」她低下頭,手拄著下巴,臉上慢慢失去了血色,黑色的眼睛愈發顯得凸起。一瞬間,她看起來憔悴而衰老。波莉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錶,命令道:「來,咱們先做新陳代謝檢測,然後再談。」
更糟糕的是,哈羅德和諾琳自己也相信凱是個精神病患者。他們把凱騙到這裏完全是好心。如果哈羅德認為自己的舉動動機高尚,那可憐的凱可真成了待宰的羔羊。一想起麵包刀,波莉就渾身戰慄。如果一個男人自己相信凱是危險人物,那他就可以輕鬆地說服一個精神科醫生。那樣證明自己的擔子就落在了病人的身上,可凱怎麼才能向人證明她自己腦子裡在想什麼呢?
吉姆看看手錶:「凱,你看,所有人都在吃午飯,我想試試把你帶出去。除了這層的醫護人員,沒人知道你是個病人。你跟我下樓到電梯間,如果遇到護士,我就把你交給她。如果遇不到,我們就溜走。電梯工都是我的朋友。不過,你得留下你的手提箱。過後波莉會給你拿回來。你的外套在哪兒?我給你拿著,等進了電梯再穿。」
顯而易見,她的許多已婚同學都對她們的丈夫很失望,羡慕像海倫娜這樣的未婚女孩。六月,全班同學要舉辦第六次聚會了,同學們中已經有了幾個離婚者。班裡那些落後的烏龜滿心渴望地討論著這些先行的兔子。大家認為她們至少「還做了點事情」。諾琳·布萊克去了里諾城外的一家農場,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施密特拉布·布萊克夫人,她的離婚使她一時成了風雲人物,名聲直追在波道夫當模特的康妮·斯托里、在伊麗莎白·雅頓當模特的麗麗·馬文、當首席信息官的比奇·巴尼斯和準備當牧師的巴布斯·普爾迪。在她們那一群中,只有麗比有所成就。曾經特別活躍的凱現在也偃旗息鼓了。去年有傳言說,她這個在班裡第一個結婚的姑娘也將會成為第一個離婚的女人。此舉創下了班裡的紀錄。但她還是在梅西百貨人事部初級辦事員的職位上拚命工作。哈羅德仍然在寫他的劇本,但還是沒有賣出去。時不時地他會找到一份舞台監督或者夏季劇場里導演的工作,在他們窘迫的時候,凱的家人就幫他們一把。大夥在「叉子聚會」上的觀點截然相反,最後也確定https://read•99csw.com不了究竟是凱拖了哈羅德的後腿,還是與之相反。最近沒人見過他們,只有多蒂今年冬天提到過。還有海倫娜,在父母來紐約的時候,她請他們去薩沃伊廣場吃過飯。多蒂說,他們兩人目前在跟一群玩撲克的人交往。他們都叫凱「彼得夫人」,叫哈羅德「彼得先生」。那裡的女人都比凱年齡大,操著低啞的嗓音,稱呼所有的男人「先生」,包括自己的丈夫。遊戲由莊家下注,想開就得出二十五美分。哈羅德是個真正的賭徒,但凱卻只是個生手,她拿牌的姿勢讓任何人都能把她的牌看得清清楚楚。海倫娜對波莉說,她媽媽可是個業餘診斷專家,她說凱已經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
「你認為他真的會來?」護士走後,凱問。波莉說:「當然!」她給自己和凱各點了一支香煙。凱看著表說:「如果他在你打電話的時候剛剛離開,那他該在十五分鐘後到達。」波莉說:「二十分鐘,從第一大街的汽車站到這裏要走五分鐘。」「也許他是坐計程車呢。」她們抽著煙。一向善辯的凱此刻緘口不言。波莉幾次想談點輕鬆的話題,但是凱都沒有接茬。兩人都想著哈羅德,希望他馬上就來。凱隨手拿起昨天的報紙,開始讀新聞。突然,她們聽到走廊的盡頭傳來尖叫,接著是人們跑動時鞋底和地板摩擦的聲音。凱說:「啊,我的天啊!」波莉說:「沒什麼,只不過有個病人有點『激動』。護士會照顧她的。」凱說:「她們會做什麼呢?」波莉說:「送到樓上去,暴力病房在上面七層和八層。當隔離病人表現出好轉的跡象時,她們才會讓她到這一層來,觀察她與其他新病人相處的情況。不過通常得把她帶走,可能現在就是這樣。」她們可以聽到扭打的聲音。「她們會使用束身衣嗎?」凱想知道。波莉說:「如果有必要的話。」她們聽著外面的聲音。離凱的病房不遠,又有個新的聲音開始像狗一樣嚎叫。更多的腳步聲傳來,波莉能聽出有醫生較為沉重的腳步聲,還有暴力病房裡成年男子的腳步。凱不由得挨近了波莉。她們聽到一個男子在下命令,接下來就安靜了。凱低聲問道:「樓上的病房牆壁上都有軟墊嗎?」波莉說:「是的,我想有,不過我從沒上去過。」她為凱感到憤怒,為什麼偏偏是今天上午出這樣的事情?看來吉姆是對的,他批評過醫院,說他們在接待層的管理混亂,殘酷無情,竟然把重病人和那些處於精神病邊緣的人放在一起,讓新來的那些輕度病人,其中有些甚至還是孩子,被她們的所見所聞嚇得戰戰兢兢。波莉可是看到了活生生的這樣一幕。凱嚇得渾身發抖。她說:「我記得在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因為上精神分析課去精神病院參觀,那時我從未想到……」她的眼中充滿了淚水,連話也沒能說完。「波莉,」她說,「如果他告訴他們我瘋了,那該怎麼辦?」

「病人很倔強,不肯配合。」在走廊里,當波莉用鑰匙開門的時候,護士警告她說。病床上的女人是凱,她滿眼烏青,裸|露的手臂上一片青腫,一看到穿著白大褂的波莉,她的眼淚「嘩」地就流了下來。波莉滿心同情地想,凱是在比較兩人的現狀,同時努力地回憶自己是否曾見過凱如此痛哭。波莉沒有問凱任何問題,她知道這隻會讓凱更加煩心,她拿來一塊毛巾,幫她清洗瘀腫的臉龐。凱的表現和護士說的完全相反,她絲毫沒有反抗。波莉在抽屜里找到了凱的手袋,從裏面拿出一把梳子,開始輕柔地梳理她的頭髮。她沒有給凱小鏡子,因為她不願意讓凱看到她自己臉上的烏青。不一會兒,凱停止了啜泣。她坐起身來,看著波莉拿來的大圓筒,好奇地問:「你要對我做什麼?」「我是來給你做個基礎的新陳代謝檢測,僅此而已。」波莉答道,「不疼。」凱不耐煩地說:「我知道。可是我還沒吃早飯呢!」這樣的抗議是凱的風格,波莉感到放心了。「這些測試是要空腹來做的。」「噢,天啊,你來了我真高興。你不知道她們對我多差勁,波莉。」昨天晚上,護士把她的腰帶拿走了。「沒有腰帶,我沒法穿裙子。」她們把她睡衣上的帶子也拿走了,並且還要拿走她的結婚戒指,但是她不讓。「我們撕扯了半天,都快趕上摔跤比賽了,後來護士長來了,說讓我這一晚上先拿著。這才算是給我拿回件東西。後來她們讓我張開嘴,看我嘴裏是否有活動齒橋,我告訴她們沒有,但她們還是要看。如果有,可能她們會把這也拽走。說真的,我當時真想咬她們一口。」說完,她豪爽地大笑起來。她瞥了一眼波莉,似乎在爭取她的同意,可波莉擔心這怕是發病的癥狀。凱很為自己跟護士們打的這一架而自豪,似乎她還是面對著系主任或者校長的學生代表。她不知道束身衣的意思嗎?好像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波莉忽然想到,凱只不過是感到尷尬而已。凱換了個口氣:「我猜想,她們以為我想自殺。她們不停地從門縫裡偷看我。她們怕我用腰帶把自己弔死嗎?我能拿我的結婚戒指幹什麼呢?」波莉的回答很直接:「吞了它。」她認為,如果是護士們來向凱解釋,那效果會更好一點。她笑著說:「這都是常規。誰的腰帶和戒指都要拿走,她們沒拿走你的結婚戒指,我感到很驚訝。這層的房間都有窺視孔。」凱說:「像監獄一樣。屠宰場,人們不都是這麼說嗎?」她的眼中又充滿了淚水。「哈羅德背叛了我,他把我扔在這兒就走了。他哄我說這是一所普通的醫院。」
她真的想過要離開他。去年,諾琳提出了一個可愛的計劃,說他們兩個應該搭便車去里諾生活一段時間。諾琳說,如果凱給了哈羅德自由,那就會解放他的創造力。這個主意讓凱動了心,在凱看來,這是一種光榮的犧牲。不過她堅持要坐火車前往。她沒有告訴哈羅德,擔心他真的會同意,那可就失去了她這樣做的意義。後來,有天晚上,當著客人的面,哈羅德笑著對她說:「我聽說,凱,你想休掉我。」她還是無法辨別他是否真的在意。他帶著種暗暗得意的神色,不管凱怎麼問,他也不說她想離婚有什麼可笑的地方。
「沒有,哦,打過,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從沒對人說起過。諾琳說,我應該去醫院好好休息幾天,像這樣子兩個人擠在這個小屋子裡,我根本無法休息。她說,如果我願意,可以跟她住在一起。但是我不想這樣做,她家裡太亂了,而且這好像證明我跟哈羅德分居了。她泡了茶,我們聊了半天。午飯的時候,哈羅德回來了,還買回來一些三明治。這讓我想到了腌黃瓜,於是就又哭了起來。哈羅德對諾琳說:『你看,她一看見我就掉眼淚。』我沒有解釋腌黃瓜的事,因為諾琳會認為我瘋了,僅僅因為個菜譜就打發他出去。她認為我這樣的做飯方式就是強迫症的表現。我們談了整整一個下午,最後他們說服我來醫院,這樣我就可以休息,讀書,聽收音機。等我休息好了,哈羅德和我就可以決定我們的婚姻該怎麼辦。最後,還是醫療保險解決了問題,諾琳剛一聽說我有藍十字醫療保險,就給她的醫生打電話,問他如果我住單間是不是也可以使用保險。醫生說,如果我付差價就可以。就這樣,我還沒明白過來,她就已經安排妥當,讓我去哈克尼斯醫院住院。我不想去哈克尼斯,紐約醫院更有吸引力一些,我特別喜歡普瑞斯當時住的房間,粗紗紡織的黃色窗帘,純白的牆壁,有濃重的現代氣息。哈羅德遷就了我,諾琳就又打電話問她的醫生,醫生說,他不在紐約醫院工作,但是可以讓另一個醫生幫我入院。我們就一邊玩三人橋牌一邊等待,後來他們打來電話說,他們有空房間。這時已經是深夜了。我收拾了個包,哈羅德就和我坐計程車來到了這裏。等我們到了大門口,他們就打電話,把我們送到了這座樓里。我們認為這肯定是座配樓。哈羅德帶我進來后就進了一間辦公室填表,我就在大廳里等待。一個護士過來拿走了我的包,說哈羅德可以走了,醫生馬上就過來。然後,我就被帶到了這個病房。
不過還有另外一種令人高興的可能性。假設哈羅德並不打算讓凱住進佩恩·惠特尼醫院,但是當他發現由於某種管理方面的錯誤,事情已然如此,於是他便簽署了送交文件,將這當成一個冷笑話。這很合九-九-藏-書乎哈羅德的脾氣。波莉點點頭。她能夠想象出他當時的樣子:由於一時衝動,他大筆一揮,簽了字,然後揚揚得意地斜著邪惡的眼睛,故意晃動自己的食指。但如果是這樣,那他今天上午就一定會來接凱出去。他也許已經來了,手拿鮮花,就在樓下等著,準備隆重地讓凱搬進那個有用粗紗針織的黃色窗帘的房間。
凱的目光與他的相遇。她問:「你怎麼知道?我想是這樣吧。也許這就是我為什麼無法放棄它的原因。如果我離婚了,大家都會知道我是個失敗者。你不明白,在鹽湖城,我是個傳奇。大家都說我是『去了東部並且被捧紅的姑娘』。」「捧紅?」「通過嫁給哈羅德,戲劇界,對爸爸、媽媽和我的同學們來說,聽起來太迷人了。你知道,我想當個導演,或者當個演員,但是我真的沒有那種才能,這就是我的悲劇。」
波莉需要時間思考。在凱往大圓筒里呼氣的時候,波莉注視著儀錶。房間里寂靜無聲。她很為凱擔心。一個殘酷的想法掠過她的腦中,由於某種個人原因,哈羅德想讓凱避開一段時間,因此他利用諾琳故意把凱放到了這裏。也可能哈羅德和諾琳是情人,兩人謀划著要毀滅凱?但是這種事不會出現在現實中。這麼算計,他們能得到什麼呢?離婚的理由?但是如果哈羅德想離婚,凱肯定會同意的。
凱做事喜歡條理分明,既然談到了哈羅德,她就急著要繼續談下去。而且她腦子裡正冒出一連串的想法。可她還是被吉姆的熱心打動了。波莉真幸運,吉姆真是個騎士。「我不能讓你這麼做,他們會取消你的醫生資格。一旦發現我走了,他們會大發雷霆。」「胡扯!對這樣的既成事實,他們會感到寬慰和感激,而且,我們可以讓他們以為,是我忘了鎖門你才自己走了出去。」凱苦笑了一下。這本是他的主意,現在要她來擔責,這個想法可對她沒什麼吸引力。公開被解救是一回事,作為一個逃脫的瘋子被記錄在案可是另一回事。她固執地說:「不,我不想逃走,我要風風光光地走,讓醫院知道他們的錯誤。」吉姆說:「你不了解醫院。」但是他也看出來了,他勸服不了凱。凱擔心自己讓他失望了,如果波莉處於這種情況,她會同意嗎?凱表示深深的懷疑。
「那個時候我還期待著這個病房呢,我真的感覺好累。一想到可以坐在床上喝奶昔,還有護士照顧我,也用不著早早起床去上班,我還慶幸哈羅德和諾琳說服我來這裏呢。也許這樣可以避開哈羅德一陣子,不過他可以下午過來調製雞尾酒,就像普瑞斯的丈夫做的那樣。我坐在大廳里,還在想禮品店、花店、流動圖書館在哪裡,這時一個高個子醫生從辦公室里出來跟我談話。他似乎對我臉上的烏青特別好奇。我笑著說,我自己撞到門上去了,但是他不相信我的玩笑。他不停地逼問我,最後我說:『我不告訴你。』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非得知道我和哈羅德之間的事情。他說『那我們就必須得問你丈夫了。』我不客氣地說:『你去問他吧!』心裏還想不知道哈羅德會說什麼。但是,當然,哈羅德那個時候已經走了。醫生讓護士帶我上了樓,進了這個沉悶的房間,土裡土氣,沒有私人浴室,也沒有電話,什麼也沒有。不過我決定先不作聲,等第二天早上睡醒了再要求換個病房。我正在這樣想,護士就過來搜我的身。我簡直不敢相信。她們連我的手袋都檢查了,還拿走了我的火柴。她們說,如果我要抽煙,就得找護士借火。我說:『我要是想在床上抽煙該怎麼辦?』她們說這違反規定。我只能在休息室里,或者在有護士陪同的情況下才能抽煙。我說我現在就想抽煙。但是護士說不行,我得馬上睡覺。這時,我已經明白,這肯定不是普通的醫院,但還是對她們的做法感到很震驚。我決定儘可能表現得自然些,不讓自己嚇到她們。護士走後,我爬上床,正要開始讀晨報,以前我可從沒時間讀這東西,這時燈忽然滅了。我對自己說,肯定是燈泡壞了,於是就按鈴。最後,護士開了門。我對她說:『我的燈滅了,你給修修好嗎?』但是看起來是她滅的燈,就通過門外的開關。我告訴她把燈打開,她拒絕了。所以,我就只好獨自在這黑乎乎的病房裡待著。」
三月的一天清晨,波莉出現在了佩恩·惠特尼女子醫院的住院部里,她是來給一個昨晚入住的精神病做新陳代謝檢測的。蜜月歸來后,她繼續留在了醫院。她希望自己能夠懷孕,因為他們沒有採取任何保護措施。如果真的這樣,現在離開醫院找一個新工作就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到了十月份,她還是得辭職休息。吉姆每天在員工食堂跟她共進午餐,吃飯時,他們會在餐桌下悄悄拉著對方的手。晚上,波莉的同學們輪流為紀念他們的結合舉辦聚會,他們稱之為「叉子晚宴」。在這已婚者的晚宴上,波莉和吉姆不能坐在一起,而只能坐在屋子的兩端,腿上放著盤子,不許掉下去。參加聚會的人都已經結婚,而且都住在帶電梯的樓房裡,這讓波莉產生了很強的距離感。不用說,所有的男士都做得特別好,或在保險公司,或在銀行,或在雜誌社,除了幾個叛逆者之外,她的同學們都在社會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然而,有些時候,聽著他們的談話,波莉發現,自己肯定是33屆同學中唯一幸福的女孩。
「他們說什麼?」「開始,他們說,這個時間排演話劇可真滑稽,但是我解釋說,他一直都是在劇場工作到很晚,剛才我是在跟他排練女主角的那一段,然後我就要去商店裡上班。這時,他們提出來要看劇本,我想這下完了,但是哈羅德,我得說哈羅德真有兩下子,腦子就是快,他從以前的劇本里拿出一本,在其中一幕中找到男女主角暴力衝突的一段戲,遞給警察,並指著那一段問他們願不願意看看我們的排練。警察說『不了』,他就讀了半頁給他們聽。警察喝完咖啡就走了,臨走前告訴我們,以後不要在居民樓里排練。警察衝著我眨眨眼說:『去租個大廳。』哈羅德答應等話劇公演的時候送票給他們。」
「如果哈羅德堅持要我待在這裏呢?」「我想在我們的協調下,你和你丈夫對下一步該何去何從會達成一個一致的意見。」這些話讓凱從骨子裡發冷。「但是如果哈羅德否認我對你說過的話,那該怎麼辦?」「我們有判斷事情真相的經驗。」「如果你們相信我,而不是他,那你們會放我出去嗎?」「在這種情況下,院長可以放你出去。」「我要求見院長,」「傑森醫生會在合適的時間見你。」「什麼時候?」精神科醫生第一次表現出了人性的一面。他笑了:「你真是個固執的女人。」
新陳代謝做完了。結果出奇的好,各項指標全都是零,這種情況極其罕見。凱絕對想不到會有這樣完美的指標。難怪她精力充沛呢。她的身體機能絕對平衡。波莉知道,這不能作為精神正常的證據,然而她感覺這是個好的徵兆。凱精神煥發,好像這台機器在讚美她。她大笑著說:「等著我告訴哈羅德吧!」波莉特別告訴她,在她檢測過的所有病人中,她是第一個得零的人。
波莉羡慕地說:「你肯定演得很好。」凱說:「我也這樣想。可是警察剛走,哈羅德沒有感謝我救了他,讓他沒被拘捕,反而開始罵我。他又搬出老一套說,就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是他救了我,我才沒被拘捕。我能否認我剛才拿著刀攻擊他嗎?我說:『那是麵包刀。』哈羅德說:『沒多大分別。』我說,我只不過是揮一揮,他傲慢地看著我笑了,說:『我親愛的,你該看看你當時的臉色,這場景我永遠忘不了。半路回家險遇害,殺手臉似我妻凱。』」「他是在引用雪萊的詩嗎?」波莉好奇地問道,「是嗎?」「是的,是這樣。」凱答道,頗感自豪,「哈羅德涉獵廣泛,他說,如果我不記得剛才拿刀追趕過他,那我就是得了失憶症,應該去做精神治療。於是我又開始哭喊。跟他爭論似乎一點用也沒有。我知道他累了,喝了酒,腦子還不清楚,我本該直接去上班,但是我哭了又哭,這可給了他借口,他說我歇斯底里。他穿戴好衣帽,說要去諾琳·布萊克家,看看是否能在她的卧室里安靜地睡幾個小時。我攔住他,激動地說:『如果你去找她,那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他站在那兒,上上下下打量著我,說我竟然懷疑自己最好的read.99csw.com朋友,真是神經錯亂,嫉妒得發狂了。『凱,這是不是能讓你增加點對自己的了解呢?』嗯,我確實有點小氣,不過我說的不是性,我從來沒懷疑過哈羅德會和諾琳睡覺,她配不上哈羅德。但是看到他去她那裡,我就感到嫉妒。這樣諾琳就有機會對別人說,是因為我不讓哈羅德在家休息,他才去找她。對我來說,那比通姦更讓我感覺不忠。但他還是不聽,說他會讓諾琳過來安慰我,如果她跟我在一起,那我就不能指責他和諾琳通姦了。我很不想見諾琳,但還是同意讓她過來。不一會兒她就來了,說哈羅德求她過來安撫我,說她看到我這個樣子很害怕。我承認,這不是我們第一次打架。最近我們經常打。」
在護工給凱拿早飯的時候,波莉悄悄溜了出來,心存期冀地問護士,哈羅德是不是在樓下等著。護士說,沒人跟她們聯繫過。波莉說:「你打電話查查。彼得森夫人是我的老朋友。」她回到凱的病房。一會兒,護士出現了:「沒有,維志理太太。」凱問:「沒有什麼?」波莉趕快撒了個謊,說:「我今天的日程沒有十點鐘的預約。」既然凱沒有分享這份希望,那就不該讓她分擔這份失望。波莉說:「我去給哈羅德打個電話。」凱邊往麵包上抹了些果醬,邊答道:「太好了。」基礎代謝的檢測結果似乎使她恢復了天生的樂觀。護士說:「今天早上好多了,是嗎?親愛的,你快吃,吃完我幫你換衣服。」
吉姆·維志理來的時候,凱正在餐廳里和其他的病人一起吃飯。醫生吩咐說,讓凱在午飯前和其他病人一起娛樂。病人們立刻吵作一團,爭著要坐到凱的身邊。最後,負責的護士把凱安排在了一個灰頭髮的女人和一個跟凱年齡差不多的漂亮姑娘之間。灰頭髮的女人說自己得的是躁狂症,漂亮姑娘則對凱說,她是穿著束身衣被送進來的。她坦承:「我在七樓待了好長時間,現在好多了。我丈夫很快會來接我。」聽到這話,一個正在吵鬧的滿頭亂髮的女孩忽然一陣大笑:「她沒有丈夫。」灰頭髮的女人悄悄對凱說:「她丈夫不要她了。」凱的對面坐著個緊張性精神病患者,她留著男孩子般的短髮,當聽到凱宣布說她是被錯送到這裏來的時,這個女人是唯一一個臉上肌肉連動都不動的人。其他的病人有的哈哈笑了,有的面露焦急。漂亮姑娘低聲對她說:「即使真是這樣,你也絕不能這樣說。如果你這樣說,他們永遠都不會讓你出去,甚至可能把你送回七層。」
這個想法讓波莉的心情輕鬆了一些。依哈羅德的個性來看,這是最可能的解釋。她笑了。她忽然想到整個事情都是由於凱犯的一個小錯誤。如果她昨天同意去哈克尼斯醫院,那她現在可能正躺在床上聽著音樂,實習護士給她調整了枕頭,然後遞給她一瓶果汁和一根玻璃吸管。
「我一直都是。」凱表示同意,「你跟我說實話,我真有精神病嗎?」他考慮了一會兒,說:「坦白地說,你給我的印象不錯。」凱的雙眼冒著光。「不過這不是說你就沒有嚴重的情感障礙。你性格中可能有歇斯底里的特點,我給你的建議是好好休息,吃好喝好,慢慢結識幾個其他病人。你會發現有些女人還是很有意思的。有些人來自上等家庭,受過高等教育。等會兒到了下午,你可以接受水療,你會喜歡的。你也可以去畫畫或者編織,你喜歡手工嗎?」凱確實喜歡,但是她拒絕承認。她輕蔑地說:「幼兒園才做那個。」醫生繼續說道:「我們的其他病人……」凱打斷了他:「我不是你們的其他病人。」他站起身,冷冷地說道:「再見,彼得森太太。」凱本來不是這個意思,但是話一出口,卻顯得很粗魯。他合上了筆記本,說:「等你丈夫來之後,我會很高興與他談一談。我明天來看你。」「明天!」他點點頭:「我強烈建議你在這裏至少再過一晚,即使我們的會談非常令人滿意。」他從白外套的口袋裡拿出一個金屬棒:「對不起。」然後敲了敲她的膝蓋。她的腿不由得猛抽了一下。他說:「例行公事。你的反應很正常,跟我預期的一樣。」他揮了揮手,「哦,還有件事,維志理太太很關心你,我已經允許維志理醫生來看你了。」說完,他就走了。
「可是出什麼事了?你怎麼會在這兒?」「你先告訴我我這是在哪裡。」波莉說:「你不知道嗎?」凱答道:「我估計肯定是精神病院。雖然護士們一直說:『哎呀,親愛的,不是,根本不是,這隻是給精神緊張的人休息的地方。』昨晚我真蠢,竟然讓他們把我弄到這裏來了。我立刻問電話在哪裡,我要找人問問,她們說房間里沒有電話。所以我問:『為什麼?』但是她們不肯說原因。我當時就應該看出來的。但是我以為這兒只是醫院里便宜的住院部,哈羅德之所以讓我住這兒是為了省錢,你知道他是個什麼人。後來,我要個收音機,但是她們不給我。我問:『為什麼不給?』她們說:『這違反規定。』真奇怪,我說,我有個朋友,去年生孩子就是在這裏住院,她當時就有收音機。我記得很清楚。」她莞爾一笑,「她們肯定以為我瘋了。然後,她們就拿走了我的腰帶。」波莉插了一句:「她們確實以為你瘋了。你現在是在佩恩·惠特尼醫院,這是一所私立精神病院,附屬於康奈爾醫療中心。現在我們待的地方是接待處,護士們在這裏給病人分類。」
波莉屏住了呼吸:「他們相信了嗎?」「開始不信。他們說:『我們要聽聽你妻子怎麼說。』哈羅德說:『她在化妝。等她穿戴好后,就可以證實我的話。』然後,他提出給警察倒杯咖啡,其實是找個借口讓警察跟他進廚房去。他拿出咖啡壺,請他們坐在小餐廳的桌子旁。然後他進了客廳,悄悄打開化妝間的門,大聲說道:『寶貝,你快好了嗎?有兩位警察先生要跟你談一談。』我必須迅速做出決定。我知道他指望我幫他,雖然他的所作所為讓我很憤怒,但是我不得不幫他。畢竟他在警察局有案底,不過這兩個警察似乎不知道。我洗了臉,搽了好多粉,然後走了出來。當時臉上的烏青還不明顯。我肯定了他編的故事。我對他們說,我丈夫是個編劇,我曾經受過導演方面的訓練,我們現在是在排練他所寫的劇中的一幕。」
也許他就沒把這太當回事,因為他以為她愛他。在這點上,他錯了。最初她愛他,但是他的捉摸不定使她備感痛苦,到如今,說實話,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對他還有好感。如果她能真正了解他,也許可以確定自己的心意。可他的行為總是飄忽不定,令她無法判斷。有時候她想,哈羅德就是不想讓她真正了解他,因為他擔心這樣做會失去自己的魅力。但是凱可以告訴他,如果她可以信任他,那他對她會更有吸引力。你無法愛上一個總是跟你躲躲藏藏的男人。這是她得到的經驗教訓。唉,哈羅德也許會說,如果是這樣,那她為什麼傷心呢?為什麼心碎欲絕呢?凱儘力思索著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是在傷心,在為一個虛擬的哈羅德傷心,而不是那個現實中的哈羅德。但是如果她失去了現實中的哈羅德,她就失去了跟虛擬的哈羅德的聯繫,那她的夢想就全完了。她躺在床上思索著。不僅如此,她還一直鄙視失敗者,如果哈羅德真的離開了她,那她就成了個失敗者。
凱試探地說:「如果我說不,你會帶我回家嗎?」「當然。」「好吧,那我留下。」凱果斷地說道,「那我最好去吃晚飯,你明天會過來,是嗎?」哈羅德答應了,說:「一定會來,醫生也許還需要我呢。」凱疑惑地說:「需要你?」「他們想對病人從其他方面做些了解,偶爾他還想跟你的幾個朋友談談。明天我讓諾琳過來好嗎?還有誰?海倫娜?」凱盯著他:「如果你敢告訴我朋友,我就殺了你。」聽到自己的話,凱都想打自己的嘴巴,「當然,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大口地喘著氣說:「但是我求求你,哈羅德,別告訴諾琳,別讓她跟精神科醫生說。只要不讓諾琳摻和進來,我做什麼都可以。」她不禁又開始抽泣起來。「噢,別孩子氣了。」哈羅德不耐煩地說,「留著給精神科醫生看吧。」剛剛才道過歉,現在卻是這副殘忍的語調,這讓凱的心都碎了。護士又在敲門:「彼得森太太,您要去吃晚飯嗎?」「她就來。」哈羅德代她說道,「去洗洗你的臉,再見,我明天來看你。」門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