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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我不確定。他談論過這事,媽媽嚇壞了。」「嗯。」他看著她,他的眼睛很像他的外表,都是淺棕色,帶著點令人驚訝的綠斑。「也許,」他說,「我告訴你,送他進精神病院,部分原因是我想看看你會說什麼。」波莉大喊道:「啊,原來你是在戲弄我,是在對我說假話。」她醒悟過來。「也許這是當醫生的習慣,查看病人的反應。但是我已經知道你會拒絕。我只想看看能否嚇到你。」波莉說:「你可真嚇壞我了。」「沒有,我想我沒有從心底里嚇到你,誰都不能讓你不相信自己的父親,你不是個多疑的人。」「哦,我可真是。」波莉說,不由得想到了格斯,「我只是了解自己的父親。僅此而已。」
「找你姑媽?」「向她要錢,她不老,那是我的謊言,她很富有,或者說以前很富有,沒人知道她有多少錢,但是你知道,富人對錢的做法有多麼可笑。」「這也許能暫時解決你的問題。」他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個精神科醫生,「但是你得注意,你父親的病也許會加重。如果你結婚了,你拿他怎麼辦?」「我不能結婚,你知道的,至少我不能生孩子,因為我有遺傳問題。我也認了,要孩子是自私的做法,很邪惡。」
安德魯斯先生的變化讓所有認識他的人大吃一驚。他妹妹茱莉亞說,不可能全是因為離婚,也不可能是因為波莉的善心和青春活力,肯定出了什麼其他的事情。最後,是波莉的母親道出了真相。有一次她來紐約辦事,住在了公園大道她的前小姑子家裡。「你知道嗎?波莉,他們改了他患的那種病的名字,現在不叫憂鬱症了,叫躁狂症,亨利聽到這件事後,感覺自己好像是受騙了,原來自己只不過是經過了一段『低迷期』而已。他特別高興,於是開始這些謀划這些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要離婚。剛開始我只是哄著他,逗他開心。當初他要求加入天主教,並且還要給你們都做洗禮時,我就是這樣做的。我知道這些洗禮沒什麼用,因為你們都在聖公會的教堂里接受過了。唉,我以為這場離婚風波很快就會過去,就像那次的天主教事件一樣。但是後來,他離婚的態度越來越堅決,而且非得到紐約來住,所以我想,為什麼不呢?亨利也許有什麼好的想法呢?經過了這麼漫長的歲月,如果我們感覺不合適,那也沒什麼非要待在一起的理由。而且自那以後,我也有了新的面貌。」波莉給茱莉亞姑媽倒了一杯茶,轉頭又看看她的母親,的確,她剛剛燙了頭髮,像是一個豪爽的寡婦,渾身散發著活力。這時蘿絲遞過來幾塊餅乾,說道:「對不起,太太,但是為什麼你和亨利先生不能分居呢?好多人都是這樣做的。」「亨利說,不離婚而分居,就像是未婚同居一樣,這樣做不體面。」蘿絲說:「我明白了,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說完,她向波莉眨了眨眼睛。安德魯斯太太點燃一支香煙,不顧波莉臉上的紅暈,繼續說道:「有你弟弟在家裡幫我,我可以把農場經營得更好。亨利老是多管閑事,他只對花園和花花草草感興趣,從來也不管那些家畜。現在他離開了,我們已經買了幾頭黑安格斯牛,我還打算開拓一下感恩節的火雞市場,我已經跟查爾斯公司聯繫過了,他們給了我們一筆訂單,如果亨利還在,他一定會堅持養中國孔雀,孔雀特別令人討厭,又吵又鬧。」
「哇,爸爸,太好了!」波莉說,「你是怎麼找到的?」他說:「是茱莉亞給安排的,她在那家店的董事會。這個職位通常是給那些『潦倒的太太們』保留的,但是她遊說了幾個人,就讓我去了。我相信是拿會員資格做的交換。她不停地說『亨利是個行家』。」波莉又說了一次:「太好了。那你什麼時候開始?」「明天,今天下午經理給我解釋了我的職責,整理了一下貨物。大多是捐贈來的沒什麼價值的東西。」波莉問:「都是些小擺設嗎?」「不是,裏面有二手皮草、兒童服裝,老式晚禮服,還有僕人們穿的制服。好多,幸虧最近的不快樂。」這是他對大蕭條的稱謂。波莉不禁皺起了眉頭,她不願意讓父親去賣舊服裝。他說:「都是上等人家的東西。可愛的法國布娃娃、音樂盒、舊衣櫃、置物架、雨傘架、大理石面的洗臉台、鍍金椅子、金手杖、鹿皮手套、禮帽、扇子、西班牙梳子,好多東西。」
令波莉的其他朋友們大吃一驚的是,安德魯斯先生要和這對小夫妻同住。她的女友們一個個來勸她不要這樣做。波奇·比徹姆專門從普林斯頓坐飛機過來。多蒂與丈夫來紐約看歌劇,住在了普拉扎酒店,他們也特意來找波莉的母親談論此事。甚至海倫娜·戴維森也在瓦薩俱樂部的休息室里發出了警告。普瑞斯·克羅克特也來到醫院。她說,斯隆以兒科醫生的身份堅決反對此事,「等你們有了孩子,就必須為孩子考慮。萬一你父親……」波莉說:「發起瘋來。普瑞斯,有這麼可怕嗎?我們小的時候,他就時不時這樣。」普瑞斯說:「那不一樣,那時人們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讓孩子跟精神病人在一起。只能說是你和你的兄弟們運氣好。」但是即使安德魯斯先生正常,波莉的朋友們說她這樣做也是個錯誤,至少她們這代人本可以避免這樣的錯誤。如果想讓婚姻繼續下去,你就不要讓親戚和你同住。大家眾口一詞,如果波莉置這些經驗教訓于不顧,那她的婚姻從一開始就註定會破裂。
波莉歡呼道:「啊,我同意。我喜歡老人,把老人像舊汽車一樣扔掉,那可真是可怕。但是如果你真是這樣想的,那為什麼你說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這就是理論和實際的區別。我不願意讓你獨自和他在一起。」波莉說:「他沒危險。如果他有危險,那他們就不會讓他從精神病院出來。」「荒謬之言,大多數殺人的瘋子都是剛從精神病院出來的病人。你父親被放出來,只是因為你們沒錢再讓他住在那裡。如果你們有錢,他也許還在那裡。」波莉說:「你的說法很偏激。」他答道:「你這是站在精神病學的角度來看問題。我們假設你父親對人沒危險,對此你比醫生了解得更多。但是如果他進入了抑鬱期,就可能對自己有危險。他以前自殺過嗎?」
他的話聽起來越是嚴肅認真,波莉就越想逗他。她輕聲問道:「那我父親怎麼辦?你可以把他當作小白鼠,來測試你的神奇發現。他可以做我的嫁妝。」他皺皺眉頭。她傷心地對自己說,你看,他已經開始反對你了。他簡短地說:「他可以跟我們住在一起,給我們看房子。」「你真這樣想嗎?」他答道:「我就是這樣想的。我們結婚後,我還可以照料他,說實話,波莉,我認為大多數病人還是在家比較好。這樣更人性。錯的是病人的家庭,他們都想著要把病人打發出家門,送到人們所說的『有資格的專業人員手裡』,也就是那些虐人成性的護士和看護手裡。對老人也是一樣,誰都不讓老人待在身邊。」
波莉心裏已經淡然了,但是她感到在收到父親來信的那天晚上,自己的命運都註定了。命運把父親送到她的身邊,那就是昭示她,只要她的心裏不再想到男人和婚姻,她的命運就會順利。在那個周末,格斯按照他的承諾給她打過電話。當電話響起的時候,安德魯斯先生接了起來。他說:「有個男人找你。」波莉渾身發軟,努力走到樓道里的電話機旁。「剛才那個人是誰?」格斯問。波莉說:「那是我父親。他來跟我同住。」電話里沉寂了好長時間。格斯問:「他知道了嗎?」「不知道。」「哦,那好,我想我該離遠點。」波莉沒有開口。他說:「下周我再給你打電話。」下一周,他的確打來了電話,說他已經搬回自己的房子了。「你父親還在嗎?」「是的。」「什麼時候我想見見他。」波莉說:「好的,以後吧。」他掛上電話后她才想起來,應該問問他現在是否不「卡殼」了。
「好吧,咱們去旅館。你打電話告訴你父親,就說你不回家了。我的車在外面,咱們先吃飯,再去跳舞,你的舞跳得好嗎?」波莉擔心這是他勾引小護士和技|師們的誘餌,可是,如果他向所有人求婚,那他以後怎麼收場呢?他長得很英俊,身材高大,一頭捲髮。可是這本身就讓波莉疑慮重重。在現實生活中,只有那些長相平庸的男子才會與人閃電般戀愛,好不讓你揣摩他的意圖。他談吐活潑和藹,如春風化雨,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的行為了。她對自己說,他的這種舉止可能是由於常跟病人打交道的緣故。她用對付父親任性時的那種語氣,嘲弄似的問道:「你總是這樣『速戰速決』嗎?」「不是,對女人不是,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我以前從沒對女人說過我愛她。或者在寫信的時候,簽上『愛你的……』除了給親戚。我現在三十歲了,既然心有所動,我就不想浪費時間。」波莉的疑慮減輕了。但是她仍然輕笑著說:「浪費時間?你以為自己跟我戀愛多長時間了?」他看了看手錶:「大約半個小時,」他實事求是地說,「但是我一直都喜歡你,你第一次來醫院的時候,我就注意上了你。」波莉想,看來自己的感覺是對的。她的自信心增加了。但是她現在又有了新的擔心。他與格斯不同,直來直去,她也喜歡這樣的方式,然而,她又九_九_藏_書想避開他的熱切追求。他太急於把自己交付給她,這就意味著他也想讓她把自己交付給他。而且在她看來,他的急迫使得整個談話顯得不太真實,像是白日夢境。她開始反對:「可是我們沒有任何共同點。」正要出口,又感覺這樣的話聽起來很粗魯,於是便說,「即使我要結婚,我也不會嫁給一個精神病醫生。」令她驚訝的是,她發現自己的話是出自內心。她是在挑吉姆·維志理的毛病。她真的找到了。精神病醫生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比格斯還呆板。吉姆·維志理立刻說道:「那好,我馬上辭職,這是我在醫學院時犯的錯誤,我以為這是一門科學,結果不是,新年的第一天我就離開這裏。」波莉想,如果他真的在新年第一天就離開,那她會想他的。她問:「那你以後做什麼?」同時,她故意忽視他想和自己結婚的意圖。「普通醫生?那你得從實習醫生從頭做起。」「不是,是做研究。對精神病的治療需要有理論發現,但是在治療室里做不到,只能來自實驗室。有些研究小組在研究腦化學。我可以跟他們一起工作,跟我同住的一個人就是小組成員,你也可以跟我們一起工作,在這裏當技|師沒前途。」波莉說:「我知道,但是你為什麼要從事精神病的研究呢?」他斷然地說:「浪費,人力資源的浪費,我對此無法忍受。」「我明白了。」她喃喃地說。「而且,我想還有點社會改良者的潛質,這是與生俱來的,因為我父親就是個長老會的牧師。」「喔?」這個消息讓波莉很高興。她想,家裡有個牧師,這可是件好事。「如果你願意,他可以給我們主持婚禮,或者我們去市政廳結婚也可以。」
波莉發現這些幻想全都是烏托邦,只能當笑話講講而已。但是當她從現實的角度去考慮時,她驚駭地發現自己腦海里竟然有了這樣的景象:就在本周六,當她父親正跟她談論她的婚姻時,她忽然想到了茱莉亞姑媽的遺囑。親戚們都聚集在茱莉亞姑媽的圖書室里,而姑媽的屍體就停放在畫室中,律師正在宣讀她的遺囑:亨利·安德魯斯是主要受益人。
有一個周日的中午,吉姆·維志理來吃午飯,之後他和波莉又談論起她父親的事情。他直言不諱地問她,安德魯斯先生最近花錢是不是大手大腳。他說,這似乎就是躁狂症發作的跡象。他建議最好取消她的信用賬戶,並警告商戶不要讓她父親賒欠。波莉根本沒有什麼信用賬戶,她只有梅西百貨的積分卡,而且她認為,吉姆·維志理對她的父親更多是從醫生的角度來看待。他無法理解,一個大半輩子都有獨立收入的人真的不知道如何過貧窮的生活。波莉了解貧窮的意義,是因為她是在「大蕭條」時代長大的孩子,但是她父親仍然認為繁榮為期不遠。所以,對他來說,所謂的「節約」就像是一種冒險遊戲,就像這個國家暫時停了電,人們不得不用蠟燭和油燈照明,從水井裡挑水吃。她的父親總盼著電力很快恢復。這是一種幻想,但是波莉注意到,很多人都這樣想,包括她的一些同學。
波莉臉色蒼白,感覺有點暈,她試圖告訴自己這是獻血導致的。她嘟囔著說:「人人都對政治感興趣。」吉姆·維志理醫生說:「我就不感興趣。不過我的意思是說,他對事情的看法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角度?例如說,有什麼拯救世界的奇特方法?最近是不是有什麼發現?」在波莉聽來,這一切就像是在玩魔術。她低聲說道:「他是個托派主義者。」他說:「什麼是托派?」波莉喊道:「哦,不要這麼無知吧!托洛茨基,列夫·托洛茨基。俄國革命的締造者之一,紅軍司令,斯大林的大敵。現在被流放到了墨西哥。」吉姆·維志理說:「我聽說過他,當然,據說他以前是個布魯克林的燙衣工,是嗎?」波莉喊道:「不是,這都是傳聞。」她感到自己和這個年輕人之間出現了一道巨大的鴻溝,不得不大喊著對他說話。公平地說,一年前,她也以為托洛茨基曾經是個布魯克林的燙衣工,一年前,她也跟這個醫生一樣無知。但是這隻讓她意識到了,自己離自己的起點,也就是正常的教育中心,已經相隔遙遠。而這個穿白大褂的吉姆·維志理還頑固地站在那裡,這讓他看起來顯得很弱智,很無知。他知道了父親是個托派成員,但是卻不知道托派是什麼。她開始對他解釋,托派是唯一真正的共產主義者。目前他們屬於社會黨。「你聽說過諾曼·托馬斯吧?」「當然聽說過,」醫生答道,「他曾經競選過總統,我還投過他的票。」波莉釋然道:「嗯,托派就是他的派別的一部分。」說這話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有點小小的不誠實。她從父親那裡知道托派加入社會黨是一種策略,他們根本不是像諾曼·托馬斯那樣的真正社會黨人士。
她抽泣著說:「我以前有過一次很糟糕的戀愛經歷,那個男人拋棄了我。我想去死,這時我父親來了。我想我的生活終於有目標了,我可以照顧他。如今我似乎不能棄他不顧,這不是他的錯,都怨我掙的錢不夠我們兩人花。我也不能讓他回去找母親,更不願意讓他去精神病院,他真不一定有病,而且你自己也說過,他有可能會『自行恢復』。當然,我可以去找我姑媽,我想我還是這樣做好一點。」
有好幾周,她一直忙於自己的掙錢計劃。她參加《郵報》的有獎競賽,還問她父親能否口述他最喜歡的菜譜,由她記錄,麗比可以負責市場推銷。但是她父親不願意與人分享自己的菜譜,而且他也不喜歡麗比這個人。有時候,她想,如果有人給他們資金,她和父親就可以開一家小飯店。或者,如果她可以研究出一種黃瓜美容霜的配方,那就可以把它賣給伊麗莎白·雅頓。她翻閱了一遍瓦薩學院的雜誌專欄,想從中找出點靈感。但是大多數校友從事的都是「志願工作」,或者是指導女童子軍,還有幾個在做兼職教師,有一個當了女牛仔,還有一個替人遛狗。她忽然想到,她父親可以去參加陪審團,一想到這個,她不由得笑了。他一定會是個不同尋常的陪審員。她又想到父親也許可以做個職業送葬者,或者當個職業喝彩者?不過,美國有這種職業嗎?晚上,父親可以跟孩子們一起度過,因為他是一個講故事的好手。為什麼沒人把這也作為一種職業呢?她也可以辭職,父親當廚師,她當服務員。
雖然有了花房這件事,但波莉還是原諒了父親。這不是他的錯,兩個人畢竟比一個人的花費要高。她知道,他們的問題是要找到另一條掙錢的路子。上周,她去莫里斯小額貸款銀行以她的工資為信用借了一筆錢,這次經歷可嚇壞了她。她感覺自己好像是朝著罪惡和毀滅邁出了第一步。銀行的利息令人咂舌,這愈發使她相信,這種交易就像是敲詐勒索,很不道德,而利息就像是封口費。銀行沒有問她任何問題。事實上她就是為了避免那些問題才去莫里斯的。她本可以問茱莉亞姑媽借錢,但是她肯定會要和她「認真談一次」,會索要她的開支表,然後立刻就會指責她的父親。如果他花錢大手大腳是疾病的一種癥狀,那就更不應該受到指責,而是受到保護。她沒敢對父親提起貸款的事情。
「我永遠都不會結婚的。」波莉說。「胡說,」安德魯斯先生說,「我打算給你找個丈夫,自私點說,我需要個女婿在我年老的時候來照顧我。我可不想爬著去見凱特。」「你就跟我住一起,我來照顧你。」「不,謝謝你,親愛的,我可不想跟一個滿心怨恨的老姑娘做伴。」這話刺傷了波莉。「如果你犧牲了自己的青春來照顧我,你會心存怨恨的,或者說你應該恨我,但是如果我給你找個好丈夫,你就會感激我,你們兩個都會。給我間多餘的屋子,你還可以少交點稅。」
波莉笑了:「爸爸,你也這樣說,我從沒看出來這一點,他看起來很正常。」「都一樣。」她父親邊說邊收拾好買回來的物品,「所有的精神病人都是小資產主義者,反之亦然。對他們來說,瘋癲是一種太過革命的做法,他們做不到這麼徹底。我們這些瘋子是精神病中的貴族。你可不能嫁給那個傢伙,他自己可能也知道這點。」
波莉笑了,她希望父親說得正確,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就能忘掉茱莉亞姑媽的遺囑了。指望這筆遺產就等於面對死亡。這不是說波莉真看得開,而是她真擔心厄運因此降臨。就算不是這樣,面對親戚的逝去,只看到其中好的一面,畢竟不對。
改造工作完成後,雖然大理石壁爐和百葉窗還是舊的,但是整個房間看起來煥然一新。如果安德魯斯先生和波莉哪天搬走了,房東絕對能以更高的價格租出去。安德魯斯先生忘乎所以,宣稱要改造所有的房間,讓房東太太發大財,波莉趕緊阻止了他,因為她擔心施耐德先生和施波特艾弗先生付不起這麼高的房租。安德魯斯先生不得不轉而投身於為波莉建造冬季花房的工作。他計劃把它建在後窗外,因為那裡朝陽。他希望這能成為他送給波莉的聖誕禮物,因此花了不少的心思。
當她進屋的時候,她那個九九藏書夜貓子父親還沒有睡覺。她相信雖然她在車裡梳過頭髮,還抹了口紅,但他會注意到她的變化。她可不大願意向他承認,自己僅僅用了一個晚上就跟人訂了婚。幸運的是,他心有旁騖。按他的說法,他一直等著她回來就是要告訴她一個重要的消息。「他要結婚了!」她在心裏對自己驚呼。然而不是,原來是他找到工作了。在列剋星敦大街一家慈善性質的舊貨店做經理助理。報酬不多,但是上午不用去,只需要下午坐在商店裡跟顧客交談。
那天,時不湊巧,維志理醫生過來看病人的血樣,結果發現了她。「你在做什麼?」他想知道,雖然她身邊掛著的儀器表明她剛剛獻完血。「掙聖誕節的錢。」波莉鬆開拳頭,緊張地笑了笑,然後說道。他大睜著雙眼,轉身走了出去,不一會兒他又回來了。剛才他是去查看她的獻血記錄。他厲聲說道:「你這是第四次獻血了,波莉。有什麼問題嗎?」「聖誕節。」波莉又說了一次。但是他認為這都是因為她父親。他說:「你按我說的做了嗎?取消你的信用賬戶,不讓他賒賬。」「我沒有信用賬戶,他也不賒賬。」
波莉緊咬著嘴唇。當她父親使用「自私」這個詞的時候,其實說出了真相。他自私,她的父母都自私,但她愛他,不計較這些。她感覺,跟自私的人在一起比跟不自私的人在一起更有趣。如果她父親溫和謙恭,她反倒不願意跟他生活在一起。相反,雖然他溫和,但是卻任性,常常給她帶來點意外的驚喜,或者做出點小小的讓步。可是,是他在規劃他們的生活,像個孩子在過家家。一旦腦子裡有了什麼想法,他就抓著不放。如今他在催著自己嫁人,好能給他養老,事實上,他已經打定了主意。而且她也不知道除此之外她有什麼別的方法來養活他。她可不想讓父親再回去找媽媽。這不是說她感覺父親是個負擔,只是她不知道靠她的薪水,怎樣才能按照父親喜歡的生活方式來養活他們兩人,她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多掙點錢。安德魯斯太太時常送來些雞蛋和家禽幫助他們。她父親把這叫「贍養費」。茱莉亞姑媽也一如既往地送他們床單和地毯,還有舊衣服,讓波莉和蘿絲修改。但是自從父親來后,波莉修改衣服的時間少了,可她需要的衣服卻多了。如果有客人來訪,父親不許她只穿件襯衫和裙子就會客。「穿點漂亮的衣服。」他只想到女兒,從沒想過自己,這讓他的這份疏忽更令人難以忍受。
最後,他終於知道了格斯的事情(他稱他是「斯大林主義者」),可能是施耐德先生說的,也可能是施波特艾弗先生,或者是女房東。住在這裏的人們認為波莉跟格斯分手是因為她父親要來,但波莉是個誠實的女孩,她不願意讓父親以為她是為了家庭責任而犧牲了自己的愛情。有天晚上,她對他說了事情的真相。聽到格斯竟然無法離婚,安德魯斯先生心裏對他充滿了輕蔑。「你還在想著那個斯大林主義者出版商嗎?」看到波莉悄然不語,他就會問她。
當她父親成為一名托派成員后,一想到兩人會在警戒線的兩端相遇,她就感到一種挑釁般的滿足。她父親的這一派將會是正確的一邊。她想象著在集會現場外的大街上父親勸說她購買《社會主義者》的情景。格斯遇到這樣的事情就會直接拒絕,所以他屬於錯誤的一派,因為他不敢閱讀對立派的著作,施耐德先生就從來也不害怕讀《工人日報》,他每次都從頭讀到尾。如果到了集會現場,她也會站在托派一邊。
「波莉,你該送你父親去醫院。」「絕不。」他拉住她的手說:「我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我愛上了你。」波莉抽出自己的手,她並沒有像想象中那麼驚訝。恐怕在她的腦子裡,她一直在繞著圈子讓維志理醫生愛上自己,所以才去向他諮詢父親的事情。像其他的女人一樣,猜測他對自己有好感之後,她就一直關注著他,故意想辦法去麻煩他。但是此刻,當她聽到她一直渴望聽到的話時,她卻害怕了。她希望他說的是別的什麼話。他的話聽起來就像是故事中的男主人公。一想到自己可能一直在利用父親做餌來引誘他,她就對自己心存厭惡。同時,腦子裡有一個聲音在歡欣鼓舞:「他愛我!」可是還有一個聲音在說,吉姆·維志理是誰?她對他有什麼了解?她父親也許會說他特別平庸,是另外一個格斯。他能夠同時談起愛情和送她父親去精神病院,這就是證明。她不由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換了一種語氣說:「如果你不願意這樣做,那就該讓你母親去做。」波莉揚揚得意地說:「她做不到,你忘了,他們離婚了。」「那麼親戚也可以。」「他妹妹,我姑媽茱莉亞?」他點點頭。波莉還是以那副孩子般揚揚自得的語氣說:「可是她老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惡作劇般地向他撒謊。「那你兄弟呢?」「他們和我一樣,絕不會這麼做。維志理醫生,不要說了。」他說:「別鬧了,這可是個危險遊戲。」波莉說:「我父親對人可沒有危險。你就別管他了。」「他現在對你有危險了。你不該為了他去賣血。」他溫柔地說道。「我想你是說我有戀父情結。」她冷冷地說道。他搖搖頭:「我不是弗洛伊德的信徒,你感覺自己要保護他,好像他是你的孩子,這也許是因為你還沒有自己的孩子。」
一場邪風過去也並非全是不幸。假如格斯沒有決定回到艾絲特身邊,那波莉就不得不拒絕她的父親。事實上,如果這封信是周六而不是周日到達,那她會進退兩難。周六的時候,她還有格斯,那該怎麼辦?也許她會給母親打個電話,求她不要讓父親離開農場,不要急著離婚。也許她會建議父親去做精神治療。具有諷刺味道的是,正是由於格斯的離去,她才可以打電話給父親,請他過來。她也只好這樣自我安慰了。聽到她父母離婚的事,所有人都認為這對她是個致命的打擊,但現實卻是,波莉對父親的到來卻是一種病態的感激,這真是令人悲哀。直到最後,她才偶然想起她的母親,不知道她該怎麼承受這一切。
家庭支出也是一樣。每周波莉都會給他一筆錢,但是每周他都會超支,不得不向她要錢。這也不是為了他自己,都是為了招待她和她的朋友。波莉很了解她的父親。所以隨著秋天的逝去,波莉愈發為聖誕節發起愁來。她宣布,像擦筆布這樣的小禮物必須自己製作。以前在農場的時候,還沒到放假,她就用海棠、薄荷、百里香和迷迭香來做果凍,把它們作為送給朋友和親戚的禮物。這個聖誕,她打算繼續做香囊。上班的時候,她抽空給父親織圍巾,還給母親買了一件桃紅色的運動衫,並計劃在衣服的脖領處縫幾條彩色絲絨帶,這樣晚上出去的時候,母親可以把這些絲帶當圍脖。這個想法還是她從《時尚》雜誌上學來的。但是對她父親來說,「自製」的意思就是那個溫室。他宣布他要完全獨立自主地完成花房的建造工作。一開始,他說花房可以靠太陽的熱量,但是後來,他又跟管道工頻繁商量,要把花房的晝夜溫度保持在五十度。當然,他說自己的做法都是為了節約:波莉的房間里整個冬天都可以擁有新鮮的切花,他們可以讓風信子和番紅花在復活節時開放,這樣就能送給朋友做禮物。從長遠看,還是很划算,這是他最近特別喜歡用的一個詞。
維志理醫生說:「你該明白,波莉,實事求是地講,如果我認識一個躁狂症病人,看到他的家屬在賣血,那我會認為他在因為躁狂而瘋狂消費。」波莉說:「不是這樣,我們只是缺錢過節。」她起身欲走。他說:「你坐下,我親愛的姑娘,你父親病情嚴重,應該讓他去治療。」「你是說去醫院嗎?不,維志理醫生。」現在,她拒絕叫他吉姆,「他很正常,我對你發誓,他的腦子很清楚,他只是有點怪而已。」他不耐煩地說:「我告訴你,這些瘋狂的消費就是臨床癥狀。它表明病人的躁狂曲線正在上升。接下來就會出現暴力,並伴有誇大狂。病人通常會感覺自己負有某種使命。你父親對政治感興趣嗎?」
波莉還注意到,很多人還認為消費就是節省,鋪天蓋地的廣告都在給你造成這樣的感覺。許多人像她的父親一樣沉溺於此,熱衷於購買各種廉價物品。茱莉亞姑媽就是這樣,總是在各種打折活動中購買各種無用的東西。例如,在每年一月的紡織品大甩賣中,她都要購買大批的床單、毛巾、枕套,即使去年一月買回來的東西還沒用過。而茱莉亞姑媽還是個正常人。
那位年輕的醫生說,是的,安德魯斯先生的行為確實是典型的躁狂症癥狀,但是程度不深,有可能隨後會有一段時間的消沉期。但是考慮到他的癥狀不重,因此也沒必要緊張。在她父親這個年齡,發病的周期經常會延長,然後慢慢消失。「他多大了?」「大約六十歲。」醫生點點頭:「在更年期之後,許多躁狂症病人會自行痊癒。」波莉對他說了她母親的說法:在他父親知道了這種病的新名稱后,他的癥狀就改變了。醫生笑了。波莉問:「這有可能嗎?」醫生說:「按照這樣的說法,任何事情都會有可能。精神錯亂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但是事實上,我們對這種病並無任何的了解,為什麼患病,怎麼治愈九九藏書,改變病名也許有一定的作用。我們已經注意到,現在我們再也不說早發性痴獃了,而這種病例也減少了。這有時候就誘使我們去想,所有精神病的根源都是精神異常,病人有可能是在模仿教科書上的做法。甚至那些文盲病人也是這樣。你父親精神異常嗎?」「我不這麼認為。他過去常常大喊大叫,但是現在很安靜。」「我能見見他嗎?」波莉猶豫了。雖然仍舊不明就裡,但她心裏還是感到一陣寬慰:「哪天下午有空來喝杯酒吧,或者周日中午來吃午飯,我父親可是個好廚師,還非常好客。」
雖然剛開始的幾天波莉感到精神低迷,但她還是對父親的到來感到高興。她驚訝地發現,在他來的那天晚上,自己竟然開始大笑,好像那笑聲出自別人之口。她暗暗地對自己說,她的生活該有所改變了,因為有了需要照顧的人。但是沒多久她就發現下班后她盼著回家,急於知道今天的晚餐吃什麼,她不在的這段時間父親都幹了什麼。她父親為離婚而特別高興,逢人便講,好像這是自己的新發現。波莉暫時給他在三樓租了一個房間,他們計劃那個周末去找個新公寓。但是這時安德魯斯先生有了更好的主意。他現在跟女房東交上了朋友,力勸她把頂樓的房間改造成一套公寓租給他和波莉,現在的租客可以搬到樓下波莉的房間住。他自己設計了公寓的結構,利用門廳加大了房屋的空間,還做了個小廚房,又長又窄,跟艦艇上的廚房一樣。整個春天和初夏,他和波莉都忙著改造房間。這項工程沒有花房東多少錢,因為安德魯斯先生的工作都是免費的,他自己做木工,還找了個二手水槽,下水道管是從垃圾場撿來的。安德魯斯先生常到那裡轉悠,希望能撿點寶貝。波莉也學會了刷漆,刷出來的書架和碗櫃非常漂亮。她用舊床單做了幾個帶紅藍色花邊的窗帘,法國國旗的顏色,為了這幾個窗帘,她還修理了房東的幾把維多利亞時代的椅子。
確實是這樣,自從父親來和她同住后,她的社交活動就非常活躍。她現在主要的問題是如何控制父親的開支。最近他發現了一家新的自助超市,常去購物,認為自己每次都省了錢。他每次購物的量都很大,說這可以節省時間,那種大號經濟裝最合他的意。他充分利用每次打折,從不錯過一次特價的機會。他也很喜歡第二大街的義大利菜市場,在這裏可以買到波莉以前從未見過的各種奇怪的蔬菜和海產品。每周日的中午,他們都要用茱莉亞姑媽送他們的火鍋請客,有時候客人們玩遊戲,或者聽唱機,會待上整整一個下午。波莉現在找個時間來洗衣服和頭髮都難。安德魯斯先生來后不久,就愛上了乒乓球。年輕的時候他就愛打網球,如今,他在第一大道找到了一家酒吧,酒吧後面有個狹長的房間,放著一張乒乓球桌,每天他都會來這裏和老對手們打球。到周六的下午,他們會組織一場比賽,他堅持要波莉也來參加。就這樣,波莉結識了好多年輕人,其中有些會來參加周日的午餐,或者周五晚上的魚湯宴。客人們經常會帶瓶葡萄酒。施耐德先生來的時候,還帶來了自己的小提琴。有時候施波特艾弗先生會組織一場象棋比賽。麗比在電話里嫉妒地問道:「我聽說你那裡有個沙龍,怎麼不邀請我呢?凱說,諾琳·布萊克說了,你和你父親是本年度的風雲人物。」
這次交談讓波莉很高興,也使她暫時忘卻了眼前的煩惱。這就是父親給她帶來的麻煩。當她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便忘記了憂愁,但是當她想起這些憂愁時,她卻常常為腦海中那遺忘的想法而感到一陣陣的驚恐。晚上,她總夢到錢的事情,醒來后渾身大汗淋漓。有一次,她夢到聖誕節來了,整個公寓都成了花房,大得像是水晶宮一樣。還有一天晚上,她夢到她和父親都赤身裸體,因為他說這樣可以節省衣服,一個愛爾蘭警察拘捕了他們。有一天,在醫院里,她發現了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她以前從未想到過這個辦法,因為它近在眼前,她反倒熟視無睹。在給一個職業獻血者抽血時,她忽然冒出了這個念頭:「為什麼我不能這樣做呢?」那周,她賣了一品脫的血給實驗室。第二周、第三周她又各賣了一次。她肯定這沒有危險,因為職業獻血者一直在這樣做,實習醫師有時候也這樣做。而且今年她的身體特別健康,因為她父親是個優秀的營養師。如果她看起來臉色有點蒼白,那是因為她天生膚色就白。然而她還是告誡自己,以後最好還是到貝爾維尤,或者另外一個實驗室去賣血,那裡誰都不認識她,這樣就不會惹人閑談。然而,下一次的時候她得趕時間,因為正趕上聖誕前一周,她母親從農場給他們送來了一棵聖誕樹,她不得不利用午餐時間去買甘蔗和紙張做聖誕樹的裝飾。所以,她像往常那樣進了自己工作的實驗室,心裏想著這是最後一次。
但是安德魯斯先生的大喜之日是他成為一個托派成員的那天。不只是個支持者,還是個組織者。當然促成這件事的是施耐德先生。公寓的改造工程一完工,安德魯斯先生就有閑工夫了。在波莉上班之後,他開始閱讀那些施耐德先生送給他的有關莫斯科審判的書籍和小冊子。剛開始,他感覺這些書籍晦澀難懂,因為他一向對政治不感興趣,但是漸漸地他便被這些審判中的各種謎團給吸引了,他對字謎、畫謎、迷宮和各種難題有著特彆強烈的愛好。他認為,托洛茨基是無辜的,那些穿著白色制服、坐著裝甲車、讀法國小說的政治局委員們完全佔領了他的大腦。他請求施耐德先生一定要把他發展為托派成員。這次和安德魯斯先生要加入天主教的那次不一樣,當時神父還要求他在入教前接受教導,而這些托派成員顯然沒有對安德魯斯先生提出任何要求。他對辯證法一竅不通,開會也常常不到,但是他的熱情彌補了這一切。他戴著紅領帶,穿著一雙老式高筒靴,在斯大林主義者的集會場外向人們兜售《社會主義者》。在茱莉亞姑媽的茶桌上,在他打乒乓球的酒吧里,他也勸導人們加入托派。
「不,」她父親說道,「我一定要給你找個丈夫。我要把希望寄托在我的外孫身上,而不是在一個老女人的死亡上,雖然我仍舊希望她能留一小部分財產給托派。」波莉大笑著說:「你瘋了,你好像沒想過茱莉亞姑媽是個共和黨人。」安德魯斯先生說:「親愛的,我知道。但是茱莉亞讀了好多報紙,上頭說,托派是反革命分子,目的就是要摧毀蘇聯,沃爾特·杜蘭迪還有那些傢伙的話讓她相信了莫斯科審判。她說,如果他們寫的這些不對,那是不可能上《紐約時報》的,是嗎?當然,我加上了我自己的一些說辭,我向她保證,托派是跟斯大林鬥爭的唯一有效的力量,羅斯福也上了斯大林的當,而希特勒卻別有用心。」波莉親了父親一口,說:「你是個壞蛋,爸爸。」她父親說:「我才不是壞蛋,這都是真的,我是在挽救茱莉亞,不讓她成為法西斯分子。」
「但是茱莉亞姑媽怎麼會想起來給你找工作?」「我去找她借錢,所以她就給我找了份工作,按她的說法,這樣我就『不必再求她了』。如果我只是求她給我找工作,她會說我太老了。」「那這是你的老謀深算了?」「完全相反,不過既然這樣了,我倒是對自己能掙幾個麵包感到挺滿意。我現在也是工人階級了。當然,茱莉亞盤算著要剝削我。」「怎麼剝削?」「嗯,『亨利是個行家』,她讓我留心,萬一有件謝拉頓或者赫伯懷特式的舊傢具,就悄悄地給她藏起來。」波莉像做鑒定似的說:「你不能這樣做。那是在欺騙慈善組織。」「這都是我妹妹的想法,她私下裡對我說,有些年輕會員根本不知道舊傢具的價值。她說她在另外一家慈善商店,僅僅唱了一首歌,就得到了一塊少有的奧布松花毯。」波莉不由得訝然:「但是東西在哪兒呢?」「在她的儲藏室里,她在等著花毯的前主人去世。如果那個女人哪天來訪看到了,會讓茱莉亞很尷尬。這些太太們只知道革命。她們的女兒告訴她們,她們一定要用現代的方式來裝飾房間。她們說,『媽媽,你為什麼不去買塊地毯來替代這塊垃圾呢?我可警告你,你死的時候,約翰和我可是不要這爛東西。』」這時波莉忽然想到,如果她事先知道父親找到了工作,她也許就不會去賣血,那樣,她就不會和吉姆訂婚。這都是命運的安排,就像她父親能夠來到這裏一樣。她差點就錯失了訂婚的機會,她感到一陣驚恐,好像她的命運都是由一連串的偶然事件構成的,就像那些本應上了泰坦尼克號的人,最後一刻卻未能成行一樣。命中注定,她一定會陷入愛河。
一旦他搬回家去住,她就再無在大街上碰到他的可能。他的房子在格林威治村,處於紐約的另一邊,然而她對自己內心的這種希冀感到困惑。她清楚地記得在她父親叫她接電話時她的那種恐懼。她害怕格斯告訴她想要跟她和好。如果他這樣說了,她會怎麼辦呢?同時,矛盾的是,她仍然感到自己跟他藕斷絲連。它埋藏在兩人的心底,在黑暗中滋長,就像死人的頭髮和指甲在人死後依然生長一樣。她相信他們肯定會在某時某地相見,這種預感使她感到恐懼九_九_藏_書
「你的意思是說爸爸處於躁狂期嗎?」「我想是這樣。親愛的。」安德魯斯太太從容地答道,「真希望他能保持這種狀態。他沒給你帶來什麼麻煩吧?」「沒有。」波莉答道。但是第二天,她就向她熟悉的一位精神病學專家諮詢了這個情況。她經常給一些躁狂症病人做新陳代謝檢測,但是她不知道她父親的癥狀是否和這些病人相符。她見過的躁狂症病人常常穿著約束衣,處於受控制的狀態。對於母親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她感到很震驚。
波莉一直琢磨著找個什麼辦法來彌補生活費用。她想到過做針線活,或者到市場上賣果凍和香囊,她和父親還可以做葡萄布丁或者水果蛋糕。有一天午飯後,她計算了一下賣果凍的利潤。假如一罐果凍可以賣二十分錢,那麼除了罐子、糖、標籤和運輸的費用,她需要賣夠五百罐才能掙到二十五塊錢。而且這還是建立在水果、草藥和煤氣不花錢的基礎上。她也想到了做香球。能賣多少錢呢?五十分?恐怕太高了。但是她用一晚上的時間只能做六個香球。另外還有橘子、菖蒲根、丁香和絲帶的費用,這還不算她腫脹的拇指的代價。做針線活也是一樣。她第一次明白了規模化生產的意義。她的結論是,在業餘時間靠自己的雙手掙錢,純粹是痴心妄想。只有盲人或者殘疾人才能靠這謀點小利。她甚至想到,如果她和父親有一天瞎了,卧床不起,只能靠別人的慈悲生活,那他們也會快樂地編些籃子,給檯布上繡花,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只有施耐德先生和送冰人似乎跟波莉的感受相合。送冰人想確保她的未婚夫是個「好」人。施耐德先生的理解更進一步。他說:「我理解你的感受,蘇格拉底說,愛就是對善良的追求,但是善良罕見,因此愛情少有。它出現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一,而這千分之一,常常出人意料。難怪他和其他的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無法交流。」
波莉忽然開始失聲痛哭,他摟著她的肩膀,讓她滿是淚水的臉頰靠著自己的胸膛。她感覺內心裡孤獨而惆悵。什麼都無法持久。開始是格斯,後來是她的父親。她跟他在一起是多麼的開心和快樂。如果他們有錢,或者如果他能有所不同,那他們還會這樣。但是的確如此,他像個孩子,她慢慢地開始明白這一點,就像她逐漸明白格斯永遠都不會娶她一樣。但是不管怎麼樣,她都得面對現實。她歡迎父親的到來,因為她需要他,並且故意對他的缺點視而不見,就像她曾經對格斯做的那樣。對父親,她還想超過她的母親。如果母親不能使他幸福,那她可以。這就意味著她得處處讓著他,而她的母親卻不這樣。她母親會說,他們真不該租下這個公寓,那就是他的自大狂癥狀開始發作的表現。她太軟弱了,控制不了她的父親。對格斯也是一樣。如果她當初對格斯強硬點,他們早就結婚了。
「我不能指望茱莉亞。」她的父親靜靜地說道。波莉急得跳起了腳。她早就注意到,父親和醫院里的一些精神病人都有這樣怪異的能力,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裡,好像能讀懂你的心思。她的父親繼續說道:「茱莉亞是個怪人,除了給蘿絲的養老金,她很可能願意把她的所有財產都捐獻給慈善機構、動物保護協會,或者是救世軍,或者用於製作聖誕老人的服裝。」他不由得大放哀聲。波莉明白她父親的想法。他妹妹一直是個很克制的人。他們這個家族有酗酒的歷史,她的叔叔和兄弟,除了亨利之外,都深受其害。這麼些年來,她的餐桌上一直都有葡萄酒,即使是在禁酒令期間,可是她自己從來都只喝薑汁汽水。她說,法不及私宅嘛。但是禁酒令解除之後,她那安德魯斯家的怪脾氣可發作了起來。她堅決禁止葡萄酒上桌,只提供薑汁汽水、蘋果汁、葡萄汁和各種健康飲料,亨利嫌這些東西難喝,堅持只喝椰奶。然而,她最近的行為則更為嚴重。她把她丈夫酒窖里的葡萄酒全部倒光了。她說:「我本可以把它們賣掉,萊曼公司的人過來給這些酒做過鑒定,可以賣好多錢,但是我的良心不許我這樣做。賣掉它們就是在和死神做交易。就像那些軍火販子,都是些奸商。」亨利說:「你可以送給我啊。」「亨利,這對你沒好處,而且你也沒合適的地方保存。」事實上,蘿絲偷偷攢了幾瓶安德魯斯先生最喜歡的紅葡萄酒,可是在她把它們帶到第十大街的時候,安德魯斯先生卻勃然大怒:「這就是茱莉亞的典型做法,在倒掉之前先讓人鑒定,如果說她曾經讓好幾個人鑒定過,那我一點都不會驚訝。她就想著給自己留下個好名聲。遺囑也是一樣。開頭好長一段都是在解釋她最初本打算留給她的親戚,最終卻決定還是不這樣做為好,『我丈夫的錢財給我帶來了不幸,我不想把這種不幸傳給他人。』」
「你的意思是說,你那個醫生接受了這樣的條件?」波莉朋友圈裡的女性們各個大為震驚。波莉說:「是的。」這個消息讓她的朋友們滿腹狐疑。凱說:「如果他真的愛你,我認為他該跟你單獨住在一起。反正,不管怎麼樣哈羅德也不會同意有人跟我們同住的。」波莉沒敢說,最近有傳言說她和哈羅德已經到了分手的邊緣。她平靜地問:「那你說我該拿我父親怎麼辦?」「他為什麼不能跟你姑媽住在一起呢?」波莉說:「他不喜歡她。」凱說:「但是你姑媽的房子大啊。他可以有自己的房間,還有僕人照顧他,在那裡比跟你們擠在一起要好多了。再說了,你們親熱的時候,他該怎麼辦?」波莉頭腦單純,她以為「從那以後,就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除非丈夫不忠。但是33屆的校友們似乎認為,如果你想維繫婚姻,那就一刻也不能放鬆。波莉很願意做出犧牲,她是大家庭出身,懂得該這樣做。但是這和她的同學們的想法不一樣。她們認為,作為一個女人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的個性,這樣才能拴住自己的丈夫。麗比說:「至少,不要讓他跟你們一起蜜月旅行。」波莉不耐煩地說:「當然不會。」但是沒多久,波莉的母親就寫信過來,焦急地問,是否亨利真的要陪著他們一塊兒蜜月旅行。路易莎·哈特肖恩是在四海一傢俱樂部聽到的這個消息。唯一對大家的擔心一無所知的人是安德魯斯先生,他想當然地認為自己會和這對新婚夫妻生活在一起。對他來說,麻煩在於找一個能住下他們三個人,而又花費不多的公寓。最近他正在看東街的一處鐵路公寓,離吉姆的實驗室不遠,是一棟舊樓房的頂樓,入住后,他們可以在房頂上做個天窗,這樣室內的光線就會更好。他們計劃在春季結婚,就在農場,吉姆的父母會從俄亥俄州過來,他父親將主持婚禮。多蒂希望安德魯斯夫婦兩人能借這個機會重歸於好,這樣就可以雙喜臨門。「你父親可以做吉姆的伴郎,你母親可以做你的主伴娘,反過來也一樣,這絕對是獨一份的創意。」她忽閃著眼睛說,「波莉,你覺著這個想法怎麼樣?」
波莉發現,自己連個「是」字也沒說,就同意嫁給了吉姆。那天晚上,他們吃過晚飯,跳了舞,然後他就送她回了家。在公寓前,他們在車裡親吻了好長時間。最後上樓的時候,她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他。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但是一想到跟他結婚,她又覺得很安心。她不知道這樣的做法是否道德。過去,人們常說感激會轉化成愛情,這是真的嗎?她願意吻他,但那可能只是出於自己的情慾。波莉知道,情慾不是檢測愛情的可靠手段。她最擔心的是自己和吉姆沒什麼共同點,醫院之外,他們沒有一個共同的熟人。至於那些書中的老朋友——亞瑟王、蘭斯洛特爵士、米考伯、柯林斯、沃倫斯基,以及安德烈王子,唉,吉姆好像不會召喚他們。晚上她對他說起利德蓋特醫生的時候,他坦承自己從來沒有讀過《米德爾馬契》,只在上學的時候讀過《織工馬南》,而且還很不喜歡。他說,他讀不了小說,對特洛伊戰爭中的赫克托和阿喀琉斯也沒什麼偏愛。不過至少她和吉姆都知道《聖經》,兩人都曾是工科類的學生,但是這就夠了嗎?他比她聰明,但是他沒有接受過像瓦薩這樣的教育,而她很封閉,就像所有安德魯斯家族的人一樣。自己的祖上為什麼總是跟自己的表兄妹結婚呢?不就是因為他們有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記憶,共同的祖父母或者曾祖父母嗎?吉姆跟他的兄弟們有什麼可談的呢?他們只會對農耕稼作津津樂道,只會把維吉爾的田園詩和下流的笑話聯繫起來。另外還有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聽說他們結婚就會像聞到香檳酒的田鼠般從地洞里鑽出來。這不是說她的婚禮會有香檳酒。茱莉亞姑媽做出的最大犧牲就是倒掉了她為波莉的婚禮而存的香檳酒。一個精神病醫生又會怎麼看待安德魯斯家族呢?波莉的媽媽到現在還常常對她說起剛當新娘時的感受:「你爸爸和我從來就沒有和平共處過。對亨利來說,我太普通了。」但是看到她穿著工裝,頭上燙著高聳的髮捲,沒人會想到這些。在跟格斯相處的過程中,這些問題從來沒有使波莉擔憂過,波莉想,這也許證明了自己從未想過要跟他結婚。這一次,她決定盡量現實一點。
他在她旁邊的皮沙發上坐了下來。「就算是這樣,」他說,波莉對他的這種read.99csw.com說法很不喜歡,「他們是一個有自己使命的小派別,是這樣嗎?」波莉說:「某種程度上是。他們相信革命是永久性運動。」儘管內心不太高興,她還是笑了。醫生點點頭:「換句話說,你認為他們都是狂熱分子。」她盡量站在誠實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不算她的父親,施耐德先生是個狂熱分子嗎?「從許多方面看,我認為他們的做法是正確的,但是從永久革命這點看,我不能不說,他們有點脫離實際。不過這隻是我個人的看法。我也許缺乏遠見。」她衝著他戲謔地笑了一下。他說:「你很有眼光。」然後身體前傾。波莉一驚,以為他要吻她。可是他跳了起來。
當吉姆聽說了這件事情后,他對波莉說,他們最好省略這些步驟,馬上在市政廳結婚,波莉同意了。為了不傷害大家的感情,他們甚至沒有讓她的父親來當證婚人。一個地方法官主持了他們的婚禮,當晚他們就到基韋斯特度蜜月去了。在車站,他們拍出電報宣布了他們的婚訊。波莉的朋友們沒能親自送上祝福,也沒有去車站送行,都感到非常失望,但是她們也理解,在目前的狀況下,她承受不了婚禮的費用。女友們非常難過,想通過郵政送她一束鮮花,但是卻不知道她的地址。波莉和吉姆躲開了所有的人,享受著這可能是他們生活中最後的單獨在一起的日子。在普拉扎酒店多蒂的房間里,幾個女友和她們的丈夫舉杯為她祝賀。他們碰響了手中的酒杯,發自內心地說「祝她幸福」。姑娘們都認定,如果有人應該幸福,那就應該是她。而男人們的同情心都投向了吉姆·維志理。他們雖然不認識他,但是在多蒂的丈夫布魯克不停地喝著香檳時,大夥一致認為,能夠應對這麼艱難的處境的人,一定是個古怪的傢伙。
波莉對父親的做法感到很尷尬。她認為,他的這身穿著和上流社會的口音給托派成員留下了壞名聲:斯大林主義者會嘲笑他這種向永久革命的轉變只是象徵性行為。當初格斯沒有把她轉變為一個斯大林主義者,同樣,她父親也無法使她成為一個托派成員。她看得出來,施耐德先生和她父親對那個「老頭子」能否執政都不太熱心,她也不贊同革命的做法,除非確有必要。她認為她父親和他那些朋友們不去推翻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卻在法國和美國這樣的民主國家鬧革命,這真讓人感覺很奇怪。當然,按照她父親的說法,目前來講,想要推翻希特勒毫無希望,因為所有的工人黨派都被鎮壓了。儘管如此,因為羅斯福和布魯姆不是希特勒就去懲罰他們,又顯得很不公平。她父親說了,公平競爭是資本主義的法則,不適合於積極敵人。如果他這話真是由衷的,波莉可是滿心的擔憂。不過她相信並非如此。而且他「奪取」政權的說法也讓她啞然失笑,太不可能了。她懷疑,托派成員們是否自己就根本沒把這當回事。「你算是他們的成員嗎?」她問父親。但是他不肯說,聲稱這是組織原則,她忽然想到,也許托派只不過是給了他又一個吹噓的機會而已。如今他看不起斯大林主義者、進步派人士、新政派,還有中產階級和他素來輕視的有產者。波莉對他說,自從加入托派之後,他的某些偏見加深了。例如說,他是馬薩諸塞州人,本來對愛爾蘭人就無好感,聽到馬克思把愛爾蘭人稱為被資本主義賄買的工具,他感到由衷的高興。他會悄悄議論巡邏的那些窮苦愛爾蘭警察。
波莉宣布訂婚的消息沒有讓任何一位朋友感到驚訝。朋友們都知道,肯定是醫院里某個人。她應該嫁給一個年輕醫生,這才是合乎常理的做法。麗比說:「我們都期待著這個消息呢。大家都在為你祝福。」好像大家都認為她的愛情不會有什麼與眾不同。這裏的意思就是,如果這個人不是吉姆,那就是產科的A醫生或者普外科的B醫生。不可能是別人。她發現吉姆特別善良,而她認為大多數善良的人都年齡比較大。然而,當她把這個發現告訴別人的時候,大家都困惑不已,好像她說的是外語,甚至她的母親也不能理解。「波莉,他很有吸引力,也很聰明,我希望你們兩個能相親相愛。」「媽媽,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你的意思是說,他有點理想主義,但是你註定要嫁給這樣的一個人,過於世俗的人對你沒有吸引力。」
時光如流水般逝去,波莉承認,一切順利,跟父親生活在一起,她很開心快樂,遠比跟格斯在一起更為幸福。父親的到來就像是醫生開出的一劑良藥,治愈了她心靈的創傷。
雖然波莉很愛花,但是她並不想要這個花房。她費盡口舌,勸說安德魯斯先生把他的創造力轉移到製作玻璃架子的工作上來,她說,她只要在窗檯邊有個能放植物的架子就足夠了。安德魯斯先生說,那是現代設計中的平庸之作,最後,波莉不得不請來房東太太干預此事。她討厭背著父親做事,但是年輕的維志理先生對她說,在涉及金錢的問題上,她必須這麼做。
在發出信后第三天,安德魯斯先生自己走下了火車。他那顆小尖腦袋上滿頭白髮,兩隻藍眼睛閃閃發亮,精神矍鑠,身體健康。他一隻手提著箱子,裏面裝著農場里自產的鮮雞蛋。對此,他可不敢託付給那些粗心的搬運工;另一隻手捧著一束水仙花。他說這麼多年都沒有這麼健康過,凱特也很好,比以前更壯實,他說,這一切都是離婚的功勞。這真是個了不起的制度,所有人都該離婚。凱特看起來年輕了十歲。波莉問:「離婚不是需要很長時間嗎?即使媽媽同意也要走好多法律程序。」但是安德魯斯先生面色紅潤地說:「凱特已經簽署了文件,辦事員已經跟我談過了,我把土地全都給了她,都是最好的土地。」波莉略感驚訝,在她父親這個年紀,還一直與人有婚外情,但是他說這都是由於精神病的緣故。他很滿意,自己有先見之明,早些年就是精神錯亂,而且還有文件可以證明。
「你父母生你也是邪惡嗎?」他微笑著說。波莉急忙為父母辯護:「當時他們不知道我父親有憂鬱症,那是後來的事情。」他還是滿臉的笑意,波莉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是對自己的出生感到後悔嗎?雖然她現在不幸福,但是她不能說這樣的話。即使她希望自己去死,也不會希望自己從未來過這個世界。任何人都不會有這樣的想法。他說:「你的想法真的好奇怪啊,而你還是醫院里的技|師。可是看起來你不像是有家族白痴病史或者遺傳性梅毒啊?」「我總是在想,從科學的角度來講,我應該被消滅。」他說道:「老天啊!好個奇談怪論,你從哪裡學來的這些東西?」波莉說:「大學里,我不是說是教授在課堂上教給我們的,但這是大家都在想的一個問題。優生學。某些人不該降生到世上。當然不是瓦薩學院的女人。而是其他人。」她笑了,「我總感覺自己就是那個其他人,我們家族裡好多人都是近親結婚。安德魯斯家族的血液已經變得稀薄了。」「安德魯斯家族的血液?」他瞥了一眼波莉的胳膊,刺破血管的地方還壓著一團棉花,說:「我將向你證明,我對安德魯斯家族的血液有信心,嫁給我好嗎?」波莉言不由衷地反對道:「但是我們還從沒有約會過呢。你不了解我,我們還從未……」她停下了自己的話。他替她說完了:「從未上過床呢。」
不過兩人的真正會面不是在政治集會上,而是在周六下午的乒乓球酒吧。很幸運,波莉那天待在家裡聽都市劇場的演播。安德魯斯先生拿著裝得滿滿的購物籃回到家裡,一進門就對波莉說道:「我遇到那個斯大林主義者了,勒羅伊,我打了他個三比二。」波莉樂了,如果格斯打敗了她父親,她會不高興的。「他去那兒幹什麼?」「他是跟一個叫雅各布的傢伙一起來的,也是個斯大林主義者,是個書籍設計師,他說你那個朋友想通過打乒乓球來減肥。他們可能是想滲透到酒吧里。」「你怎麼知道他是他?」波莉問道。「我不知道他是他,但是他知道我是我。」他朗聲笑了,「我在那裡很有名,古怪的亨利·安德魯斯,衰敗的紳士,以前經常跟波若查一起打網球,如今跟他漂亮的女兒一起生活,住在東第十大街,是個托洛茨基派主義者。」「噢,爸爸,」波莉不耐煩地說,「你認為他們到那裡是為了你?」「當然是了。」「你們談論政治了嗎?」「沒有,我們談到了你。」「你沒有——」安德魯斯先生搖搖頭:「是他提起了你,他問我是不是有個女兒叫波莉,還問了好多亂七八糟的問題,你現在怎麼樣?做什麼工作?還是那份工作嗎?是不是還住在老地方?我告訴他你父親和母親離婚了。」「他說什麼?」「他說,這對你肯定是個沉重的打擊。」「你對他怎麼看?」「很平常,特別的平常。沒味的傢伙,不過不是個壞人。他對失敗看得挺開,我想他還愛著你。當然他心裏更難受。如果他離開你是因為他厭倦了你,或者沒有完全被你迷住,我還會同情他。但是這可憐的傢伙是個危險的精神病患者。」
但是她該怎麼來還錢呢?為了還錢,他們必須節省開支,但是她借錢就是因為入不敷出。聖誕節時,茱莉亞姑媽會給她一張支票,這可以彌補一些虧空。可還有好多小事情要用錢:他們計算房租的時候,忘了還需要付水電的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