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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一天晚上,波莉責備施耐德先生又要給她找個男人,施耐德說:「這是你的榮幸,小姑娘。」波莉說:「也許是吧,但是,施耐德先生,難道你不認為愛情應該是不期而遇嗎?」她的臉上露出淺淺的酒窩,「你知道在偵探小說里是怎麼寫的嗎?殺人犯總是最不受懷疑的人,是你永遠也想不到的人。我對愛情的看法就是這樣。最適合我的人絕不是專為我而邀請來的人。這個人是女主人絕對想不到的人。」施耐德先生失望地說;「你的意思是說,你會愛上一個已婚男人。因為其他的嫌疑犯都太明顯了。」
但是更讓波莉驚訝的是,分析師竟然跟格斯交談過了。她皺著眉說:「我想不應該是他們給你出主意。」格斯說,分析師是完全中立的,他只是傾聽病人的陳述,偶爾問個問題。病人的想法由他自己來述說。格斯答道:「這是精神分析的理論。不過他也是人類,如果他看到某個病人要自殺,他當然也會幹涉。」波莉溫和地說:「我認為他的干涉也應該是站在醫生的角度。」格斯搖搖頭:「喔,這是他們必須注意的事情,病人總想把分析師以分析師的身份拉扯進來,誘使他們從屏障后出來,但是分析師必須待在屏障之後,這是精神分析的第一個原則。如果他做不到,他就只能結束分析。但是病人也很狡猾,例如,貝奇爾醫生也許會認為如果我加入林肯軍團,我的做法就是在誘使他對我的個人決定產生興趣。這是吸引別人注意的一個手段。」他眉頭緊鎖地說:「天啊,波莉,也許真是這樣。也許我只不過是在假裝要去當兵。」波莉大聲地問道:「真是這樣嗎?我以前還真信你要當兵,格斯你真是這樣想的嗎?」格斯攤開雙手,說道:「我怎麼知道?」波莉說:「天啊!」又是這一套古怪的理論,總把自己當作是一個遲鈍、不透明的客體,或者是把自己看作動機不明的第三方。這種奇怪、直接的客體化現象是格斯的毛病還是治療的結果呢?
在回家的公交車上,她的腦子開始自動整理今天的購物清單——麵包、牛奶、生菜,這時大腦忽然停滯了一下。她不能只給自己購買食物,但是如果她不買食物,就是說她知道格斯今晚不會來了。她不知道,她的大腦拒絕知道。知道這一點,就意味著她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如果接受這樣的命運,那麼她連一分鐘也無法生存。但是如果她購買兩個人的食物,那就是說她還期待著他的到來。而當她有這樣的期待時,他從未來過。只有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他才會到來。如果她做了準備,他會來嗎?她是不是該像那個聰明女人一樣,修剪好燈燭?基督教告訴她去買兩個人的食物,但是無宗教信仰者會說:「不要冒風險了。」
想到這裏,波莉一陣高興,她輕輕地下樓來到廚房,支起了熨衣板。樓上,施耐德先生又在房間里拉起了小提琴。波莉正在熨燙第三件衣服時,樓道里的電話響了。是格斯。他問波莉今晚他是否可以來坐幾分鐘。波莉拔下熨斗的插頭,趕忙回到自己的房間塗脂抹粉。她還沒來得及做好頭髮,門鈴就響了。他親吻了她,然後就一起向樓上走去。
確實,她不喜歡那些動機強烈或者渴盼成功的人,就因為這個,她在瓦薩學院的時候就不太合群。對麗比和凱這種自信滿滿、咄咄逼人的女友,她只感到遺憾。她對麗比格外感到遺憾,甚至現在都不願意見到她。麗比那張喋喋不休、塗著口紅的大嘴巴就像是她空虛的臉上一道流血的傷口。但是當然,麗比肯定也可憐她,這也正是她令人可憐的地方。她以為她同情波莉,所以盡量施惠與她。如果波莉不再見她,那可憐的麗比就失去了憐憫的對象,因為麗比不會同情那些真正境遇悲慘的人,而只會憐憫像波莉這麼快樂的人。但是波莉的這種快樂正是她那些多疑的朋友把她當作怪人的原因。在她們看來,安德魯斯家族破了產,生活艱難。波莉對這樣的想法嗤之以鼻,但是她們顯然認為,當你錢財盡失的時候你卻這樣快樂,那就是在裝模作樣,怎麼不古怪?竟然還高高興興地穿著姑媽給的舊巴黎時裝。可是波莉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樣的心態穿著這些服裝,難道滿腹傷心嗎?如果波莉喜歡上了帆布工裝,可能是因為她們根本不懂什麼才是古怪,或者確切地說,她們以為你是個怪人,而你其實很正常。
波莉失去了耐心。看到格斯這麼沮喪,這麼卑微,這讓她很憤怒。她問了一個自己從沒打算問的問題。她盡量用輕鬆的語氣問道:「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接受精神分析呢?你得了什麼病?病名是什麼?」「病名?」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驚訝。「是的,」波莉說,「是強迫性神經症、強迫性神經官能症,還是焦慮症?」格斯撓撓自己的腦袋說:「他從沒說過。」「沒說過?」「沒說過,我想也許他們那裡規定不允許告訴病人自己的病名吧。」「但是難道你不想知道嗎?」「不想,一個名稱有什麼重要呢?」波莉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惱怒:「如果你得了皮疹去看醫生,難道你認為自己不應該知道得的是麻疹還是痱子嗎?」「這不一樣。」波莉嘗試著用另外一種方法:「那麼你的癥狀是什麼呢?如果我要給你列個表,我該寫什麼呢?病人抱怨……」格斯忽然發起怒來:「波莉,不要再說什麼醫院了,我告訴你,我去了,因為艾絲特和我都同意去,因為我們的婚姻破裂了,這都是由於我的嫉妒,艾絲特想要自由自在的關係,而我無法接受。」
回首往事,波莉有時候會想,如果他事先告訴了她自己在做精神分析,那她是否還會讓他來自己的房間,並且還讓他跟自己做|愛。他告訴過她自己結婚了,目前與妻子分居(她已經從朋友麗比那裡知道了),但是對精神分析的事他隻字未提。波莉知道這是為什麼。剛開始,他對她的了解還不夠深,不能告訴她,等到他對她了解深刻,他們已經上過床,事情已經木已成舟,波莉已別無選擇。她讓他愛上了她,而她也愛他。但是如果事先知道,她肯定不會失身於一個正在接受精神分析的人。
亨利·L·K·安德魯斯
你母親和我已經決定離婚。如果方便,也就是說,如果你不嫌我礙事,我想到紐約和你同住。我可以盡自己的力量,給你買菜、做飯。我們也許可以找個小點的房子。農場由你母親管理,我的精神狀態很好。
波莉的家人對這事一無所知,但是她的朋友們猜測肯定和一個已婚男人有關,因為她從不對別人談起自己的業餘生活。朋友們認為,這人肯定是醫院里的某個醫生。波莉從不對人談起自己和格斯的戀愛,不是因為羞愧,而是因為她忍受不了別人的同情和建議。了解實情的人都是些不可能不知道的人:書籍封面設計師、波莉的房東夫婦、兩個房客,還有她姑媽的女僕蘿絲,因為她基本每天晚上都要過來幫波莉縫補編織。就連格斯的秘書比思比小姐都不知道。波莉不願意跟格斯一起出席文學雞尾酒會,部分原因是害怕遇到麗比,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感覺這樣的做法不體面,所以在周日她盡量不和小格斯跟他爸爸一起外出,因為她認為他的父親和母親仍然是夫妻。有時候,小格斯會問她各種問題,他的母親也會問他一些問題。如果她出現在雞尾酒會上,那麼格斯辦公室的同事就會問:「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呢?」人們看到男女相愛,會立刻想到這樣的問題。波莉很討厭這種問詢。蘿絲、施耐德先生、女房東、施波特艾弗先生都是這樣問的。對這個問題的如實回答必然會導致另外一個問題的出現,大家會眾口一詞地問,為什麼格斯要去看精神分析師呢?他怎麼了?
波莉放下球形修補架,走到窗邊去摸襯衫,看看是否幹得可以熨燙。襯衫幹了,她用一塊毛巾把它包裹起來,然後盤起自己的頭髮,用兩根發卡夾起來。她對自己說,如果她熨燙衣服,格斯就會打電話來道晚安,她慢慢地感覺到這個電話就像是對她勞動的獎勵。因為她發現,如果她只擦地,不熨燙衣服或者縫補衣襪,那麼他就不會打電話,好像他知道她在做什麼一樣。
波莉說:「但是你可以隨便聯想任何事情啊。例如,火,它讓你想起了什麼?」「水。」「那水呢?」「火。」她忍不住哈哈大笑:「啊,天啊!」他愁著臉說:「你看,這就是我說的意思,我卡殼了。」「你跟醫生談過你這種情況嗎?」「貝奇爾醫生也想過辦法。他問我:『為什麼你拒絕交談?』我說:『我不知道。』談話就結束了。」他苦笑一聲,「我從來就不喜歡跟一個不回答問題,只是坐在那裡思考的人交談。」
對這一切,波莉都可以理解。她無法理解的是,既然現在他有了別人,為什麼還繼續去看精神分析師?既然他已決定要跟艾絲特離婚,為什麼還不停止?難道是因為他曾經許下的諾言嗎?然而如果是這樣,那在波莉看來,有可能精神分析會使他回到艾絲特身邊,就像是修補后的物品。也許他之所以繼續去看分析師,完全是由於慣性?也許是因為分析師發現了他有什麼嚴重的問題,就像你本來是要讓牙醫九-九-藏-書給你補個牙洞,但是醫生卻發現你口腔潰瘍?
她悲哀地發現,雖然格斯的情況和圖例中的癥狀都不匹配,但是她自己卻和那些癥狀很吻合。她似乎患有書中所說的各種神經病癥狀。她有不可擺脫的強迫性心理、歇斯底里、內心焦慮。如果說她的性生活現在正常,那以前肯定不正常。每周日晚上洗衣服時,她內心都有一種負罪感,她不得不通過熨燙和縫補衣服來緩解內心的焦慮。她沒有孩子,於是把窗台上的花草當成自己的兒女。她醉心於計算、收集扣子、飾針、絲線、鵝卵石、帽子上的別針、瓶塞、絲帶和剪報,她喜歡列物品清單,慢慢地開始酗酒。對於這樣一種令人震驚的情形,她卻覺得迷人、有趣,這本身就是一種糟糕的跡象,證明她患有人格分裂,正從「無法忍受的」現實逃避進空想和夢囈之中。弗洛伊德會說,整個安德魯斯家的人都生活在一個虛幻的世界中。
「像個洗衣店,」他剛進門就說道,「你在洗頭髮吧?」他靠近她的身邊,用鼻子嗅了嗅,親吻了一下她的發卡,說道:「洗髮水的味道真好聞。」波莉說:「是甘菊洗髮水。」她倒了兩杯雪利酒。他環視了一遍房間。這是他第一次在周日來這裏。她沒有說話,心裏想著他來這裏的目的。他沒有脫下自己的呢子大衣,而是端著酒杯走到臨街的窗戶旁,懶散地看著窗外,然後拉下了百葉窗。
波莉一直都知道性對自己很重要,這也是她對男人警惕的原因。在大學里,通過與其他姑娘的談話,她就知道接吻對她們的刺|激程度不如自己訂婚那段時間感受強烈。當時,有好幾次她都差點越了界,但是總有什麼事情拯救了她。有一次是個警察,不過大多數時候,是男孩自己的顧忌。當她解除婚約並在醫院就診時,最折磨她的就是慾望。在那之後,她儘力壓制自己,甚至避免看有接吻鏡頭的電影,她不想「被喚醒」。她決定過一種清心寡欲、獨立自主的生活。人們說她生性善良,易於相處,因為連鳥兒也會到她的手心裏來啄食。仔細考慮過自己的情況和遺傳方面的「缺點」后,她認為自己最好只要友誼,不要愛情和婚姻。近幾年來,她把自己看作是個裹著頭巾的修女,或者是聖公會裡一個清理風琴、照顧教區病患的女執事。她本身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但是她想,也許時間會改變這一點吧。她知道,自己目前面臨的最大危險就是被人看作一個「怪人」。事實上,已經有一些朋友把她當作古董店裡的「文物」了,就像一件有裂紋的舊瓷器。
「每天?」波莉大聲說。「基本如此。」「但是你不能說點別的嗎?天氣,或者你剛看過的電影,你不能幹躺著什麼也不說吧?」「但是情況確實如此,這不是社交場合,寶貝,你應該從你的潛意識中挖掘談話的材料,如果我不做夢,就沒有可交談的內容,那就會卡殼。我不能從真空中自由聯想。所以我就只好乾躺著,上周有一天我還睡著了,在辦公室太累了。他不得不把我叫醒,提醒我時間到了。」
但那天又是一個周日。今晚她需要他,所以也許他不會打電話過來。天黑了,四周一片寂靜,她心裏猶豫著,不知是否該去敲施耐德先生的門,請他陪自己到廚房裡熨燙衣服。但是一想到地下室里孤寂的廚房,而且還要搬動那無比沉重的燙衣板,她還是暫時放棄了這個念頭。沒有家裡這四堵牆壁的保護,讓她獨自一人待在那裡,她感到害怕。
這個人每到周日就像個癤子一樣流出膿水,因為在這一天,格斯要去看望小格斯和他的妻子。她可不像醫院里那些連二加二也算不清的病人,對這兩者之間的聯繫她心裏清清楚楚。這都是因為她內心的嫉妒。最重要的是,她時常受著良心的折磨,說實話,她也不贊同有孩子的夫妻離婚,除非兩人當著孩子的面拳腳相向,或者其中一方對孩子造成了極壞的影響。她自己的母親就因為受盡了她父親的欺凌而飽嘗痛苦。然而他們現在還在一起。艾絲特一再與人通姦,看起來也不是個好女人,但是格斯曾經深愛過她,還跟她有了孩子。如果波莉不是那個第三者,她會勸格斯回到她的身邊。至少是暫時試試看。不,不該這樣含糊。是永遠。
他沮喪地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雪利酒。「每天都一樣,我走進去說:『下午好,醫生。』然後躺在病床上,貝奇爾醫生拿起筆記本問:『做夢了嗎?』我說:『沒有。』他放下筆記本,然後就是沉寂。五十分鐘后,他告訴我時間到了。我就交給他五塊錢,說『再見,醫生』。然後我就走了。」
在停止抽煙斗后,他就吸工會製作的捲煙,無論買什麼東西,他都注意看上面是否有工會的標籤,然而,實際上,他非常迷信名牌,例如箭牌襯衣、凡士通輪胎、蘇格蘭奶油和吉列刀片。他不會盲目跟隨消費者潮流,像他們一樣認為半價的東西質量也不差。看到波莉在家裡調和冷奶油跟麵粉,他常常忍不住想說兩句。他指出,她這樣的做法沒有把自己的勞動成本計算在內。
「有件事情我得向你坦白,我目前正在做精神分析。」波莉從床上坐了起來,雙手本能地攥著床單,好像忽然有其他人闖進了房間。她問道:「為什麼?啊,格斯,為什麼?」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慟哭。他沒有告訴她原因,雖然他似乎以為自己告訴過她。他只對她說過他要去看醫生。
波莉對這方面的書籍讀得越多,就越是相信,他的唯一問題就是每周花二十五塊錢去看精神分析師。她不知道這是否也是一種病、一種憂鬱症,是否必須去找精神分析師來治療。
波莉用手指轉動著手中的金邊酒杯,沉思著:「我知道,我肯定是瘋了,但是我確實知道,而且我還知道別的事情,你會回到艾絲特的身邊,你認為你不會,但是你會。」格斯大驚失色:「你怎麼會這麼說?」波莉擺擺手:「小格斯、黨派、精神分析師,你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她。離開她,你就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生活。而你做不到。這一切都嵌在你的骨子裡,就像是嵌入式傢具。你的工作、你的作者、雅各布。我一直都明白,我們結不了婚。」她傷心地又說了一句,「我不屬於你那些嵌入式傢具,我只是個裝飾品。」
一想到這個詞,波莉渾身冰冷。她在濕漉漉的頭上裹了一條幹毛巾,開始縫補襪子上的破洞。不是她請求格斯娶她,情況恰恰相反,但這不是理由,她的做法就像《聖經》里的該隱,假裝離婚是格斯個人的事情,與她根本無關。她又不是格斯的保護人。但事實上她的確是。她對自己說,除了艾絲特本人,所有人都不願意格斯回到她的身邊。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不知何時,她腦子裡有了這樣的想法。不是突然出現,而是逐漸形成的。工作的時候,她暫時忘卻了這個想法,可是到了周日,當格斯不在的時候,它又無聲無息地潛入了她的腦中,就像是某種誘惑,怎麼也揮之不去。她渴望跟格斯談論這事,但是又擔心格斯取笑她。結果這個想法成了她周日的秘密。她的良知在心靈里竊竊私語,但卻沒有給她指引一條明路,反而致使她更加嫉妒。她腦子裡甚至想著要殺掉艾絲特,那樣她就可以和小格斯與他的父親過著快樂的生活。
波莉知道,凱會說,格斯對共產主義的迷戀,尤其是對共產主義女人的迷戀,其實是他情感不穩定的一種表現。但是波莉不這麼看。她無法把共產黨和那個不貞的女人相提並論。而且,格斯也很少表現出對共產主義的同情。他從來不參加示威活動,不參加五一節遊行,也從來不稱警察為「哥薩克」。《工人日報》上他唯一閱讀的版面就是體育新聞。他從不跟無信仰者爭論,包括波莉,事實上,他幾乎從不傳播他的信仰。而施耐德先生則不這樣,他總想著把波莉轉化到托派這一邊,每次在樓梯上見到格斯都要對他說起莫斯科審判的事情。格斯說,我們離這些事情太遠了,根本無法判斷其對錯,歷史會做出公正的判決。他真正關心的是西班牙內戰,與此相比,其他事情都無關緊要。
周六他通常一直工作到中午,但是下午他會和波莉一起去義大利移民區或者唐人街散步,或者去參觀西班牙博物館,有時候會去博納德修道院遊覽。回家后,如果波莉還沒有買菜,那他們就會一起去趟市場。周六早上,格斯會到大學城買些葡萄酒,然後他們就提著裝滿雜物的包一路走到聖馬可坊,來到波莉的公寓。如果房東夫妻去新澤西度假了,那他們就會在房東的廚房裡做飯。否則,格斯就會帶波莉去法國或者西班牙餐館里吃飯,然後跳舞。周六晚上,他會和波莉睡在她的小床上,周日上午,他們起床很晚,一起吃過早飯後,兩人會一起讀報紙。周日下午,他會和自己的小男孩一起度過,他帶他去各種有趣的地方遊覽參觀,布朗克斯區的動物園、斯塔恩島的輪渡、自由女神像、喬治·華盛頓大橋、巴克利水族館、斯塔恩島上的蛇館。雖然波莉會親自為他們籌劃出行地點,但是她不一起去。她說:「等結婚後才去。」這話總讓格斯竊笑不已,因為她的話聽起來太過迂腐,好像得不到結婚戒指,她就不會給他這種恩惠。但她的想法就是這樣。於是周https://read.99csw.com日下午,波莉就去看望自己的老朋友們。周日傍晚,當格斯送小格斯回家后,他會留下來和他的妻子一起喝杯酒,然後回自己的廚房給自己做塊三明治當晚餐。他們之間有協議,周日晚上不見面。波莉就利用這個時間洗衣服、洗頭髮。
他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好像自己無遮無掩地站在她的面前。這時,她驚訝地發現他仍然穿著外套,好像是來辦公事一樣。他忽然說道:「波莉,這幾個周日可真痛苦,你不知道,我帶孩子回家的時候,他總是問:『爸爸,這次你留下好嗎?』」「我知道。」「還有雅各布,老是給我看他的畫板和美女,也不是說他不是個正派人。」波莉一瞬間忽然意識到,他相信了她的話,他要回家,只要能體面回去就行。他感到很高興、很感激。好像她終於「解放」了他。這可不是她的本意,她想的是,將來有一天,他最終還是會回家。他說:「我是如此愛你,勝過世上任何人。」他深嘆一口氣,「每個男人都會毀滅他的所愛,我想。」她低語道:「我會好起來的。」他大聲說:「你堅強又聰慧,我配不上你。」他轉過頭,環視房間,好似在與它道別。「就像是印第安人扔掉了比他整個部落還要珍貴的明珠。」他伏在她的頸邊,喃喃低語。波莉感到有點尷尬。隔壁傳來施耐德先生調試小提琴的聲音。他親吻了她的臉頰,然後輕輕地推開她,伸直胳膊探到她的肩上說:「這個周末,我會給你打電話,看看你的情況,有什麼事情就給我打電話。」看來,他是不打算跟她做|愛就要離開了。
波莉渾身僵硬,她的第一反應是大笑一聲,但是她忍住了,小心地看著格斯。他紅著臉繼續說道:「艾絲特認為,我破壞精神分析的目的就是因為我不想正常,我內心柔弱、逃避的一面總想著向你尋求支持和庇護。你在醫院里工作,這使我把你看作個護士。如果我正常了,我就得離開我的護士。」他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她,「你怎麼看這件事?」「我想,」波莉緊張地說,「艾絲特沒有醫學執照,提建議的不該是她。如果真是這樣,也該是貝奇爾醫生來告訴你,對嗎?」
這都是他妻子的主意。在格斯與她分居后,他的妻子艾絲特決心要追回他。她用過了所有的老辦法——哭泣、威脅、承諾,但是這都沒有動搖格斯離去的決心。後來,有一天,她來辦公室找他,用鎮靜的語氣向他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提議:他們兩個都應該去看精神分析師,看看是否可以挽救他們的婚姻。在格斯看來,和她以前的做法相比,這是個很理性的提議,他妻子這種態度上的轉變打動了他。她說,精神分析對她教導孩子有利,她的好幾個同事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在接受精神分析。她們學校的校長強烈建議所有的老師都這樣做。這可能對格斯也有用,可以幫他更好地處理與作者的衝突。這樣的話,即使在完成精神分析后他和她還是決定要離婚,從職業角度講,精神分析也可以使他們受益良多。格斯對她說,他會考慮這個提議,但是她還沒有離開他的辦公室,他便已經決定了要嘗試一下。他也想挽救自己的婚姻,為了小格斯,而他之所以絕望是因為他認為他和她都已無法改變。如果不是由於內心的絕望,他早就回去了。因為他想念艾絲特,她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女人。波莉可以看出這個主意對他也很有吸引力,他也希望對自己做一番內省。他很感激馬克思主義的遠見卓識,如今,他又急切地想獲得一項新的思維工具。
她說:「我認為你的分析師不應該收錢。這不合乎職業道德。」格斯搖搖頭:「我曾經對他說過我想退出,這樣可以不浪費他的時間。他對我說,這也有它的好處。他說,大多數病人都是通過交談來表達他們的對抗,而我是通過沉默來表達。但是他說,我的沉默也有價值,它表明對我的治療生效了。」
波莉說的是實情。她內心裡為格斯感到難過,他一直在稱呼自己「安德魯斯小姐」,這讓她感到很搞笑,好像他們之間擺著的是辦公桌,而不是餐桌。她曾經想,那張辦公桌就像是他的四肢,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操著一種特殊的辦公腔調,思維縝密,頭腦精明,常常後仰著靠在椅子上,這個樣子很引人注目。他曾經以自嘲的口吻對她說過麗比暈倒在地上的事情。「安德魯斯小姐,我想這個姑娘是餓壞了,所以就幫助了她。」他憂傷的眼睛看著波莉,他的話讓波莉忽然笑了起來。她問道:「你什麼時候發現她與眾不同的?」「就在不久前,事實上,是她的老闆告訴我的。好像麥克奧斯蘭家是皮茨菲爾德市的大家族,是嗎?」波莉說:「是的,他們家有個大加工廠,這還是我剛認識麗比時的事情。我們家住在斯托布里奇。」「你爸爸是工廠主嗎?」波莉搖搖頭:「我父親是個建築師,但是他除了自己的關係網外什麼東西也沒有修建過。他一直靠自己的投資生活,一直到破產。」「那現在呢?」「我母親有筆微薄的收入,我們家有個農場,靠我們大家經營。」她又隨口糾正自己的說法:「啊,不,是他們在經營。」「那你做什麼呢?安德魯斯小姐!」「我在醫院里當技工。」「那肯定很有意思,你肯定有很多收穫。你在哪裡工作呢?」凡此種種。波莉想,確切地說,他們之間的交談就像是招聘時的面試。格斯的這種做事風格給麗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深深打動了波莉的心。有時候她感覺自己愛上了一張辦公桌、一把轉椅和一叢亂蓬蓬的鬍鬚。
她發現了一個令人傷心的小規律。男人們的電話在你需要的時候不會響起,而在你不需要的時候,它卻會打來。如果你真的滿心歡喜地在熨燙衣服,或者在整理衣櫃,不希望有人打擾,電話卻偏偏會在這個時候響起。因此,你必須學會享受一人世界的樂趣,完全忘掉他,那樣你才可以看到這條定律的作用。如果波莉這樣的推理正確,那就意味著你永遠也達不到內心的滿足。實際上,每個周日,波莉欣喜地發現沒有格斯的陪伴,她也過得去;捧著一疊熨燙過的衣物爬上樓梯,她感到快樂、滿足,甚至會想不結婚多好,可以永享這份溫馨的感受。
然而,對了解的願望卻讓她傷透了腦筋,因此她很是埋怨那個精神分析師,是他把格斯變成了一個神秘人,她想,恐怕他自己也看不懂自己。一想到每天下午五點之後,另外一個格斯像土撥鼠一樣出現,她就感覺到滿心的不舒服。開始她就不大喜歡精神分析師,因為他是他們之間婚姻的障礙。如今,她更是對他由厭到恨,她推斷,他和格斯之間肯定有什麼不可外傳的私密。她肯定格斯對分析師說過什麼她所不知道的事情,也許他對分析師說,他如今不像以往那樣熱衷於和她結婚,或者他每晚都會夢到艾絲特。誰知道呢?分析師也許會對他說,他以為自己愛波莉,可他的夢境證明事實並非如此。如果他的內心沒有什麼矛盾,他不可能總是去看分析師,但是矛盾何在呢?
可是如果她請施耐德先生過來,那他肯定會跟她談政治,她想這對格斯有點不忠。施耐德的談話不是莫斯科審判就是西班牙戰爭。他忠實于托派,也贊同無政府主義者的觀點。但是在格斯看來,這兩者都是在破壞革命。可施耐德先生認為,破壞革命的恰恰是蘇聯,是他們導致對佛朗哥的這場戰爭的失敗。施耐德先生說,蘇共是在迫害無政府主義者和托派成員,格斯否定這樣的說法,認為如果真是這樣,那也是因為他們背叛了革命,是罪有應得。波莉知道,格斯理論上支持蘇聯,因為它是唯一支持西班牙的國家,但是她的直覺卻不由得溜到了施耐德先生這一邊。另外,施耐德先生的辯論技巧比她高明。她自己只能部分表達出格斯對她說過的話,這就意味著,在她跟施耐德先生的談論中,由於她這個代理的作用,格斯已經不是施耐德的敵手。格斯認為,讓施耐德先生吹吹牛,也沒什麼大害。但是波莉感覺還是該儘力避免這樣的情況,因為她也不太喜歡施耐德先生的談論深入下去。對她來說,這就像是在偷聽,他們的黨派不希望她這樣的人聽到他們的消息。聽完格斯的說法,再去聽施耐德先生描述這些事件,對她來說就像是在通過一個投影器在看西班牙戰爭,你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待這同一場事件。她想,如果像施耐德先生這樣的人可以跟羅斯福交談,那他也許可以說服羅斯福解除對西班牙的武器禁運,這樣的話,蘇聯人就無法控制局面了。但是實際上,她對西班牙內戰沒什麼興趣,她的注意力大多在格斯身上,施耐德先生的言論無意中讓她又獲得了觀察格斯的另外一個視角。施耐德先生常說,政治上格斯輕信於人,容易上當。但是如果格斯真的受了欺騙,波莉也並不想知道。
還是言歸正傳吧。很多時候,波莉都發現自己處於一種很凄慘的狀態,雖然她不知道這種狀態的醫學名稱。每到周日的晚上,她都極不快樂,她又一次嘗到了愛情的苦澀。愛情對她有害,肯定有些人對愛情過敏,她自己就是其中之一。愛情不僅對她有害,而且還使她變質,毒害了她的靈魂。在認識格斯之前,她不僅快樂而且純真善九*九*藏*書良。對格斯的愛使她成了一個可怕的人,連她自己也開始憎恨的人。
你順從的僕人與慈父
「波莉,他不能這樣說,他是我的分析師,我們以前討論過這事,他不能對我的生活提任何建議,他只能傾聽我的敘述。」波莉說:「至少,這可以讓你在下次分析的時候有點可談的話題吧。」「這可真讓人彆扭,有必要這樣做嗎?波莉。」他懇求似的皺著眉頭說,「我愛你。」「但是你已經決定了,是嗎?」她平靜地說道,「你要按艾絲特說的去做,這就是今晚你來這裏的原因。」「在見貝奇爾醫生之前,我想先跟你談談。明天我要跟一個作者吃飯,但是我還沒做什麼決定。今晚我們一起來決定這件事。」波莉雙手抱胸,盯著格斯。「我不是說我相信艾絲特的話,不過當作一個實驗試試也無妨。畢竟,她很了解我,頭腦靈活。如果我們一周左右不見面后,我不卡殼了,這就可以說明一些問題。如果我還是卡殼,那就證明她說得不對。」他勉強地笑了一下,波莉觀察著他的反應,說:「她很了解你。」
在接受精神分析時,分析師不允許格斯閱讀弗洛伊德的著作。但是波莉曾經在午餐時到醫院的圖書館里尋找過各種精神方面的書籍。雖然醫院的醫生強烈反對精神分析,但是至少這裏還有弗洛伊德的書籍,也有一批他的追隨者。她偷偷摸摸地想要找出格斯患的究竟是哪類精神病——歇斯底里症、焦慮症、強迫性神經症、焦慮性神經機能病、性格神經症,但是他的情況似乎和哪一種癥狀的描述都不相符。他的情況最像是強迫性神經症,做事有序,守時可靠,但是她注意到他從不做那些強迫性精神病人常做的事情,有這種病的人常常會踩踏人行道的裂縫或者特意避免這些裂縫。另一方面,焦慮症病人做決定有困難,的確,格斯在是否去西班牙參戰的問題上三心二意,對於是否要離開妻子搖擺不定。按照書上的說法,真正的焦慮症病人是那些無法決定該乘坐哪種交通工具上班的人,而格斯總是坐公交車上班。而且由於神經衰弱,這些病人的性生活會受到影響。對此波莉無法比較,但是依她看來,格斯的性生活很正常。他總是急著和她做|愛,而且似乎還很熟練,因為他很專業,還特別溫柔地教波莉該怎麼去做,就像是大人在教小孩放風箏、轉陀螺或者扣扣子。很明顯,他是個好父親。波莉覺得跟他做|愛真是自己的福氣。
她忽然想起這種遲疑不決的感覺好像很熟悉,似乎最近剛剛體驗過。這時她想了起來,這就是她在醫院的圖書館里讀到的那些病例——焦慮症病人無法決定該買什麼食物,或者乘坐什麼交通工具去上班。精神病患者就是這樣,每天都生活在恐慌之中,總擔心做錯決定。「啊,可憐的人啊!」她驚嘆道。她內心的痛苦不由得轉化成了對那些常年忍受這種折磨的人的同情,她自己剛剛體驗了幾分鐘,就已經感覺難以忍受。一個乞丐來到近旁,她的心又軟了。她想給他些錢,她本打算在商場購物用的錢,但是她想起格斯反對給乞丐錢,他說,慈善助長了資本主義制度。如果她違背了格斯的意願,那他晚上就永不會再來。當她還在猶豫不決的時候,那個乞丐已經蹣跚著離開了,他替她做出了決定,但是他的這一決定反倒促使她開始行動。她快步趕上他,打開錢包,往他手裡塞了兩塊錢。然後慢慢地步行回家。她一時衝動把錢給了乞丐,不是施捨,也不指望有任何回報。
只有一點是波莉的朋友們都認可的:她應該結婚。送冰人也附和著大家說:「美麗的姑娘,你為什麼不結婚呢?」波莉說:「我在等待合適的男人。」雖然她的回答很巧妙,但是事實上她的境況確實如此。怎樣才能讓男人們較為容易地找到她,這是她必須經歷的考驗。她的室友就感嘆地說:「波莉,像你這樣的生活,從不跟人外出,你怎麼才能找到合適的人呢?」她很清楚她們的那套說法,什麼要接觸男人的途徑就是通過另外一個男人,什麼你不必非得愛上或者喜歡上一個男人才可以跟他出去吃飯或者看演出,什麼男人只需要你的陪伴,又不需要你付出什麼代價,等等。但是波莉強烈的慾望使她對此事表示懷疑,與一個男人交往,而又不準備進一步發展這種關係,她認為這是錯誤的做法。而利用一個男人去結識另外一個男人又有不誠實的嫌疑。所以她堅決拒絕了所有給她介紹男朋友的企圖,比如出去吃飯,或者看美術展覽。「迪克想開車送你回家,波莉。對嗎?迪克?」波莉會拒絕:「不用了,謝謝,我可以坐五路公交,我住的地方就在車站附近。」即使是施耐德先生和施波特艾弗先生也不例外。施耐德先生先後給波莉介紹過好幾個托派的年輕人,而施波特艾弗先生也曾經把自己在芝加哥學酒店管理的侄子介紹給她。這其中,波莉最反感的是麗比的弟弟,他總是迫不及待地想帶她外出。
「我今晚跟艾絲特談過了。」「哦?」「我們談了精神分析的事情。」「哦?」這第二個『哦』聽起來更為謹慎。他是來告訴她,他和艾絲特決定取消精神分析了嗎?「她問我的情況怎麼樣,她的精神分析做得好極了。她夢到自己去參加分析師的葬禮,分析師說:『你是在告訴我精神分析要結束了吧。』下周是她最後一次精神分析了。」「好啊!」波莉高興地說。格斯咳嗽了一聲說:「我自己這邊的消息不是太好,我不得不告訴她,我卡殼了。」他伸手摸著波莉種的鱷梨樹。波莉說:「卡殼了?」他點點頭。「那究竟是什麼意思?」他說:「我不做夢,很可笑,但是我根本不做夢。」「有那麼嚴重嗎?」格斯說:「很嚴重。」「但是為什麼呢?很多人也不做夢啊,我還記得我上大學的時候,有個姑娘付錢給我,就為了讓我在早上到她的床邊大喊『著火了』,好讓她能夢到弗洛伊德精神病學科的試卷。」她笑了。格斯皺皺眉頭:「問題是,波莉,如果我不做夢,我就無話對貝奇爾醫生說。」「什麼話也沒有?」「一個字都沒有。」
格斯說:「波莉,你是在譴責我嗎?」「不是。」「你認為我該有所改變嗎?」「不。」「告訴我實情。」「這隻是件很蠢的事情。」她猶豫著說,「跟我們毫無關係,我想你該聽聽施耐德先生說的莫斯科審判的事情。」格斯說:「啊,天哪,我告訴過你這很蠢。」波莉說:「不,格斯,你聽著,你該回到艾絲特身邊,或者說,我個人認為你該這麼做。」她想,她真正的意思是他該做出正確的選擇,要麼做個好人,要麼做個壞蛋。就在剛才,她忽然發現一個事實,可以解釋這一切——格斯太平庸。這就是他的問題。
幾年前,他剛從布朗學院畢業,結果就趕上了大蕭條,正是對名牌的嗜好使他接受了共產主義。當時他的室友肖已經說服了他信奉社會主義,但是肖說,如果你要成為一個社會主義者,那你應該把你的產業獻給世界上最大最好的生產社會主義的公司——蘇聯。於是在畢業后的那年夏天,格斯和他的室友親自去蘇聯遊歷了一番。那裡的大壩、電廠、集體農莊和導遊姑娘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來后,他就改信了共產主義。可是在那之後,諾曼·托馬斯的影響力似乎日趨下降。格斯對那些社會主義的小團體從不在意,例如托派、拉夫斯通派和孟什維克派,波莉的朋友施耐德先生就是個托派成員。他說,每次的大運動都有些怪人的參与。然而,和室友從蘇聯回來后,格斯卻沒有加入共產黨,他不想傷害他的父親——秋河市一家印刷廠的廠主,他們一家經營這個工廠已經有四代了。勒羅伊家族在主街的報社附近有家店,在內戰後就一直經營婚喪布告、名片、節目單、告示牌、拍賣公告的印刷業務,另外兼營學慣用品、聖誕卡、情人節卡和禮品包裝,與眾多印刷業主有密切的業務往來。如果格斯加入了共產黨,這些老顧客就會抵制勒羅伊家的商店。而且,在格斯看來,美國共產黨似乎不如蘇聯共產黨那麼負責。但是,他還是娶了一個共產黨員,這是他在韋伯斯特舞廳里參加四人約會時認識的一個猶太姑娘。她在市中心的一所進步學校教一年級。
她想知道,一個街區之外,格斯是否正在廚房裡躑躅,抽著煙斗,聽著新聞,也在想著同樣的事情。他們兩個人,一個單身漢和一個老孤女,是否在欺騙自己、欺騙對方,以隱瞞自己渴望性|愛的心情呢?
看來確實如此,格斯就是這樣的人。「我絕對想不到你們兩個會擦出火花,他邀請你外出了嗎?」第二天波莉如實地說沒有,他只要了她的電話號碼。麗比一點也不驚訝。她說:「他很不好說話。不是適合你的那類型男人,我是在為你著想,波莉,你這種性格的人,年齡大點的男人會喜歡,但是像格斯這樣的男人會對你的美貌視而不見。所以昨天看到你跟他出去,我的心裏直『撲通』。你跟他交談時,也許不這麼想,他不太愛說話,但他可是出版界的大人物,你該看看他的作者名單,都是些忠於他的人,而且如果他離開現在這家公司,那些作者都會跟他一起離開。九九藏書」她嘆了口氣,波莉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麗比忽然問道:「他說起過我嗎?」波莉說道:「一點。」「哦,他說什麼了?都告訴我。」「他說你現在經紀人做得特別好,我想,他使用了『特別』這個詞。」麗比感到失望。「他說的肯定不止這些。他認為我有吸引力嗎?他肯定是這樣想的,否則他不會來參加我的聚會。我擔心自己對他有點招待不周。他說過這事嗎?我光顧著看尼爾斯了。你知道,就是那個男爵。」她又嘆了口氣,「他昨晚求婚了。」波莉笑著說:「麗比,你不能嫁給那個滑雪運動員。我希望你拒絕。」
這就意味著他們今天早上的做|愛是最後一次了。但是這不重要,當時他們不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當門在他身後砰然關閉的時候,她仍然無法相信這一切。她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說:「不能就這樣結束。」她用手指壓住自己的嘴唇,以防自己叫出聲來。他沒有和她做|愛就離開了,這證明他還會回來,他會想起來,並回到這裏,就像某人不告而別,卻忘記了一個重要的儀式。當教堂的鐘聲敲響一點時,她明白他不會回來了。這麼晚了,他是不會按鈴打擾別人的。然而她還是等待著,心裏想,也許他會往她的窗戶上扔個小石子,她脫下衣服,穿著睡衣坐在窗旁,望著外面的大街。清晨,她睡了一個小時,然後像往常那樣去上班,她內心的痛苦直到下午五點之後,才像打過卡下班的人潮一樣向她湧來。
下了車,她站在商場的大門口,任由來往的顧客擦身而過。她怔怔地站在那裡,好像這次購物將決定她未來的命運。她心中一片空白。她順著大街走了幾步,又茫然地回來了。她看了看櫥窗里的特價公告,今天有特價牛尾,格斯喜歡牛尾湯。如果她今晚做好牛尾湯,那明天他來了就可以喝。但是如果他永不再來呢?這些湯該怎麼處理?牛尾湯加雪利酒。她有雪利酒。也許該折中一下,買幾個雞蛋,如果他不來,這雞蛋可以給她當早餐。一想到早餐,她不禁低呼一聲,她把昨晚的事都忘了。她又讀了一次特價公告。
不過,最重要的是,她厭恨分析師是因為是他使自己看到了自己內心裡令人厭惡的一面。如果說有另外一個格斯,那麼也同樣有另外一個波莉。不僅是一個滿心嫉妒、內心充滿了謀殺幻想的波莉,而且還是一個多疑、詭秘的波莉。最糟糕的是了解真相的慾望。當她想到要殺死艾絲特的時候,她並沒有特別擔心,因為現實中的波莉不會殺人,即使她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這一點。但是為了上位,現實中的波莉可是會不顧一切。為什麼她非得知道不可呢?純粹是女性的好奇心。按照希臘神話的說法,這就是潘多拉的盒子,是所有罪惡之源。這些神話的寓意是告訴人們,無知是最好的狀態。波莉不贊同這樣的說法。任何有科學知識的人也不會贊同。波莉想,丘比特和普賽克的神話故事其實也和自己的情況相似。躺在分析師病床上的格斯就是熟睡中的丘比特,她就是普塞克,手裡拿著油燈,想要一窺他的真容,雖然她知道自己答應過不這樣做。普塞克看到了什麼?是醜陋的蛇怪?不是,她看到的是一個英俊的男神。但是當她好奇的燈油燒傷了他的面容后,他醒了,滿心傷悲地展翅飛走了。故事的寓意是告訴我們愛情不容置疑,因為它來自上帝的旨意。波莉傷心地發現,自己的做法就像是在一件無價的禮物上找尋一個價簽。它的代價就是失去愛情,而自己又無法阻止。這就是那些罪惡想法給自己帶來的懲罰。可憐的普塞克,當她的心裏產生了想要窺視丘比特真容的念頭時,她就完了。她無法控制內心的疑慮,對他夜晚的到訪滿腹狐疑,每天忙碌完之後,他才能過來,這一點和格斯一樣。波莉想,站在普塞克的角度看,她拿著油燈去一窺究竟,也需要巨大的勇氣。
每周有五個下午,在到波莉的公寓之前,格斯會去精神分析師那裡接受一個小時的治療。醫生說,分析的原則是,在接受治療期間,病人不應該改變自己的生活狀況,因為這會對分析病人形成干擾。所以,格斯對離婚一事沒有採取任何措施。分析師說,如果他準備離婚,那他就要去里諾住上六個星期才行。但是去里諾離婚的費用很昂貴,波莉不知道格斯是否有足夠的錢支付這筆費用。他的積蓄都花在了精神分析和給妻子跟孩子的撫養費上。另外,波莉也懷疑格斯的妻子是否會同意離婚。她答應在他做完精神分析后就與他離婚,但是波莉懷疑這根本就是她和精神分析師的陰謀,目的就是要消磨他的心志。與波莉在麗比的五月葡萄酒聚會上相遇的時候,他做精神分析已經三個月了。分析師聽說他們之間的這種親密關係時大吃一驚,他認為格斯違背了自己的諾言。就好像一個男人應該能夠控制自己陷入情網!
格斯曾經問過她,那天他告訴她這個消息時,她是否介懷。她回道:「當然不。」意思是她仍然像以往那樣愛他,而且以後也是。但是事實上,她確實在意這件事。格斯每天都要去病床上躺一個小時后才會來她這裏,這讓她感覺很不舒服。她希望他能把這一個小時放在上午,在上班之前或者在午餐時間。一想到他們可能談到她,她就感到恐懼,想到他們可能談到艾絲特,她也感到恐懼。她希望他們的談話只涉及他的童年,這樣她還可以接受。奇怪的是每次他從精神分析師那裡回來時,根本看不出思想上受到了什麼觸動,或者情緒上有什麼不安。他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好像剛從理髮店回來。如果有哪個周五,他因為要去旁聽書報雜誌行業聯合會的會議而可以不去做精神分析,他會特別興奮。設身處地想想,波莉敢確定如果自己也像他那樣花一個小時探索自己的潛意識,那自己的大腦一定是混沌一片。
當他第一次用顫抖的嗓音告訴她精神分析的事情時,他雙眼含著淚。他下了床,穿著波莉的姑媽從東方旅行回來後送給波莉的日式睡衣,睡衣的下擺剛到他的膝蓋。他緊張地點燃了一根煙捲,然後頹然坐在扶手椅上。
波莉·安德魯斯和格斯·勒羅伊相愛已經快一年了。她還是住在一個帶傢具和浴室的單間公寓里,每天早上去醫療中心上班。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格斯·勒羅伊和另外一個男人合租了一套公寓,那人是一個書籍封面設計師,和格斯一樣,也跟妻子分居了。每晚下班后,如果不是非得和作者外出,格斯都會來到波莉的房間喝上一杯,然後,波莉就開始做晚飯。飯後,他們常去看電影,或者去參加關於西班牙內戰、砂肺病等問題的討論會,有時在家聽波莉的留聲機。但是每個工作日的晚上,他都要回去睡覺,因為這樣更方便,他的剃鬚刀、煙斗和手稿都在家裡放著。他不在乎設計師帶女人到自己的房間,只要第二天早上他穿著睡衣吃玉米片、喝咖啡時,不必和第三方交談就行。
親愛的波莉:
她希望自己能對格斯說,「要麼選擇我,要麼選擇分析師」,但是她做不到。她太溫柔順從,而且還一直希望精神分析早點結束。但是最近,她偶然聽到一些傳聞,使她得以一窺真相。凱說,她認識一個女人,精神分析做了八年。要是按照這個速度,當婚禮鐘聲敲響的時候,波莉都老得不能生育了,而格斯也該退休回家養老。波莉能看到的唯一希望是格斯的積蓄不久就會耗光,而精神分析是不許賒欠的。
波莉內心很同情西班牙共和黨人,當有人問起她為什麼持這種政治態度時,她會笑著回答:「我是個巴斯克人。」波莉這樣說是因為她的祖上是天主教徒。政治上,她和格斯的立場相反,她對戰爭中的失敗者總是充滿同情,她喜愛那些信奉古怪教義的小教派,例如多林格的老公會,這個教派的人認為教皇也會犯錯。還有杜霍波爾派,這些教徒為了逃避沙皇的徵募而遠避加拿大。以及正直的再洗禮派和在波蘭農村裡載歌載舞的哈西德派。她支持像巴斯克這種連同其神秘語言一起消失的民族,偏愛那些瀕危和滅絕物種,比如候鴿。她本人還曾經寫過一篇關於動物學的論文。自從美王子查理之後,她還從來沒有像這樣關心過西班牙保皇黨。她和格斯都為西班牙共和黨慷慨解囊,不同的是,格斯為飛機捐款,而波莉的錢則投向救護車和醫療設備。通常,她會微笑著說自己是個和平主義者,但是如果站在格斯的位置,她也會志願參戰,所以當格斯接受了分析師的建議,對於自己在紐約比在馬德里對西班牙內戰更為有用的說法表示認同時,她感到非常驚訝。這樣的說法也許是對的,但是任由自己像秤盤上的秤砣一樣由人擺布,波莉可是連想都不敢想。
麗比點點頭:「他很憤怒,極其粗野。如果我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你能答應不告訴別人嗎?」「我答應。」「當我拒絕他的時候,他要強|奸我。我新買的裙九-九-藏-書子都被撕碎了。渾身都是瘀青,你看看。」她拽起自己的襯衣。波莉盯著麗比瘦小的胸脯和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瘀痕說:「太可怕了。」麗比繫上襯衣扣子。「當然,他後來道歉了,非常後悔。」波莉說:「可你是怎麼阻止他的?」「我告訴他我是處|女,這讓他恢復了理智。畢竟他是個有尊嚴的人,但是非常粗魯。還是你幸運,格斯這人性格很內向。我想他還沒有吻過你吧。」
她沒有繼續討論這個問題。她知道精神分析的第二原則就是病人不能跟朋友和家人討論自己的病情。這次的討論幾乎已經是她和格斯就精神分析做過的最長的交談了。他第一次跟她談起這個事情,是在已經跟她睡過幾次覺之後。他對她說,他要去看貝奇爾醫生。波莉是個有心人,她不會誘使格斯去談論自己的精神分析,就像她不會強迫糖尿病人喝糖水一樣。結果就是她根本不了解什麼才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如果這不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為什麼他要每天花一個小時去看一個陌生人呢?
門下有一封信,是給她的。她低頭拿起來,不敢打開,她知道一定是格斯給她的。她脫下外套,掛好,洗了手,澆了花,點燃一支香煙,然後用顫抖的雙手撕開了信封。裏面只有一頁紙,是手寫的一封簡訊。她沒有直接去讀,而是把它放在桌上,斜著瞄了兩眼,好像這樣就能知道信中的內容。信是她父親寫給她的。
波莉說:「沒有,他每說一句話,都要稱呼我『安德魯斯小姐』。」她微微一笑,又加了一句,「可憐的傢伙。」麗比問:「他有什麼可憐呢?」波莉說:「他孤單又寂寞,請我吃飯時他就是這麼說的。他是個善良可靠的男人,常惦念著他的妻子和孩子。他讓我想起了鰥夫。」麗比抬起頭,望著天空。
「哎呀,我不是讓你離開,這隻是權宜之計,是為長遠考慮。你一定要理解我,波莉。我跟艾絲特有協議,她堅持要我這樣做。做不完精神分析,就不能離婚。」「我們可以等待,你可以取消精神分析,我們可以等待,就在罪孽中生活,你可以搬到我這裏來,或者我們可以另找個地方。」「我不能那麼對你,你不該生活在罪孽中,如果我那樣做了,我將永遠不會原諒我自己。」「你這是在代表資方發言嗎?」「不,這是勞工的懇求。」她含糊地笑了。他說:「所以,請你務必理解我。你知道我愛你。」
波莉的心中一陣驚恐,她說:「可你那種感受很正常,不是嗎?」格斯擰緊了眉毛:「只是在我們的文化中,波莉,你知道嗎?我心裏存在一種有產者和勞工之間的矛盾。」「幾乎每個人都有,不是嗎?我說的是我們這代人,也許不僅僅是有產者。」她猶豫了,「格斯,要是你沒什麼病,那會怎麼樣?要是你正常,那又會怎麼樣呢?」「如果我沒問題,我就不會卡殼,對嗎?」他疲憊地坐在了椅子上。波莉伸手按著他的肩膀,問了一句:「艾絲特說什麼了?」他閉上了眼睛說:「她說我是在破壞精神分析。都是因為你。」「這麼說來,她知道我了。」「是雅各布告訴她的。」是那個書籍封面設計師。格斯睜開眼睛:「艾絲特認為,如果我暫時不見你,我就不會再卡殼。」
「嘿,這可不像是你說的話,波莉。你這話聽起來很陰險,像是個情婦。」「我確實像情婦。」「不!」他搖搖頭,「你不是,你就像是小說中的姑娘,我總是想,你就像是小說中的女主角,或者神話中的仙女。長發披肩,住在一個奇特的房間里,周圍是善良的小矮人。」不知為何,對房客這個善意的想象觸動了她的內心,她的眼淚如溪水般流下。她從來沒想到他會喜歡這兩個「房客」。她說:「這就是你讓我離開的原因。因為我是神話故事中的人物,不真實。」她擦掉眼淚,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雪利酒。
很奇怪,當她的父親因抑鬱症在里格斯精神病院住院時,從沒有人問過這樣的問題,儘管當時要回答其實很容易。如果格斯常常自言自語,或者沉默寡言,或者突發性哭泣,或者有被醫生稱為行為乖僻的各種跡象,那誰也不會說他這樣的做法有什麼問題。但是問題恰恰相反。波莉看不出格斯有任何毛病,他是她見過的最正常的人。至少表面看起來如此。他既不抑鬱,也不古怪,喜歡跳貼面舞、打網球,還有開車。他在布魯克林的車庫裡就有一輛霍普莫比爾牌汽車,用千斤頂頂在那裡。像大多數新英格蘭人一樣,他用錢謹慎,但是買禮物時總是去最好的商店。他曾經給波莉買過一個漂亮的手包,一套天青石耳飾,還在布魯克斯兄弟專賣店裡給她買過一件淡藍色的羊毛衫。每周,他都要送花給她,當他們周六齣去跳舞的時候,他會送她紫羅蘭或者山茶花。另一方面,他對自己的衣著全不在乎,他有兩套在沃納梅克百貨買的過時西服、一件花呢夾克衫、一件法蘭絨外套和幾個蝶形領結。他買了藍十字保險公司的醫療保險,每年三次去牙醫那兒洗牙。他注意保持體重,經常帶小格斯去看兒科醫生。這個醫生和格斯的分析師一樣,都是紐約最好的醫師,也都是布里爾最喜歡的學生。雖然他只有三十歲,但是他對待作者如父親一般,耐心傾聽他們的煩惱,給他們找律師、買戲票、購打折書、租房子、找秘書、介紹女朋友,做他們需要的一切,從不厭煩。他積极參与組建書報雜誌行業聯合會的工作,但是由於大家認為他屬於資方人員,所以他沒能成為工會會員。
這天又是周日晚上,波莉的內衣、襪子和腹帶掛在浴室里。她剛剛給房間里的英國常春藤和龜背竹也洗了澡,她的襯衣搭在窗前的繩子上。她梳理好濕漉漉的長發,然後用毛巾擦乾,並把自己的白色羊毛衫鋪在另外一條毛巾上,讓它晾乾。波莉發現洗衣服是治療女孩子不良情緒的良方。每到周日晚上,她都感到情緒低落。肥皂泡、水蒸氣、濕潤羊毛衫的氣味、潔凈的頭髮散發出的「噝噝」聲使她感覺到心中的不快都「消散在了空氣中」。如果她在房東的廚房裡熨好六件襯衣,補好自己的襪子,開始節食並減去六磅的體重,格斯就會迫不及待地要和她結婚。
「這種情況有多久了?」「大約一個月。也許更久一些,斷斷續續的。」波莉的臉上笑顏如花。「如果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就好了。」「和我的精神分析有關?」她點點頭:「我從沒想著要告訴你,我認為你談到了我。」「為什麼我要談論你呢?」波莉說:「嗯,我的意思是說,性……」格斯溫柔地說:「傻丫頭,病人不會談論真正的性,他們只談論性幻想。我從小就沒有性幻想。」他在房間里踱了幾步,「你說說,波莉,我出什麼問題了?我對自己一點興趣也沒有。」波莉輕柔地說:「可是,格斯,我想這是件令人羡慕的事情。大家不是都追求忘我嗎?你看看列寧,他想到自己了嗎?」她本來想說「聖人」,但是又覺著不太合適。格斯答道:「他想的是大眾。但是,坦白地講,我也沒有想到大眾。」她好奇地問:「那你想到了什麼?」他沉思著說:「銷售會議、臟襯衣、書店的報告單、經紀人、跟美國作者聯盟的會談。」
目前,他正忙著徵集關於西班牙的書籍,一本保皇派詩人所作的詩稿,一套國際縱隊的圖片,《堂吉訶德》的新譯本。他曾約海明威寫一本關於西班牙農民的書,但遺憾的是,海明威已經跟斯克裡布納公司簽了約。他還跟文森特·施恩聯繫過,但是對方沒有回電。他希望能夠出版一部有關林肯軍團的大作,而且還想親自加入軍團,今年冬天,在軍團招募的時候,他還曾經偷偷在午餐時溜出去做過體檢。這件事,他連分析師也沒告訴過。波莉一想到格斯戴著貝雷帽當志願者的情形就欣喜不已。她想他一定會成為一名優秀的軍官。但是當他的妻子聽說此事後,卻指責他不負責任。她說,格斯這樣的做法就是在逃避責任。按照她的說法,他這樣做是因為他不願意做完精神分析,他是在逃避真正的問題,這隻會讓她和孩子擔心,而且當他在西班牙跟法西斯作戰,或者在馬德里逛咖啡館的時候,她還得負擔孩子的撫養費。聽到這樣的話,波莉很為他的妻子難過,這個女人和麗比一樣,都是在自欺欺人。但是,回頭細想一下,她又不敢確定,他的妻子表示反對是真的因為錢,還是因為擔心格斯會戰死而把錢作為借口呢?也許在這點上,他妻子對他的愛超過了波莉。因為她很願意讓他為了自己的事業而去冒性命之險。
愛上的是一張辦公桌,回報的卻是一張病床,這真的很可怕。她經常會想象他躺在精神病病床上的情形,但是腦子裡總是形不成一幅清晰的畫面。他還會頭枕著雙手抽他的煙斗嗎?或者是躺在床上不斷地抽著香煙,把煙灰磕在胸口上的煙灰缸里?他會使用哪一種腔調呢?乾癟的辦公腔調還是適合於他孩童般笑容的輕軟語調呢?他有著修長的腳踝、粉紅的嘴唇,朝她天真地皺著鼻子,像只大白兔,這是否暗示著他內心火熱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