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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但是當嬰兒開始有節奏地吮吸,發出像打呼嚕似的聲音時,普瑞斯感到輕鬆點了。她不喜歡孩子的吮吸,但是她喜歡他頭上的絨毛、暖烘烘的身體和那股清新的奶味,這使她想起了攪乳器和奶牛場。很快她就感覺不到他的吮吸了,只能察覺到一陣輕微的催眠似的韻律。護士把搖鈴塞到她的手裡,踮著腳尖出去了。普瑞斯猛地一驚,她差點睡著了,史蒂芬也睡了,他的小嘴停止了吮吸,發出輕微的鼾聲。她按照醫生教的那樣輕輕搖搖他,奶頭從孩子的嘴裏滑了出來。他轉了轉他軟軟的小圓腦袋,埋在媽媽的胸脯上睡著了。普瑞斯嚇壞了,扭過他的頭,想把奶頭按進他的嘴裏。他抗拒著,伸出無力的小手,想要推開她的乳|房。她換了個姿勢,看看手錶,才餵了七分鐘的奶。醫生說,她要哺乳十五分鐘,孩子才能獲得足夠的奶水,這樣他才能堅持四小時到下次的哺乳時間。醫生警告她不能讓孩子睡著。她按了呼喚鈴,這樣門口的燈就會亮。
當天晚上,史蒂芬破天荒地睡了整整三個小時,從早三點一直到六點。第二天早晨,當特納醫生來到普瑞斯的病房看到她下垂的眼袋時,嚴厲地訓斥了她一番,並建議她抹一些口紅。但是在看過當天的統計后,他對輔助性餵奶的事情很滿意,好像斯文森小姐的這個建議是出自他的口中。他沉思著說,也不能完全依賴體重變化曲線。普瑞斯真想提醒他,兩天前,就在同樣的地方,他說過截然相反的話。他拿了一枝普瑞斯的玫瑰花,插到扣眼裡,哼著歌走了。普瑞斯擔心的是斯隆,害怕他一聽見輔助性餵奶這個詞就會暴跳如雷。特納醫生答應跟他談談。普瑞斯想,如果讓她來談,她只能結結巴巴,盡量說些委婉的話語:「今晚,史蒂芬要吃一些嬰兒食品當甜點。」真奇怪,在醫院里要用這樣的說法。普瑞斯放心的是,她和其他人都沒有對史蒂芬說過兒語,如「噓噓」等。她還沒有決定該用什麼詞來表達這個意思。
就在這時,史蒂芬醒了。他長出一口氣,然後轉過頭,把臉埋在她的胸脯里,立刻又開始睡覺。普瑞斯身體發緊,她忽然恐懼地想到他可能會窒息。睡嬰兒床的孩子經常發生這種情況。也許他已經窒息了,她聽了聽,只有自己的心跳聲,聽不到他的呼吸。她輕輕動了動他的頭,他的頭搖了搖,還好,至少他還活著。她一直擔心自己碰到他頭顱上柔軟的地方。她收拾心神,想出了一個聰明的主意。她可以給總機打電話,讓他們派人過來。但是有兩件事打消了她的念頭:第一,她不願意讓人討厭。第二,電話在床的右側,她得抱著史蒂芬過去才能夠到,但是怎麼抱他就是個難題。她害怕。她問自己,害怕什麼?害怕他的哭聲。她答道。
斯隆曾經反覆警告普瑞斯,讓她不要聽護士們的話,她們的出發點很好,但是她們只會墨守成規。她們總是以為自己在這方面比醫生懂得更多。前幾天,聽到普瑞斯說,史蒂芬又「練」了多長時間的聲,斯隆生氣地說:「如果他的哭聲讓你這麼煩,你可以讓她們給你塊棉花塞到耳朵里。」普瑞斯不是這個意思,但是她也考慮過這樣做,因為她知道,這種擔心對自己的母乳分泌不利。護士們也常對她這樣說。但是她太心軟,無法對飢餓寶寶的哭聲聽而不聞。她可不像那些人,可以對排隊領救濟品的隊伍視而不見。如果史蒂芬號啕大哭,她想知道原因是什麼。而且,如果她戴上了耳塞,那她會時常想著史蒂芬也許正在大哭。斯隆說,這很荒謬,但是如果她無法理性思考,那她只好受點罪了。
沒人進來,她側耳傾聽,樓道里一片寂靜。甚至走廊盡頭的育嬰室也沒有嬰兒的哭聲。很明顯,除了可憐的史蒂芬,嬰兒們都在吃奶,護士們正忙著給他們拿奶瓶。她一直害怕護士們把史蒂芬和自己單獨留下,通常她都會藉著和護士交談留下一個護士。但是昨天育嬰室又多了兩個嬰兒,這樣普瑞斯就成了「老手」媽媽,護士們認為她應該能自己照顧自己了。但這是她第一次自己給孩子哺乳,正常情況下,護士會時不時在門外瞄上一眼,看看情況怎麼樣。普瑞斯擔心,護士們是不是知道她害怕史蒂芬,這可是她自己的骨血。又是三分鐘過去了,還是沒人來。她想到了斯隆,這個時候,他應該是在會客室里與她母親和比爾·伊德里斯醫生聊天。醫院規定,不允許丈夫看母親給嬰兒哺乳,不過斯隆倒是不在乎這個規矩。她又抬起胳膊看了看手錶,也許哪個路過的實習醫生會注意到她的燈。她感覺自己和史蒂芬就好像是被發配到孤島上的囚犯。令她羞愧的是,她感覺史蒂芬就像是醫院的一個什麼雜物,被隨意地丟棄給了她,而且沒有人會來把他帶走。
她的女婿支起耳朵,寬容地笑了笑。他是個高大的年輕人,戴著副眼鏡,身材筆挺,醫學院畢業。他父親是個軍醫,戰爭期間死於流感。他母親是弗吉尼亞州一所女子學校的舍監。普瑞斯的表妹大一時舉辦初入社交界的交誼會,要求她上醫學院的表弟帶幾個男同學過來,就這樣普瑞斯認識了他。
普瑞斯無力地點點頭。她似乎失去了自己的思維。沒用幾分鐘他就說服了她,讓她明白,如果她給史蒂芬吃奶瓶,那她就再也不能給他哺乳了。這就像給他喝酒或者吸毒,他會立刻上癮。她理解了斯隆反對的理由,明白斯文森小姐和特納醫生欺騙了她。對她而言,如果不能哺育史蒂芬,她好像就失去了存活的意義。她傷痛的心裏感到一種深深的挫敗感。她真蠢,把哺乳看得如此重要,她認真地問:「斯隆,母乳餵養真的這麼重要嗎?我們是不是把母乳餵養看得過重了?」
「哎呀,出什麼問題了?」護士大聲地說道,進來的是普瑞斯最喜歡的一個護士,這讓她很高興。這個姑娘輕輕抱起史蒂芬,把他攬到懷裡,問:「你們兩個是不是打架了?」普瑞斯無力地笑了笑,幽默不是她的長項。不過看到嬰兒安然無恙,她心中的石頭算是落了地。「他還好吧?我都嚇糊塗了。」「史蒂芬很生氣,是嗎?你是不是想回床上睡覺了?」姑娘對嬰兒說道。她拿起嬰兒毯,把他包裹起來,然後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不,不!」普瑞斯喊道,「讓我來抱他,他還沒吃完奶呢,剛才他睡著了。」
普瑞斯感到一陣冷戰,他的話提醒了她。自從住院后,她對斯隆的感情就發生了變化。有時候,她認為她不再愛斯隆了。也許這是許多女人都會出現的一種情感變化:孩子出生后,她的心就分成了兩半。她漸漸發現她也許要保護史蒂芬,不能讓他任由斯隆擺布,而且因為斯隆身兼父親和醫生的雙重權威,她更要這樣做。她發現自己無意識地在拿斯隆的話和護士的話、勞動部的小冊子上的話以及育兒雜誌上的話在作比對。當斯隆宣布嬰兒應該睡在沒有暖氣的房間里時,她特別驚訝地發現勞動部的小冊子上就是這麼說的。醫院里的育嬰室當然是有暖氣的。她認為,斯隆也有不可信的一面,在醫學上,斯隆很有前瞻性,但是他太相信自己的理論,總想著在嬰兒身上實施,就像禁酒令,根本沒有考慮到人性的因素。她懷疑他是否會成為一個優秀的兒科醫生。
夜晚是最難熬的。有時候聽到他在半夜三四九*九*藏*書點開始大哭,她想只要他能不哭,讓她做任何事情都可以,甚至是糖奶頭、止痛劑這樣惡毒的東西。懷孕期間,普瑞斯閱讀了大量有關以往育兒錯誤方面的書籍。按照書中的說法,這些錯誤不僅是由於無知,更是由於自私。護士或者母親給大哭的嬰兒吃止痛劑通常是為了自己能不受打擾,安靜休息。因為醫生一致認為,嬰兒大哭對自己無害,受傷的只是聽這些哭聲的成人。她認為這個說法正確。這裏的護士每天記錄史蒂芬大哭的時間,但是斯隆和特納醫生對此都不屑一顧,他們關心的只是嬰兒的重量變化曲線。
普瑞斯拿起最新一期的《消費者報告》,希望能看到有關嬰兒輔食方面的文章。她知道自己的大腦最近變笨了,每天就是想著史蒂芬增重多少,每次餵奶前後,護士都會給他稱重。如果護士忘了通知她,她幾乎就會崩潰,擔心孩子有什麼意外,想打個電話問問但是又沒有勇氣。另外一件大事是每天早上給嬰兒測重,這可以表明嬰兒在前一天的體重增加量。如今,普瑞斯感興趣的就是這些數字和自己的奶水是否充足。由於攝入了大量的液體,她不得不經常打電話讓護士拿便盆過來。她知道,護士也不贊同她母乳餵養,但是她們表現得非常合作。她們認為斯隆和她的主治醫師特納大夫和藹可親。但是對於嬰兒的體重增加量,她們感到驚訝不已。
但是她很擅長婦女工作,也懷念在那裡的日子,對失去的那份報酬也有點惋惜,因為雖然斯隆現在在兒科方面已經日漸成熟,但是他們還是要靠那份薪水買煙、看歌劇、聽音樂會,捐助慈善事業,另外,因為普瑞斯特愛讀書,他們還靠這支付圖書館的會員費。她的母親不能貼補他們太多,因為她的弟弟和妹妹還在上大學(琳達在本寧頓學院)。哈特肖恩太太自嘲地說,這可夠我這個可憐的寡婦招架了。為了幫普瑞斯,她讓自己忠實的女僕艾琳每天上午來做家務,晚上則讓廚子莉莉給他們端來一砂鍋的菜,這樣,只要普瑞斯熱一下,斯隆下班回來就能吃上熱飯。等普瑞斯從醫院回家后,已經是孩子媽媽的艾琳會搬過來住兩周,晚上她可以在孩子房間搭個行軍床,這樣就可以節省請保姆的費用。
斯隆還為剛才的比喻興奮不已,他憐愛地說:「善良的普瑞斯啊,堅決不要讓步。」她問:「你對特納醫生說什麼了?」他聳聳肩,「就是我剛才說的這些話,他說在醫院目前的狀況下,做這個實驗毫無意義。護士們就會反對你,他們就是個陰謀共同體。」
「我們要糾正這件事,」他說,「我們帶他回家后,除了給他換尿布,你不要讓艾琳抱他。只要確定他沒有受涼或者排便,就讓他在搖籃里躺著。」普瑞斯說:「我完全同意你的觀點。我已經跟艾琳談過了。她也明白現在撫養孩子的方法不一樣了,但是餵奶的事怎麼辦?」斯隆說:「暫時先給他些輔助性牛奶。等我們回家后,我有個想法要試試。」
哈特肖恩太太看了看表,問道:「還沒把孩子抱過來?差一刻六點了。」普瑞斯喊道:「媽媽,注意時間表!你們那個時代的孩子得疝氣的原因不是因為母乳餵養,而是因為大人們只要看到他哭就給他餵奶,一點也不規律。關鍵是要有個時間,並且嚴格遵守。」
「斯隆,你說的實驗究竟是什麼意思?」「為了證明任何婦女都可以哺乳。」他不耐煩地說,「你知道的,你都聽過一百遍了。」她哄勸他:「斯隆,公正點,史蒂芬每天要哭十個小時。」
「是的,親愛的,這就可以。」哈特肖恩太太對過來探訪的波莉·安德魯斯說道。艾倫怪笑一聲,說道:「為什麼不是內政部呢?」普瑞斯剜了她弟弟一眼。「這本小冊子寫得確實很好。」她誠摯地說道,「斯隆也這麼說,艾倫,你愛信不信。」哈特肖恩太太堅定地說:「暫停,今天不談政治。普瑞斯還要喝奶呢。」
「媽媽,你沒想到會有個外……外孫吧。」普瑞斯躺在床上,由於緊張說話有點結巴。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病號服,稀疏的灰色頭髮做成了髮捲,這是實習護士今天早晨剛剛給她做的,乾澀的嘴唇上還有口紅的痕迹。她的醫生命令她必須塗脂抹粉,因為他和斯隆都認為,產科病人一定要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普瑞斯本來相貌普通,這樣一打扮,頓時讓她有點認不得自己了,感覺自己就像是萬聖節前夜那些穿著媽媽的皮草綢衣,趿拉著媽媽的拖鞋,滿街討要的紐約孩童。她覺得還是那種後面系帶的病號服更舒服些,但是護士每天早晨都非得讓她穿上結婚時陪嫁的一條綢緞睡衣。她們說,這是醫生的命令。
她繼續對波莉說,萊基從巴黎寄過來一件精緻的洗禮袍,這使他們喜出望外,因為她好久都沒有寫信過來了。她現在正在巴黎大學讀博士。還有波奇·普羅瑟羅·比徹姆年前生了一對雙胞胎,她送了一台嬰兒秤,真是想得周到。大家都特別關心普瑞斯。遠在西部亞利桑那的多蒂·倫弗魯·萊瑟姆也安排布盧明代爾百貨公司送來了一個消毒器,還配了整套的瓶子和架子,而不是傳統的杯子和小碗。等以後普瑞斯給孩子斷奶的時候,這些都可以用得上。
她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道:「斯隆,你怎麼看這事?」他站起身,來回踱了幾步說:「喔,我有個想法,我想讓史蒂芬嘗試一下三小時循環怎麼樣?」普瑞斯的眼睛驚得幾乎要掉出來了。他走到她的床邊說:「四小時的循環並不是不可更改的聖諭,普瑞斯。別這麼嚴肅,有些有新思想的人已經在嘗試三小時的循環了,關鍵是找到適合不同嬰兒的方法。你知道,嬰兒們不都是一個樣子。」普瑞斯沉思著他話里的意思。這好像不是斯隆會說出的話,她忽然想到他最近一直在讀一些最新的醫學雜誌。他繼續說道:「很明顯,在醫院里你無法嘗試三小時的循環,醫院的規定不許可,護士們也會極力反對,但是如果總是感覺餓,哭得厲害,那我們完全可以在家裡嘗試一下這個方法。」普瑞斯心動了,心想,自己剛才不該那樣看待斯隆。雖然他沒有表露出來,但是他也在為史蒂芬操心。也許他這些天一直讀雜誌到深夜呢。但是,像所有的醫生一樣,他不願意公開承認自己犯了個錯誤,或者改變了想法。「普瑞斯,母乳餵養比用奶瓶餵養更簡單。你先用三小時循環試上一兩周,然後再改成四小時。不管間隔多長時間,主要是有個固定的周期。」「但是我的奶水夠嗎?」一想到史蒂芬每天要挨八次餓,普瑞斯的心都碎了。「你餵奶的頻率越高,你的奶水就越多。不管怎麼樣,我想試試看。」只要奶水的量夠,普瑞斯也看不到這樣的做法有什麼不好,但是她感覺自己還有責任問最後一個問題:「你確信,你不是在走回頭路嗎?我是說,下回就該兩小時循環了,然後是餓了就喂。不知不覺,我們就回到了上一輩的做法。」斯隆哈哈大笑:「哦,也許是上上一輩的做法呢。別傻了。」
不一會,見習護士氣喘吁吁地回來了。她說:「兩盎司。我去叫你的那些夥伴回來好嗎?」普瑞斯非常高興。這時她的晚餐也送到了,她頓時感到飢腸轆轆。「我們聽到了那些關鍵數據。」哈特肖恩太太高聲宣布。艾倫懷疑地問九_九_藏_書:「兩盎司多嗎?」斯隆興奮地答道:「餵養得非常好。」普瑞斯的奶水量不是很多,但是稠。所以雖然嬰兒吃奶前會哭鬧一陣子,但他的體重還是在穩步增加。大家都離開了房間,好讓普瑞斯安靜地吃飯。斯隆順手帶走了雞尾酒調製器,他們現在已經不需要這東西了,下周,普瑞斯就要出院回家了。
在普瑞斯聽來這更像是批評,她咬緊了牙齒,沒有作聲。嬰兒剛開始吃奶的時候,總是弄得她的乳|頭生疼,像是在啃咬。她的乳|房很敏感,和斯隆做|愛的時候,她就很不願意他摸她的乳|房。她希望哺育孩子能使自己克服這一點。據說,哺乳是對母親肉|欲的一種滿足。她想,如果她能習慣於對嬰兒的哺乳,那對一個成年男人也就不會過分介意了。她沒有告訴斯隆,這是她同意母乳餵養的主要原因。這樣,斯隆在床上就能得到本屬於他的更多快樂。但是到現在為止,哺乳和性|愛一樣,對她都是一種折磨,每次餵奶的時候,她都得靠自己的意志力,心中默念著母愛和犧牲來堅定自己的決心。護士在旁邊觀察著,以確保嬰兒吮吸的動作正確。「放鬆,克羅克特太太。嬰兒可以感覺到您的緊張情緒。」她輕聲說道。普瑞斯嘆了口氣,盡量放鬆自己。但是自然,她越想著要放鬆,卻越是緊張。「老天保佑,助我放鬆。」她自嘲地說道。「你今天累了。」護士說。普瑞斯點點頭,表示感謝,但是同時,又對斯隆感到有點內疚,他不知道,陪著一群人,尤其是還有男有女,討論自己的奶水,可真是累人。
「沒有!」他決絕地說,「並不是非得哺乳不可,不過,我們是想讓史蒂芬有個良好的開端,僅此而已。如果你給他哺乳的時間能達到一個或者兩個月……」普瑞斯說:「我很抱歉!」他說:「這不是你的錯,都是他媽的這個醫院,我了解這些人,他們就是不讓你嘗試,你本來可以做得很好,再有一兩天就能成功。」「你是什麼意思?」「那時史蒂芬就會安穩下來,不會再哭天喊地,你的乳汁分泌量一直在增加,你看看這個數據表,我對特納就是這麼說的,誰也沒膽子去做實驗,只要孩子哭喊,他們就給他一瓶奶。如果你不嚴厲點,就不會有任何進展。對你的朋友羅斯福和白宮裡那些軟心腸的社會工作者也是一樣。他們不應該只是關注那些窮人的哭喊聲,如果他們不加干涉,經濟本來會自行恢復,可現在還看不到任何恢復的跡象。經濟生病了,讓配方奶粉給撐得喘不上氣來。」他突然像孩子似的放聲大笑,「真好,不是嗎?普瑞斯。」她拘謹地說:「很好笑,不過我不同意你的這個比喻。」
斯隆抬起一根手指:「第一,十個小時誇大了;第二,是又能怎麼樣?第三,他一哭,護士就抱,關心得過度了。他們就是這麼做的。所以很自然,他就哭得更多,實際上,在他出生第二周時,他就已經學會了用哭聲來引起注意。」他兩臂交叉,皺著眉盯著普瑞斯。
護士們都把普瑞斯當作特殊病人,因為她先後三次由於流產而住院,最後才成功地生下了這個嬰兒。為了保胎,她辭去了婦女消費者聯合會的工作,卧床五個月。儘管這樣,最後一個月的時候她還是得了腎炎,他們趕緊把她送進醫院,輸了好幾次液才消了炎。這次,如哈特肖恩太太所說,終於順利分娩。而且令人可喜的是,孩子生下來七磅半,生日恰好是在聖誕節的第二天,即聖史蒂芬節。雖然分娩的過程拖得比較長——二十二個小時,不過總體順利。她的病房裡滿是冬青樹、槲寄生、杜鵑花和仙客來,床邊還有棵小聖誕樹,孩子的名字計劃就叫史蒂芬。
普瑞斯點點頭。她想,醫院能為母親們提前規劃,這可真好。就在幾年前,這還是毫無可能的事情。斯文森小姐繼續說道:「如果加了輔助性牛奶他還是哭鬧,那我們也許不得不多給他喂些奶。有些嬰兒每次吃完母乳都要加一些輔助性餵奶。但是對史蒂芬,我想沒必要。一旦他習慣之後,你也許會發現你的奶水也會增加。」
眾人哄然大笑,這時,護士敲了敲門:「打擾了,女士們先生們,哺乳時間到了。」客人們離開房間后,她關上了窗戶,然後把嬰兒抱了進來。孩子穿著一件長長的白色睡衣,小臉紅腫。護士把他放在普瑞斯的旁邊。時間恰好是六點。「今晚吃哪邊?親愛的。」她問道。普瑞斯扯下睡衣的右肩部,露出右邊的乳|房。護士用酒精棉球擦了乳|房,然後把嬰兒放在普瑞斯懷裡,讓孩子吮吸。像往常一樣,由於酒精的作用,他咧了咧嘴,推開了乳|頭。護士把乳|頭使勁按到他的嘴裏,然後開始清理煙灰缸,收拾杯子,準備拿回食堂。「你們今天的聚會很熱鬧。」
斯隆邊搖晃著銀質調酒器,邊和普瑞斯的弟弟艾倫聊天。艾倫正在哈佛法學院上學,學校放假了,因此他來看看姐姐。他們兩人是好朋友,都是堅定的共和黨人,這和普瑞斯和哈特肖恩太太可不一樣。似乎女人們都贊同自由主義。當初哈特肖恩和她死去的丈夫就因為威爾遜和聯盟的事情爭論不休,如今普瑞斯和斯隆又就羅斯福和公費醫療制度的事情互不相讓。後來,最高法院否決了藍鷹運動,此舉導致了普瑞斯的失業。但這對斯隆和艾倫來說可是件大喜的事情。普瑞斯一直不太關心婦女消費者聯合會的事情,對她來說,那更像是份志願工作,所以她懷著史蒂芬的時候才能比較容易地辭職。
門又開了,一個年長點的護士責備這個護士:「克羅克特太太的燈還亮著,你進來的時候該記著把它關掉。這裡有什麼問題?」普瑞斯說:「他不肯吃奶。」三個女人互相看了一眼,異口同聲地嘆了口氣。最後還是這個年齡大點的護士提了個可行的建議:「咱們還是看看你還有沒有奶水吧。」她把嬰兒的頭輕輕地湊到乳|房邊,然後擠壓普瑞斯的乳|房,一滴乳汁掉落下來。她說:「你這樣試試,不過他也得學會自己找奶吃。他使的勁越大,你的奶水就越多。哺乳后,乳|房應該排空。」她又使勁擠壓了一次普瑞斯的乳|房,然後推著寶寶的小腦袋,讓他的嘴挨著濕潤的乳|頭。他吮吸了一分鐘,又一分鐘,然後停了下來。「咱們再擠壓一次這台水泵吧?」普瑞斯勉強地笑了一下說。年紀大點的護士彎腰看了看她的乳|房說:「乳|房空了。他什麼也吃不到,白費力氣。我現在抱他去稱一下體重。」
普瑞斯禁不住回味她最後的那句話。她想明天上午要把這話告訴母親。同時,她不得不承認,私下裡她真的希望史蒂芬能促進她的乳|房發育。她曾經焦急地問過特納醫生,是否她哺乳時不需要戴胸罩,這個問題搞得特納醫生大笑不已。普瑞斯感到心頭一片光明。病房外沉寂無聲,剛才她和護士交談的時候,史蒂芬肯定喝過水了。
他的話音剛落,寂靜的房間里就傳來了嬰兒的哭聲。哈特肖恩太太說道:「又是史蒂芬,我認得他的聲音。他比育嬰室里其他孩子的哭聲要大。」斯隆答道:「這表明他是個健康的小傢伙。他要是餓了不哭那我們可該擔心了。是嗎,普瑞斯?」普瑞斯無力地笑了笑:「斯隆說,哭對他的肺有好處。」斯隆表示贊同:「這可以促進肺的發育,和風箱是一個道理。」他吸了口氣,然後緩緩吐出https://read.99csw.com
哈特肖恩太太繼續說道:「醫學似乎一直在循環,這是我和斯隆經常爭論的問題,就像他所說的那些新理論。最初,我們用母乳餵養自己的孩子,後來科學告訴我們不要這樣做。如今它又讓我們按原來的做法去做。難道說當初我們的做法錯誤,現在這種做法又對了嗎?這可是讓我想起了愛因斯坦先生的相對論。」
聽了斯文森小姐的話,普瑞斯的想法完全變了。醫院的實驗精神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們願意毫無偏見地嘗試各種方法,直到發現可行的手段。這和羅斯福的新政一樣,同樣需要妥協。她肯定斯文森小姐是個民主黨人。
午飯的時候,斯隆滿面怒容地出現了,眼睛旁邊的肌肉氣得突突直跳。他生普瑞斯的氣,但是更生特納醫生和護士們的氣,他認為在這件事上普瑞斯是無辜一方。是他們強迫她接受了奶瓶餵養。「但是斯隆,這個主意聽起來很不錯呀。」她爭辯道,「史蒂芬可以雙向受益,你說呢?」斯隆搖搖頭說:「普瑞斯,你是個外行,特納是婦科醫生,你離開醫院后,他不會跟著你,除非你來做檢查。他不明白,如果一個一直靠母乳餵養的嬰兒開始用奶瓶,那會出現什麼樣的結果。護士們也同樣不明白。只有兒科醫生才清楚。」他坐到扶手椅上,雙手狂亂地抓著金黃色的頭髮。普瑞斯知道,他是真的抓狂了。她溫柔地說道:「斯隆,怎麼了?」他擦擦眼鏡,說道:「很簡單,一旦嬰兒開始吃配方奶粉,他對母乳的需求就不會那麼急切,因為沒這種必要了。嬰兒也是有理性思維的。如果他不再費力吮吸,那母親的奶水就會減少。這樣就得多給他輔助性餵奶,用不了一周,母親每次給他哺乳的時候,都得給他額外喂瓶奶。這時,他就會拒絕母乳。太麻煩了。除非兒科醫生介入叫停。如果母親的奶水下降到每次只有一盎司,那哺乳就失去了意義。每天六次,煮沸奶瓶和奶嘴,然後調製配方奶粉,這種勞動一定會讓人頭疼。普瑞斯,我告訴你,如果史蒂芬從今晚開始吃奶瓶,那你回家後用不了一星期,奶水就會枯竭,到時你就得完全靠奶瓶來餵養了。」
波莉補充道:「從心理上來說,是不是母乳餵養的孩子要比喝牛奶長大的孩子與母親的關係更為親密呢?」斯隆皺皺眉頭,大聲說道:「心理學還不能被稱為一門科學。咱們還是關注那些可測定的事實吧,那些明顯的事實。我們可以證明,母乳餵養的嬰兒可以得到母體中的免疫體,從稱重的結果我們也知道,史蒂芬的體重增加了。每天一盎司,庫辛·路易莎。」這是他對哈特肖恩太太的稱呼。「您不能說磅秤不對吧。」
普瑞斯·哈特肖恩·克羅克特正在給她的新生嬰兒哺乳。這可是個重大新聞。普瑞斯的母親高興地說:「我從沒想過會有個母乳餵養的外孫。」同時,接過了她的女婿斯隆·克羅克特醫生遞過來的一杯馬丁尼酒。他現在已經是一個嶄露頭角的兒科醫生了。正是喝雞尾酒的時間,他們現在是在紐約醫院普瑞斯的病房裡,全家人喜氣洋洋。周末這兩天的下午,斯隆時不時進來給訪客們倒杯馬丁尼酒。他最近就住在醫院,所以能從醫院食堂里拿些冰塊出來,這可違反了規定。
誰也想不到當天下午斯隆走後發生了什麼事情。普瑞斯剛剛給史蒂芬喂完奶,她的同學朱莉·本特坎普就打來了電話。她從麗比·麥克奧斯蘭那裡聽說了普瑞斯母乳餵養自己孩子的事情,認為這事很有意思,於是想問問普瑞斯是否願意給《婦女》雜誌寫篇文章談談自己的感受。普瑞斯說,她沒有這樣的想法,她認為作為一個醫生的妻子這樣做有違醫德。幾分鐘后,麗比親自打來了電話,她說,如果普瑞斯願意寫這篇文章,她保證可以把它登載到《讀者文摘》上:「你可以用筆名來寫。不過我認為斯隆會歡迎你用真名給他做個廣告。讓我來打電話問問他。」普瑞斯冷冷地說:「醫生不做廣告。這是他們的原則。麗比。」普瑞斯有點惱怒,這是她最反感的強迫營銷法。她感到納悶,是誰告訴了麗比這個無聊的問題呢?她擔心的是斯隆,如果麗比找他,他也許不會拒絕,反而會催她這樣做。麗比繼續說道:「我會請斯隆去喝一杯。反正他現在是個孤獨的單身漢。和朱莉一起去,我確信我們能夠說服他。你應該現在就見見朱莉,她可真是個大美人。」普瑞斯大聲說道:「如果你……你敢,麗比……」「關鍵是,你一定要記著寫出你的乳|房尺寸,文章不用太長,但是你得讓讀者知道你的乳|房尺寸不夠完美,否則讀者就會看不懂。」普瑞斯說道:「我明白了。」「另外再寫上你是大學優秀生聯誼會的成員,現在在政府機關工作。當然,如果斯隆同意,他們還會把你的照片放在投稿者名單專欄里。」普瑞斯說:「我做不了這種事,我只會寫經濟類的文章,我的文風太呆板。」「哦,我來替你潤色,如果你願意,描述性部分我來寫,你只要告訴我情況如何就行。」普瑞斯又一次說道:「不論怎麼樣,我絕不會這樣做。」「如果文章能上《讀者文摘》,你的稿費足夠支付六個月的保姆費用,有了保姆,就能讓她帶孩子去公園裡玩耍了……」普瑞斯把聽筒從耳邊拿開,終於安靜了。這時聽筒里麗比的聲音又換了個語調,「為什麼不呢?」普瑞斯猶豫了,結結巴巴地說:「這……這樣的文章格調不高。」麗比說:「我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她的聲音越來越高,「談談這樣的事情格調就不高了嗎?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在義大利,女人們在公共場合就給嬰兒哺乳,也不見有人說三道四。」普瑞斯說:「我不願意在別人面前這樣做。如果這是很自然的事情,那為什麼你們這麼迫切地要把它登在雜誌上呢?原因就是,你們認為這不自然。」她斷然地掛了電話。她忽然發現,這事不自然。就像手指無意間觸碰到了傷疤,她無意間發現了事情的真相。由於某些特殊的原因,她在做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哺乳。這事又完全不自然,虛假、做作,就像是一幅擺拍的照片。醫生和護士們知道,她的母親知道,那些訪客們知道,所以他們都裝模作樣地談論著她哺乳的事情,假裝這是件讓人高興的好事。而實際上,這隻不過是他們閑時的談資。實際上,她的做法令人反感。此刻,在育嬰室,嬰兒越來越高的哭聲也在向她傾訴著同樣的話語,事實上,雖然她聽了這樣的哭訴至少一個星期,但是她一直拒絕去聽。它是在提出一個自然的請求:給我一個奶瓶。
她們責備特納醫生,因為他是普瑞斯的主治大夫,但是真正操心的是斯隆。普瑞斯躺在床上,聽著史蒂芬哭喪似的號哭聲,感覺腦子很緊張。她忽然對斯隆堅持母乳餵養的原因感到不理解。僅僅是他所說的醫學原因嗎?還是因為他固執地認為哈特肖恩太太、護士,還有普瑞斯都反對他的做法?或者是更糟的原因?她腦子裡閃過一絲念頭:斯隆剛開始執業,他也許把她為史蒂芬母乳餵養一事當成了廣告。德萊斯德爾醫生把他介紹到了這裏,事實上也是他把牛奶餵養引進了紐約,斯隆這是有意要和德萊斯德爾醫生有所不同。德萊斯德爾醫生標榜自己的做法超級科學,但是斯read.99csw.com隆說,在你可以利用自然資源的情況下,那些煮沸和消毒都是無效且浪費的做法,嬰兒斷奶后,可以直接從母乳餵養過渡到吃飯。他說,任何女人都可以在懷孕期間保持體重,同樣,任何母親也都可以母乳餵養。普瑞斯體重增加得很少,即使是在卧床期間。這讓哈特肖恩太太很是驚訝。普瑞斯的身材還像當姑娘時一樣,令她感到很自豪。對母乳餵養,她也是這樣的想法。但是現在,她心頭的這種自豪感在一步步減少,她想斯隆是不是在拿自己來驗證他的理論呢?的確,她母乳餵養的消息傳播廣泛,醫院里的人都議論說,那個胸脯扁平的克羅克特太太正在母乳餵養。在大都會俱樂部,她母親那個圈子裡的人也都在談論此事。凱·斯特朗對她說道:「嗯,你可真是個開拓者啊!那些准媽媽們聽說了你的事情后,也都想著要母乳餵養呢。」
普瑞斯本不是個刻薄之人,但是如今她卻感到屈辱,自己竟然被卷進了一場騙局之中,國家標準局總是無法及時揭露這些騙人的東西。已經是九點了,護士給她端來了果汁,史蒂芬仍然在不停地大哭,聲音如電鋸般刺耳。普瑞斯打算做一會兒字謎遊戲,但是她集中不起注意力。透過門縫,可以聽到育嬰室里的哭聲越發響亮。一個略弱點的聲音也加入了進來。肯定是她的孩子吵醒了別的孩子。這讓普瑞斯感到很不安。護士在一邊直安慰她說,新生兒很快就會習慣於熟悉的聲音。普瑞斯還是堅持向護士表達了歉意:「噢,凱瑟琳,你聽到了嗎?他快把整個醫院都吵翻了。」凱瑟琳這個愛爾蘭姑娘答道:「他?他能把死人也吵醒。天啊,什麼時候醫生才讓他喝牛奶呢?」普瑞斯痛苦地閉上兩眼答道:「不知道。」「別為難,」護士抻了抻普瑞斯的被子,高興地說道,「這可以鍛煉他的肺。」普瑞斯真希望別人沒有說這樣的話。凱瑟琳走到跟前,給普瑞斯墊起身後的枕頭,說道:「也許我不該說,但是我一直想問,你怎麼會想到要母乳餵養呢?」普瑞斯感到自己連脖子都紅了。「免——免疫力。」她結結巴巴地說道。護士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普瑞斯說:「你知道,就像接種疫苗。這樣他就不會得我得過的那些疾病。」例如腮腺炎、水痘和麻疹。凱瑟琳搖了搖頭:「總有新說法。」她給普瑞斯又倒了杯水,「他們總是發明些新理論,不是嗎?」普瑞斯點點頭。「給你打開收音機好嗎?聽點音樂,有了音樂就聽不到他的哭聲了。」普瑞斯說道:「不必了,謝謝。凱瑟琳。」「需要我給您把音量調大點嗎?」「不必了,謝謝。」普瑞斯又說。護士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那麼晚安,振作點,多看事物好的一面。據說,母乳餵養有助於乳|房的發育。」
「普瑞斯·哈特肖恩·克羅克特!」她咬著牙對自己說道,「你是準備由於你的靦腆讓你的孩子悶死,還是說,你受不了他的哭聲?你的母親會怎麼想?」她暗下決心,於是半坐起身來,這個突然的動作導致嬰兒從她的懷裡掉了下來,滾落到床上,團在了一起。嬰兒醒了,開始大哭。正在這時,門開了。
「哎呀,你肯定是嚇壞了,好吧,這次我陪著你,看著他吃完。」那個女孩說道。嬰兒打了個嗝兒,姑娘解開毛毯,把他遞到普瑞斯的懷裡,然後蓋好。她輕輕地把奶頭塞進他的嘴裏,嬰兒扭頭躲開,哭了起來。他肯定是生氣了。兩個女孩大眼瞪著小眼,普瑞斯問:「這樣的事常有嗎?」護士回答說:「我不知道,我們這裏的嬰兒大多是喝牛奶。不過如果奶嘴口不夠大,有時候他們也會這樣。」普瑞斯說:「因為奶水流得不快,我的問題就在這裏。」她瘦小的臉上滿是傷心。護士說道:「他累了,你今天下午聽到他的哭聲了嗎?」普瑞斯點點頭,低頭看著嬰兒,悲傷地說:「這是個惡性循環,他肚子餓了,所以就使勁哭,結果哭得沒了力氣吃奶。」
這是哈特肖恩太太送給這對小夫妻的禮物。她還送給孫子一輛嬰兒車,這可是份超級大禮。來年春天,她還要把琳達小時候的嬰兒床送給他們。除此之外,還有牡蠣灣那邊房子里的高背椅及其他零碎東西。不過他們說,那個高背椅現在已經過時了。普瑞斯說,孩子可以暫時睡在洗衣籃里,只要把嬰兒車裡的墊子鋪在下面就可以。這還是普瑞斯從勞動部發行的育嬰手冊里看到的。真是個聰明的主意。
有時候,給他換塊尿布也可以讓他暫時安靜一會兒,如果喝點水,那他會安靜好一陣子。但是並不總是如此。普瑞斯發現,大多數情況下,要看喝水的時間。如果水喝得太早,他睡的時間就不會太長,如果他在兩次餵奶之間醒來,護士通常會給他換塊尿布,任由他哭上一個小時,然後再給他喝水,這樣,哭累了,肚子也暫時喝飽,他常常能一直睡到下次餵奶時。這是最好的情形,這時他剛剛睡醒,一看到乳|房,就會用力地吮吸。但是如果他剛吃過奶就醒來,那就糟了。他會哭上一個小時,睡著、醒來、再不停地哭,迄今為止,他的最高紀錄是兩小時四十五分鐘。
哈特肖恩太太瞥了一眼女兒,壓低聲音說道:「波莉,真有意思,你們那幫朋友里,偏是普瑞斯這個小傢伙第一個要母乳餵養。她胸脯太平,連胸罩也不用戴。但是斯隆說,大小不是關鍵。我真希望他說得對。我說,這都是金錢的作用啊!育嬰室里的其他孩子都是靠牛奶餵養,護士們喜歡這樣。我也大致認同她們的做法。醫生們說的都是些理論。護士們看的是事實。」她像是喝葯一樣,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馬丁尼,然後擦擦嘴唇。這是她那個年齡的上流社會婦女的典型做法。「你說哪種方法先進呢?」她搖搖花白的頭,略微抬高了點聲音問道,「奶瓶是我那個時代的政治口號,琳達就是喝牛奶長大的。你不知道那區別有多大。對我們來說,奶瓶意味著不得疝氣,孩子的爸爸不必焦躁地抱著孩子整夜轉悠。我們是時代的先行者,我們相信奶瓶。我婆婆當時被我的做法嚇了一跳。如今,波莉,我得承認,我也被嚇了一跳。」
正要下班的護士長斯文森小姐打破了這份寧靜。她走進房間,隨手關上了房門。「克羅克特太太,我想對你說,明天上午我要向特納醫生提議,給史蒂芬輔助性地喂一瓶牛奶。」護士那漫不經心的語氣並沒有騙過普瑞斯。輔助性,這詞聽起來真可怕,好像她是在說「我建議喝一劑馬錢子鹼」。不管護士在牛奶這個詞前加了什麼樣的形容詞,普瑞斯聽后還是感到汗毛聳立。她靠著枕頭支起身子,準備回擊。斯文森小姐很平靜,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剛才的話產生了什麼樣的後果:「克羅克特太太,我知道,這可以讓你放鬆很多,我們都能理解你受的這些苦楚。你是個模範病人,人人稱道。」雖然普瑞斯感到很震驚,但她還是看得出來斯文森小姐的話出自真誠。她問:「為什麼?稱重……」
可憐的斯隆對別人的苦楚沒有耐心,這也許是他當醫生的原因。他把自己的理想隱藏在了冷酷的面具之後,每天面對病人的痛苦,如果不這樣,他就無法繼續執業了。在她跟斯隆談起領救濟品的人時,她經常對他闡述自己的這番理論,但是如今住在醫院里,她忽然感到很奇怪,護士們也同樣聽著嬰兒九九藏書的哭聲,但是她們就沒有這樣的面具。護士們私下裡悄悄地說,真該讓特納醫生也來病房裡待上一個晚上。她認為護士們的這話絕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頭腦清凈。
有人在半開的房門上輕輕敲了兩下。又有客人來了。是康妮·斯托里和她的丈夫,另外一位是年輕的伊德里斯醫生,他是斯隆上醫學院時的舍友。談話聲更高了,房間里滿是煙氣。哈特肖恩太太打開窗戶想換換空氣。這可顯現出把孩子放在保溫箱里的作用了,如果讓孩子待在這煙霧瀰漫的房間那就糟糕了。「更不要提人們身上的細菌了。」她洋洋自得地加了一句,好像她身上的細菌比別人身上的更純凈似的。斯隆搖搖頭:「在從醫院回到家裡之前,嬰兒需要建立起自身的免疫能力。如果從不接觸細菌,那他一回家就會生病。我看,我們有點過分強調消毒措施了。你看呢?比爾。」伊德里斯醫生說道:「也得看情況,對普通人還是多強調一點好。」斯隆微微笑了一下說:「只要嬰兒的搖鈴掉在地上,那就要煮沸消毒。」普瑞斯焦急地問道:「斯隆,需不需要給所有的東西都消毒?育嬰手冊就是這麼說的。」她弟弟說道:「你笨啊,那本手冊是給貧民窟的女人們寫的。我打賭,作者肯定是瓦薩的畢業生。」普瑞斯堅定地說:「不管怎麼說,搖鈴常在外面放著。大家都知道這樣不衛生,而且它還容易斷裂。」斯隆表示同意:「確實有危險。」房間里一時安靜了下來。普瑞斯笑著說道:「有時候斯隆喜歡說點另類話,你們該聽聽他是怎麼嚇唬那些小護士的。」哈特肖恩太太點點頭說道:「這說明他是個有前途的醫生。有助於自信心的產生。上帝知道為什麼。我們都信任那些不迷信藥物的醫生。」
普瑞斯現在已經習慣了他這一套流程的每一個細節。她可以分辨出他何時在喝水,何時在換尿布或者翻身。她可以通過他逐漸減弱的哭聲判斷出,他是累得睡著了。她也可以聽出他夢囈般的嗚咽聲。她能夠想象出,護士肯定是在猶豫著是否該抱起他來,給他換塊尿布,還是不管他,希望他不會完全醒來。她也知道,有一個護士經常違反規定,抱起他輕輕搖晃。這時,她就可以聽到他的哭聲突然停止,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寂,忽然,又是一聲劇烈的哭聲,她知道,這是護士把他又放回籃子里了。她不知道自己對這個護士的做法該如何評價,是感激還是反對。
斯隆沒有回應她的這些牢騷,而是耐心地解釋道:「通過母乳餵養史蒂芬,普瑞斯可以至少在第一年內把自己的免疫體傳給孩子。這樣他就不大會得水痘、麻疹,或者百日咳,還能防止感冒。當然有些情況下,母乳不適合孩子,會導致皮疹和消化不良。但你可以衡量一下母乳餵養的好處和負面影響孰輕孰重。」
如果不是護士們每天通報的這些數字,普瑞斯肯定會失去對母乳餵養的信心。斯隆和特納醫生不必每天聽史蒂芬的哭聲,但是護士和普瑞斯不得不聽。這天晚上八點整,嬰兒室里的史蒂芬開始大哭。她能聽出他的聲音,整個樓層的人也都能聽出來。有時候,他會低聲嗚咽,然後再睡一會兒,但是一旦他開始像這樣鬧起來,也許會哭上整整兩個小時。他已經「臭名昭著」了。醫院禁止護士摸孩子、哄孩子,但是可以給嬰兒換尿布、喂水。如果護士給他多喂一次水,到哺乳的時候,他也許就不會好好吃奶。
現在,他待在走廊盡頭育嬰室里的保溫箱內,正哭得聲嘶力竭。他的哺乳時間是六點。普瑞斯在喝蛋酒,這是為了幫她分泌乳汁。在這個過程中,液體非常重要。懷孕期間,她對牛奶一點胃口也沒有,但還是得強迫自己每天喝一夸脫,因為醫生說了,現在正是胎兒長骨頭的階段,如果她不想失去牙齒,就得這麼做。最近,為了增加她的食慾,護士們往她的牛奶里加了雞蛋、白糖、香草、果汁、薑汁汽水和可樂,每種液體都試過了,除了酒。因為要是讓她喝馬丁尼,酒精就會進奶水裡。
斯文森小姐走到床邊,拉住她的手說:「我能理解你的感受,親愛的,在聽到我向他們推薦輔助性餵奶的時候,大多數採用母乳餵養的母親都哭了。即便是孩子的體重未能增加,她們還想繼續努力。您沒有崩潰,真是特別勇敢。」普瑞斯問:「你的意思是說,這事很平常?」「也不太平常,但是我們這裡有幾個年輕醫生喜歡讓母親儘可能長地給嬰兒哺乳。當然,也不是所有的母親都同意這麼做。很多人,尤其是住院病人,對母乳餵養還有偏見,他們認為喝牛奶長大的孩子更優秀。」「真有意思!」普瑞斯驚嘆道。「我們這裏的猶太產婦也持同樣的態度,即使她們有足夠的奶水,醫生也鼓勵她們這樣做,但是她們不願意母乳餵養,她們認為這種做法有失身份。」普瑞斯若有所思地重複道:「真有意思。」「護士在這方面見聞多了。病人之間的階級差異表現得相當明顯。例如,在外科病房裡,你會發現所有的女性病人和許多男性在接受過腹部手術后,都會出現尿滯留。而在黑人病房裡則一例也看不到。這純粹是由於羞恥心的緣故。由於教育的緣故,上層階級的人會對暴露自己的私處感到尷尬。在做過開腹手術后,他們由於內心的抑制作用而無法排尿。」
普瑞斯怔怔地說:「真有趣。」她以前就曾經希望自己能學習社會學,但此刻她不想偏離話題。「是不是高收入婦女的奶水就少呢?」她不願意使用「上層階級」這個詞。斯文森小姐沒有回答這個含糊的問題,也許是不願讓普瑞斯傷心,因為從統計數字上看,像她這種情況是沒什麼希望的。她看了看手錶說:「克羅克特太太,我想對你解釋一下輔助性餵奶的事情。」普瑞斯驚訝的是,這次這個詞聽起來不像剛才那樣刺耳了。她抗議道:「但是如果他的體重增加……」斯文森小姐說道:「這孩子常常挨餓,從營養的角度講,你的奶水足夠了,但是量不夠。我想說的就是這點。從明天開始,晚上六點哺乳后,我們將給他喂少量的配方奶粉。我注意到,那個時候你的奶水量最少。十點鐘,他可以從你這裏獲得足夠的奶水,吃飽了肚子,他能一直睡到兩點。這段時間,你也可以安睡。事實上,有了輔助性餵奶,在你離開醫院前的這段時間里,我們甚至可以訓練他一直睡到早上六點。這樣你就可以不受打擾地睡一個晚上了。我們願意為各位媽媽們這樣做,一旦嬰兒養成了兩點進食的習慣,就連母親也難以改變。嬰兒的大腦像個時鐘,在母親接手之前,我們希望能把它調整合適。」
她很欣慰,斯隆能在這裏而不是在哥倫比亞或者長老會領導的醫院里接受訓練。她想,這所醫院就像是一家現代化的工廠,嬰兒們在這裏調試、檢測,能夠保證至少在頭幾個月運轉正常才可以出院。她們甚至還給那些雇不起保姆的母親們做演示,教她們怎樣給嬰兒洗澡、擦香皂、疊尿布,還允許母親們去食堂里觀看配方奶粉的調製。這些新生兒像時鐘一樣按時吃、睡,他們長大了一定會成長為具有新思想的人類,那麼地球上也許便不再有戰爭和掠奪。現在的母親們事事方便:到了排便的時間,護士會輕柔地把嬰兒放在便盆上,每天尿布服務中心都會帶著消過毒的新尿布來替換臟尿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