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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空氣也涼悠悠的。挪威楓粘膩的嫩芽散發著清香。透過面朝威爾勃街的一家家客廳的大窗戶,可以看到電視機的銀色亮光,再往裡去,廚房裡的燈泡暖融融地照著,猶如山洞深處的火苗。他朝山下走去。白天正在消退。他不時地伸出手,摸一摸樹木的粗皮或短樹籬上的枯枝,稍稍感受著它們的質地。在威爾勃街與波特大道交匯的拐角處,一隻信箱在暮色中斜掛在水泥柱上。高聳的復瓣花形街道指示牌、將絕緣子舉向半空的鑿有扶梯的電線杆,以及金色灌木似的消防龍頭高高低低地林立著。小時候,他很愛爬電線杆,攀上同伴肩頭,伸手夠住扶梯,然後往上爬去,直到能聽見電線在歌唱——那是一種靜止而可怕的低吟;它總是誘惑你墜落下去,誘惑你鬆開手中硬邦邦的扶梯,去體會下墜時後背上的空曠感覺,那感覺從腳底一直升到你的脊骨。他還記得,常常是雙手扎滿了木屑才能夠著扶梯,爬到頂后,手心裏熱辣辣的。聽著電線的低吟,你彷彿就能聽見人們的交談,就能了解那隱秘的成人世界的一切,而那些絕緣子,就像風巢中的藍色巨蛋。
回家的路要順利一些。雖然沒有地圖,油也快完了,但在快到黑格斯敦時,出現了一家通宵營業的美孚加油站,看上去就像一個男巫在舞弄著魔棍。綠色的路牌上開始有了指向賓夕法尼亞高速公路的標誌,收音機里的音樂現在也舒緩起來,全是抒情的曲調,而且不再插播廣告,音樂先是來自哈里斯堡,然後是費城,它們就像一束燈光,他就在其中準確無誤地向前飛馳。他已經突破疲勞的極限,進入一個寧靜平和的世界,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在過去的籃球比賽中,打到最後一節時,他就會進入這種狀態:你在場上跑動,並非像大家所想的那樣是為了得分,而是為了自己,帶著幾分不經意。你就在那裡,有時還有球,有籃框,那高懸的、垂著漂亮籃網的完美籃框。你,只有你,和那帶穗的籃框,有時,它似乎要降到你的唇邊,有時又離你遠去,又硬,又遠,又小。觀眾的喝彩或嘆息似乎有些好笑,因為事實上,還在你作勢準備投籃時,你的手指甚至手臂就已經知道結果了,球一出手,你的眼睛就可以判斷能否命中;打得興奮時,籃網上那織成網繩的一根根細線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不過,球賽開始前出來熱身時,你能看見鎮上那些大嗓門正你擠我我擠你地坐在看台後排,啦啦隊隊長們正跟不甘落後的男教師互相打趣,那個時候,大家似乎跟你融為了一體,他們在你的肝里,在你的肺里,在你的胃裡。有個胖子經常來觀看比賽,並且總是佔著兔子的胃底,躁得它抖個不停。喂,神投手!喂,得分王,投呀!快投!如今想起那胖子,兔子感到了幾分暖意,在那傢伙眼中,自己算是一個英雄。
「她現在在哪兒?」
他關上收音機,因為裏面的樂曲不再像一條任他漂流而下的河流,而是充溢著都市的喧囂,好像滑膩膩的手在撫弄著他的腦袋。但在隨之而來的寧靜中,他也不願意去想任何事情,他不想思考,只想枕著沙子睡上一覺再醒來。他真笨,真他媽的笨到家了,現在才開到這裏。已經是午夜了,夜晚過去了一半。
她正在看由一幫所謂「米老鼠劇團」的孩子表演的一個歌舞節目,裏面有個叫達琳的,是巴黎的賣花女,丘比是個警察,那尖聲怪笑的高個子是位浪漫的藝術家,他和達琳、丘比以及凱倫——她裝扮成一位法國老太太,由扮演警察的丘比扶著過馬路——正在跳舞。接著是廣告,只見七塊「小丫丫」牌麵包卷從食品袋裡鑽了出來,接著變成「小丫丫牌麵包卷」七個大字,而且也是又唱又跳,最後又唱著鑽回食品袋,使食品袋就像迴音盒似的響著它們的歌聲。狗娘養的,還有點意思。他已經看過五十次了,不過這次卻有些反胃。他的心臟「怦怦」直跳,喉嚨里也堵得慌。
「唉,我看你真是令人噁心。」
「我還得干點別的事兒。」
兔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在沒有陽光的門廳里停下腳步。頭頂有一盞燈,在大白天里閃出灰濛濛的亮光。棕色的暖氣片上掛著三個空蕩蕩的鐵皮信箱。在走廊的對面,他樓下的鄰居家房門緊閉,猶如一張受傷的面孔。他又聞到了那種經常聞到的氣味,但總是說不清道不明,有時像是煮白菜的味道,有時像爐子里發出的鐵鏽味,有時又像是什麼軟糊糊的東西在牆內腐爛。他登上樓梯,朝位於頂樓的自己家走去。
他這麼說只是為了逗樂,但她聽了卻緊張起來。「你可真聰明,是吧?」她一邊問,一邊將空酒杯歪向眼前。酒杯很淺,杯腳也很短,就像在豪華的生日宴會上用來盛冰淇淋的碟子。酒杯反射出一道道弧形的暗淡光線,在她若有所思的面孔上跳動。
「誰不是呢?」魯絲問。

「剛才,剛才我是想說,」兔子對托瑟羅說,「您教給我的確實管用的一招,就是怎樣在雙手投球時兩個大拇指盡量靠攏。事實上,這就是全部的奧秘,把球放在手的前面,這樣就會產生向上舉的感覺。『嗖』的一聲,球就飛了出去。」他一邊說,一邊比劃著。
「那些該死的男人,」她繼續說著,「要麼想傷害別人,要麼想被人傷害。」
「每月一百一,然後,他們還要你付電費和煤氣費。」
她移開手臂不讓他撫摸。「你可真霸道。」
瑪格麗特說:「是魯絲。」
「太好了,帶她進來。」
「那次州錦標賽後來怎麼樣了?我居然把這些都忘了,真糟糕。」
「第二——等我講完,哈利,然後你再說——第二是身。要讓他們練好素質,使他們兩腿結實。」他的手放在光滑的桌子上,捏成了拳頭。「結實。要跑動,要跑啊跑啊跑。只要腳踏在球場上,就得每分鐘不停地跑動,跑動得越多越好。第三——」他用一隻手的食指和拇指擦了擦濕漉漉的兩邊嘴角——「是心。在這方面,一位好教練擁有最為莊嚴的用武之地,而我,年輕的女士,當然曾竭力成為——而且也有人說我曾經是——一位好教練。要培養隊員們有所作為的決心。我一向認為決心比取勝更重要,因為即便在失敗之中,也能有所作為。要讓他們體會到那種……嗯,對,我看這個詞很合適,神聖感,體會到那種通過竭盡全力而有所作為時的神聖感。」說到這裏,他有意停了下來,而且這一停頓產生了效果,他依次掃了他們一眼,使他們不得開口。「一個隊員的心如果受到善於激勵的教練的鼓舞,」他得出結論說,「那麼,從最深刻的意義上說,在人生這場更大的比賽中,他就會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他舉起一隻肥胖的手。「現在,願上帝在天之靈……」他端起杯子喝著,裏面幾乎全是冰塊了,杯子傾斜時,冰塊「嘩啦啦」地向前碰到他的嘴唇。
好在托瑟羅立即忙乎起來,讓他鬆了一口氣。托瑟羅抓住他的胳膊肘,推著他從巷子里折了回來,一邊說:「哦,當然了,哈利,你的臉色很難看,哈利,真的很難看。」他的手像鐵鉗似的扣住兔子的手臂,推著兔子往前走,兔子的骨頭都給攥得發顫了。讓人穩穩地扶著,原本是很舒服,可給人發瘋似的攥得這麼緊就不好受了。托瑟羅的聲音也急促和清晰起來,乾脆利落地扎進兔子亂麻似的思緒里。「你剛才提了兩個要求,」他說,「是兩個要求。一是找個睡覺的地方,二是出出主意。好吧,哈利,我會給你一個睡覺的地方,只是……只是……哈利,等你睡醒之後,我們倆得認真地,非常認真地長談一次,談談你的婚姻危機。這麼跟你說吧,哈利,對你我倒不怎麼擔心,我了解你,知道你到頭來總會平安無事;我擔心的不是你,而是詹妮絲,她沒有你的配合。你答應嗎?」
「你在家呀!」他說,「那鎖門幹嗎?」
車外的田野仍然千篇一律,越往前走,他就越覺得這兒像佳濟山鎮周圍的鄉村,同樣不平的路脊,同樣飽經風吹雨打的廣告牌上宣傳著同樣的商品——你不禁納悶,這些東西會有人買嗎?在車燈的光線之上,光禿禿的樹枝織成同樣的網。實際上,這張網現在更密了。
魯絲問:「多大?」
「嘿,別這樣,你都鬧得我緊張了。」
「不累才怪,」他說,「那玩意兒你喝了多少?」他指了指威士忌酒杯,杯沿上有她喝酒後留下的糖漬。
自己從前的家周圍都是草地,兔子跨過一小簇伏牛花籬和用來阻止人行道上的孩子進入的鐵絲網,躡手躡腳地走上前去。他悄悄穿過一小溜草地,草地兩邊有兩堵磚牆,牆腳下各有一條水泥走道。他曾在一堵牆后住過,另一堵牆后當時住的是西姆一家。西姆太太相貌平庸,長著一雙甲亢病的大鼓眼,皮膚鬆弛泛青,對只有五歲、本不該那麼漂亮可愛的女兒卡羅琳整天叫嚷個不停;西姆先生則是厚嘴唇,紅頭髮。而在卡羅琳身上,厚與薄、紅與青、健康與神經質都糅合得恰到好處,那早熟的美貌彷彿只是在別的什麼地方——如法國、波斯或者天國——才曾有過,就連比她大六歲、對女孩子一無所知的哈利都能看出這一點。西姆太太成天對女兒大叫大嚷,等西姆先生下班回家,夫妻倆又會吵上幾個小時,一開始總是做父親的護著女兒,接著,那些陳年老賬都給翻出來,就像花兒的一層層花瓣在夜間張開一樣。這一切都讓鄰居們聽在耳中。媽媽有時說,那男的會殺了那女的,有時又說,那小姑娘會趁他們夫婦熟睡時殺了他們。的確,卡羅琳身上有那麼一股冷血意味,到了上學年齡后,每次走出家門,她可愛的小臉上總是堆滿笑容,而且一路上蹦蹦跳跳,彷彿她擁有了全世界,而安斯特朗家剛才還聽見她媽媽在吃早飯時對她歇斯底里大發作,因為兩家廚房的窗子相隔不到六英尺。那可憐的男人怎麼受得了?如果卡羅琳和她媽媽再這麼鬧下去,沒準哪天早上一覺醒來,她們會發現自己已經無依無靠了!不過,媽媽的預言從來沒有應驗過。西姆家搬走那天,是全家一起走的,當他們的半數傢具還堆在路邊搬家公司的汽車旁時,夫妻倆和卡羅琳已經乘坐旅行車一轉眼就不見了。西姆先生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蘭找了一份新工作。可憐的人啊,如今不會有人想念了,可當初還真讓人惦記過。他們把自己那半幢房子賣給了一對老年夫婦,一對刻板的衛理公會教徒,那老頭決不將兩家之間那溜草地全部割完;而這事兒以前一直都是西姆先生乾的,每到周末,不管天晴下雨,西姆先生總是在室外忙乎,好像那是他生活的唯一樂趣,不過這也難怪。而這位上了年紀的衛理公會教徒卻不多不少只割靠他家那一半。他推著割草機走上一趟,然後便沿著自己那邊的水泥走道將割草機倒拉回來,而實際上,他完全可以絲毫不用多費事地從另一半草地上推回來,而且不至於將草地弄得不倫不類。一聽到那個老笨蛋的機器在他那邊的走道上煞有介事地拖回來,我的血壓就要升高,耳朵里也嗡嗡響。整個夏天,媽媽都不許他或爸爸去把他們這一半的草割掉,在這一溜沒有陽光的地上,草高及膝,麥稈似的草梗冒了出來,還長出幾根黃花。到了八月,從鎮上來了一個人,說很抱歉,根據條例他們得將草割掉。哈利這時已走到門口,口裡說著,當然,好的,可媽媽卻來到他身後,說,他這是什麼意思?這是她的花圃,她可不想讓人給毀了。身為兒子的哈利難堪得無地自容。那人只是看著她,然後從屁股口袋裡掏出一本翻舊了的手冊,讓她看上面的條例。她還是說這是她的花圃。那人將罰款數額念給她聽了之後,就從門口告辭了。到了星期六那天,趁她去布魯厄買東西,爸爸從車庫裡找出鐮刀,一股腦兒將草砍掉,而哈利則推著割草機,在草茬上來來回回地修了幾遍,終於將草地修剪得跟衛理公會教徒的那一半同樣整齊,只是顏色略黃一些。幹活時他有些心虛,擔心媽媽回來後會跟爸爸大鬧一場。他害怕他們吵架——只要他們氣沖沖地繃著臉互相吼叫,他就覺得彷彿有塊玻璃擋在面前,隔斷了空氣,他就會渾身乏力,只得遠遠地躲到一個角落裡。可這一次卻平安無事,爸爸只是撒了個謊,這使他大為意外,而讓他更驚訝的是,爸爸撒謊時居然還朝他眨了眨眼。爸爸告訴她說,衛理公會教徒終於熬不住了,只好動手將草全割了。媽媽信以為真,卻並不領情,在那天剩下的時間以及那整個星期里,她不停地嘮叨著要去法院告那個老傢伙,她當時真的有些認為這就是她的花圃了。兩條水泥走道之間的草地只有一英尺半,哈利走在上面,感覺像是在牆頭上似的很不踏實。
23號公路向西延伸,穿過一座座看上去循規蹈矩的鄉間小鎮:考文垂維爾,埃爾弗森,摩根頓。兔子喜歡這些地方。沿著公路兩旁,坐落著一幢幢高大方正、牆面經過粉刷的農舍。在一個小鎮上,有家酒店還亮著燈,他把車停在酒店對面的五金店門外,這裡有兩個加油機。他從收音機里知道,已經是七點半左右了,可五金店仍在營業,櫥窗里擺著藍、橙、黃等各種顏色的鐵鏟、脫籽器、小挖鋤、斧頭,還有幾根釣魚竿和一組棒球手套。一位中年男人走了出來,他蹬著靴子,穿著肥大的卡其布褲子和兩件法蘭絨襯衣。「來了,先生,」他說,話音重重地落在第二個詞上,感覺就像瘸子走路一般。
他從南邊駛進布魯厄,在黎明前的迷濛天色中,他看到越來越多的房屋掩映在路邊的樹林里,接著是一片不見樹木的工業廢墟,過去的製鞋廠、制瓶廠、公司停車場和編織廠變成了電子元件廠,龐大的儲氣罐高高聳立在填滿垃圾的沼澤地上,但藍色的佳濟山邊緣比它更高——從山頂往下看去,布魯厄就像用紅磚般顏色的材料編織而成的溫暖地毯。山頂上的群星正在消退。
「不知道有沒有人看見它在這兒。我睡覺時,您在鎮里聽到過什麼嗎?」因為在這無邊無際的自由之中,仍有一些不如人意的事情:他的妻子,他們的房子,還有孩子——都讓人放心不下。時間的流逝似乎不可能這麼快就讓他了無牽挂,但托瑟羅的回答似乎表明有這種可能。
「有廁所嗎?」兔子問。
托瑟羅也笑了,在座位上探過身來。「可我們卻愛她們,哈利,對嗎?哈利,我們為什麼愛她們呢?回答了這個問題,你就解開了人生之謎。」他有些坐不安穩,腿一會兒蹺著,一會兒放下,或者湊過來拍拍兔子的肩膀,又猛地把手抽回去,轉臉望著窗外,然後又轉身拍起肩膀來。「我是個可怕的人,哈利,是個可惡的人。哈利,我告訴你一件事情吧。」作為一個教練,他總是在告訴別人事情。「我妻子說我是個可惡的人,可你知道是怎麼開始的嗎?是從她的皮膚開始的。那是一九四三或一九四四年春季的一天,當時戰爭還沒有結束,冷不防的,她的皮膚是那麼可怕,就像是上千張蜥蜴皮縫在一起,並且縫得很粗糙。你能想象嗎?想到那是無數張皮縫起來的,我簡直嚇壞了,哈利。你在聽嗎?你沒聽。你在想為什麼來找我。」
「你去好了,我不管,」他說,卻不讓她關上衛生間的門。她坐下了,像其他女人一樣坐得端端正正,下巴內收,腰背筆直。她的內褲褪到了兩膝之間,雙腿併攏地坐著,身下響起一陣輕微的流水聲。在家裡時,他和詹妮絲一直在訓練納爾遜坐馬桶,所以,此時此刻,他像家長一般居高臨下地靠在門邊,心裏突然鑽出一個奇特的念頭,很想表揚她幾句。她很愛整潔,把一張檸檬黃的手紙伸進裙子下面,然後起身穿好衣服,在那美妙的一瞬間,那片隱秘區域的長筒襪、吊襪帶、絲內褲、還有絨毛、柔軟的肌膚等全都一覽無餘。
「是的。老天,她真蠢,真的太蠢了。」
「我需要您給出出主意,」兔子剛一說完,又改口道,「哦,我這會兒真正需要的是有個地方睡一覺。」
「噓!」
「不用這麼著急,還是我來。你該享受一下,這是我們的新婚之夜。」
「好吧,但恐怕我無能為力。我是說,我現在對她沒多大興趣了,以前有過,但現在沒有了。」
「它們都很貴,」她說,「現在什麼都貴,就連我那套小公寓也很貴。」
「我敢肯定他幹得很棒,」托瑟羅說,「我敢肯定,等魔力公司開董事會年會時,他們會問:『在向美國公眾推廣我們產品的事業中,誰的貢獻最大?』而哈利·兔子·安斯特朗一定會名列前茅。」
「你怎麼確定?我很可能是墨西哥人。」
兔子駛過小巷,來到波特大道,製冰廠的廢水以前就從這兒流過。他向右拐,離開威爾勃街——他家就住在那條街上。再轉兩個彎后,他上了中央大街,繞山朝布魯厄開去。在路的左邊,地面下塌形成一道峽谷,谷底是平靜的跑馬河,河面光滑如鏡,而右側的加油站則燈火通明,旋轉燈在繩子上閃爍,聚光燈在發出抗議。
「答應我們倆一起想個辦法幫幫她,哈利。」
兔子聞到一股威士忌酒的氣息,他語氣平淡地說:「我可不這麼認為。」那人的嘴唇、眼鏡和從淚珠形的鼻孔里戳出來的黑鼻毛都毫無驚訝的表示。兔子發動汽車,徑直朝前開去。每個對你指手畫腳的人都是滿嘴酒氣。
他沿著約瑟夫街飛快地行駛,然後全然不顧停車信號,轉向左邊,一頭衝上傑克遜路,再斜插|進中央大街,也就是通往費城的422號公路。停車!他可不想去費城。但過了電站之後,公路在鎮邊變得寬闊起來。他別無選擇,除非是掉轉車頭,直穿佳濟山鎮,繞過佳濟山,駛入布魯厄鬧市區,擠進晚餐時分的車流之中。他可再也不想看到布魯厄那個花盆般的城市了。眼前的公路由三車道變成了四車道,不存在與別的車相撞的危險,因為所有的車輛都像溪水裡的木棍一般順流而行。兔子打開收音機,一個美麗的黑人女歌手哼了一陣后,唱道:「如果沒有歌,日子難到頭,如果沒有歌……」兔子覺得通體清爽,不由得想抽支煙,接著想到自己已經戒煙,便覺得更加清爽了。他全身放鬆下來,抬起右手臂放在椅背上,用左手駕車,沿著暮色籠罩下的高速公路向前滑行。「玉米地兒里,草兒在生長,」黑人女歌手的聲音如大提琴聲一般,憂柔而溫暖,路旁的鄉野像只黑色的大鳥,在不停地起伏跳躍。「這可真難說,」他興奮得頭皮發緊,「如果沒有……」一股發燙的橡膠味表明暖氣已經打開,他把溫控開關推到「中」的位置。
「哈利還有件事情很奇怪,」托瑟羅對兩位女士說,「他從沒受過傷。」
在一股莫明的迫切感驅使下,他轉身踏上左邊的傑克遜路。他在這兒生活了二十年,他父母的家就在拐角一幢兩家合住的磚房裡,可靠拐角的那一半卻為他們的鄰居布爾格家所擁有,那邊有個狹長的邊院,讓安斯特朗太太一直羡慕不已。布爾格家的窗戶光線充足,而我們這兒卻不見天日。
兔子問魯絲:「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魯絲呢?」托瑟羅對她說話時,表情膽怯而勉強。
與這位魯絲一起,兔子來到街上。在他的右邊,也就是山的對面,市中心燈火通明,無數的街燈相互輝映,耀眼的霓虹燈閃爍出各種形狀,有靴子、花生、大禮帽,還有一株巨大筆挺的向日葵,構成向日葵莖部的霓虹燈沿著一幢建築直上,有六層樓之高,象徵著「葵花」啤酒,那黃色的花心猶如一輪月亮。再往前一個街區,一陣單調的鈴聲急促地響起,鐵路道口那頂端漆成紅色的欄杆緩緩落下,順著一片柔和的霓虹燈切下去,車流慢了下來,最後停住了。
老頭子笑了,是否有些不自然?他這是什麼意思?
「嗯?回來的路上,我把那包煙扔垃圾筒里了,我要戒了。」他真是不明白,他的胃裡正在翻湧,居然還有人想抽煙。
「我也一樣,」她說。
「沒關係,我來付賬,」兔子回答道。
「我也是!完全相同,你雖然個子高,可手臂短。哦,這太好了,哈利,你需要幫助時能來找我,這對我太重要了,我簡直無法形容。所有這些年來,」他一邊說,一邊從啤酒箱做成的櫥櫃里拿出一件襯衣,撕掉玻璃紙,「所有這些年來,所有那些孩子,他們翅膀長硬了,就飛上天了,再也不回來了,哈利,他們再也不回來了。」
魯絲似乎想換個話題,她轉向兔子,輕輕地問:「你是幹什麼的?」
托瑟羅等在一旁,兔子也等待著,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托瑟羅想看著他脫衣服,於是把衣服脫了,只剩下一件圓領衫和緊身內褲,然後鑽進那留有餘溫的皺巴巴的被單里。想到自己居然鑽進這老傢伙的床里,不免有些噁心,不過感覺還是很舒坦——終於可以伸展手腳了,可以感受身旁那堅實而帶有涼意的牆壁,還可以聽到那來往的車聲,也許是在遠處的什麼地方找他吧。他扭頭想對托瑟羅說點什麼,卻吃驚地發現旁邊已經空無一人。頂樓樓梯下的門關上了,腳步聲在另一層樓梯上漸漸遠去,外面的一扇門關上了,有隻鳥在窗邊鳴叫,修車廠里傳來微弱的「叮噹」聲。剛才老頭子站在一旁,讓他很不自在,不過兔子明白這不是自己的問題,托瑟羅過去一貫是拈花惹草出了名的,但從沒聽說他是同性戀。那幹嗎要在一旁看著?驀地,兔子明白了——這能將托瑟羅帶回過去的時光,他那時就總是站在更衣室里,看著球員們換衣服。解開這個疑團后,兔子全身的肌肉都鬆弛下來。他回想起在西弗吉尼亞州那家餐館外的停車場上,那對手拉手往前奔跑的情侶,那姑娘披著海藻色的頭髮,真遺憾那男的不是他。那地方的毛是紅的嗎?在他的想象中,西弗吉尼亞姑娘都性情粗俗,身體壯實,動不動就笑個沒完,就像得克薩斯州那些年輕妓|女一樣。她們說話時聲音甜膩膩的,嗲聲嗲氣,似乎在不停地逗樂,不過他當時才十九歲。同翰利、加爾澤羅和沙姆伯格一起去過那條街,緊繃繃的卡其布褲子使他很緊張。四周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地平線似乎比他的膝蓋還要低,在一幢幢的房子里,只見一家家的人都坐在沙發上,就像雞呆在窩裡一般在看著電視。加爾澤羅瘋瘋癲癲地笑個不停。兔子無法相信就是這幢房子。窗台上擺著花,是真正的花,在窗台上顯得純潔無瑕。他恨不得拔腿就跑。來開門的女人簡直可以上電視去推銷蛋糕配料,可她說的卻是:「進來吧,孩子們,別害臊,進來玩個痛快!」完全是一副做母親的口吻。而她們,那些妓|女,就在那兒,沒有他想象的那麼多,全都坐在客廳里有捲軸和把手的老式傢具上。她們相貌平平,這稍稍緩解了他的膽怯心理。她們就像一般的工廠女工,你甚至不會把她們稱為姑娘,她們的臉孔發亮,彷彿是日光燈照著似的。她們一個勁地跟這些當兵的打趣,說出的笑話就像一陣陣的灰塵,嗆得他們哈哈大笑,使他們既驚訝又無措地擠成一團。他挑的那個姑娘——其實是她挑選了他——走上來摸了摸他,她的罩衫只扣著最下面的一顆鈕扣,上樓后,她用甜膩膩的沙啞嗓音問他,是願意燈開著還是關著,他回答「關著」時,聲音都走了調,她不由得笑了,後來在他身下也不時地微笑,並調整姿勢來迎合他,甚至還親切地說:「你幹得不錯,寶貝。幹得很棒,啊,真棒。你是個老手。」可事情結束后,她的嘴角卻顯出一副完事的神情,態度也冷冷的,不肯躺在他身旁,而是起身坐在鐵架床邊,對著黑洞洞的窗戶,凝視得read.99csw•com克薩斯州的綠色的夜空,他這才明白她不過是在裝模作樣,不禁覺得自尊心受了傷害。她一言不發地背對著他,現出比基尼胸罩留下的黃白色膚印。他心裏升起一股怒火,猛地抓住她的肩膀,粗暴地使她轉過身來。她胸前懸著的沉甸甸的陰影似乎漫不經心,毫無戒備,他移開了視線。她俯在他耳邊說:「寶貝,你可沒付兩次的價錢。」這個溫柔的女人,她自己就是錢的化身。修車廠傳來微弱的「叮噹」聲,這聲音撫慰著他,並告訴他,他已經藏好了,非常安全。他藏身在這裏,別人卻仍在忙於凡事俗務。在黑暗之中,他內心對那朦朧的聲音產生了一絲柔情。
「嗯?」
「你在想什麼?」他問。
「你憑什麼要這樣?」
「進裏面去。」
「不,不會的。聽我說,我放沒放你根本就感覺不到。」
「來一支嗎?」她指的是香煙。
他意識到出了問題,她這會兒不喜歡他了,就像那個得克薩斯妓|女一樣。「嘿,」他說,「你去過山頂嗎?」
她想做些解釋。「我要跟我媽去鎮上,到她那兒去的路上,我就把納爾遜留在你媽家了。我們是開我媽的車去的,後來隨便逛了逛,看了看櫥窗里的春裝。她在克勞爾商場買了一條減價的『麗柏蒂』牌披巾,很漂亮,紫色的佩斯利面料。」她頓了頓,窄小的舌頭從張開的唇間伸了出來。
「還號稱中國菜專家呢,」魯絲說。
「不,聽我說,你對於自己個子大有著某種情結。你並不胖,你的身材也很勻稱。」
「琢磨什麼?」
「我是指公寓。」
那一雙雙機警但無神的眼睛跟他們的嘴巴一樣,都是些小黑點,它們緊盯著他陌生的身影,再將富有刺|激性的印象送進他們那令人噁心的大啤酒肚裏去消化。兔子發現他們都把托瑟羅當成笨蛋,不由得為他的朋友和他自己感到難堪。他躲在衛生間里,座便器上的油漆已經剝落,熱水龍頭滴下的水在洗手池裡留下了銹跡,牆上油跡斑斑,毛巾架上空無一物。頭頂的小天花板上,呈現出一幅可怕的畫面:在那一碼見方、圖案雅緻的金屬隔板上,結有一層蜘蛛網,上面掛著幾隻小蟲的白色軀殼。他的情緒更低落了,全身也癱軟無力。他出了衛生間,緊繃著臉,一瘸一拐地來到托瑟羅跟前,兩人像夢遊一般離開了這個地方。當托瑟羅跨進他的車裡時,他有一種受到冒犯、似乎被人侵凌的感覺。但是,正如人在夢中從不會停下來發問一樣,他一聲不響地鑽到方向盤后。一旦手腳重新控制了開關和踏板,他又找到了力量。他覺得用水梳過的頭髮涼悠悠的。
「你看起來就不是。」
「個子有點矮,捲髮,腿有點瘸。」
詹妮絲問:「哈利,你有煙嗎?我的抽完了。」
「您這兒有梳子嗎,托瑟羅先生?我得用一下衛生間。」
「當然,坐車去的。」
「你的記性比我好,」托瑟羅說。服務員又來了,托瑟羅沒等他把酒遞過來,就自己動手從托盤裡拿起了酒。
托瑟羅將點菜單給了服務員,等他走後,又想對魯絲進行說教。喝了威士忌后,老頭子的薄嘴唇濕漉漉的。「做教練的,」他說,「做教練的所關心的,就是發展我們與生俱來的三樣工具:腦,身,心。」
田野越來越荒蕪了。公路繞開一座座大湖,穿過一片片松林。從擋風玻璃頂上望出去,只見電話線在不斷地抽打著星星。收音機里的音樂漸漸慢了下來,年輕人喜歡的搖滾樂變成了傳統音樂,變成了四十年代那種柔和舒緩的曲調。兔子的腦海里出現了這樣的畫面:一對對夫妻外出吃飯,看電影,然後駕車回家,讓照看孩子的人離去。接著,這些曲調也停了,收音機里傳來真正的小夜曲,鋼琴和電顫琴在高八度音域奏出一串串音符,單簧管的音樂游移其中,猶如池塘里的一道漣漪,薩克斯管反覆吹奏著八度音型。他駛過西敏斯特,然後開了很久才到達弗雷德里克。他上了34號公路,穿過波托馬克河。
「我不想聽這些,」她的語氣很堅決。她仰起頭,眯著眼睛盯著天花板上的一盞燈,這時,她那五顏六色的頭髮暗淡下來。燈光使她的頭髮更加耐看,卻使她的面孔略為遜色:這一側的鼻翼上有幾顆雀斑,擦過粉后變成了小疙瘩。
「我只能去那兒,給我介紹一家好的。」他本能地以為她對旅館十分了解。在她一側的脖子與肩膀之間,有個白凈的小窩,他的視線在那兒流連、停駐。
過了奧克伍德不久,他上了1號公路。公路兩旁到處都是熱狗攤、卡爾索公司的標誌和小木屋似的路邊客棧,看上去實在是大煞風景。他覺得有個複雜的大體系在將他吸納進去,越往前開,這種感覺就越強烈,只不過現在是巴爾的摩而不是費城了。他在一個加油站前停下來,加了兩美元的普通汽油。其實,他只是想再找一張地圖。他站在一台可樂銷售機旁打開地圖,就著從旁邊窗戶里透出來的燈光查看著,這窗戶被一堆聽裝液體蠟映得綠瑩瑩的。
「你要去哪兒?」她的手正放在一個門把手上。
「一百四十七磅。」
「我的是二月,」他說,「我贏了。」
兔子愣住了,站在那裡,直盯盯地看著自己昏黃的身影映在那扇通往走廊的白門上,覺得掉進了一個陷阱——這似乎已確定無疑。他走了出去。
「還記得在主日學校里他們是怎麼教的嗎?上帝創造的每個人都各有專長,所以,我以前的專長就是做飯。我曾經想,天啊,現在我真的要成為一位大廚師了。」
在不聲不響之中,兩個孩子被推了出來,成為他的隊友,他們以三對四。儘管兔子一開始就主動讓步,站在離籃框十英尺之外的地方,但這仍然有失公平。大家都懶得記分。這種不友好的沉默使他有些沮喪。小傢伙們彼此隻言片語地打著招呼,對他卻不敢說一個字。打了一會兒之後,他感覺到腿邊的小傢伙們漸漸較勁了,想將他絆倒,儘管他們對他仍然一言不發。他可不需要這種尊重,他想告訴他們,長成大人也算不了什麼,不會失去任何東西。十分鐘之後,一個男孩轉到另一邊去了,於是只剩下兔子安斯特朗和另一個孩子以二對五。這小傢伙是六個孩子中打得最棒的,雖然身材瘦小,但四肢靈活,羞怯中已顯出幾分自如。他戴著一頂飾有綠色絨球的編織帽,兩隻耳朵罩得嚴嚴實實,眉毛也幾乎遮住了,顯出一副憨頭憨腦的樣子。他是個天生的好手,根本不用邁步就能向旁邊移動,滑行的姿勢非常優美,從這一點你就能看出來。還有他移動前停在那兒的準備動作。如果運氣好的話,到中學時,他准能成為一名頂呱呱的運動員,兔子了解這種經歷。你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登,最後到達頂峰,大家都為你喝彩;你眉毛上掛著汗珠,視線有些模糊,可四周一片歡騰,讓你感覺飄然上升。然後,你退場了,起初還沒有被人遺忘,只是退場而已,這讓你覺得滿足、舒爽、自在。你退場了,像冰雪融化一般,但依然在冉冉上升,最後變成這幫孩子眼中的又一小片天空,變成由鎮里的大人所組成的籠罩著他們的天空中的一部分,突然莫名其妙地罩在他們頭上,來造訪他們。他們並沒有將他遺忘,而只是壓根兒就沒有聽說過他,這比遺忘更令人難堪。而想當年,兔子在全縣可是鼎鼎有名,高二那年,他創造了乙級籃球聯賽的得分紀錄,高三時又刷新了紀錄,這個紀錄直到四年之後——也就是離現在四年以前——才被打破。
「沒有,那些我更討厭。」
他發覺這是個圈套。「不,」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你會放個飛碟什麼的進去。」
「哦,是去當兵,那不算數。誰都去得克薩斯當過兵。」
哈利這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個罪犯。他聽見汽油漸漸加滿,看到這鄉巴佬正盡量小心地讓每一滴汽油都流進油箱,而不是像城裡加油工那樣滿不在乎地任它從進油口溢出來。在這個地方,哪怕是一滴汽油也休想逃掉,而他今晚正置身於這地方的中心。在這個國家裡,法律可不是虛無縹緲的玩意兒,它們帶著泥土的氣息四處遊盪。一陣莫名的恐懼朝兔子全身襲來。
「這是什麼意思?」
他猛地拽過她的身子來,內心又一次充滿要給她快樂的渴望。他撫摸著她起了粉屑的臉頰,她的臉在暗影之中毫無表情,只是蹙著眉頭。他低頭端詳著她,覺得她個子很小。他將雙唇輕柔地貼上她的一隻眼睛,想安慰她今晚不用著急,想通過雙唇去聆聽她眼皮底下眼球的靦腆的搏動。為了特意使自己不偏不倚——他真怕她會取笑他,他又吻了吻她的另一隻眼睛。接著,想到自己如此溫柔,他一時激|情滿懷,他的嘴急促地在她臉上到處輕輕地咬著、舔著,她終於癢得真的笑了起來,並伸手將他往外推。他更加抱緊她,俯下身去,將張開的牙齒壓在她頸側那豐腴溫軟的肩窩上。魯絲看他作勢欲咬,心裏不由得一陣緊張,雙手便推著他的肩膀,但兔子一動不動,只是張著牙齒,對著她那堵住他嘴巴的脖子無聲地喊著,他要的不是她的身體,不是她身上的肌膚或骨頭,而是她,是她這個人。
「哦,這麼說,今天只是放一天假而已,你並沒有離開她。」
可是不行,他的目標是南方那輪白色的太陽,猶如一個巨大的枕頭懸在空中。從地圖上看,他所走的路線並非向南,而是過於偏西了一點。如果先前遇見的那個鄉巴佬有張地圖的話,他本可以沿10號公路筆直往南的。而現在他別無選擇,只能進入蘭開斯特市區,再走222號公路出去,一直到馬里蘭州,再轉1號公路。他記起《星期六晚郵報》上說過,1號公路從佛羅里達直通緬因州,沿途的美景舉世無雙。他要了一塊蘋果派,同時要了一杯牛奶。蘋果派的皮酥脆起泡,他們還算有點腦子,裏面居然放了肉桂。他媽媽做的派里總是放肉桂。他拿出一張十美元兌零付賬,然後心滿意足地出了餐館,來到停車場。這兒的漢堡比布魯厄的要油膩一些,也熱乎一些,麵包似乎蒸過。事情已經有所好轉了。
「不怎麼樣。你剛才說你什麼事兒也不幹。得多少錢?」
兔子問:「孩子呢?」
「難怪他們顯得精力不濟。」
「他們一文不值,」魯絲說。
「您覺得什麼好就點什麼吧,」兔子告訴托瑟羅。魯絲似乎認識很多退伍兵,他不禁有些懊惱,就側耳聽起他花了一角錢才播放的那首歌的最後幾個小節來。在這家中國餐館里,他只能隱隱聽到這首歌的刺耳旋律,好像是從廚房傳出來的,而昨晚在車裡,這旋律卻使他心情大振。
「可我知道它在裏面,像個橡皮腰子似的。」
「哦,哈利,」托瑟羅傷感地說,「你到我這兒來時就已經會投球了。我所教給你的,只是取勝的決心,有所作為的決心。」
「老天!可我還是得去方便一下。」
「不,哈利,不是這樣。你為我所做的比我為你所做的更多。姑娘們,他打第一場比賽就得了二十分。」
「二十三分!想想看!」姑娘們仍然在吃。「哈利,還記得嗎,在哈里斯堡舉行的州錦標賽中,鄧尼斯頓隊和他們那個小個子定點投籃好手?」
孩子們沒有回答,只是交換著困惑不解的眼神。兔子脫下西服的上裝,整齊地疊好,然後放在一隻乾淨的垃圾筒蓋上。在他身後,那群穿工裝褲的小傢伙重新開戰了。他走進混戰中心去搶球,輕輕一撥,就把球從一個小傢伙力道不足的臟手中打掉,接在自己手中。一接觸到那熟悉的繃緊的皮革,他不由得全身緊繃,手臂也輕盈自如起來。這種全身緊繃的感覺彷彿又將他帶回到了多年以前。他雙臂輕鬆地一揚,籃球便從他的頭頂向籃框飄然飛去。這準是一記漂亮的好球,可結果卻連籃框都沒有碰上;他眨了眨眼,一時還當是連籃網都沒有接觸的空心球呢。「嘿,我跟誰一邊?」他問。
「好了,」魯絲說,她的雙腿被他全身的力量所控制而動彈不得,她害怕摔倒,所以聲音中有一絲緊張,「上床去吧。」
這是間朝東的小房。一扇窗戶的百葉簾上有道裂口,將一片大刀形的陽光投在一面側牆上,靠著牆的下部,擺著一張鋪蓋都沒有整理的行軍床。另一扇百葉簾拉了起來。在兩扇窗戶之間,有六隻啤酒箱用鐵絲巧妙地扎在一起當櫥櫃,它們共有三層,每層兩隻。六隻箱子里分別放著用洗衣店的玻璃紙包著的襯衣、疊好的內衣褲、一雙雙捲成團的襪子、手帕、擦得鋥亮的皮鞋和一把刷毛里插著梳子的皮背刷子。幾件花哨耀眼的運動衣用衣架掛在兩根大釘上。托瑟羅的家務僅限於料理衣物。地上到處是一團團絨毛似的灰塵,各種報紙雜誌隨處堆放,有《國家地理雜誌》、少年犯口供以及連環畫。頂樓除開托瑟羅的住處就是一個雜物間,兩者之間沒有隔牆,雜物間里什麼都有,如以前的紙牌比賽記分表、檯球桌、木桶、鐵桶、帶藤墊的破椅子、一捆方格鐵絲網,還有一套壘球服掛在固定於兩根斜梁之間的管子上,擋住了從房間另一頭的窗戶里射來的光線。
「雙份蘇格蘭威士忌,」托瑟羅說,「你呢,親愛的?」
「是技術,」他說,接著又問,「嘿,算我一個,好嗎?」
「我很清楚你們的表達方式,一射完就了事。」
他說得那麼一本正經,兔子只好笑了。
「哈利和魯絲呢?」托瑟羅問,「你們要什麼?」
他不禁滿心後悔。「我這就去取車,再把孩子接回來。那小可憐一準以為自己無家可歸了。你媽到底是怎麼回事,以為我媽成天沒事幹,只能幫別人看孩子嗎?」想到她居然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看吉米的節目,他心裏就升起一股怒氣——不都是為了那份工作,為了掙錢,好買糖給她兌進那該死的威士忌里嗎?
兔子有些不快,她大可不必這麼急著回絕他,聽起來像是要收利息一般。她憑什麼以為他會佔她便宜呢?他會佔什麼便宜呢?在他們桌邊的牆上,有一台很小的乳白色節目選播器在閃著微光,他伸手從外衣口袋裡掏出幾枚硬幣,再挑出一枚角幣塞進選播器里。他探過身子,離她的臉很近,翻著一頁頁目錄,最後按下「B」和「7」兩個鍵,選了《羅克斯維爾P-A》這首歌。「除了波士頓之外,得克薩斯的中國菜是全美國最棒的,」他說。
「慷慨呀!」他說,「十塊?」
他閉上眼睛。有輛車從一旁駛過,進了小巷。眼帘之內的黑暗隨著剛剛過去的一夜那不曾停歇的車聲而顫動。他又看到了樹木,小路,漆黑的樹林里停滿汽車,每輛車裡都有一對無聲無息的情侶。他又想起了他的目標——黎明時躺在墨西哥灣的沙灘上。矇矓之中,車裡不平的座椅成了沙灘,蘇醒中的城市的喧囂成了海邊的濤聲。
「我們每個人點一道菜,然後一起分享,」托瑟羅說,「你們愛吃什麼?」
「是嗎,但多半是你自找的。」
「做飯。」
「後來怎麼樣了,哈利?你揍了他沒有?這事兒我整個都忘了。」托瑟羅嘴裏塞滿食物,而復讎情緒又強烈。
兔子剛要從桌邊起身,托瑟羅急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這是托瑟羅當教練的做派,以前兔子坐在板凳上時他就常常這樣,然後就會拍拍兔子的屁股讓他上場。「不,不,哈利,你們留下,一人陪一個。別讓我們的粗俗掃了你們的興。恐怕我不能借你的車吧?」
「我當初的確很棒,這是事實。我是說,我現在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可當初那的確是我的專長。」
「我恨不得殺了你,」瑪格麗特在他身旁說,然後兩人一起走了,從背後看去就像一對父女。服務員正在櫃檯後跟美國姑娘小聲聊天,他們從那兒經過,然後出了玻璃門,瑪格麗特走在前面。整個過程看上去那麼機械,就像小木頭人在氣壓計里進進出出。
話說到這裏,不用再多費神,他就能領會其中的暗示。她原來是這個意思,剛才他還不能確定。他說:「聽我說,幹嗎不讓我給你一點兒好交房租呢?」
「這種行為好像有點兒幼稚,」托瑟羅說。
他問:「你認識他嗎?」
「她幹嗎打他?」他問,一邊「呵呵」笑著,她的雙手放在他的前臂上,他怕她會開玩笑地撓他癢。她的手抓得很緊,所以他覺得有這種可能。
「當然。怎麼幫呢?」
他的夢很淺,很不踏實。他的腿動了動,嘴唇在枕頭上擦了擦。他的眼皮在不停地顫動,因為眼球在轉動著,觀察這視覺的內牆。除此之外,他就跟死了一般,什麼也傷害不了他。在他的上方,照在牆上的那片刀形陽光緩緩下移,滑過他的胸脯,變成地上的一枚硬幣,然後消失了。他在暗影中忽然醒來,那幽靈似的藍色瞳仁在陌生的樓面尋覓著,想弄清那些人聲來自何處。它們來自樓下,鬧哄哄的,像是有人在搬動傢具,在排成一圈腳步沉重地搜尋他。但是一個熟悉的男低音響了起來,是托瑟羅,於是圍繞著這個穩固的中心,樓下的喧鬧聲凝固成玩牌喝酒相互逗鬧的吵嚷聲。兔子在暖融融的床上翻了個身,把臉轉向那帶著涼意的同伴,那堵牆,然後穿過越來越模糊的紅色的意識,重新進入了夢鄉。
「哎呀,我們要走了。」托瑟羅說著,想站起身來,但大腿撞在桌沿上,所以只好彎著腰一副要站不站的樣子。挨了一巴掌后,他的嘴巴微微歪著,兔子都不忍目睹。他的神態顯得含混不清,像是既虛張聲勢,又含羞忍辱,更糟的是,還在引以自豪,或者根本就談不上自豪,而是自鳴得意。這真令人噁心。他強作笑臉地吐出幾個字:「你來嗎,親愛的?」
「你的意思是說,我很能吃。」
「哈利!哈利!」那聲音在推著他的肩膀,揉著他的頭髮。他翻身離開牆壁,眯起眼睛往上看去,陽光已經消失,托瑟羅坐在陰影里,就像一個黑乎乎的龐然大物,顯得有些迫不及待。他探身向前,那滿是斑點的臉上掛著歪斜扭曲的笑容,一股酒氣傳了過來。「哈利,我給你找了個姑娘!」
兔子掀開被單,將兩條光腿從床沿上垂下來,坐了一會兒。看著自己勻稱健美的大腿,他的大腦漸漸清醒了。腿上以前只有一層稀薄的金黃色茸毛,如今卻變深、變硬了。由於睡得太久,身上染的那股氣味沖了上來。「剛才說的姑娘是怎麼回事?」他問。
「滾出去,」她說,那張一塌糊塗的胖臉在過道的燈光下顯得很難看。
服務員拿著酒來了,並開始在桌上擺放紙墊和失去光澤的銀餐具。瑪格麗特的擺好了,托瑟羅面前剛擺了一半,他突然把威士忌從嘴邊拿開,用精神飽滿的大嗓門說:「刀叉?用來吃東方菜?你們難道沒有筷子嗎?」
中國菜來了,兔子垂涎欲滴。自從離開得克薩斯州后,他的確再也不曾吃過中國菜了。他喜歡中國菜,它裏面沒有被屠宰牲畜的令人噁心的證據,不會有帶血絲的牛腿肉或留著筋的雞骨架;這些東西都被剁碎、搗爛,毫無痛苦地和形形色|色沒有知覺的蔬菜混在一起,那些蔬菜全都肥嫩嫩、綠油油的,使人禁不住胃口大開。還有蜜餞。放在熱氣騰騰、如乳|房般渾圓的米飯上。每個人都有這麼一份熱氣騰騰渾圓清爽的米飯。瑪格麗特尤其急不可耐地對著自己那一份里油亮的肉塊忙乎起來。大家都吃得很開心。橢圓形的盤子里有醬色豬肉、甜豆、雞肉、黏稠的甜醬、蝦、荸薺以及其他一些東西。他們的臉色漸漸紅潤,又有了精神,交談也熱烈起來。
兔子說:「我還以為等我睡醒后,我們要談談詹妮絲的事兒呢。」他從地板上拾起褲子穿上。褲子皺巴巴的,這使他有些不安,並想到自己是邁出了一大步,胃和喉嚨里不禁一陣痙攣。
「嗯,我結了婚,目前還沒有離婚。」他後悔兩人竟談起了這個話題。有一個氣泡,一個碩大無比的氣泡梗在他的心裏,就像小時候,星期六在什麼地方玩了一下午後回家時突然想到,這一切——這些樹,這條路——才是生活,才是唯一實在的東西。
斯普林格家的房子很大,只有後部亮著燈,前面卻沒有。他在瀰漫著清香的樹影下悄然而行,惟恐老太太就等在黑蒙蒙的客廳里,好逮住機會將他數落一頓。他從車頭繞過去。這是一輛五五年的福特汽車,還是斯普林格老頭在一九五七年以整整一千美元的價格賣給他的。那老頭蓄著淺褐色的希特勒式小鬍子,是做汽車生意的,看到女兒要嫁給一個除了一輛三九年造的納什牌汽車——那還是他一九五三年在得克薩斯當兵時用一百二十五美元買下的——之外一無所有的窮小子,簡直嚇壞了,認為這有損臉面。因此老傢伙硬是要他掏了一千美元,而他當時正手頭拮据,還剛剛花了八十美元修理那輛納什車。事情總是這樣,斯普林格家的人就喜歡支使別人。他打開乘客座一側的車門,車門裡短硬的彈簧「砰砰」作響,他一個激靈,連忙將頭探進車內。謝天謝地!在車燈和刮水器的按鈕下面,插在點火開關里的八邊形鑰匙隱約可見。老天保佑那個蠢女人!兔子鑽了進去,輕輕地將車門關好。斯普林格家的房子用灰漿粉刷過,前部仍然一片漆黑,不知怎的,這使他聯想起一個廢棄的冰淇淋攤。他把鑰匙從「接通」轉到「啟動」,引擎喘息著發動起來。他不想被人發現,所以踩油門時不敢用力,但是,由於汽車在早春的空氣中停了好幾個小時,發動機一時難以加熱,轉動幾下又停住了。兔子的心提了起來,喉嚨里湧起一股稻草味。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斯普林格老太太真的出來又能怎麼樣?唯一的可疑之處是他沒有帶孩子,而他可以說正要去接嘛,說到底,這麼做也合情合理。可他還是不想費神去撒謊,就算可以撒得天衣無縫。他稍稍拉開手動節氣門,剛好夾住手指尖,又重新發動汽車。他踩了一下油門,朝旁邊瞥了一眼,看見斯普林格家客廳的燈突然亮了,就鬆開離合器,福特車顛簸著駛離了路邊。
「這是英文的,我以前總是看中文菜單點萊。」
「四位,好的,這邊請!」服務員領他們來到一個紅色隔間。這裏前不久才作為中國餐館開張,牆上還掛著粉紅色的巴黎風景畫。魯絲趔趄了一下,兔子從後面發現,她的腳後跟因為用力而發黃,被紫色的扣帶綁在鞋跟之上,走路時總是左右滑動。但是,她豐|滿的臀部雖然緊裹在絲質的綠色長裙里,卻顯出幾分沉著。她的腰收得很利索,像她的面孔一樣輪廓分明。長裙背後裁成一個大V字形,露出一大片潔白豐腴的肌膚。到達隔間時,他突然撞在她身上,她的頭頂剛及他的鼻子,她頭髮上的撩人氣息與身上散發的廉價香水味混為了一體。他們之所以撞在一起,是因為托瑟羅正在過分殷勤地請瑪格麗特入座,就像一個站在自己寶窟門口的守護神。兔子站在那兒等著,心裏想,如果有個陌生人從餐館外面的窗口經過——就像昨晚他在西弗吉尼亞那家餐館外面一樣——就會看到他跟一個女人在一起。想到這裏,他不禁有些得意,彷彿自己成了那個陌生人,正從外向里凝視,對他自己的身材以及他的女人的身段艷羡不已。魯絲一彎腰鑽了進去,她肩上的皮膚光滑照人,轉瞬間又在隔間的陰影里暗淡下來。兔子也坐下了,感覺到她在旁邊窸窸窣窣地調整著姿勢,女人都是這樣,過於講究,就像是在做窩。
「我肯定能感覺到,我非常敏感。」
「狗娘養的,」瑪格麗特說,但仍然挪動著瘦小結實的身子,還回頭看看是https://read.99csw.com否落下了什麼東西,比如香煙或錢包。「狗娘養的,」她又說了一遍,聲音很平和,帶著一絲友好的意味。她與托瑟羅這時都平靜了些,一同動身欲走。
「我的老天,」她說,「再這樣下去,得鬧一晚上了。」他抓起她無力地垂在身旁的手,朝自己揮去,可她卻讓自己的手指彎曲,輕輕地落在他臉上。「可憐的瑪格麗特對你那老王八蛋朋友才會那樣。」
他拐上克吉里斯路。這是一條路面鋪著碎石的小巷,從一家小制盒廠後面的空地繞過,在廠里幹活的多是中年婦女。順著小巷往前,有一間水泥磚砌門面的啤酒批發店,接著是一幢頗有年頭的石砌的農舍,現在用木板圍了起來——這是鎮上最古老的建築之一,用天然褐色沙岩壘成,非常結實,鎮上如今佔地的一半曾屬於這座農舍的主人。在一道破敗欲墜的圍籬保護下,農舍的院子至今還在,裏面橫七豎八地躺著腐爛的樹榦和枯萎的草莖,一到夏天,它們又會不期然地生命勃發,滿處都是野草和柔軟的綠枝,還有乳白色的果莢里含著毛茸茸的種子,濕漉的花粉粘在黃澄澄的花蕊上。
想到自己過去的教練就藏在裏面,他不禁有些畏縮,便沿街往前走去,經過一家汽車修理廠和一個廢棄的養雞場。他一直順路而下,因為佳濟山鎮坐落在佳濟山東側的山腰上,而從山的西側朝下看去,布魯厄市盡收眼底。在山的南邊,有條公路一直通往五十英里以外的費城,小鎮和布魯厄市被它連接起來,但兩者永遠不會融為一體,因為在它們之間,聳立著一道寬闊的青嶺,自北向南綿延兩英里,碎石坑、公墓群和新開發區間雜其中,而在一定海拔之上,有幾百英畝保存完好的森林,那是這一帶的男孩們探索不盡的神秘天地。在森林的大部分地方,常常可以聽到汽車用二擋速度沿著風光旖旎的車道爬行的聲音,而在一片片一望無際、人跡罕至的松林中,鋪著松針的地面不斷地向上延伸,四下萬籟俱寂,當你在不見盡頭的綠色甬道里穿行時,你彷彿已經穿越寧靜,而進入死寂之中。接著,如果你來到一處陽光地帶——由於樹枝的疏忽而未能將陽光阻隔在外,或是一個鬆鬆垮垮的堆著石頭的地窖口——那是幾百年前某個勇敢無畏的居民挖掘的,你一定會毛骨悚然,彷彿這生命的另一種跡象使你自己暴露無遺,而樹林的威懾也變得更為強烈。你的恐懼瀰漫開來,猶如拉響了一種你關不掉的警報,你彎著腰跑得越快,它就越響,直到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輛汽車換擋時離合器的清晰響聲,而樹林盡頭也露出了護欄的白色短木樁。然後,你站在堅實的柏油路面上,心裏踏實下來,才開始考慮到底是轉頭回家呢,還是繼續上山,到「極頂」酒店去買一塊糖,然後看看風景,俯瞰山下像地毯一樣鋪展開去的布魯厄。那是一座紅色的城市,人們將木料、鐵皮甚至紅磚都漆成紅色,就像橙紅色花盆的顏色。世界上再沒有哪個城市是這種顏色了,可對這個縣的孩子而言,城市就只是這種顏色,所有的城市都是這種顏色。
「你一個人住嗎?」
高個子米老鼠演員出現了,他叫吉米,是個成年人,戴一副黑色的圓耳朵。兔子專註地盯著他,他尊敬他,希望能從他那兒學到一點于自己的工作有益的東西——他在布魯厄一帶的幾家零售店裡當廚具促銷員,已經干四個星期了。「格言呀格言,道理天下傳,」吉米一邊彈著米老鼠吉他,一邊唱著,「它教會我們如何處事,讓我們當好——米老鼠——演員。」
他此刻就在這一帶,那麼再往前,就會有一條23號公路向左拐——不對,是向右拐,那條路北上一直返回賓夕法尼亞州,不過在這個叫肖斯維爾的地方,他可以轉到一條無名的藍色小路,然後朝南開上一段,再回到137號公路。這條路先與482號再與31號公路交匯,形成一處高低起伏的彎道。兔子感覺自己似乎正在顛簸著駛過彎道,上了那條紅色的26號公路,然後是340號,也是紅色的。他差不多在滑翔了,接著突然明白了自己究竟要去哪裡。前邊左側有三條紅色的平行公路,自東北向西南方向延伸——兔子幾乎能感覺到它們向下一直穿越阿巴拉契亞山谷。只要上了其中一條,到了早晨,你就會像拉著降落傘一樣,一屁股坐在清馨低洼的棉田裡。是啊,只要上了其中一條,他就可以將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拋到腦後了。
「很小,」她說,「它們很小很小。」
「去幹嗎?」
「我一晚上都那麼愛你,」他說,「我總得把它表達出來。」
詹妮絲在廚房裡喊道:「親愛的,幫我帶包煙,好嗎?」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正常,說明不快已經過去,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我也愛你。好吧,你買了件游泳衣,接著說呀!」
「你們打敗了我們,」她說。
她因為被他看穿而惱羞成怒,問道:「你憑什麼以為我會對你的拓荒者感興趣?」
「請加滿普通汽油,好嗎?」
托瑟羅看出了這一點。「不,不。剛才是我糊塗了。晚安。」
臨近半夜時,兔子感到一陣睡意,便把車停在一家路邊咖啡館旁,進去喝杯咖啡。他覺得自己似乎跟其他顧客有些不同,儘管他也說不清區別何在。那些人也有同感,都冷眼打量著他,那一雙雙眼睛就像釘在那些年輕人的白臉上的金屬大頭釘。他們穿著帶拉鏈的夾克衫,三男一女地坐在隔間里,姑娘們的橘紅色頭髮有的披在肩上,猶如一團凌亂的海藻,有的則用金色髮夾蓬鬆地夾在一起——那髮夾就像海盜掠來的寶物。櫃檯前,幾對中年夫婦穿著大衣,正低頭用吸管喝灰濛濛的冰淇淋蘇打水。兔子一進門,周圍頓時鴉雀無聲,而櫃檯后那個一臉倦色的女人招待他時又過分殷勤,使他更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他默默地要了咖啡,眼睛盯著杯沿,使自己鎮靜下來。他原本以為——書上也這麼寫著——從西海岸到東海岸,整個美國都是一個樣。他心裏想,我到底是跟這些人格格不入,還是跟整個美國?
「黃鸝!」兔子興奮不已地叫了起來。「是黃鸝中學。那是在一個街道和房屋很分散的小鎮,而且賽季才開始不久,所以還有點暖和,坐公共汽車去的時候,可以看到地里的玉米稈堆得像印第安人的小棚屋。而那個學校本身又有一股蘋果酒味兒,我記得您為此還開了個玩笑。您要我放開打,我們去那兒只是練練兵,並不指望我們,嗯,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我想我們跟他們只打過那麼一次。小得可笑的方形體操館,觀眾都坐在舞台上。那名字是指一樣東西。」
他一會兒單手投,一會兒雙手投,一會兒手不過肩向上投,或者定點投,轉身投,跳投,或做好預備姿勢再投。球拋出去時平穩輕巧,手還是那麼靈活自如,這使得他精神振奮,有了一種從長久的抑鬱中解脫出來的感覺。不過,他的身體沉甸甸的,呼吸也漸漸變得急促。他對於自己氣喘吁吁而有些懊惱。對方的五個小傢伙開始叫苦了,都打得懶洋洋的,其中一個又被他不小心撞倒,灰頭土臉地爬起來就走。於是,兔子也趁機下台,說:「行了,老傢伙要走了,你們三呼萬歲吧!」
「這我可沒想過。」他的嗓子眼裡一陣噁心。
那人轉過身來,兔子沒料到他看上去會那麼陌生,就像一個疲憊的大個子侏儒。他彷彿被縮小了:一顆大腦袋正在謝頂,上身穿一件大格子運動衣,一條藍褲子對那粗短的兩腿來說顯得太長,所以褲縫翹著,在鞋子上蕩來蕩去。兔子快跑到跟前時,放慢步子走了起來,他擔心自己認錯了人。
在凌晨那短暫漆黑的幾個小時里,音樂一直不停,路標也不斷閃現。他感覺像個病人,身體虛弱,但大腦清醒,有信使穿過長長的走廊,不停地帶來這一段段音樂和地理信息。與此同時,他還感到自己的觸覺異常靈敏,連皮膚都似乎有了思想。方向盤握在手中,細得像鞭子,只要輕輕轉動,就能感到方向軸也在生硬地轉動,差動齒輪分開了,軸承在油封的槽里滾動。在路旁發出磷光的指示燈誘惑下,他又想起了杜邦家族的年輕女人:她們排著隊,在觥籌交錯的大型宴會上出出進進,那飾有金屬圓片的緊身長裙里很可能一|絲|不|掛。富家女都是性冷淡嗎?他永遠也無從知道。
一位赤腳杜邦。大腿多半是褐色,乳|房小巧而富有彈性。法國的一座游泳池旁。一個光身子女人,體內深奧莫測,就像金錢那樣,像百萬金錢那樣。你把百萬金錢當成白種女人。滿懷柔情地沉下去,可總也探不到底。富家女究竟是性冷淡呢,還是慕男狂?恐怕因人而異。說到底終歸是女人,終歸是某個靠欺騙印第安人而發跡走運的老傢伙的後裔,就算生活在貧民窟里,繼承的也是同樣的玩意兒。躺在淡褐色床墊上,白得更加耀眼。她們一旦需要時,那種纏著你迎合你的樣子,真夠勁兒。除此之外,就只是一堆肥肉而已。想來有趣,那些激|情盈懷的常常是又干又澀,而那些上勁較慢的反而非常潮濕。她們要你堅挺有力地頂在她們的小堡壘里,關鍵是要撩撥她們,直到最後關頭:當她們絨毛下的皮膚變得像小狗的脖子那般柔軟時,你便知道是時候了,她們會一觸即潰。
「聽從心靈的召喚吧,」托瑟羅說,「心靈是我們唯一的嚮導。」他的聲音聽起來疲憊而遙遠。
道謝並不是難事,他只是害怕破壞了他的自由才沒有表示感謝。兔子勉強地吐出兩個字:「謝謝。」
「在我媽家?汽車在你媽家,孩子在我媽家,老天,你可真會添亂!」
「魯絲,你太輕了,只不過是次中量級,我不是開玩笑,沒有人希望你是皮包骨。你身上的每一磅都是無價之寶。」
「全部要筷子,」托瑟羅自作主張地說,「入鄉隨俗嘛。」
「而你那會兒卻在巷子里,像個十二歲的孩子似的打球?」
「可出來時得穿著衣服。」
「進布魯厄嗎?」
「後來他絆了我一下,還記得嗎?」
「嗯。」
他的直覺在告誡他不該向西走,可他的理智卻執拗地不予理睬。按照計劃,過了弗雷德里克二十八英里后,他得向左轉,現在已經走完了二十八英里。所以,當左邊出現一條大路時,儘管這條路沒有標號,雖然他的直覺在強烈反對,他還是轉了上去。從這條路在地圖上的粗細來看,它是不可能有標號的,但他知道這是條捷徑。他想起馬爾蒂·托瑟羅開始當他的教練時,他不願意低手發罰球,可這一招到頭來卻很管用。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正確的方法最初似乎是錯誤的。
「有機會我們再聊,」托瑟羅說。他的手往回一抽,又不小心碰上瑪格麗特的大腿。
中國人揚起緊貼在皮膚上的眉毛,擠出一絲笑容,走開了。
「你呀,你真是個安分守己的大男孩,對不對?」瑪格麗特說。她還是連他的名字都沒記住。天啊,他可真討厭她。
他駛過跑馬橋,來到他所熟悉的街中。沿著華倫大道,他穿過市區南部,再取道市區公園附近的422號公路出來,然後與幾輛「哐啷」作響的拖掛貨車一起繞過佳濟山。太陽即將升起,遠方山巒上一抹橘紅色的霞光在他們的車輪間閃爍。從中央大街左轉進傑克遜路時,他險些擦上一輛送奶車,那輛車停在路邊幾碼遠的地方,發動機還在空轉。他順著傑克遜路往前開,從他父母家經過,又折進克吉里斯路。轉眼間,一幢幢建築都染上了一層清涼的粉紅色。他滑過那家舊養雞場和悄無聲息的修車廠,把車停在「陽光體育協會」前,離那狹小的出口只有幾步之遙,這樣,從裏面出來的任何人都一定會看到。兔子滿懷希望地抬頭朝三樓窗戶看去,裏面卻沒有燈光。托瑟羅如果還在上面的話,肯定還在睡覺。
他加快速度。前方的燈越來越多,使他感到緊張。他正在不自覺地往費城駛去。他討厭費城。那是全世界最髒的城市,人們用的水都有毒,你都能嘗出化學藥品味兒。他想去南方,照地圖的方位向下,向下,到有柑橘園、冒著熱氣的河流以及赤腳女人的地方去。看起來似乎輕而易舉,只管往前開,開它一晚上一早晨一上午一中午,然後把車停在海灘上脫掉鞋子在墨西哥灣邊睡上一覺,醒來時神清氣爽,頭頂的夜空中月朗星疏。可他卻在朝東開去,這是最糟的方向,他正在朝一個滿是疾病、污垢、臭氣熏天、令人窒息的洞里開去,在那裡,不殺死別人你就寸步難行。然而,公路卻引著他繼續往前,一塊路牌出現了:波茨敦2英里。他差點兒踩了剎車,隨即尋思起來。
他發現自己還拿著她的外套。這是一件柔軟的白色皮短套,正躺在他的腿上。他沒有起身,只是伸出手去,把外套掛在頭頂上方的衣帽鉤上。
「一直都吃。給我一支煙。」
「嗯,快散夥了。」
一想到詹妮絲就更糟了,她會去哪兒呢?「可能在她父母家。我昨晚才離開她。」
「怎麼回事,對呀,怎麼回事?干唄!」托瑟羅脫口回答。透過窗口迷濛的光線,只見他的臉沉了下來,似乎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會猛然說出這種粗話。不過他也在觀察,彷彿這是某種試驗。結果明確后,他又改口道:「不,我有個熟人,有個熟人在布魯厄,或者說是相好吧,我們偶爾一起吃頓飯,不過僅此而已,基本上僅此而已。哈利,你真是太天真了。」
「不,不是那樣。我跟隊里三個隊員有來往。」
他的問題是要往西去,而不走巴爾的摩—華盛頓一線,那兩座城市就像一條雙頭狗,守護著南下的沿海公路。話說回來,他也不想沿著水邊南去,他所設想的是從中部直接南下,直抵那片遼闊柔軟的腹地,讓那兒清晨的棉田在北方州的車牌前瞠目結舌。
「想想吧,」托瑟羅說,「好好想想。她們都是猴子,哈利,女人都是猴子。」
「雀巢,」托瑟羅說。他給弄糊塗了,不停地撫弄著自己的耳朵。
瑪格麗特看出這話沒有跟自己過不去的意思,就把手蓋在他那隻放在桌上的手上,一本正經而又有氣無力地說:「你可不像要飯的。」
「我想睡一覺,可又睡不著。我媽說我看起來很累。」
「是的。」
「哦,哈利,哈利,」托瑟羅叫起來,他的聲音感情豐富,既有痛苦,也有憐愛。他上前用一隻胳膊摟住兔子。「你和我是同一類人。」他抬起那張大歪臉,急切而又信賴地看著兔子,但兔子還是一片茫然。不過,他記得這人曾是他的教練,便接著聽下去。「你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們都知道——」話正要說到節骨眼上,托瑟羅卻打住了,不知道該如何措辭,只是重複著「我們都知道」,然後拿開了手臂。
「這兒行嗎?」哈利問。從兩位姑娘望著他的眼神來看,他明白應該由他來安排。托瑟羅像橫行的螃蟹似的躥前躥后,還撞上一對路過的中年夫婦。他對此顯得萬分驚訝,而且一本正經地道歉,把魯絲都逗笑了。她的笑聲在街上回蕩,猶如一把硬幣撒在地上。聽著這笑聲,兔子漸漸放鬆下來,心裏感到暖乎乎的。托瑟羅帶頭推開玻璃門進去,瑪格麗特緊跟其後。魯絲挽起兔子的胳膊,說:「我認識你。我上的是西布魯厄中學,五一年畢業。」
她十分清醒地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去做晚飯吧。」
「六點都過了,起來吧,哈利,快起來!你睡得像個小寶寶似的。我們要出去了。」
「對了!」托瑟羅喊了起來,「那會兒大家都叫你兔子,我還忘了呢。」他咳了一聲。
「我不知道。」
為了沒話找話,兔子對大家說:「天啊,我可餓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局促。
「忙些什麼?」
「你在哪兒有套公寓?」
在他們腳下,陽光體育協會的人在大笑和起鬨,可能是什麼人出錯了牌。兔子想象著從他們中間穿過的情景,問道:「嗯,讓他們都看到我,沒關係吧?」
一路上連續數英里,路面都十分寬闊平坦,接著,突然出現一段經過修補的路,然後是上坡,路也變窄了。從地圖上看,這條路不至於這麼窄,只是因為路邊時有凹進,而且兩旁的樹木常常垂下來,自然就顯得狹窄了。路掙扎著越爬越高,彎道也越來越急,猛然間,柏油路面消失了,只剩下一條土路在向前蜿蜒。到了這時,兔子才明白這條路不對,可又害怕停下來轉頭,他已經連著好幾英里沒有看到任何房屋的燈光了。當他把車從野草叢中開出來時,荊棘抽刷著上有油漆的車身。車燈只能照見無數的樹榦和低矮的枝條,那橫七豎八的黑影像蜘蛛般往後爬去,穿過蛛網似的荒野,進入黑暗的中心,他惟恐搜尋的車燈會驚動那裡的什麼野獸或鬼魂。他祈禱路不要到頭,他記得在佳濟山上,就連最難以行走、最人跡罕至的伐木小道,最終都會通到下面的山谷。他耳朵發癢,這是海拔過高造成的。
「好吧。」
「這麼說,這老要飯的曾經是你的教練,」她嘆了口氣。她從天藍色紐波茨煙盒裡抽出一支煙,叼在橘紅色的嘴唇上。划火柴時,她對著含硫的火柴頭直皺眉,真奇怪,女人怎麼都是這樣笨手笨腳。只見她兩手遠遠地伸著,橫攥著紙桿火柴一劃,火柴彎了,劃到第三下才點著。
「不,我不認識,」她說,「我想我不認識。」她的筷子用得得心應手,另一隻手掌心朝上放在膝上。他喜歡她低下頭去伸嘴接住食物的模樣,那豐|滿的脖子往前伸,肩上寬寬的肌腱就鼓了起來。食物夾在筷子中間,用力恰到好處,豐|滿的女人竟然會如此靈巧,真是有趣。瑪格麗特則用彎曲的鈍餐具把食物往嘴裏扒。
「哦,恭喜你,」他說,她粗言粗語中所隱含的自憐情緒讓他感到不快。
「還有胯|下那玩意兒,」魯絲說。四個人中,只有瑪格麗特笑了。她真讓兔子起雞皮疙瘩。
那鄉巴佬正凝神聽著汽油的「汩汩」聲,這時抬起頭來,帶著明顯的懷疑神色看著他,然後豎起一根手指,說:「掉頭走那條路,過十六英里就到了大橋。」
他跑著。順著小巷跑到這一街區的盡頭后,他拐上一條大街,這是佳濟山鎮上的威爾勃街,小鎮位於賓夕法尼亞州第五大城市布魯厄的郊區。他沿街朝山上跑去,經過一排高大的住宅,它們就像一座座用水泥和磚砌成的小堡壘,上面開有門窗,門上嵌著斜切的彩色玻璃,窗台上擺有盆栽的花草。他跑著,又跑過半個街區,這裏全是三十年代修建的房屋。這些框架結構的住房猶如一溜樓梯朝山上攀伸。每幢房子都住有兩戶人家,並且總是比前面一幢高出六英尺左右;在高出的部分里,開有兩扇間隔很開的陰森森的窗戶,像野獸的眼睛一般,而牆上的複合面板則顏色斑駁,有的像人體擦傷后的青紫色,有的如糞便的褐黃色。房屋正面裝有滿是節疤的護牆板,一度嶄新潔白。這裡有十多幢三層樓的住房,每幢都有兩道門,第七道門便是他的家。通往家門口的木台階早已破舊,台階下有個小垃圾堆,一隻被人丟棄的玩具在那兒霉爛——那是一個塑料小丑,整個冬天他都看見它躺在那裡,並且總以為哪個小傢伙會來把它撿回去。
「我需要十五塊。」
「這才是好孩子。我們就希望這樣,我們要的就是你儘力。」他說的「我們」是什麼意思?所有的桌子都是空的。垂著的百葉簾被晒成了褐色,一束束方形的金色陽光從那兒透了進來,百葉簾下是低矮的暖氣片,黑乎乎的落滿灰塵。人們的腳步在沒有鋪地毯的狹窄樓梯上踩出了無數印痕。
「你是幹什麼的呢?」兔子回過頭來問她。
他本來是想說句俏皮話,因為魔力削皮公司要求推銷員把產品推銷給符合家庭主婦「形象」的人,他只是因此才說到家庭主婦,語氣中雖有一絲嘲弄,但主要還是憐愛。可她卻聽不出來,這讓他大感無趣。她真蠢,這看來是無疑的了。他說:「得了,你不也坐在這兒,看那些放給兩歲小孩看的節目?這不是一回事嗎?」
「八月。怎麼啦?」
「我聽她說起過他。」
姑娘們等在紅色的霓虹燈下,有一種花朵似的精美之感,紅光給她們蓬鬆的頭髮鑲上了一圈乾花般的邊。兔子的心先於他的腳步在人行道上往前奔去。他們見面了,托瑟羅在介紹瑪格麗特:「瑪格麗特·考斯科,哈利·安斯特朗,我最棒的運動員。能介紹兩位如此優秀的年輕人互相認識,我十分榮幸。」老頭子的神態出奇地靦腆,聽起來像是喉嚨里堵了一口痰。
「狗屎!」她輕聲說,然後低下頭去。「別拉在我身上。」他刺痛了她,她的鼻翼發白,草草化好的妝容也暗淡了。
「往正南嗎?不知道,沿公路去大約二十五英里。你的潤滑油沒問題。你是想現在去蘭開斯特嗎?」
他們來到大門口的水泥台階和禦寒的小木棚前。托瑟羅用自己的鑰匙開了門。裏面空蕩蕩的,酒吧里一片寂靜,光線陰暗,小圓桌由於無人佔用而顯得搖搖欲墜。吧台後用霓紅管圍成的電子廣告牌沒有通電,所以不見閃爍。托瑟羅扯起大嗓門說:「我才不信呢,我不信我最棒的隊員會變得這麼鐵石心腸。」
服務員像個女儐相一般,端著一堆不用的餐具走了。瑪格麗特的選擇無人加入,不由得悶悶不樂,而兔子則暗暗開心,因為她在他的快樂上投下了陰影。
「得了,得了,告訴我哪些菜好吃。」
「哦,離這兒幾個街區,在夏街,二樓,樓下住的是個醫生。」
「他可不是要飯的,他是我以前的教練。」
在一道黑壓壓的山脊下,這條路與一條平坦寬闊的公路垂直相交。一輛車「嗖」地一聲往北開去,另一輛「嗖」地一聲駛向南邊。附近沒有標誌牌。兔子掛上空擋,拉上手剎,擰開頂燈查看起地圖來。他的手腳都在發抖,眼皮也發澀,由於疲憊,頭腦里「嗡嗡」作響,時間應該是十二點半甚至更晚了。前方的公路空蕩蕩的。他想不起走過了哪些公路,經過的城鎮的名字也忘了。他還記得弗雷德里克,可怎麼也找不到,到後來才意識到,他所查看的是華盛頓以西的區域,而那一帶他根本沒有去過。到處都是線條,有紅色的,有藍色的,有許多長長的地名,有根本沒聽說過的小鎮,還有許多方框、圓圈和星號。他的視線向北移動,但只認得出一條線,就是標志著賓夕法尼亞州和馬里蘭州分界線的那條筆直的虛線,也即梅遜-狄克遜分界線。他想起了在學校教室里學這些東西時的情形:成排的固定課桌,划痕累累的油漆桌面,浮有粉塵的黑板,姑娘們裹得緊繃繃的屁股按字母順序在過道里來來去去。他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兔子聽見腦海里有一架鍾在走動,速度慢得令人窒息,那微弱的「嘀噠」聲非常遙遠,猶如站在他所嚮往的海岸上時耳邊傳來的波濤聲。透過矇矓的視線,他再次強打精神去看地圖,驀地,「弗雷德里克」跳入眼帘,可他剛想查清它的位置,這幾個字又不見了。他氣得鼻樑都痛了起來。一個個地名都消失了,地圖在他眼中渾然成為一體,成為一張網——所有那些紅線條、藍線條以及星號織成了一張網,將他困在其中。他一把抓起地圖就撕,氣沖沖地扯下一大片三角形,又將剩下的一大片撕成兩半,然後鎮靜地將這三片疊起來撕read•99csw.com成兩半,然後又將六片疊起來撕成兩半,就這樣接著撕下去,直至它們變成一把紙屑,可以在手裡捏成一團。他搖下車窗,將紙團扔了出去。紙團散開了,皺巴巴的紙屑宛如折斷的翅膀,一片片地往車頂后飄去。他又搖上車窗。這全怪那個戴眼鏡穿兩件襯衣的鄉巴佬。那傢伙喉頭突出的樣子真滑稽。不知怎麼,他的思緒總是回到那鄉巴佬身上,總是想著他那副自以為是、故作穩重的神態。早先被那傢伙絆了一跤,到現在還在絆他,連甩都甩不掉,就像兩根太長的鞋帶纏在他的腳上,或者像一根棍子卡在他的兩腳之間。那傢伙在嘲笑他,不管是在說話時,還是通過那勞累過度的雙手的有節奏的擺動,還是用那毛乎乎的耳朵聽他說話時,總而言之,那傢伙身上有什麼東西在嘲笑他,嘲笑他那些不甚明確、無法言說的嚮往,那些向往常常使哈利產生一種即將實現時的興奮之感。動身前先想清楚要去哪兒,這話完全不得要領,但儘管意義不大,總可能有一定道理。說到底,如果他一開始就相信自己的直覺,這會兒就應該到達南卡羅來納了。真想有支煙來幫忙弄清自己的直覺是什麼。他決定在車裡睡上幾個小時。
「是紐荷蘭,蘭開斯特。」
「你懂的,哈利,你懂。我當時沒什麼可教你們的,只是讓你們跑動。」他不停地東張西望。「你那時真是一隻小鹿,」他接著說,「還有一雙大腳。」
讓兔子頗感意外的是,魯絲脫下白色短外套,信賴地遞給了他,衣料的手感很柔軟,她身上的香水味也隨之散發出來。
「你會喜歡我那位女士的,我知道你會的,她是一朵城裡的野花,」托瑟羅接著說,「她要帶來的那位姑娘我沒見過,她說很胖。在我那位女士的眼裡,全世界的人都很胖——她那副吃東西的樣子,哈利,完全是年輕人的胃口。這領結打得很漂亮,你們年輕人有那麼多小把戲,我可從來學不會。」
「你這是怎麼了?」
「蓄電池呢?」
「不,我是說,您要用的話可以——」事實上,他非常不願意把車借出去,這車只有一半歸他。
「運氣罷了,」一個男孩說。
「行,當然。就在昨天——」
「她喜歡打人,還打過我一次。」
她將一塊餅扔進嘴裏,然後看著他,嘴巴鼓起,嘴角向下繃緊,露出滑稽的笑容。她嚼了起來,一副非常享受的樣子,五官全都牽動了。接著,她大睜著一雙藍眼睛,將食物咽了下去,再輕輕地喘口氣,他還以為她要說點什麼,可是,她卻衝著他的臉笑起來。「等一等,」她懇求道,「我再試試。」她重新盯著酒杯,沉吟了一會兒,到最後只是說了一句:「別去住旅館。」
鐵石心腸——當他們登上樓梯往二樓走去時,這個詞彷彿在他們身後落地有聲。兔子歉疚地說:「睡一覺之後,我會儘力想想的。」
托瑟羅顯得茫然若失,有點無精打采。「對,你從不犯規。他從不犯規,哈利一向就是個理想主義者。」
「那比我妻子要強,可憐的孩子。」
「雀巢,」托瑟羅說,「不對。」
十六英里。他開了四十英里,才走出十六英里。
「是的,可能吧。」
「噢,不過他技術很棒,」托瑟羅說,「他技術很棒,哈利算是球逢對手了。」
「沒問題。走了。」
「噢,沒有,」兔子慢吞吞地說,「我從不犯規。當時裁判看見了,剛好是他第五次犯規,就給罰下場了。然後我們就打得他們一敗塗地。」
她掙開他的手臂向左轉,離開韋澤大街而上了夏街。這條街的房屋正面是清一色的磚牆,門牌號碼安在門楣上方裝著彩色玻璃的氣窗上。在一家小雜貨店的彩燈映照下,隱約可見幾個在街角閑逛的孩子;由於超市的競爭,這些小商店的生意越來越難以為繼,所以只得通宵營業。
他們下了樓。與托瑟羅所說的恰好相反,所有的人——多數是老人,但也不是太老,所以體型雖然難看,卻有一股令人討厭的活力——都抬起頭來饒有趣味地打量他。托瑟羅簡直是瘋了,居然一遍遍地向別人介紹他。「弗雷德,這是我最棒的小夥子,一位了不起的籃球運動員,哈利·安斯特朗,你大概還記得在報紙上看過他的名字,他兩次創造縣紀錄,五〇年一次,五一年又刷新了那項紀錄,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不知道,你不該嗎?你也是美國人。」
「你根本就沒去過得克薩斯,」她說。
兔子走了過來,伸出雙臂摟住妻子,又感受到了她真切的存在——那帶著熱淚的氣息,還有那充血的眼白。出於一種親昵的反應,他雙膝微屈,讓自己的下腹貼緊她,但被她堅硬的肚皮攔住。他站直身子,低頭看著她,說:「好吧,你買了一件游泳衣。」
他感到一陣驚恐,詹妮絲一旦糊塗起來,簡直就叫人害怕。她蹙著眉頭,眼窩裡的眼睛變小了,一張小嘴獃獃地半張著。她的頭髮從光滑的前額向後越變越稀,這使他常常覺得她是一件必須小心輕放的易碎物品,覺得她的皺紋只會越來越深,頭髮只會越來越少。他結婚相對較晚,當時二十三歲,而她才中學畢業兩年,幾乎還沒成年,乳|房很小,躺下時胸部扁平,那片軟綿綿的地方就只剩下兩個小點。他們在聖公會教堂舉行婚禮后七個月,納爾遜就出世了,當時還出現難產。想起那種恐懼以及此刻的驚恐,兔子的心軟了下來。「你買了什麼?」
「他棒極了,」兔子在說托瑟羅,「是縣裡最了不起的教練。如果沒有他,我肯定一事無成。」
「就這樣,」兔子說,「我們出場了,那五個鄉巴佬『哼哧哼哧』地在場上跑來跑去,我們一上去就得了十五分左右,而我就是放開打的。看台上只坐著二十來人,那不是聯賽,所以無關緊要。跑動傳球時,我有了一種可以隨心所欲的奇怪感覺,您瞧,突然之間,我就知道,我知道我可以打得隨心所欲。下半場我大概只投了十次球,每一次都是直接命中,不是從籃板上彈進去的,而是連籃框都沒有碰,就像在往井裡扔石子兒。那幾個鄉巴佬滿場奔跑,大汗淋漓,他們只有兩個替補隊員。我們跟他們不屬於同一個賽區,所以對他們也無關緊要,唯一的裁判還靠在看台邊跟他們的教練聊天。黃鸝中學。沒錯,比賽結束后,他們的教練還來到更衣室,兩個隊的隊員當時正在那兒換衣服,他從一個柜子里拿出一紮蘋果酒,我們大傢伙兒輪流喝,您還記得嗎?」他無法讓其他人明白這其中的奇特之處,這讓他覺得不可思議,又有些忍俊不禁。他吃起東西來。其他人都吃完了,正在喝第二杯酒。
「你瞧,我不知道你以為你那十五塊錢能讓你幹些什麼,可我得保護自己才行。」
代克利的確有股檸檬水的味道,就像油星一樣浮在強烈的酒味上。「小木棍,」兔子用深沉的聲音說,併為能惹得瑪格麗特不快而得意。「在得克薩斯,我們吃雞時從來不用金屬餐具。」
「你到底是哪兒出毛病了?別的女人都喜歡懷孕的感覺。見鬼,你有什麼不一樣的?跟我說說看,你他媽的有什麼不一樣?」
「嘿,羅尼·哈里森是怎麼回事?你認識他嗎?」
兔子聳了聳肩。「我沒那種必要。」
「寒舍的大門是敞開的,」托瑟羅說,「那兒只有一張小床,但我們可以鋪個地鋪——」
「三杯代克利,一杯加冰的雙份蘇格蘭威士忌!」服務員大聲重複著走開。
「哦,不是。他們很棒,他們有五位好隊員,而我們呢,說實在的,只有我一個。還有哈里森,他還湊合,可自從那次橄欖球賽中受傷之後,他再也找不到感覺了。」
「同時跟三個嗎?」
「怎麼個糟法?」
因此,在舊石屋和陽光體育協會之間就有一段空地。協會是一幢高而單薄的磚砌建築,猶如一棟城裡的住房被誤建在亂糟糟的背街小巷之中。每到冬天,它門口就會搭起一個戶外廁所般大小的不倫不類的棚子,給裡邊的酒吧抵擋寒氣,從而使協會正門顯得陰森怪異。這個俱樂部兔子進去過幾次,裏面並沒有陽光。第一層是個酒吧,第二層擺滿了牌桌,鎮上的老牌客們坐在桌旁,你一言我一語地鬥智斗勇。在兔子眼中,喝酒打牌是一種令人消沉的罪過,是散發著難聞氣味的罪過,而且裏面還瀰漫著一種政客的味道,使他覺得更加壓抑。他過去的籃球教練馬爾蒂·托瑟羅據說就住在裏面,在因為醜聞而被學校開除之前,他對本地事務有一定的操縱能力,而且據說現在仍在操縱局勢。兔子不喜歡被人操縱,但他曾經很喜歡托瑟羅,除了他媽媽之外,托瑟羅是對他最有影響力的人。
「到了,」她說。與街道以西的所有房子一樣,她住的也是一棟磚房,隔街是一座石頭建成的大教堂,彷彿掛在街燈后的灰色簾幕。他們從彩色玻璃窗下走了進去。門廳里裝有一排黃銅信箱,還有一個光亮照人的傘架,大理石地面上鋪了橡膠地墊。這裡有兩扇門,右邊的那扇嵌有磨砂玻璃,另一扇在他們面前,透過門上加裝了鐵絲網的玻璃,他看到了鋪著橡膠地墊的樓梯。當魯絲拿鑰匙開這扇門時,兔子讀著另一扇門上燙金的字:「F·X·佩利格里尼,醫學博士」。「一隻老狐狸,」魯絲一邊說,一邊領他走上樓梯。
托瑟羅回答說:「靠的全是球員,哈利。你不可能把鉛變成金子。不可能把鉛變成金子。」
「你根本就感覺不到。」
「什麼怎麼了?」他從她的視線中移開,站到一旁。
他的祈禱有了回應,是刺得他睜不開眼的回應:在前方較遠的一個拐彎處,樹木突然像火焰似的跳躍起來,一輛小車出現了,攜著射向高處的燈光朝他猛衝而來。為了避讓,兔子差點將車開進溝里,而那亮晃晃的小車則像一個掩面死神,以兩倍于兔子的車速從旁邊飛馳而過。在隨後的一分多鍾里,兔子的車行駛在那王八蛋揚起的羞辱性的灰塵中。不過,好在這條路兩頭都通,他的心情也略微平靜下來。過了不久,他似乎來到了一個公園。在車燈的映照下,他看到了印有「請」字的綠色小桶,路旁的樹木也稀疏起來,中間有野餐桌、亭閣以及廁所,它們筆直的邊棱清晰可見。一輛輛汽車也顯出弧形的輪廓,有幾輛停靠在路邊,乘客已經不見蹤影。如此看來,這條恐怖之路原來是情侶小道,它在一百碼之外到了盡頭。
兔子看著魯絲,她臉上塗著橘紅色的粉底。她的頭髮呢,乍一看像是金黃色或淺褐色,可實際上卻五顏六色,有紅、黃、褐、黑,每種顏色都在光亮下不斷改變著深淺,就像狗毛一樣。「去你的,」她說,「我看來杯代克利吧。」
剛一進門,她正要伸手摸電燈開關,他猛地拽下她的手臂,扭過她的身子就吻了起來。他真是瘋了,恨不得把她壓碎,他肋骨間的一個小量器使他越來越需要壓力,需要純粹的壓力,這其中並沒有愛,沒有那種從肌膚上浮掠而過的愛,他感覺不到他們的肌膚,只想把她的心臟揉進他自己的心臟里,給她最完滿的快樂。在這種擁抱中,她本能地反抗起來,她原本還半推半就地用濕潤的嘴唇回應他,可這時她的嘴唇乾了,硬了,當她好不容易掙扎著揚起頭,騰出一隻手時,她用手掌頂住他的下巴用力推,彷彿要把他的頭蓋骨扔回到過道里去。她曲起手指,一根長指甲戳破了他眼睛下面的細膩皮膚。他鬆開她,眯著那隻差點被抓傷的眼睛,脖子上有根筋也在作痛。
「你是在哪兒碰上這老要飯的?」這話托瑟羅只要想聽就准能聽見。
「不,我不要了,謝謝,」兔子說,「我喝這個就已經頭昏腦漲了。」
「您是說詹妮絲嗎?」
「我又開戒了。給我一枚角幣。」
「可剛才是誰在噓呢?」
「在琢磨。」
「會的,我們會的,」托瑟羅說,「等我們盡了社交義務之後。」他頓了頓,又說:「你現在想回去嗎?如果是的話,你可得告訴我。」
一根電話線桿上固定著一塊木板,有一群男孩正圍在這兒打籃球。他們跑著,叫著,「克茲」牌球鞋踩得小巷地面上的鬆散碎石「吱吱」作響,彷彿將孩子們的叫聲高高彈起,越過電話線,拋上那潮濕的三月的藍天。兔子安斯特朗西裝革履地走進小巷,他雖然已經二十六歲,而且身高六英尺三,卻止步觀戰起來。他身材太高,似乎與兔子的形象相去甚遠,但那寬大的白臉,淺藍色的瞳仁,以及將煙叼進嘴裏時短鼻子下的神經質顫動,多少解釋了這個綽號的由來——這是在他也還是個孩子時叫開的。他站在那裡,心裏想,小傢伙們一個接一個地來到世上,真是擠得你夠戧。
他的動作變得敏捷、決然起來。在夜幕中,他沿著傑克遜路又走過一個街區,接著折上約瑟夫街,跑了一個街區,又走過一個街區,他的車終於出現在眼前,它停錯了位置而靠在街的這一邊,車頭的格柵在沖他咧嘴而笑。他摸了摸口袋,心裏突然一緊:鑰匙不在身上。一切的一切,這全部的念頭,都取決於詹妮絲是在哪方面粗心了:要麼是在他出來時忘了給他鑰匙,要麼是壓根兒就沒把鑰匙從點火開關上取下來。他儘力去想象哪種可能性更大,卻想不出來。他對她還不夠了解,他從來都不清楚她到底會幹些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真蠢。
他有些納悶,不明白為什麼開回來時有這麼多路牌,而先前南下時卻那麼少。當然,南下時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裡。他在通往布魯厄的出口下了高速公路,再往前穿過第一次加油的小鎮。當他開上標有「布魯厄十六英里」的公路時,可以看到街道斜對面那個鄉巴佬的加油機,以及那沒有亮燈的窗戶,裏面滿是微微發亮的鏟子和釣魚竿。那窗戶看上去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天空中泛著淡紫色的晨曦。收音機里綿延飄蕩的音樂停了下來,正在插播天氣晴朗的預報,然後是農產品價格。
「知道嗎,你真是一頭豬。」
「我的留著!」服務員伸手去取餐具時,瑪格麗特叫了起來,一邊用手按著勺子和叉子,弄得「叮噹」作響。「我可不要什麼小木棍。」
「我是多情,」他告訴她,「我就是一個多情種。」酒勁和情慾一起涌動起來,他朝前走了幾步,有點神魂顛倒的樣子。她雖然在後退,但並不是太快,因此他覺察到她的恐懼正在消退。就著街燈的亮光,他看到眼前這間房很小,只擺著兩張扶手椅、一張沙發床和一張桌子。她走進另一間略大的房子,裏面有張雙人床,百葉簾半垂著,從簾下照進來的光線使床單上的每根穗條都投下了影子。
「服兵役。」
「您知道,我打得最好的那一晚,」兔子說,「我打得最好的那一晚並不是對阿倫維爾隊我得了四十分的那一次,而是我三年級那年,當時賽季才剛開始不久,我們到縣裡很遠的鄉下去打比賽,那是一個小得可笑的鄉村學校,六個年級加起來才一百人左右,它叫什麼名字?雀巢?就是這一類的名字。您會想起來的。」
「哈利呢?」
「在我媽家門口。你擋住我了。」
「差不多吧。」
「而你什麼事兒也不幹。」
「哦——,結了婚。」
「我也是那一年。」她跟他同齡,這與她的手觸到他的胳膊一樣令他欣喜,彷彿早在中學時代,在城市兩邊不同的學校里,他們學到了相同的東西,獲得了相同的生活觀,五一屆的生活觀。
「得了吧。」
托瑟羅把他帶到一扇被漆成與牆壁顏色相同的門前,再沿著陡直的梯子往頂樓爬去。梯子像是用釘子釘上去的,踏板之間可以看到一截截絕緣電線和粗糙的木工活留下的縫隙。他們來到有光亮的地方。「這就是寒舍,」托瑟羅一邊說,一面撫弄著上衣的口袋蓋。
服務員拿著筷子來了,還有兩份菜單。兔子對這些筷子有些失望,它們感覺像是塑料的,而不是木筷。香煙的味道很沖,滿鼻子煙草味。他將它掐滅了。以後再也不抽了。
「如果你把那一類小玩意兒放進去,就把那十五塊錢還給我。」
「哈利,你這話說得太重了,不管對誰。」
「你瞧,我能想象,我跟她的孿生姐姐結了婚。」
就在這時,從他身後那片情人樹林里,有輛車發動了,車前燈轉了過來,直逼兔子的脖子。剛才為了看地圖,他把車停在路中間了,現在得讓開才行。他莫名其妙地害怕被人超車,後視鏡里滿是那輛車的燈光,猶如一隻燃燒的杯子。他踩下離合器,掛上一擋,鬆開手剎,車顛簸著駛上公路。他不假思索地向右一拐,朝北開去。
兔子點點頭,因為托瑟羅自己好像對此確信無疑。老先生的沉默分量很重,他開始覺得受不住了,這幾次沉默比他記憶中的都要長,彷彿托瑟羅本人也感受到了它們的分量。兔子又擔心起來,懷疑他的老教練頭腦糊塗了,便再一次說道:「我原來想,在陽光協會也許能找個地方睡幾個小時,要不我還不如回家,我已經累壞了。」
兔子告訴她:「十二號,寬型,你的呢?」
球從籃框上彈下來,越過六個孩子的頭頂,落在兔子的腳邊。就在球反彈而起的一剎那,兔子順手接住,其動作之快令他們暗暗吃驚。他們一聲不吭地看著,而他則透過藍色的煙霧,眯起眼睛瞄著籃框,在春日午後的天空下,這突然出現的黑色身形猶如一尊煙囪。他小心地站穩身子,有些緊張地在胸前擺弄著球,一隻白皙的大手五指張開貼在球上方,另一隻手將球托著。他不慌不忙地晃了晃球,體會著其中的感覺。他指甲上的甲暈很大。接著,他雙膝微屈,球似乎是從他右側的衣領旁彈出,離肩而去。乍看之下,這一球好像不會投中,因為儘管他選取了一定的角度,球卻沒有向籃板飛去。它本來就不是瞄準籃板。它掉進了籃框,將籃網抽得「刷刷」直響,像女人的低語一般。「嘿!」他得意地叫道。
「不太確定,」她說,語氣中帶著幾分得意。
「我們友好點兒吧。」
「哈利,幸會。」
「當然能,」兔子說,「一年級時我可是——」他頓了頓,這裏畢竟還有女士在場,「什麼都不懂。」
「天啊,他真是可悲。」
沒有回答。
他沿著波特大道走去,電線靜靜地懸在高空,從散發著氣息的楓樹冠上鑽進鑽出。他來到第二個拐角處,製冰廠的廢水以前就流到這裏,嘩啦啦地灌進下水道,再從街對面冒出來。兔子穿過街道,順著街溝走著,廢水以前就是從這裏流過,在較淺的一側浮著一攤攤泛綠的爛泥,只要你敢踏上去,隨時都會讓你失足滑倒。他記得自己曾經滑倒過,卻記不清當初為什麼會走在那滑溜溜的一側了。接著他想了起來,是為了在姑娘們面前出風頭,當時有洛蒂·賓格曼、瑪格麗特·舒爾科夫,有時還包括芭芭拉·科勃和瑪麗·霍耶爾,那還是在小學時,放學后他與她們一起回家。瑪格麗特常常無緣無故地流鼻血,她的生活也真夠受的,她爸爸是個酒鬼,她父母還讓她穿那種鞋帶系得很高的鞋子,而別人老早都不|穿那種鞋了。
他轉過身來,問道:「既然你在家裡,車呢?不在門口呀!」
「不,我有一次手腕扭傷了,」兔子更正道。「您教給我的確實管用的一招——」
而這還不算餐館的賬單。他拿著賬單走到櫃檯前,把十塊錢給了那位姑娘。找零錢時,那姑娘一直皺著眉頭,那身單調的紫色和服與她那滿頭鬈髮以及那張塗脂抹粉、抑鬱不樂的美國面孔很不協調。等她把找好的硬幣放在零錢板的粉紅色夾子上之後,他的手在硬幣上揮了揮,再加上那一塊錢,然後朝年輕的中國服務員點點頭,那服務員正坐在姑娘身旁專心地看著。「非常感謝您,先生,我們非常感謝,」服務員說,可他的感謝沒等他們走出視線就結束了——他們正朝玻璃門走去時,他已經轉過身來,用完全變了調的尖細聲音對收銀員結束了他的故事:「——接著這另一隻貓說:『可是夥計,我的是雄的呀!』」
「您有地圖嗎?」
「年輕的女士,你這是向我挑戰了,你應該好好聽我講一講,」他說得鄭重其事。
「掌中鳥」,「天堂」——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在地圖上這兩個字體優美的地名上留連。置身於這亂糟糟、到處都油膩發亮的餐館里,他心裏突然一陣衝動,恨不得驅車前往那兒。那裡有嬌小豐|滿的女人,街上有玩具似的小狗,糖果店沐浴在檸檬色的陽光下。
托瑟羅欣喜若狂,心裏一高興,話也就特別多。「那就好,那就好,把衣服穿上。我們總不能光著身子去布魯厄吧。要件乾淨襯衣嗎?」
「不,你不是這個意思。」
服務員端來一盤芝麻餅。兔子試了一塊,他以為很硬,吃進嘴裏才高興地發現,那沾有芝麻的硬皮里,裹著柔軟可口的夾心。服務員問:「不回來了,你的朋友?」

「我只去過一次,是跟一個急不可耐的王八羔子開車去的。」
「你已經戒了。」
他花了半個小時,才東繞西拐地開出蘭開斯特。隨後,他沿著222公路南行,途經里夫頓、赫斯代爾、新普羅維登斯、廓里維爾,駛過梅卡尼克斯園林和尤尼科恩,然後是長長的一片單調而沒有標誌的區域,直到抵達奧克伍德,他才知道早已進入馬里蘭州。他聽著收音機里的節目:《再不要別人的擁抱,再不要別人的親吻》,《史泰格·李》;一則雷科塑料座套廣告;康妮·弗朗西斯演唱的《如果我當初不在乎》;一則車庫門的無線電遙控開關裝置的廣告;麥爾·托姆的《我一路跑回家,只為說抱歉》和《那舊日的感情》;一則單指自動調諧的威斯丁豪斯牌大屏幕電視廣告,「高清晰的圖像就在你眼前」;杜安·艾迪唱的《義大利牛仔之歌》和《是的》;一則「惜紙」牌鋼筆廣告;《幾乎成年》;一則柔性精華洗滌液廣告;《讓我們漫步》;接著是新聞(艾森豪威爾總統與哈羅德·麥克米倫首相在葛底斯堡開始一系列會談;一筆二十五萬美元的信託基金留給了公園大道上的一未婚女子;春天將於明天來臨);體育新聞(揚基隊在邁阿密勝勇士隊;某某與某某在聖彼得斯堡公開賽中戰平;本地籃球賽的得分情況);天氣預報(晴好,溫暖);《快樂的風琴》,《讓我得到解放》;一則斯庫爾基爾人壽保險廣告;《羅克斯維爾P-A》(兔子喜歡這首歌),《畫家沒法畫的畫》;一則新配方速效泡沫洗面乳廣告,每天使用能消除斑點,使皮膚柔軟白|嫩;朵迪·史蒂文斯演唱的《粉紅鞋帶》;一則關於名叫比利·泰斯曼的小男駭遭遇車禍受傷的小新聞,希望大家給他寫信或寄明信片;《小花》,《飛球》(真棒);一則全毛套裝廣告;亨利·曼齊尼唱的《出局》,《人人都愛恰恰恰》;一則關於「天賜」牌餐巾和「美妙的最後晚餐」牌桌布的廣告;《我的心跳》;一則關於快速亮光蠟和羊脂膠泥的廣告;《維納斯》;接著又是同樣的新聞:達賴喇嘛在哪裡?
「嘿,算了吧,」兔子說。
夜幕越來越濃,他繼續往前開去。公路慢吞吞地蜿蜒著,慢得令人發瘋。無論他的車燈投向哪個方向,都有一堵黑牆在前方不知疲倦地升起。柏油路面啃噬著他的車輪。他知道自己是因為惱怒才臉上發燙,從離開那間坐滿美人魚的餐館時起,他就憋了一肚子火,氣得滿臉發燙,口乾舌燥,鼻涕也流了出來。九_九_藏_書他的腳使勁地朝下踹,似乎要踹爛這蛇一般的公路。突然,在一個轉彎處,兩隻右輪衝上了路肩,汽車險些失控。把汽車開迴路面后,他仍然讓速度計上的指針偏到規定車速的右側。
「我們沒有贏,」托瑟羅重複著,然後喊道:「服務員!」那年輕人來后,托瑟羅又要了一輪同樣的酒。
「當然。答應什麼?」
「那小矮子絆了我一下,我『砰』的一聲撞在墊子上,如果牆上沒裝墊子,我早就沒命了。」
他就那樣站在一旁,這幫真正的孩子不禁有些納悶,不時地瞥他一眼。他們打球只是自娛自樂,可不是打給哪個穿著雙排扣褐色西服滿鎮閑逛的大人看的。在他們看來,一個大人竟然走進這條小巷,未免有些滑稽。他的車在哪兒?他嘴裏叼著煙,更給人一種不懷好意的感覺。難道他就是那種掏出煙或錢,要他們跟他到製冰廠後面去的人嗎?他們聽說過這種事,可並不怎麼害怕,自己這邊有六個人呢,而他只有一個。
「你結了婚又是怎麼回事?」
車窗突然讓他很不放心。他撐著一隻胳膊抬起上身,查看起所有的車窗來。頭頂那扇開著一條縫,他將它搖緊,然後將所有窗鎖的按鈕一一按下。這一保險措施並沒有讓他安下心來。他把臉轉向座位與靠背之間的連接處,這種姿勢很彆扭,雙膝頂在豎直的硬靠墊上,雖然有些難受,這會兒卻可以緩解他的睡意。他心裏想,不知道兒子睡在哪兒,詹妮絲幹了些什麼,兩家的父母找過哪些地方。不知道警察是否知道了。一想到警察,他的心情一時有些沮喪。夜晚已經逝去,可是,他覺得在自己離開的這一夜裡,這地方就像一張網,裏面是頻繁的電話、匆忙的尋找、成串的淚水和反覆的寬慰,焦慮的白線在黑夜裡往來穿梭,雖然現在已經逝去,可是依然存在,一張無形的網籠罩在陡峭的街道上,而在這張網的中心,他卻安全無恙地躺在他那上了鎖的小空間里。
她進了廚房,有些悶悶不樂,但也不是太生氣。她應該要麼就與他特別較真,要麼就當成耳邊風,因為他所說的,只不過是他已經干過一兩百次的事情。就算平均三天一次吧,三年了,加起來是多少?三百次。有那麼多了嗎?可為什麼每次都那麼難?結婚之前,她倒常常很容易,一下子就可以來勁。那時她還只是個姑娘,神經像嶄新的棉線,皮膚的氣息像清新的棉花。有位一起上班的女友在布魯厄有套公寓,裏面有鐵架床,牆紙上有銀色的團花,透過窗戶,可以看到西邊的河岸上有幾個藍色的大儲氣罐。他們下班之後常去那兒。他們倆當時都在克勞爾商場工作,她是糖果櫃的售貨員,穿著白工作服,口袋上縫了個「詹」字。而他則在樓上幹活,朝九晚五地搬著扶手椅、楓木桌,或者敲敲打打地拆卸板條包裝箱。填充包裝用的細刨花上的木屑鑽進他的鼻子和眼睛里,感覺痒痒的,而且嗆得難受。在電梯後面,又黑又髒的包裝箱擺成半圓,地板上滿是彎曲的廢釘,他的手掌也是黑乎乎的。每個鐘頭整點時,像個娘們兒似的錢德勒就邁著碎步走過來,要他去洗手,免得弄髒傢具。當時用的是拉瓦牌香皂,泡沫是灰色的。因為用多了撬杠,他的兩隻手長出了發黃的老繭。到五點半,一天的臟活幹完了,他們就會在門口那兒會面。門上已經套了鏈子鎖,不讓顧客入內。在兩組門之間,有一個安靜的門廳,地上裝有綠色的玻璃,旁邊低矮的櫥窗內,無身的人頭模型戴著羽飾的帽子和粉紅色珍珠項鏈,在側耳傾聽那一聲聲道別。員工們誰都不喜歡克勞爾商場,可下班離開時,卻一個個慢吞吞的,像在游泳一般。詹妮絲和兔子總是在這個門廳會面,那昏暗的光線和綠色的地板給他們一種在水底的感覺。他們推開那扇沒上鏈子鎖的門,來到外面,手牽著手,迎著回家的人流,拖著疲憊的腳步,心照不宣地朝那有銀色團花的地方緩緩走去。陽光從窗戶里平射進來,他們就在這臨近黃昏的暮色中做|愛。她很害羞,不肯讓他看著,一定要他閉上眼睛。隨著他的進入,她一陣顫慄,達到高潮,體內軟綿綿、滑膩膩的,像要融化一般。完成這最後一件事後,他們並排躺在這張屬於另外一個姑娘的床上,牆是銀色的,將晚的天色一片金黃,他們有一種悵然若失之感。
詹妮絲終於轉過眼來看著他。「你把它扔垃圾筒里了!老天爺!你不喝酒,這會兒又不抽煙了,你是要幹什麼?當聖人嗎?」
「用來付電費和煤氣費,好吧,好吧。」他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是好。他們坐在那兒,看著空空的盤子,剛才盤子上的芝麻餅堆得像金字塔一樣,已經讓他們一掃而光。服務員過來看到空盤子,不禁吃了一驚。他飛快地看了看盤子,又看了看兔子和魯絲。賬單一共是九塊六。兔子在賬單上放了一張十塊,再加上一張一塊,然後又拿出一張十塊和一張五塊放在旁邊。他數了數錢包里剩下的錢,還有三張十塊和四張一塊。當他再抬頭時,給魯絲的錢已從光滑的桌面上消失了。他站了起來,取下她那件柔軟的短外套,舉著讓她穿上。魯絲像一條綠色的大魚一樣從隔間里挪了出來,毫無表情地套上外套。她成了他的俘獲物,他算了算,每磅體重一角錢。
魯絲轉向左邊,朝黑暗中的佳濟山走去,兔子緊隨其後,兩人沿著路面粗糙的人行道上山。這依山而上的水泥路雖然遮蓋了這一帶在城市出現以前的本來面目,卻不期然將它的原形欲掩還露。對兔子而言,這條路就是那清亮透明的代克利酒投下的影子,他心情歡快,還跳了一步,好與他心儀的姑娘步調一致。她舉起目光,朝山上的「極頂」酒店望去,飯店的凡俗燈光似乎已與佳濟山上空的群星渾然一體。他們一同默默地走著,身後,一列貨車從鐵路道口呼嘯著「隆隆」而過。
他往後一抬腿,一腳踢上房門。「別這樣,」他說,「我情不自禁地想抱你。」在黑暗中,他看出她是害怕了;她黑色的高大身形中有一個洞,他的本能像舌頭探尋拔牙后的牙槽一樣探尋著它。他明白,這種氣氛不容他輕舉妄動,他沒來由地想笑。她的恐懼與他的內心感受是那樣不合拍——他知道自己毫無惡意。
「是二十三分,」兔子說。
「只是個子大而已,」他說。
「是紅色的,」她一邊說,一邊靠著他傷心地搖晃。可只要有了醉意,她的身子就顯得弱不禁風,像散了架似的,他摟在懷裡覺得很不舒服。「有一根帶子可以系在脖子後面,下沿有褶邊,下水的時候可以取下來。後來,我的靜脈血管脹痛得厲害,我和我媽就去克勞爾商場底層喝巧克力蘇打水。他們把整個餐飲部都重新裝修了,櫃檯也不在了。可我的腿還是很疼,我媽就把我送了回來,她說你可以去取車,然後去接納爾遜。我當時想,喝一杯也許能止痛。」
「在樓下,哈利。」托瑟羅的熱情消減了,似乎有些尷尬。兔子上廁所時,聽見老頭子在樓上一陣忙乎,可回來后卻發現一切原封未動,鋪蓋仍然沒有整理。
「不,我很窮。」
「不會這樣的,」他保證道。
不過也夠遠了,這兒是另一個世界。這裏聞起來不一樣,有一種牆角地洞還無人涉足的更為古老的氣息。「如果筆直走呢?」
襯衣很合身,兔子不僅覺得如此,而且從托瑟羅那面搖搖晃晃的鏡子里也能看出來,他不由得有些驚訝。他們之間的差別可能全在腿上。托瑟羅看著他穿衣服,一邊像一位自豪的母親似的喋喋不休。既然再也不用難堪地解釋他們要去幹什麼了,他的話也就清楚多了。「鏡子前站著個年輕人,這對我的心臟有好處,」他說,「跟我說實話,哈利,你有多久沒有開心過了?很久了嗎?」
「餓了,餓了,」托瑟羅跟著說,他似乎很感激這一提醒。「我的小傢伙們想去哪兒?」
經過托瑟羅的一番渲染,兔子怎麼也沒想到瑪格麗特完全是另一個詹妮絲:同樣緊繃的黃皮膚,同樣執拗的小個子。她說話時嘴唇幾乎一動不動:「這是魯絲·倫納德。這是馬爾蒂·托瑟羅,還有這位,叫什麼來著?」
「你這醉醺醺的王八蛋,」瑪格麗特對他說。他瞥了她一眼,又獃獃地低下頭。兔子這才意識到,她說得沒錯,他是醉了,那張歪臉就像一隻疲憊的氣球。這氣球正居高臨下地瞪著他,裏面似乎裝著什麼消息,像水一般迷濛蒙、沉甸甸的。
「抱我,」她說,「還不如說是殺我好了!」
「你知道我以前的專長是什麼嗎?」
「就會到丘吉頓。」
「剛才我看到你的腳快從鞋裡滑出來了。」他仰起頭,將身子稍稍挪低,又從桌邊往下看去,只見暗淡的光影中,她的小腿疊在一起,猶如棕色的魚,這時正忙不迭地藏進座椅底下。
「在你媽家。」
「我昨晚就很開心,」兔子說,「我開車去了西弗吉尼亞,然後又開了回來。」
肥沃的土地彷彿將夜幕拋向半空,夜間的田野籠罩著一層憂鬱的色彩。當他的車燈的微弱光柱與蘭開斯特的燈光融為一體時,他終於噓了一口氣。他把車停在一家餐館前,餐館的鍾正指向八點零四分。原本打算出了州界再吃飯的。他從門邊的擱架上拿起一張地圖,要了兩個漢堡,然後在櫃檯邊一邊吃一邊研究自己所處的位置。他此刻正在蘭開斯特,周圍的地名都非常有趣,如「掌中鳥」、「天堂」、「交往」、「輕靈山」、「福星」等。如果你自己也住在這樣的地方,也許就不覺得怎麼了。就跟佳濟山一樣,你漸漸習以為常。一個鎮子總得有個名字。
兔子給太陽照得頭昏眼花,而且累得有些麻木了,所以一時不明白這話的含義。
「在你媽家門口?妙極了,那可真他媽的是停車的好地方!」
門鎖著。因為剛才一陣猛跑,他把小鑰匙伸進鎖孔時,手還在微微發抖。隨著一聲金屬的「咔噠」聲,他打開門,卻發現他妻子坐在扶手椅里,端著一杯威士忌在看電視,電視機的音量開得很小。
她把目光投向他的一側,獃獃的黑眼睛由於看電視太久而有些發紅。「是它自己鎖上的。」
「第一是腦。也就是謀略。多數男孩在遇到教練之前,只是在背街小巷裡打球,他們不知道一個球場有兩個籃框,不知道球還要打得……嗯,要打得好看,他們根本沒有這種概念。哈利,你聽我講完行嗎?」
「角幣!去你的,我才不給呢!」
「別理她,哈利,」托瑟羅說,「騷娘們都是這副腔調。」
她站起身來。她懷孕后大腹便便的樣子使他感到氣惱。她穿著一件胸前裁成U字形的孕婦裙,裙子的褶邊下露出一截月牙形的白襯裙,十分顯眼。「當時我很累。」
「我們可以去隔壁買,」服務員說。中國人的眉毛就像是緊貼在皮膚上,而不是從皮膚里長出來,看起來真滑稽。
「那你試著幫過她嗎?」
他來到室外清冽的空氣中,突然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不禁瑟縮了一下。不過,這隻是一對情侶,他們手牽著手,急切地朝自己的車走去,那緊緊相扣的手就像在黑暗中遊動的海星。他們的車牌表明是西弗吉尼亞州的,所有的車牌都是,只有他的不同。在公路對面,有片樹林向下蔓延,他可以越過樹頂看到一座山坡,彷彿一幅從硬紙上剪下的圖案貼在略微褪色的藍被單上。他鑽進自己的福特車裡,感覺有些噁心,可車裡渾濁的空氣卻是他唯一的庇護所。
「誰會留意教練呢?他們什麼都幹不了,對吧?」
「所以房租都攤到你一個人身上了,而你什麼事兒也不幹。」
「去吃飯,哈利,吃晚飯。去吃——晚——飯。快起來吧,孩子,你肚子不餓嗎?肚子餓,肚子餓。」他真是個瘋子。「哦,哈利,你理解不了老年人的飢餓,你吃呀吃呀,可總是不對胃口。這個你理解不了。」他走到窗前,看著下面的小巷,微弱的光線映照出他鉛灰色的笨重身影。
「你不想聽,」他說。氣泡從胸口滾開了。既然別人對此並不在意,他幹嗎要在意呢?「好吧,我們談點什麼呢?你的體重是多少?」
千萬不能跟托瑟羅錯過。他睜開雙眼,硬挺的西服還蓋在身上,他想坐起身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睡了太久。天色沒有什麼變化。
「什麼?那我要出去怎麼辦?」
「你既然認出了我,」他問,「又怎麼沒認出托瑟羅先生呢?他是我們隊的教練呀。」
「行了,別這麼逗了!」
「什麼事情?」
又是一陣沉默。陽光從柏油路面反射上來,兔子眯起眼睛,他的左耳發痛,左邊的牙齒好像也要開始痛了。
「嗯,我也不太清楚。」
「她叫詹妮絲·斯普林格,對吧?」托瑟羅問道。
「後來嗎?我想是對彭諾克隊。沒什麼值得一提的,他們把我們打敗了。」
「你們隊太糟了。」
「你還沒走嗎?」她在裏面回答。
「在餐館里的時候,你不是有點喜歡我嗎?」他問,「你不是喜歡我一個勁地逗老托瑟羅開心,對他說他以前有多棒嗎?」
「那就別出去了。」
「你們這些人總是自作多情。」
他懇求道:「別提他們。」
「決不可能,你的身材不夠嬌小。」
「沒有,先生,從來沒有。我可受不了那玩意兒,我根本就不喜歡那種味道。」他回答得非常乾脆,能向他的老教練彙報他並沒有糟踐自己的身體,使他感到自豪。
廚房很小,在客廳的另一邊,實際上只是一條窄小的過道,兩邊塞滿了五年前風靡一時的電器。她失手將一件金屬器具掉在地上,不知道是鍋還是杯子。「你能行嗎?可別燙著自己!」他朝裏面喊道。
開了還不到五英里,他開始覺得這條路又是同一個陷阱的一部分了。到達第一個路口時,他連忙拐了彎。車燈照見一塊里程碑,上面寫著:二十三。這是個不錯的數字。在參加的第一場校際比賽中,他就得了二十三分,那時他才上高中二年級,還是童子之身。這條路要窄一些,兩旁樹影交錯。
他遲疑了一下。「我戒了。」
「行,你帶個頭。」
她的眼睛閉了一會兒。他感覺到她的酒勁正在發作,不禁覺得噁心。「買了它,我就覺得能穿它的日子更近了。」
「是啊,你說得對,我不該這麼問的。」
「這麼說,」托瑟羅不緊不慢地說,「你認為教練什麼都幹不了啰。」
「你真是太聰明了,」他說,剛要舉手打她,又止住了,反而對她說,「你打我吧,來呀!你想打,對吧?真的揍我好了!」
「最好這樣,我要你儘快走開。」
「什麼也不幹,」魯絲回答,「什麼也不幹。」她慢慢地喝著代克利,一邊垂下泛著油光的藍色眼帘,下巴上映著一抹酒的綠光。
「你真的要去住旅館嗎?」他們兩人都吃了一些芝麻餅,盤子里大概有二十個。
他走到衣櫥旁,拿出那件剛才掛得整整齊齊的西裝。他覺得這兒好像自己才在乎室內的整潔。他身後的房間亂成一團:酒杯里還有臟乎乎的殘漬,堆成小山似的煙灰缸放在椅子扶手上,地毯皺巴巴的,舊報紙不成形地東一攤,西一攤,孩子的玩具四處都是,有破了的,有卡殼的,還可以看到玩具娃娃的斷腿、貼有從早餐盒上剪下來的圖案的摺疊紙板、暖氣片下裹成絨團的灰塵等,到處都是一片狼藉。這一切就像一張不斷收緊的網,罩在他背上。他考慮著是否該先取車再接孩子,要不還是先接孩子吧?他更想早點兒見到孩子。斯普林格太太家離這兒近些,走到她家相對更快。可也許她正守在窗口,只等他一到,就探出身子來對他嘮叨,說詹妮絲怎麼怎麼累,那可如何是好?你這可惡的吝嗇鬼,跟你一起買東西,來來回回地挑來選去,誰會不累呢?你這個胖巫婆!你這個老吉卜賽!而如果他帶著孩子,可能就不會這樣。想來想去,兔子更願意跟他兒子一起從他媽媽家走出來。納爾遜兩歲半了,走起路來像騎兵似的,雖然步伐不穩,卻一副勇往直前的樣子。他們可以沿著樹下一路走來,然後,像變魔術一般,爸爸的車就出現在路邊。不過這樣一來,花的時間會更長些,因為他媽媽會拐彎抹角話中有話地埋怨詹妮絲什麼也幹不了。兔子不喜歡他媽媽這樣,她這麼做也許不是當真,可他卻沒法不往心裏去。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她的影響力太大了,起碼對他是這樣。他最好還是先取車,再開車去接孩子吧。但他又不願意這樣,從心底里不願意。這個問題在他面前糾纏不清,讓他左右為難,心煩意亂。
「干這行就得這樣,」她說,這一下他真是無言以對了。他很害怕將她往這方面想,這會使她——就愛而言——顯得博大無邊。
「我們年輕的孔夫子在哪兒?」托瑟羅一邊問,一邊舉起那隻閑著的手,四下張望。服務員來后,他又問:「你們這兒提供含酒精飲料嗎?」
起初,他放開膽子開著。他把地圖攤在旁邊的座位上,抑制住盲目地拐向南方的衝動,沿著有標號的公路筆直往前開,越過柏油路和水泥路,駛過城鎮和鄉野,伴著女歌手的高音穿過十字路口。憑著某種直覺,他知道自己正在向西行進。
「孩子們呢?」
可托瑟羅說出口的話卻完全在意料之中。「哈利,」他說,「棒小伙哈利·安斯特朗。」他伸出一隻手讓哈利握住,另一隻手有力地抓住哈利的手臂。兔子想起托瑟羅以前總是把手搭在別人身上。托瑟羅就這樣站在那兒打量著他,扭曲的臉上笑眯眯的,他的鼻子有些彎曲,一隻眼睛大睜著,另一隻卻耷拉著眼皮。過了這麼些年,他的臉歪得更厲害了,禿頂也不均勻,頭頂還有幾綹用梳子梳過的灰褐色頭髮。
「他個子太小了,」哈利告訴魯絲,「只有五英尺二左右,丑得像猴子,而且是個很卑鄙的球員。」
這座山使黃昏提前降臨在小鎮上。現在才是春分頭一天下午六點過幾分,所有的房屋、碎石鋪頂的工廠廠房和山坡上傾斜的街道,都籠罩在山影之中,這山影一直滲入東面山谷里的農田。在山影的邊緣,有兩排低矮的平房,平房裡的大窗戶映照著夕陽的餘暉。隨著陽光的消逝,頃刻之間,那些窗戶就像熄燈似的一個個暗了下去。陽光從新街區和圍起來有待播種的褐色土地上退去,掠過高爾夫球場——遠遠看去,如果不是沙坑裡的黃沙,那球場更像是一片長形牧場。兔子在小巷盡頭停下腳步,這裏的視野十分開闊。他從前曾是高爾夫球場上的球童。
「我穿您的會不合身吧?」
魯絲笑了起來。「唉,你倒是很講究,那麼你有解決辦法嗎?」
他又摟住她,懇求道:「好了,開心點兒,騷娘們兒。」他想向她表明,就算她粗言粗語也趕不走他。她想讓他僅僅滿足於她沉重的身體,而他想要的卻是像羽毛般飄然的完整的女人。使他暗暗驚訝的是,她也學他一樣伸手摟住了他的腰,可隨後他們就發現這樣摟著走路很彆扭,一到紅綠燈下就分開了。
「孩子,你想去哪兒?」
「你也不想談你的體重,唉。」他又把一塊芝麻餅扔進嘴裏,咬破后,等到夾心的最初味道慢慢消失,才說:「我們試試這個吧。美利堅的模範主婦,您所需要的是本公司生產的魔力削皮器。它能防止維生素流失,去除多餘的脂肪。只需稍稍調整這個塑料螺絲,就可以用來削胡蘿蔔以及您丈夫的鉛筆。用途十分廣泛!」
「是嗎,馬爾蒂?」
那人開始加油。兔子下了車,走到車后,問道:「這兒離布魯厄有多遠?」
「要查潤滑油嗎?」那人將加油管掛在生鏽的加油機邊,問道。這是一台老式加油機,有一個上過漆的圓頭。
那人「砰」地一聲關上引擎蓋,朝兔子笑了笑。「油費三塊九,年輕人。」仍是那副沉穩、謹慎、像瘸子走路般的腔調。
托瑟羅在答話之前沉默了一會兒。他的巨大力量就在於這種沉默,他像一個維持秩序的人那樣擅長這種小把戲:等上好一會兒,以加重他話語的分量。最後,他才問道:「家裡怎麼了?」
吉米收起笑容,放下吉他,從屏幕上直接對觀眾說道:「認識自己,一位古希臘智者曾經這樣說過。認識自己,這是什麼意思呢,孩子們?意思就是說,做一個真實的自己,不要去學隔壁的薩莉、約翰尼或弗雷德,你就是你自己。上帝不會要一棵樹成為瀑布,也不會要一朵花成為石頭。上帝賦予我們各自的特長。」詹妮絲和兔子異常地安靜下來,他們都是基督徒,一提起上帝,他們的負罪之感就油然而生。「上帝要我們一些人成為科學家,一些人成為藝術家,一些人當消防員、醫生或雜技演員。他賦予我們成為這各種人的不同特長,但我們必須努力去發展這些特長。我們必須努力,孩子們。因此,認識你自己吧,學會了解自己的特長,並努力去發展它們,這樣才能得到幸福。」他撮起嘴唇,眨了眨眼睛。
「糖醋裡脊,」瑪格麗特說。顯然,她倒是毫不遲疑。
她住在二樓,是鋪著油氈的過道盡頭離街最近的那扇門。她拿著鑰匙在尋找鎖孔,他就站在她身後,旁邊的窗戶上有四塊出現裂痕的大玻璃,它們看起來很薄,似乎手指一捅就會粉碎,昏黃的街燈從那兒透進來照在他身上,突然之間,他一陣顫慄,開始是雙腿,接著是身體兩側的皮膚。鑰匙插了進去,她的門開了。
她睜開褐色的眼睛,裏面已經淚水盈眶,淚珠一滴一滴地掉下來,淌在氣得通紅的臉頰上。她瞪著他,一字一字地說:「你這個王八蛋!」
「行了,寶貝兒,」他一邊說,一邊伸手環住她的腰,「我覺得我還是很乾凈的。」
她沒有答話。他輕輕地抖開西裝,走到衣櫥邊,取出一個鐵絲衣架。衣櫥在客廳里,前面擺著電視機,所以櫥門只能半開。他抬腳時很小心,以免踢著插在櫥門另一側的插座上的電源線。詹妮絲懷孕或喝醉酒後總是笨手笨腳,有一次,她的腳被電線絆住,差點兒讓這台花了一百四十九美元的電視機摔到地上砸爛;好在當電視機正在金屬機架上搖搖欲墜,而詹妮絲還沒來得及驚慌失措亂踢亂踹時,他已經及時趕到。她怎麼會那樣呢?她到底害怕什麼?他是個喜歡整潔的人,這會兒熟練地將衣架的兩端套進西裝的袖孔里,然後長臂一伸,把它與他的其他衣服一起掛在上過漆的掛桿上。他考慮著是否該將促銷員的標牌從西裝領上取下來,但轉念一想,決定明天還是穿這套衣服。除開那套在這個季節穿起來太熱的深藍色西裝之外,他就只有兩套西裝了。他關上衣櫥門,聽見「咔噠」一聲,可緊接著門又彈開了一兩寸。這就是鎖上的門!他的手搗弄門鎖時哆哆嗦嗦的,像個糟老頭一般,而她卻坐在那裡聽憑他忙乎,這可真是令人心煩。
「唉,詹妮絲,」他嘆了口氣,「我操。」
這方法不錯!兔子也試著撮起嘴唇,眨眨眼睛,這樣就能讓眼前的觀眾與你一道去對付背後的某個對手,不管是沃爾特·迪斯尼還是魔力削皮公司,你知道都是些騙人的把戲,可管它呢,能討人喜歡就行。騙人勾當人人有份,不騙人,地球就無法運轉,它是我們經濟的基礎。或者叫「維他命經濟」,這是「魔力削皮法節省維他命」的另一種說法,已經成了現代家庭主婦的口頭禪。
她把雙手轉移到桌子上。「他也是,他喜歡挨打。」
「要飯的?」托瑟羅說,那張大臉顯得陰沉而歪斜,卻掛著狡黠的笑容,彷彿他馬上就要融化了。「沒錯,我就是,一個可惡的老要飯的掉進了公主堆里。」
他想起那條奇怪的居民街上的那幢房子,街上連棵樹都沒有,那綠色的夜幕從草原緩緩升起,還有窗台上那些花,於是說:「我絕對去過。」
「托瑟羅說我的手短。」
「聽聽大旅行家所九九藏書說的吧,」魯絲說著,遞給他一支煙。角幣的事他也就不再計較了。
「求你了,求你了。」
他們經過玻璃櫃檯時,一個身穿黃褐色亞麻布上衣的年輕中國人走上前來,櫃檯里有個美國姑娘,穿著和服坐在那裡清點一些舊賬單。「幾位,請問?」
兔子準備睡上一覺。他脫下西服,當毯子似的蓋在胸前。但是,天色已經越來越亮,前座也太短,而且方向盤還擠著肩膀。他沒有挪到後座上去,那樣會造成不便——他希望在必要時能馬上把車開走。再說,他也不想睡得太沉,以免托瑟羅出來時錯過了。
「這隻是溫莎結。」衣服穿好后,兔子又能鎮靜自如了。剛才一覺醒來,似乎又讓他回到了他所拋棄的世界。他想念過詹妮絲大腹便便的樣子,想念過孩子以及他喊叫著要東西時的情形,想念過自己家中的四壁。他也曾自問到底是在幹什麼。但現在,那些稍稍泛起的感受已經過去,內心深處的直覺又涌了上來,對他說他沒錯。他覺得自由就像氧氣一樣,在他身邊無處不在;托瑟羅只是一股空氣,而他置身於其中的這幢建築,還有城裡的街道,都只是茫茫空間中的樓道和小巷。他專心致志地調整著領帶,彷彿這個溫莎結的所有小線條、托瑟羅的襯衣領以及他自己的喉部,都是同一顆星星的不同的角,只等他準備就緒,這些角就會四散開去,伸向宇宙的邊緣。他就是達賴喇嘛。托瑟羅不聲不響地走到窗口,像一片雲飄進他的眼角。「我的車還在那兒嗎?」兔子問。
他不大客氣地說:「這麼說,您認為我該陪詹妮絲喝酒了?」
「我會沒事兒的,我身上有錢,可以去住旅館,」兔子告訴他。既然沒有答應托瑟羅的請求,他真希望他馬上走開。
「要看看水箱嗎?」
她眼睛盯著酒杯,雙手晃來晃去,杯沿上的反光在旋轉。
他向蘭開斯特駛去,一路上,原本清爽的好心情已經蕩然無存。除了半帶醉意之外,那傢伙簡直狗屁不通,使得這地方顯得陰森森的。臨近丘吉頓時,他在黑暗中超過一輛阿門人的馬車,一眼瞥見那馬拉著的黑車裡,有一個蓄鬍子的男人和一個穿黑衣的女人,他們像幽靈一樣閃閃發光。馬車裡的鬍子就像鼻孔里的鼻毛。他試圖想象那些人生活得很好,想象他們如何在所有這些騙人的把戲、這二十世紀的維生素騙局中潔身自好。可是在他的腦海里,那些人仍是些幽靈,他們冒著丟命的危險策馬小跑,車后只有一面微弱的粉紅色反光鏡,他們嫉恨兔子這類人,車后裝著毛絨絨的大尾燈。他們以為自己以前是什麼人呢?他們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他們根本就沒有在後視鏡里出現。他超過了他們,僅此而已。只有那向旁邊投去的一瞥:在那方方正正的車影里,那女人瘦削的臉就像一團煙霧。猶如一口綴有毛髮的高高的棺材,正合著一匹半死的馬的步調,在「得得」前行。阿門人常常使牲口勞累過度,這一點他知道。一群瘋子。衣服都不脫就站在外面的田地里搞女人,只用把黑裙子掀起來就行,裏面一|絲|不|掛,內褲都沒有穿。真是瘋子。崇拜糞便。
托瑟羅生氣了,過去訓練時他也常常這樣,如果大家只是在籃框邊敷衍了事而不好好訓練,他就會生氣。「你這是怕什麼,哈利?怕那個可憐的小詹妮絲·斯普林格嗎?你高估別人了,沒有人在乎她。好了,我們馬上就下去,別在衛生間里呆太久。我幫了你那麼多忙,這會兒還在幫你,可你連一個謝字都沒說!」他拿起插在刷毛里的梳子,遞給哈利。
「不知道,我總是出去吃飯。」
兔子拾起疊好的西服,猶如一封信似的拿在手中,拔腿跑了起來。他沿著小巷跑去,經過廢棄的製冰廠,裏面的裝卸台已經坍塌,墊木正在腐爛。一路上,隨處可見垃圾筒、車庫門,還有用方格鐵絲網做成的圍籬與枯萎的花莖相互纏繞。已經是三月天了,愛使空氣顯得輕柔,萬物正在復甦。透過口中殘留的煙味,兔子嘗到了空氣中清新的生機。他從鼓鼓囊囊的襯衣口袋裡掏出那包香煙,一邊跑,一邊順手扔進一戶人家的敞蓋的垃圾筒里。他悠然自得地咬著上嘴唇,腳下那雙大皮鞋從碎石亂濺的路面掠過,在小巷裡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
「噢,那還算不上認識。那姑娘很蠢。」
他把兩美元的汽油費交給加油工,那是個身材頎長的黑人小夥子,柔軟慵懶的身上套著一條肥大的阿莫科牌工裝褲。兔子產生了一種想擁抱他的奇特衝動。朝南行駛了這麼遠,已經可以感覺到空氣的暖意。這種暖意在加油站的燈與月亮之間的紫褐色圓弧中顫動。在窗戶里那堆綠色的聽裝液體蠟的上方,時鐘正指向九點十分,纖細的紅色秒針鎮靜地掠過一個個數字,使兔子的行程也顯得順利起來。他鑽進福特車,車裡熱烘烘的,散發著一股霉味。兔子開口哼唱著:「人人——都愛——恰——恰——恰」。
「你去哪兒呢?」托瑟羅問。
他盡量靠近亮著燈的廚房窗戶,腳下不出聲響地踏上水泥地,踮起腳尖,朝一處明亮的角落裡看去。他看見自己坐在一把高腳椅上,一股莫名的妒意在心中驟然湧起,可隨即又煙消雲散。那是他兒子。廚房裡,那些垂有光滑的油布褶邊的架子上,擺著各種潔凈鋥亮的器皿,有杯子、盤子、鍍鉻的把手和做蛋糕用的鋁盒,而他兒子的小脖子光滑放亮,猶如廚房裡的又一件器皿。他媽媽伸出略微彎曲的胖手臂,手裡舉著一勺冒氣的豌豆,從桌邊她的座位上探身向前,這時她的眼鏡在閃閃發亮。她心裏一定在擔心為什麼沒有人來接孩子,可她臉上卻看不出這種跡象,相反,她的尖鼻子稜角分明,神情十分專註,只是一門心思要孩子吃飯,她的嘴唇繃緊,形成幾道白色的皺紋。接著,皺紋平展開去,她笑了,兔子所站之處看不見納爾遜的嘴,想來是他把豆子吃進了嘴裏。桌邊的其他人都表揚了幾句,他爸爸說出幾個含混的音節,他妹妹則嗓音尖細,兩人的話語都微弱不清。兔子隔著玻璃,而且太陽穴的血管「突突」直跳,所以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爸爸剛剛下班回家,他穿著一件沾有墨跡的藍襯衣,表揚完孫子之後,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顯出一副老態龍鍾、疲憊不堪的樣子,頭髮也花白了,他的喉部成了一堆松垮垮的皺紋,一年前新裝的假牙使他相貌有些扭曲,臉型比以前稍稍扁了一點。米麗亞姆為周末之夜刻意打扮了一番,這會兒正漫不經心地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她餵了一勺給小傢伙,那修長白皙的手臂上戴著手鐲,伸過熱氣騰騰的桌面,給整個場面加進了一絲庸俗的色彩。她的妝化得太重了,在十九歲的年齡,不描綠眼圈也已經夠美了。由於牙齒有點兒突出,她盡量不笑。納爾遜的腦袋上有一個顯眼的螺旋,他垂著頭,露出一截髮亮的脖子,粉紅色的小手伸出去,想從她手中接過勺子。爸爸正要低頭吃飯,見此情景,忍不住哈哈大笑。米姆原本斜著眼,會心地看著小傢伙,這時也咧嘴笑了起來,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兔子常常把她放在自行車龍頭上,沿著佳濟山鎮的陡街往下沖,她飄動的髮絲拂得他的眼睛癢酥酥的。她把勺子遞給納爾遜,可他沒有接住。小傢伙叫了起來:「塔了!塔了!」這一次兔子聽見了,也聽懂了,他的意思是「撒了」。爸爸和米姆笑眯眯地說著什麼,而媽媽則抿著嘴,神情嚴肅地把自己的勺子伸了過來。哈利的兒子有人喂飯,這個家比他自己那個家更幸福。他在水泥地上悄悄地后挪一步,然後從那無聲無息的草地上退了回來。
「我只聽到你在說你自己有多棒。」
「琢磨你有多聰明。」
又一股透明的熱浪涌遍全身,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她說:「是的,就讓我們結婚吧。」她垂在兩側的手馬上不動了,他在她腳邊跪下,吻著她手指上本該戴戒指的地方。既然跪了下來,他便開始解她的鞋帶。「你們女人幹嗎要穿高跟鞋?」說話的同時,他抬起她一隻腳,於是她只得抓住他的頭髮,以免站立不穩。「腳不疼嗎?」脫下來的鞋子與帶扣耷拉成一團,他把它從門裡扔進另一間房,然後把另一隻也扔了過去。兩腳平平地踩在地板上之後,她的腿和身子就站穩了。他的雙手握住她的腳踝,然後在突出的踝關節和滾圓的小腿之間迅速地上下摩挲。他真該去做體育教練。
「自己鎖上的,」他口裡重複著,但仍然俯下身去,吻了吻她光滑的前額。她是個小個子女人,皮膚近似於橄欖色,看起來緊繃繃的,彷彿體內有什麼東西在膨脹,把她嬌小的身體繃緊了。他覺得好像就是從昨天開始,她突然不再漂亮了:由於嘴角多了兩道短小的皺紋,她的嘴巴顯得貪婪;她的頭髮也稀疏了,使他忍不住常常想到下面的頭蓋骨。這些年歲增長的細微跡象都是悄然而至,似乎等到明天,它們又會突然消失,她會重新變成他的小姑娘。他想就此跟她開個玩笑。「有什麼好怕怕的?你以為有誰會從門裡進來嗎?是艾洛爾·弗林嗎?」
晨曦中的棉花和水鳥,還有她在另外那個姑娘的床上來勁的樣子——在他們自己的床上可從來沒有過。不過,他們也有過美妙的時刻:即使是結婚之後在頭幾個星期里詹妮絲仍然不好意思露出自己的身子可有天晚上他走進浴室冷不防看到鏡子里霧蒙蒙的而剛洗完澡的詹妮絲就站在鏡前懶洋洋而心滿意足地裹著一條藍色小浴巾臀部被熱水泡得通紅髮亮跟其他女人一樣她毫不害臊地彎下腰去露出通紅的兩瓣屁股接著轉過身看著他那傻乎乎的模樣笑了起來然後伸出胳膊摟住他親吻,她的身子被水氣蒸得通紅,柔軟的後頸滑溜溜的。兔子調整一下姿勢,又讓思緒回到閉攏的眼窩裡:她的後頸滑溜溜的,小巧的脊背很柔軟,兩人一同跪在地上,這種體|位後來再也沒有試過。他的小腿碰在門把手上,引起的痛感不可思議地與下面修車廠里的金屬撞擊聲混雜在一起。開始上班了。八點了嗎?呼吸時嘴唇發乾,看來是過了些時間了。他轉身坐了起來,蓋在身上的西服滑落在車廂板上。突然,透過不太乾淨的擋風玻璃,托瑟羅的身影出現了,正朝巷子那頭走去,都已經過了那幢舊農舍了。兔子從車裡跳出來,套上西服,追了過去。「托瑟羅先生!喂,托瑟羅先生!」由於好幾個小時沒有說話,他的嗓音聽起來有一種鏽蝕的感覺。
她疑惑地看著他,還帶著在外面的停車計時器旁他就一眼注意到的戒備神情。
「別看得太起勁了,當心從這兒摔出去,」她說,語氣中含著嗔怪,太好了。女人就喜歡別人挑逗,她們口裡從來不承認,心裏卻喜歡。
「我以為你早該回來的。你上哪兒去了?」
「好吧,」她說,「你上床去吧。」
她的聲音有些氣惱:「我得去上廁所。」
「你跟她一塊兒喝過嗎?」
「有可能。我給你講講詹妮絲吧。在我真正離開她之前,我從沒想過要離開她,可是突然之間,事情似乎很明顯了。她只有五英尺六,皮膚有點兒黑——」
「是啊,你無法想象她有多蠢。」
接著,他又對跟他一邊的那個戴絨球帽的男孩說:「再見了,棒小子!」他很感激這個孩子,當其他人都繃著臉不高興時,這孩子卻仍然不帶偏見地欣賞他的球技。天生的好手之間心有靈犀,你憑直覺就能知道。
「去幹嗎?」兔子本來是想問「去哪裡」。
兔子想起她那副咧著嘴的蠢樣子,還有總是撞上電視機的衣櫥門。「不。上帝!」
「一件游泳衣。」
「你的車是藍色的。還在那兒。把鞋子穿上吧。」
「是的,」兔子一邊答話,一邊朝車門走去,透過頸后的汗毛,他能感覺到那人跟了上來。他鑽進車裡,「砰」地關上車門,那鄉巴佬果然就在眼前,臉上的肉垂在敞開的玻璃窗旁。那人彎下腰,臉幾乎探了進來,那乾裂的薄嘴唇若有所思地動著,上面有一道斜向鼻子的傷疤。他戴著眼鏡,一副學者派頭。「你知道,如果要去什麼地方,唯一的辦法就是動身前先想清楚要去哪兒。」
「一共三杯,」兔子告訴服務員,他尋思代克利一準跟檸檬水差不多。
「你在得克薩斯吃過中國菜?」魯絲問。
「是羅尼·哈里森嗎?」魯絲問。
既然是在朝東走,那麼,南方就在右邊。這時,彷彿整個世界正肅立一旁聽命於他的思維一般,前面的路牌上顯示出一條向右轉的寬敞公路:100號公路西切斯特至威爾明頓。100號公路,這數字讀起來很中聽。他不想去威爾明頓,可這方向不錯。他從沒去過威爾明頓,那兒歸杜邦家族所擁有。他心裏想,不知道跟杜邦家的女人睡上一覺會是什麼滋味。
兔子將四張面值一美元的鈔票放進他手裡,這手硬邦邦的,長滿老繭,指甲使人聯想起用舊變形的鏟子。鄉巴佬的身影在五金店裡消失了,也許在給州警察打電話。瞧那神情,就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但這怎麼可能呢?兔子真想鑽進車裡溜之大吉。為了穩住自己,他點了點錢包里剩下的錢。有七十三美元,今天剛發薪水。點著這麼一大沓鈔票,他的心情又振作起來。那鄉巴佬順手關掉五金店裡的燈走了出來,手裡捏著一枚角幣,卻不見地圖的影子。哈利伸手去接錢,那人用粗大的拇指將硬幣壓進哈利手心,說:「在裡邊找過了,只有紐約州的公路圖。你現在不準備去那兒吧?」
「一杯代克利,」瑪格麗特回答,聽上去像在說俏皮話。
儘管只是把這老頭當成神經病,兔子還是產生了一絲期盼。他們把車停在韋澤大街,然後到一家中國餐館前去見那兩位姑娘。
《秘密的愛》,《秋葉》,還有一首他沒聽清名字的歌。這是晚餐時的音樂,一邊做飯一邊聽。他的眼前不由得浮現出詹妮絲做的晚餐在鍋里噝噝作響的情景——可能是肉排,飄著油花的水在悶悶不樂地冒泡,解凍的豌豆吐著白氣,維生素正在隨氣消失。他心裏一陣不安,連忙將心思移開,盡量去想些愉快的事情。他想象自己正要遠距離單手投籃,但覺得彷彿置身於懸崖邊上,只要球一出手,他就會墜入萬丈深淵。他轉而回想母親和妹妹喂他兒子的情景,可孩子卻背對著他在哭泣,他的額頭通紅,大張著嘴,無助地呼出滾燙的氣息。總得想點什麼才行:製冰廠的廢水在街溝里流動,顏色渾黃,在石頭上打著旋兒,側斜著往前流去,沖得浮在溝邊的穢物一浪一浪的。突然,詹妮絲閃現在記憶中,在漸濃的暮色里,她正躺在另外那位姑娘的床上顫慄。他竭力要趕走這一幕,便去想米麗亞姆——米姆坐在自行車龍頭上;米姆坐在雪橇里,在陰沉沉的大雪天,由他這位大哥哥拉著上了傑克遜路,小丫頭裹著頭巾,發出一串笑聲。無數的紅燈在大雪中閃爍,標示出鎮上的人為了隔出一片滑雪區域而設置的路障。滑呀,向下滑呀,滑板從陰暗厚實的雪泥上「吱吱」有聲地掠過。抱住我哈利。當滑板碾過為了安全而鋪在地面的煤渣時,迸出了點點火星。「吱吱」聲停了下來,猶如一顆碩大的心臟在黑暗中停止了跳動。再來一次吧哈利,然後我們就回家,我保證哈利,求求你,哦,我愛你。小米姆那時只有七歲左右,戴著深色頭巾,雪還在下,街上一片晶瑩潔白。可憐的詹妮絲這會兒大概感到不妙了吧,也許正在打電話給她媽媽或者他的媽媽,反正是給什麼人,說不明白為什麼晚飯都涼了還沒人回來。真蠢。原諒我。
「他們贏了?不是我們把他們打敗了嗎?」
兔子吃了一驚:「你認識他?」哈里森曾經是臭名昭著的色鬼。
「別說得那麼有把握。」
「你要進去脫衣服嗎?」
「詹妮絲!我們別談詹妮絲·斯普林格那種小傻瓜了,哈利。這會兒是晚上了,不是可憐別人的時候。真正的女人正從樹上往下掉呢。」他用手比劃著有東西從樹上往下掉的情景:「撲通,撲通,撲通!」
他笑了起來。「嗯,我也不確定是不是還在幹什麼。今天上午我本該去上班的。我,嗯,還真是難以解釋。我的工作是為一種名叫『魔力削皮器』的廚具做促銷。」
「你現在不是嗎?」
「十五點三。」
「不用了。等一等,嗯,最好還是查一查,謝謝。」鎮靜點兒,自己只不過是要張地圖而已,這有什麼可懷疑的?該死的土包子。總會有人要去這兒去那兒的。最好還是查一查潤滑油,他要一直開到去喬治亞州的半道上才會停車。「嘿,從這兒往南去蘭開斯特有多遠?」
小鎮漸行漸遠,托瑟羅又打開了話匣子。「關於我們要去見的這兩位女士,哈利,我不知道另外那位是什麼樣,但我知道你會是一位紳士。我保證你會喜歡我的朋友的,她是位了不起的姑娘,哈利,自從出世以來,她遭受過七次打擊,可是卻幹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過不下去了,我跑了出來。真的。」
「命中目標,」魯絲說,她的聲音很漠然。這一幕進行得無聲無息,正在為他們收盤子的中國人頭都沒抬,似乎什麼也沒有聽見。
「哦,我想,如果這個笨蛋都能用,那我也能。」她將手中的煙掐滅,又抽出一支。
「好姑娘,」他一邊說,一邊領她走進卧室。在他們身後,抽水馬桶的水管在振動輕鳴。她有些羞怯,走路的動作顯出幾分僵硬,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他自己也有些羞怯,又開始顫慄起來。把她帶到床邊后,他伸手去摸索她的裙扣,發現裙扣在背上,但因為不順手,一時難以解開。
過了一會兒,托瑟羅才說:「也許你該陪她一塊兒喝,如果你跟她共享這種樂趣,也許她就能節制一些了。」
「手長可真好,」她說,然後低頭從皮包里拿出一盒紐波茨牌香煙。
「您今天早晨說的關於詹妮絲的話,讓我有點擔心。」
「小時候,」他說,「我們常常從另一邊爬上去,那兒有一片比較陰森的樹林。記得有一次,我走到一所舊房子前,其實就是地上的一個坑,裏面有幾塊石頭,我猜以前是某個拓荒者的農莊。」
「是什麼?」
「別那樣,我知道是幹什麼,我討厭那玩意兒。」
「四位,」托瑟羅沒有開口,兔子只好回答。
她笑了起來,又強行忍住,看著他,然後又笑了起來,握住他的手臂說:「兔子,你真是一位虔誠的君子。」她叫了他的綽號,他聽在耳中,感覺到一種撩人的暖意。
「那你可是個大兔子乖乖,」魯絲說道。跟瑪格麗特站在一起,她顯得較胖,但胖得並不過分,更準確地說是結實。而且她個子高,有五英尺八或五英尺九。她的眼睛碧藍,眼眶稜角分明。她穿著一條淡綠色模擬絲長裙,兩條大腿把裙子前面撐得滿滿的,即使站著也顯得結實。她的頭髮略呈薑黃色,在腦後束成一團。在她身後,停車計時器的紅色指針順著路沿往後退去,她的腳擠在一雙淺紫色搭扣鞋裡,腳下是四塊方形鋪路石拼成的十字。
「在零售店裡推銷一種叫『魔力削皮器』的廚具。」
「高尚的職業,」托瑟羅說,然後從窗口轉過身來。「好極了,哈利,你終於穿好了。」
「你想去什麼方向?」這人很有耐性,神情似乎既像父親一般慈祥,又有幾分狡黠,還有幾分愚蠢。
「他絆了你?」托瑟羅說,「我忘了。」
六點鐘的新聞正要開始,詹妮絲卻起身關掉電視,電流留下的小亮點漸漸暗去。
「你很有錢嗎?」魯絲問。
瑪格麗特揍了他,她的手從桌上揚起,越過自己的身子,落在他的嘴巴上,不偏不倚打了個正著,但沒有那「啪!」的一聲響。
這些話雖然沒有出口,她卻聽到了,說道:「別來證明你是我的多情公子,只管來吧,完事就走。」
「你贏了,」她附和道,好像了解他的感受:你無法駕馭一個年齡比你大的女人,起碼不能完全駕馭。
於是他曲起長腿躺了下來,腳都無處可放。他越過方向盤和擋風玻璃朝外望去,在有限的視野中,看到一小片清新平和的藍天。今天是星期六,天空又呈現出星期六所常有的明朗、遼闊和坦蕩。兔子從小就記得這種景象,那時,星期六早晨的天空就像一張空白記分牌,期待著一場即將開始的持久比賽。屋頂球,曲棍球,繩球,飛鏢……
「讓我來吧。」
「不用了,沒事兒。」
「游泳衣!老天!三月份買游泳衣?」
又像撒了硬幣一般,她笑了起來,儘管他自己都為這話感到難為情。她真是好脾氣,也許當時的確頗有姿色。她的臉蛋兒眼下不漂亮了,但頭髮濃密,從中可以看出當年的風韻。
「什麼都幹不了?一支中學球隊靠的不全是教練嗎?」
「你這樣很正常,你是一位現代家庭主婦嘛!」
「她對付過來了。哈利,這不就是全部的奧秘嗎?對付。像目前這樣跟她保持這種非常微妙的關係,使我感到幸福,感到既幸福又卑微。哈利?」
「那又怎麼樣?」
「是呀,我朋友結婚了。」
「哈利,」兔子說,「或者叫兔子。」
她依偎在他的胸前和臂彎里,用非常認真的口氣——兔子沒料到她還會有這種口氣——脫口說道:「別從我身邊跑開,哈利,我愛你!」
她想掙脫開去,可他這時已經抓住他剛才撫摸過的手臂不放。她說:「喂,你這麼支使我,是以為我們結了婚還是怎麼的?」
「沒有,」他回答道,接著又說,「不過當然啰,我並沒有去那些可能會議論你的地方。」
「筷子嗎,有的。」
「家裡真的是一團糟。」
「哈利,你有沒有發現,年輕女人的身上到處都有毛?」
「過了丘吉頓呢?」
「是呀,先生,你叫什麼來著,你真是個乖孩子,」瑪格麗特對他說。
「哦,隨便逛了逛,在小巷裡跟幾個小傢伙打了一會兒球。」他們這時已經沒有摟在一起了。
托瑟羅對他不感興趣,只是把他當作一個出去兜風作樂的玩伴,這使兔子頗為不快。「我今天本該上班的,」他話中有話地說,似乎在責怪這個老頭子。「星期六我很忙。」
「我也說不清。我妻子是個酒鬼。」
「不,聽我說,」兔子鄭重地說,「您救了我的命,可我不想成為您的負擔。我會沒事兒的。再說,我已經對您感激不盡了。」
這些話語無倫次,兔子開始害怕托瑟羅了。他穿著內衣褲站了起來。「我想我還是繼續跑吧。」地板上的灰塵沾在他的光腳板上。
「是嗎,哈利?不合身嗎?你穿多大號的?」
「別這樣,我來幫你脫,求你了。」由於不放心,他已經走過來站在她身旁,這會兒正撫摸著她的手臂。